烈火焚城、土崩瓦解的皇都索列布里亞,死者以被吞噬。少數僥倖者的行列,正從潰塌的城牆缺口,像傷口淌血一樣向外流動。
皇都中央是靜寂無聲的水晶宮。
此刻,塔尖升起一道光柱,直指蒼穹,向上,向天空,遠離汙濁的地面。
這就是前往命運之塔的道路,只有收集齊全五顆寶玉的「旅客」才能踏上這條通道。
黑袍披身的美鶴衝上光柱。誰都無法妨礙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攔他的去路。
活下來的人仰天抬頭,遙望著光柱。不一會兒,衝上光柱的小小黑影被蒼天吸收一樣消失了。
與此同時,風止了,龍捲風消失。擁擠在索列布里亞的戈列姆們一下子停止了動作。
極小的振動從內部撼動戈列姆們。驅動它們的美鶴的魔力開關關閉了。它們在自己攪動的漫天塵土中沉默了。
戈列姆們開始重返泥土,它們像海浪沖刷堆沙之城般瓦解,混於瓦礫中,蹤跡全無。
當戈列姆們消失,在它們待的地方只留下了泥土和岩石碎片的小山時,除了火焰仍執拗地舔噬著皇都的廢墟,沒有活動的東西了。曾經熊熊燃燒的烈焰,也漸漸喪失了力氣,變成一截紅紅的舌頭,帶者饑餓一搖一擺地爬動著,探尋何處有可供吞噬之物。
一場破壞生涯盛宴之後的空虛──
但是,人們不久邊感覺到腳下開始震動。類似腳步聲的轟鳴來自地底,如波浪般氣勢洶洶地迫近。
水晶宮又一次放射出名副其實的、硬質的光芒。光芒一消失,城堡的形狀開始變化。四角突出的屋頂垮塌。正門的拱形歪斜。尖塔傾側。露臺扭曲。
人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原以為再置身何種險景都已不足為奇。衝擊超過了接受的極限。沉默的人群,心靈麻木得身邊失去至親都彷彿是遙遠的事了,現在卻被眼前呈現的光景震撼。
水晶宮在瓦解。並不僅僅是坍塌瓦解。在它的內部──城堡深處,知情者明白那時皇帝寶座所在的房子──以那一點為中心,正在收縮起來。乳白色的巨石之城,被收疊起來,被吸收掉。無數的窗戶,是無聲慘叫的嘴巴。水晶宮被吞噬。
僅僅數十秒鐘,水晶宮從地面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從剛才城堡被吸收的中心點,冒起一股濃黑色的煙霧。煙霧像微小的鳥群蠢動著擴大,眼看著籠罩了原先水晶宮所占的空間。
黑霧的天空中,勾畫出一對漆黑的翼。翼緩緩撲動,浮起,將地面沉睡的某個東西帶往上空?
是常暗之鏡
出現在天空中的常暗之鏡,看起來如同並懸著的另一個太陽。它與仍斜照著廢墟的太陽相反,是一個充滿黑暗的、異樣的太陽,其中孕育著無限的黑暗。
常暗之鏡的表面喧嘩著,彷彿從漫長的封印中解放出來,不勝驚喜。同時,它開始傾斜出黑色的洪流。
此時,在魯魯德國營天文臺的研究室裡,帕克桑博士掛著夾鼻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厚書上。他孤零零地坐在他習慣的木頭靴子上,在周圍埋頭工作的弟子們說話聲中,小手中的小羽毛營筆飛快蠕動著,正要解讀意味深長的一段話。
突然,像被人敲了以下似的,博士抬起了視線。他一下子臉色煞白。
「怎麼啦。博士?」羅美察覺到了,問老師。
帕克桑博士張口結舌,目光游移著望向窗外。
「不、不行。」博士喃喃道。未等羅美抱住他,他以從木靴子上滾落下來。
「空中飛人馬戲團」滯留在加薩拉,他們是在舒頂格騎士團的戒嚴令下來到這裡的,此刻正為傍晚的公演忙碌著。在吉爾首長被捕、警備所失去控制的加薩拉,不但進出受到限制,連在鎮上走動也受限制。人們都垂頭喪氣、忐忑不安。卜卜荷團長打算利用有限的時間和材料,儘量表演開心的節目,為加薩拉的人們鼓鼓勁。
團長正在知道帕克等人練特級,一名團員慌慌張張來找他。
「老婆婆說,請團長馬上過去。」
團長感到詫異,匆匆前往老婆婆的帳篷。團長撩起垂簾探頭一看,見老婆婆坐在占卦的水晶球前,眯縫著雙眼。
「老婆婆,怎麼啦?」團長這一問,老婆婆睜開眼睛。
「封印已被解開。」老婆婆的瞳仁裡,映照著水晶的微光。她的聲音帶著顫動,「那時常暗之鏡啊。噢噢,魔族來了!」
與此同時,在龍島上,龍王從洞窟的裂縫仰望著針霧籠罩的天空。他看見了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印記。
恐懼和決心的震撼掠過龍王老邁的軀體。
「你們大家。」
龍王緩緩站起來。
「封印被解開了。常暗之鏡出現在地面上。戰鬥的時刻到了。現在來祈禱女神保佑我們的鋼翼、保衛幻界吧!」
龍們憤怒、嘆息、義無顧反的咆哮從島上轟然迸發,隔海連針霧也被震撼。
這是──在哪裡?
臉頰緊貼著地面。塵土的氣味。
亙睜開眼睛。平坦的地面,擺在眼前、沾滿泥土的兩隻手。不過,右手還緊握著勇者之劍。
用肘部支撐著,抬起頭。身邊躺著那位白裙少女。她像摔壞的人偶似的趴著,一隻靴子掉了,裙子髒得面目全非,像亙一樣一身塵土。
他們被美鶴從水晶宮的鏡廳彈開了。亙嘗試跪立起來。視線打者旋轉,他腿一軟跌坐地上。亙晃一晃腦袋,再次跪立起來。
索列布里亞的城牆隱約可見。被彈飛至如此遠的地方,實在難以置信。環顧周圍,是零散的樹林子。草原上植被乾枯,暴露出地面,
處處是突出來的岩石。
寒冷。北大陸的風撲面而來。但這是自然風。
水晶宮怎麼樣了?美鶴怎麼樣了?在我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看不見卡茨的身影。她被彈飛到那裡去了?
白裙少女痛苦地呻吟起來,手腳動了一下。亙拐著腳跑過去,扶起她。
「挺住啊。還好嗎?」
少女茫然地睜開眼睛,費了老大的勁兒,目光才聚焦在亙的臉上。
「這、這是哪裡?」
「是在索列布里亞附近。不過,是在沒有路的樹林和草叢中間。」
美鶴在最後一刻喊道:「逃命吧!」那是怎麼回事?
「常暗之鏡?」
亙向皇都索列布里亞方向一望,倒吸一口涼氣。那些黑霧是什麼?哄哄然蠢動著,聚焦在索列布里亞上空。
龍們還在索列布里亞上空飛來飛去。他們在與黑霧搏鬥──被黑霧纏身,眼看著一頭龍抵敵不住地掉在地面上。
亙不顧一切地向索列布里亞衝去,他將勇者之劍發射魔法彈。
「喬佐、喬佐!你在哪裡?」
連發數彈之後,低空處出現了一個鮮紅的點。是喬佐,正向這邊飛來,疾速而來。在他身後,一團黑霧緊迫不捨。
「喬佐!我在這裡!」
亙揮舞雙手跑邊喊,但緊接著的瞬間,他愕然地停下了腳步。隨著喬佐接近,追逐他的霧團呈現出面目。
是翼。它們長著漆黑的翼,多不勝數!一個個大如成年人,手腳長著尖利的勾爪,骨瘦如柴的軀體,全身無一不是漆黑。
這些傢伙就是魔族嗎?
「亙!」
喬佐直飛過來,高度降至貼著地面。
「上來、上來、快上來!」
亙在要撞上喬佐翅膀的前一刻,向喬佐身上一個魚躍,觸到喬佐的同時,抱緊了翼根。猛烈的衝勁讓喬佐身體搖晃起來,龍腳差一點觸地。
「把她、把她也帶上!」
白裙少女仍精疲力盡竭地坐在原處。亙探出身子,當喬佐擦著她飛過時,雙手把她抱起。
少女的上半身靠在喬佐背上。此時,追上來的一頭魔族伸出醜陋的手抓了少女一隻腳,向前傾倒的亙與魔族打了個照面。
是骸骨,黑透骨髓的骸骨。「耶耶」笑著的骷髏頭,該有眼睛處空著兩個洞,該有嘴唇處爆突出異樣煞白的兩排牙齒。一隻只手指頭與其說是皮包骨,簡直就是骨頭本身。骸骨一邊撲翼,一邊發出金屬刮擦的尖聲。被抓住腳的少女被猛一拉,回頭望去,這才發現了魔族,發出厲聲慘叫。亙一隻手拉著她,擰著身子舉起勇者之劍,照準魔族髒兮兮的肋骨處捅下去。魔族發出嘔吐似的沙啞聲,放開了少女的腳。亙把少女拉到喬佐背上,對仍要緊迫不放的魔族再砍一劍。
「喬佐,上升!甩開它們!」
喬佐猛地爬開。他的尾巴尖在傷心沼澤被亙削去了,長度有點兒不三不四,此刻被兩頭魔族咬住不放。亙揮舞勇者之劍將其斬落,然後向後面的魔族群發射魔法彈。光彈一命中,魔族們哇哇怪叫著炸了群。拉開了一點距離。
「喬佐,噴火!」
喬佐一張翼,扭頭向著魔族群,喝一聲:「亙趴下!」
烈炎奔流著向亙側臉竄過,被直接擊中的魔族成了火球,帶者一股煙墜落。大群魔族畏縮著退開去。
「喬佐,大夥兒在哪裡?」
「米娜和基?基瑪和頭領們在一起。」喬佐狂喘著,「我累壞了,要摔下去了。亙,該怎麼辦呀?」
「七大支柱」的龍們仍在索列布里亞上空。剛才眼看著一頭龍掉下來了,是怎麼回事?
喬佐精疲力竭,身上各處流血,眼中含著淚水,飛得也不平穩,時高時低。
白裙少女因過於恐懼而全身僵硬,只有嘴角在哆嗦,發不出聲音。
「喬佐,帶上著女孩到那片林子去!」亙指向右前方一片蔥郁的樹林,「降落在樹林裡,可以避開魔族。在我和大夥兒回合之前,你們在那裡別動,好嗎?」
喬佐淚水撲簌簌而下。「噢、噢。亙,對不起,你要怎麼辦?」
「我沒事。好,快躲起來。」
亙再次向勇者之劍祈求:到米娜的火龍背上!
瞬間移動成功了。亙一回過神,自己落在「七大支柱」之一的龍背上,這龍頭頭頂戴了一頂類似雞冠的帽子。米娜緊抱著這頭龍的脖梗子,發覺亙回來了,一躍而起撲了過來。
「米娜,受傷了嗎?」
「沒事,我沒事!」
米娜臉色發青地笑著。
「看那裡,亙,快看!」
亙望過去,只見有一對巨翼的長暗之鏡飄在空中。從鏡裡湧出黑色的魔族軍團,永不枯竭的罪惡之泉。惡魔軍團覆蓋了索列布里亞的上空,向東南西北飛去。
飛向整個幻界。
搭乘亙等人的火龍族長勇敢地嘗試衝擊長暗之鏡。他噴吐烈焰,猛力振翅,擊落衝上來的魔族們。但是魔族多得數不勝數。
「這樣贏不了。接近不了長暗之鏡!」
龍族長一甩強韌的長脖子,把撲上來的魔族抖落。
「先躲開吧。寡不敵眾。保護下面的人不要被魔族傷害,叫他們逃金樹林裡去。我們也躲進森林!」
「真遺憾!」
龍族長齜牙怒吼著,不斷地吐出大火球逼退魔族們,然後改變了飛行方向。亙站在他背上,用盡力氣喊道:
「大家往森林跑!快撤退!這樣下去都完蛋!」
「亙!」
靠近來的龍的背上站著基.基瑪,他掄著大斧,啞著嗓子大聲應道。來到這裡第一次聽見他如此無精打采的聲音。基.基瑪身後,搭載著幾個受了傷的索列布里亞人。基?基瑪挺身保護瑟縮的傷員,斬落死纏不放、飛撲上來的魔族,嘴裡頭惡狠狠地罵道:
「你們這些廢物!就這樣收拾你們!這樣、這樣、就這樣!」
「哎呀!」一聲衰嚎,一頭魔族被從頭劈成兩半,但仔細一看,基?基瑪的肩頭和上臂都傷痕斑斑。
「去森林!快到樹林裡去!」
「明白!」
滿眼無盡的魔族飛來飛去,遮天蔽日。亙邊飛邊呼喊著卡茨的名字。一頭又一頭撤出來的龍背上,看不見她的身影。
亙焦慮萬分地掃視著,擔心自己視而不見。鎮定,要鎮定!亙用魔法彈擊退撲上來的魔族,米娜給龍指示方向。
嘿,前方瓦礫溝中看見了卡茨揮鞭的身影。她在掩護索列布里亞的人。一個倒下了,另一個蹲著,都是孩子!
「卡茨女士,我們來了!」
龍一邊滑翔前去,一邊由亙發射魔法彈助陣。卡茨衝上瓦礫堆,一邊躍下一邊揮鞭狂抽。由四面八方湧來的魔族遇上卡茨的鞭子,紛紛頭破翼折。
龍低空懸停,亙一躍跳到卡茨身旁。米娜敏捷地將尾巴繞緊龍翼,倒懸著身子伸出雙手抱起一個孩子,一骨碌返身將孩子送到龍身上。接著又一個。
「孩子沒事了,拉上來啦。」
聽了米娜的話,亙回頭對卡茨說:「卡茨女士快走!」
「我把這一片收拾掉再說!」
卡茨「刷」地平掄皮鞭,將前面的魔族掃倒在地。她的右眼已完全血肉模糊,而且左手也不行了,幾乎動不了。可能被美鶴施魔法從鏡廳彈飛時受了重傷。
「交給我!您快登上龍背!」
亙揪住卡茨馬甲後背猛一拉。
「幹什麼!」
「快上龍背!」
亙用勇者之劍對付齜齒咧嘴撲上來的魔族。龍族長噴出烈焰,逼退面前的魔族群。
卡茨為攀上龍背,把鞭柄銜在嘴裡。左手用不了,她用一隻手拉器身體。亙驅開魔族的同時,全身冷汗淋漓。
「挺住,卡茨女士!抓緊!」
米娜拉住卡茨的手。此時,米娜身後的孩子們發出了驚叫。兩頭魔族從死角偷爬上龍背,露出臉來。
「米娜,看身後!」
卡茨大叫一聲,皮鞭從嘴邊掉下。她已來不及撿起,一躍而上龍背,徒手撲向魔族。一頭魔族被她踢翻,滾下龍背;另一頭扭成一團。魔族被卡茨推開,但仍齜呀咧嘴,利用一瞬間的空子,咬住了她的脖梗子。鮮紅鮮紅的血「噗」地噴出。
「混帳,竟敢胡來!」
卡茨大怒,右手掐住魔族的脖子。米娜也猛踢魔族,用爪子狠抓它的臉。卡茨失去平衡仰倒,魔族更是把身體壓上去。
「色鬼!」
卡茨大喝一聲,憑一隻右手擰斷了魔族的脖子,把骷髏頭揪在受裡。無頭的魔族軀體從龍身上滑落地下。亙向逼近龍周圍的魔族群連法魔法彈,然後一躍跳上龍背。
「好了,起飛!」
龍騰空而起。米娜摟緊兩個哭叫的孩子。亙爬近仰倒著的卡茨身旁。
卡茨仍抓著揪下的魔族腦袋。她把那骷髏提到面前看一眼,「呸」地罵一句「瞧你那邋遢相!」揚手甩了出去。
「敢吻我的脖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卡茨脖子上的傷口很深,血流如注。亙脫下外套,團起來按住傷口。沾滿塵土、煙屑、汗水的外套被鮮紅浸染變色。與此同時,卡茨的臉頰變得蒼白。
「沒事,別那副表情。」
卡茨說著,笑了一下。她帶著無所畏懼的笑容,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七大支柱」已變成了五頭龍。喬佐側躺著,睡著了,呼吸頗為不易的樣子。
亙等人避入的這片樹林裡,也有索列布里亞的人在藏身。救回了多少人呢──只能數出二十人而已。其他地方也有逃出來的人吧。
擁有百萬人口的要塞城市,半日間成了這個樣子。
無人身上不帶傷。既有連坐也不易的人,也有茫然望天,誰搭化都不理的人。一些孩子在哄其他哭著的孩子。
即便要處理一下傷口也沒有藥。龍們渾身創傷,只好舔傷口止血。他們伏地放鬆脖子和雙翼,閉目休息。
黃昏已過,夜幕降臨。只有細如絲線的月牙是光源。樹林裡籠罩著深海般般的寧靜和令人動作遲鈍的、水壓般沉重的哀傷。
北大陸的針葉樹在寒氣中緊挨著並肩而立,披一身深綠色的尖葉子。只從上空俯視的話,與南大陸豐饒的森林景色相比,北大陸的樹林缺少色彩和趣味,顯得冷漠疏遠。但是,此時此刻枝枝杈杈的樹林,卻給人盡展雙臂,庇護眾人的感覺。彷彿寒冷之國的沉默哨兵,以其懷抱掩藏起逃難而來的人們,若無其事地、沉靜地面對天空。
魔族振翅飛過樹林上空的聲音時而傳來,但那是零散的,它們的進攻似已終止。那些異形怪物們在黑夜裡不便行動嗎?它們需要休息嗎?或者,它們隱身於黑暗中,窺測著行動時機嗎?
「休息好恢復力氣之後,暫時返回龍島吧。」
龍族長們向亙建議道。
「封印被解開時,龍王一定一察覺,作好了戰鬥準備。也許已有夥伴向這邊出發了。」
「總而言之,目前寡不敵眾,不能成事啊。」
米娜和基.基瑪到傷員中跑了一圈。返過來的米娜說,當中有人對地形比較瞭解。
「他說附近有水源。穿過樹林往西的話,有一座岩山,隱藏在那裡的洞窟,應該比這裡更為安全。可以設想大夥兒黎明前轉到那裡去嗎?」
若要移動,且不說理由,時機上以此時為宜──魔族已沉靜下來。說不定這是樹林裡的人們活下來的唯一機會。
「對呀。把這裡的人平安送到洞窟裡後,我們也返回龍島,還得回南大陸。必須儘早報告消息,讓大家做好迎擊魔族的準備啊。」
亙對基.基瑪的話表示同意。不過,他心底裡懷疑是否來得及。算了,管它呢。即便來得及,又將如何?即便集中整個南大陸的高低衛士,集中所有舒丁格騎士團,就可以跟魔族一決勝負嗎?
一切都完了──這句話在口腔裡震盪。沒能守住長暗之鏡的封印,失敗了。
一切都結束了吧。亙背倚樹幹,感覺絕望從內部滲透全身。
丟下一切,逃吧。真想挖個地洞藏起來。無論怎麼做,都已經沒時間了。
輸給美鶴了,這回是決定性的失敗。
「哎──」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亙一抬頭,見是一位小個子老人看著他。老人衣衫襤褸,頭發燒糊了。
「有什麼事嗎?」
「那邊的、您的夥伴──」
老人回頭望望另一邊的草叢。卡茨躺在樹下雜草上。
「她說請您過去。」
亙手扶樹幹,掙扎著站起來。他身體晃了一下,老人扶了他一把。
「謝、謝謝。」
「哪裡哪裡。您能走嗎?」
亙自己也身負無數小傷。左腳?一跳一跳地疼,是扭傷了吧。
老人壓低聲音說:「我雖然不是醫生,但年輕時曾在帝國軍隊任衛生兵,大致能明白傷員的情況。」
亙望著老人。
「您的夥伴情況不好。照此下去,大概…………」
亙不禁拉住老人的手,停住腳步。老人無言,輕輕拍著亙的手背,安慰他。
「想想辦法吧,我很想救活她呀。」
「傷太重了,出血過多。無法可想啊。她本人似乎也察覺了。」
所以才叫亙過去?
只要可能,都不想面對著一幕。不想知道。亙本已拖著腿,步履遲緩。
即便如此,一步一步地,卡茨躺在雜草上的身影呈現在眼前。
她身上蓋一件不知誰人的襯衣。傷口處紮著撕開衣服作的繃帶。身邊有一位老婦人看護著她。
「這是內人。」老人說道,「全靠你們,我們才能逃到這裡來。」
卡茨睜著雙眼。她眼珠子一動,看著亙。僅此就幾乎讓亙哭出來。
「你,沒事吧?」是卡茨一向的口吻,但有氣無力。
「噢,我還行。」亙說著,擠出笨拙的笑容。
「您也是呀。雖然中了招,不過會好的。」
「呵呵。」卡茨被逗樂似的笑了,「這個嘛…………這回倒像是不行了,我自己明白。」
淡淡的語氣。不僅僅是身體衰弱,她很平靜。她永遠是──即便是一動不動之時,即便只是坐在警備所的椅子上,她都是熱血奔騰。她本應是那樣的人啊。此刻她沉靜了。
「別說洩氣的話呀。」
亙有意岔開她的話頭。
「休息一晚就有精神了。我們返回龍島,料理好傷口。明白?忍耐一下而已。」
卡茨掙開她手指的手,抬起這只手,撫著亙的臉。
「抱歉啦。」她和藹地喃喃道。
「我說了那麼勉強你的話,把你帶來這種地方。可是,卻成不了任何事。」
「不是您的錯。」
亙無法控制聲音的哆嗦,眼底發熱。
「事到如今,先離開的我…………看來沒有資格請你原諒了…………」
「您別說這樣的話!」
卡茨微笑著,望著亙,緩緩地撫摩著他的臉頰。
聽見踏草而來的腳步聲,亙以為是米娜,扭頭一看,是那位白裙少女。她雙手抱肩站在一旁。
「皇帝,死了吧?」卡茨聲音沙啞。
「噢。」
皇帝倒在美鶴身邊,在常暗之鏡的鏡廳。的確已經死了。
白裙少女在亙身後低著頭。
「可是,我的計劃…………不能說是成功了。而且丟了皮鞭。」
卡茨的手指朱墨著亙的臉。那種柔滑的觸感。她的手是如此溫柔,如此漂亮,原先竟一無所知。
「說不定,我也許犯了天大的…………錯誤。不單是這一次。一直、一直、好多次。」
亙想說「不是的」,但沒有開口。她不是對亙說話。她是對心中的另一個熱說話。她望著遠方,心裡已經回到了南大陸。也許她耳畔聽見了令人懷念的、加薩拉鎮的喧嘩。
「卡茨女士是我的警備所長官。」亙說著,把自己的手按在卡茨手上,「她是傑出的高地衛士。他盡忠職守,一直都是幻界的護法衛士。」
卡茨微笑道:「謝謝。」
「亙,你要想方設法…………活下去,不能死。」
亙點點頭,眼淚奪眶而出。
「因為,你的旅途還沒有結束。」
「不能放棄!」卡茨說道。話尾已近於喘息聲,幾乎聽不見了。
剛才的老人和護理卡茨的老婦人並排跪地,幾乎聽不見了。
「我們夫婦是你們救助的索列布里亞人。您聽得見嗎?」
卡茨微微動了一下頭,將視線轉向他們的臉。
「您將被女神召喚,至再次投生時止,將成為照耀幻界的光。」
卡茨閉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之後,用沙啞的聲音喃喃道:「噢,我已經準備好了。」
「在離開地面之前,您想做贖罪的祈禱嗎?如果需要,我們想協助您。」
卡茨點頭。他嘴唇嚅動,似乎是說「拜託了」,但沒有變成聲音。
老人托起卡茨的一隻手,然後自己一手按胸口。老婦人也一樣一隻手按在胸口,空著的另一隻手撫慰似的放在卡茨額頭。
「我們,神賜之子,此刻將遠離塵土,重歸於神。」
平靜的祈禱之聲從老人口中汩汩而出。
「我先祖根源只清淨之光啊,引領她吧。照亮這位上路者晦暗不明的腳下吧。迎接她去除汙穢、潔淨無暇之魂到上天吧。」
老婦人撫好卡茨的亂髮。
「孩子啊、地上之子啊,你懺悔曾經違逆神的意志嗎?」
卡次閉著雙眼,下顎一動,微微點頭。
「你懺悔與人爭執口角、為虛偽愚昧心動、屢犯人子之罪嗎?」
第三次──卡茨點了頭。老人也予以回應,鼓勵地用力點頭。
「你已深深懺悔,在次赦免地上的你的罪。安心吧,人子啊。永遠的光與和平將圍繞蒙召的你。維斯納.埃斯達.菏裡西亞。人子壽命有限,而生命永恆。」
從卡茨眼中淌下一串淚水流到眼角,落入黑髮之中。
在亙手中,那只曾撫摸亙臉頰的、卡茨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氣力。
卡茨咽了氣。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思,雖傷痕斑斑仍如睡眠般安詳。
老人的眼淚濕潤了。老婦人哭著,一直輕柔地撫著卡茨的額頭。亙也跟著他們的祈禱聲,喃喃道:
晚安,人子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