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你那麼漂亮…」這是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母親不認得她了,之後母親便陷入了長長的昏迷將近十年。
她坐在病房中,兄弟們像關山欣賞落日的遊客,短暫停留潮水一般的退去。母親的時日不多,她知道二弟的盤算:將母親靈魂早已經不在的軀殼插滿管子勉強維生,只為了近日發動突襲將母親移往關島在那裡讓她斷氣。
美國的稅法對二弟比較有利。
她彷彿是局外人,對這些爭產的戲碼毫無興趣。家中唯一的女孩兒是母親從小的眼中釘:父親在她出生沒多久便開始外遇,母親因此認為她是厄運的象徵。
雖不至於有八點檔虐女的戲碼,不過母親對於她的管教簡直是清教徒式的絕對貞潔:從裙子的長度、內衣款式、吃飯的姿勢無一不管。
「你太胖了」、「這髮型能見人嗎?」是小時候母親對她的早安問候詞。
青春期之前她以為那是母愛的表示,然而漸漸的她發現那是母親對於失敗婚姻的怨懟,在她之後,母親甚至加碼生了弟弟,然而卻還是無法挽回父親的心。
母親一怒之下休了丈夫,成了家族集團中的武則天自行接管所有生意,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有機會逃出這個家庭:她組樂團、念藝術,左腳穿紫色絲襪,右腳套著螢光綠毛襪。
讀大學時某次過年她帶了男友回家拜見母親,那阿美男孩端了一盒花蓮薯到豪宅來,顯得寒酸又傻氣,母親優雅的接待了她的男友,不動聲色。待男友離去,母親卻斷然的告訴她:這樣的差距注定不會幸福。
「那你和爸兩家有錢人,像種馬一樣配種聯姻就富貴安康了?」
母親一巴掌呼來,壞了過年氣氛。
兩人隔天仍然得接待親友,母親還是笑盈盈的喚她把那盒男友的花蓮薯拿出來給賓客當點心,「大家嚐嚐,包裝俗氣了點,味道還行」她以為那是母親最大的認錯與讓步了。
「不過我胃不好這東西我沒法消化」母親還是拒絕了花蓮薯。
母親以為斷了金援女兒便會乖乖回到家裡,然而她卻是唯一繼承生意基因的人,她懂得槓桿,熟悉手腕,完全就跟母親一樣。
當她稍有所成,獨力在東京開了藝廊,開幕式前幾晚母親悄悄的不請自來,眼見她忙亂消瘦的樣子,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公主命、ㄚ環身」。
那是母親除了胖跟醜之外,最常說她的字眼:意思是好好讓你當個千金,卻把千金命活成了丫鬟身。
不歡而散是必然的結果。
後來她才知道,若不是母親背後的奧援,哪有什麼熱愛藝術的人會看上她的經營能力。雖然當下怒不可遏,但是秉持著母親教導「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贏家」的家訓,當畫廊回本,她簽了支票找機會當面還給母親。
那是在台北某家新開的五星級飯店,母親正在與其他的貴婦們喝下午茶;她順便把自己未婚懷孕的消息告訴母親,並不打算結婚。
母親顧不得那場合尖叫了起來,並且哭鬧。
她還是從了母親的意思辦了婚禮,並且對外捏造男方父母的職業成了音樂家與教授,這樣才門當戶對。
母親主導了每個細節,從樂隊、菜色到桌花,無一不管,甚至是她的婚紗。
她想要一件二合一,可以把外圍裙擺拆下立馬變成修身A字裙的個性婚紗,母親搖頭,她堅持。
「你真的以為這是你要的嗎?」母親強大的氣場讓已經定裝一整天的婚紗店員默默退下。「為什麼我給你生了個公主命,你卻偏要活的像個丫鬟身呢?」
她就是逃不出母親的掌控,這場婚禮成了母親的婚禮,彷彿如此再來一次彌補前半生失敗的婚姻。
她穿上母親期待的婚紗,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得到母親的淚光閃閃以及祝福,從此遠走他鄉,直到近幾年聽說母親失智她才終於鼓起勇氣回到臺灣。
坐在病床前,兄弟們的算計像氣密窗外的車流,跟她毫無瓜葛。
母親輕輕的呻吟,眼球在眼皮下震顫著,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在母親窟竉似的眼裡又看到光,母親的嘴裡好似在笑,她無法分辨。
那是笑容嗎?她幾乎不記得母親有對她露出什麼真正開心的笑容,只有在母親昏迷前最後一次見面,她跟母親報了名字,說自己是她的女兒,母親的眼睛裡面有光,對她說:「是嗎?你那麼漂亮…」
那可能是唯一一次被母親稱讚漂亮,在母親忘了自己是她女兒之後。
母親的呼吸似乎有點急促了起來,她雖然知道時候快到了,卻不知道就是此時。
她應該出去叫喚護士,還是讓母親平順的離開?
「是嗎?你那麼漂亮…」
至少她被母親稱讚過,在母親忘了自己是她女兒之後。
該起身叫喚護士還是讓她好好離開,她心中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