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東方媚,大半輩子丞相千金,小半輩子青樓頭牌,加起來二十餘載,整個輩子終於在夜黑風高行船夜劃了個鴨蛋。
死後我一直想,好歹也是「京城第一媚」,卻死在荒郊河面,成了孤魂野鬼,著實不夠體面。
前些日子,我認識了朝廷右都御史大人的小公子,此後乾柴撞了烈火,一發不可收拾。無奈他老娘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聽說兒子瞧上的人是我,一個月抹了三次脖子。
終於,小公子破釜沉舟,攜金山銀山和我私奔。我們在河岸邊重逢,上了木船篷子,篙槳一推,幔子一抖,重演杜十娘之傳奇,再現勾欄之佳話。他情深脈脈,我含情濃濃,正想抱著啃幾下,我卻很不應景地嗝了屁。
其實,他父母不作美,跟我的罪行脫不開關係。
倘或在船篷子裡拜天地作數,御史公子便是我第三任夫君。至於前兩個,以百姓之說,是都被我克歸了天。
最糟糕的是,御史公子對著我啃了半天,突然察覺啃的是口屍體,也受驚過度,含驚九泉。
於是,我嫁誰誰死,剋夫命發揮到極致不說,連小命也賠了進去。
至於我是怎麼死的,這問題很是巧妙。
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在青樓唱戲,是故無情無義。是故不守寡,也沒人浸我豬籠。但人在做,鬼在看,和御史公子卿卿我我時,我透過船篷縫兒,看見一道黑影。大半夜的,瞅著也不真切,只見它在水面上一飄而過。剛睜大眼想看清楚,影子竟直朝縫兒飄過來。細縫驟然繃開,撐出一雙美眸。
那雙眼承載著星子光,形狀極美,卻是幽綠色。如此一雙眼,如此白森森的皮膚,常人瞧見,多半隻覺得滲得慌,我卻覺得很是眼熟。
還沒時間多想,一張死人臉順著細縫擠了進來。
我和那死人臉對視很久,不由感慨:姑奶奶真是個棺材座子,前夫死去兩年,我才開始第三春,他就迫不及待,來找我索命。
與此同時,御史公子摟著我的腰,滿眼柔情,撥了撥我的下巴:「媚娘,你為何不看我?」
他的嘴湊過來,一道黑影穿透船篷,停在我身邊。御史公子什麼都看不到,我卻被禁錮著,像是被鬼壓了身:「你可有看到什麼東西?」
「有,媚娘你。」
御史公子無比深情,那黑影卻已垂下腦袋瓜子,對著我的鼻口,吹了一口氣……恢復意識時,我已離開船篷,漂浮在河面上。
不知是否過了太久,河面和之前不大一樣。不僅水面泛著粼粼白光,還有成百上千條透明人影,若隱若現。他們提著柳黃燈籠,在水面晃動,時而穿透經過的船隻。每次穿透船隻時,都有船客抱怨天氣好冷風好大,又拉緊船篷,加快航行速度。
唯獨我們的木船靜漂在河面,燭光幽微,浮屍般隨波逐流。
這一切詭異得像三九天桃花開,我懷疑自己身在夢中。但剛一回頭,就看到旁邊的白衣公子。兩岸翠竹如屏,花若年少,公子白衣勝雪,卻隨著雨滴醉了竹梢。
半晌,我終於憋出一句話:「你是人是鬼?」
他相當毀形象,瞪了我一眼:「你說呢?」
比起最後一次見面,這神形生龍活虎得多,看樣子不是鬼。但我親自幫他入殮下葬,也不該是人。
不論如何,天人兩隔二載,我多少有些掛念他,眼中滿是淚花:「夫君,兩年來,你不曾出現在我的夢中。如今,你終於捨得來見我。」
誰知夫君不給面子,當初重病時憔悴蒼白,我見猶憐的模樣,早已蕩然無存:「當初你說,倘若我死去,你立即吊白綾,追隨我至陰曹地府,現在演的又是哪一出?」
我收回眼淚,思索了一陣子,再次熱淚盈眶:「夫君不是說過,千萬不能做傻事麼。」
「你是不能做傻事,但我這才死了多久,你就開始偷漢子,你讓我在陰間,顏面何存!」
我忍了一下,準備用微笑迎接他,但反覆回想兩年前的事,還是抵不住額上青筋亂跳:「姓湯的,你夠了!」
夫君怔了怔,滿臉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麼?」
「沒錯,我確實只守了兩年寡。但是,和你成親兩柱香不到,連房都沒圓,你就趕著去投胎。要不是為了咱們爹那點情誼,你以為我會願意嫁給個半死人,再背上『東方剋夫』這種名頭麼!老娘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
「東方媚,你,你好樣的。到現在,還不知悔改,你,你好樣的。」
看他蒼白的臉變得更白,還連續說了兩次「你你好樣的」,我心裡有些愧疚——到底他是個死人,且生前對我不薄,甚至百依百順。正揣摩著,想要放軟態度,他卻揚了揚眉,溫言道:「沒關係,媚娘,你一向有這種小性子,也正巧是我喜歡的。你喜歡那御史公子沒問題,你的陽壽都屬於他。死了,就回我身邊,我給機會,讓你洗心自新。」
「既然如此,等我死了再說罷。」我朝他拱拱手,「夫君,我們江湖不見。」
「夫人已經駕返瑤池,何必如此客套。」
「什麼?」
夫君輕嘆一聲,對著船篷抬抬手。棚子被陰風掀開一個角,裡面躺著一雙死人,僵得像兩塊木樁子。
我望著自己和御史公子的屍體,目瞪口呆。
這時,有一個女鬼飄過來。她捧著自己的腦袋,雙手整理上面的頭髮,又把腦袋裝在脖子上,巧笑嫣然:「湯王爺,好久不見。難得你會到上面遊逛。」
「我是來接人的。」夫君輕輕攬住我的肩,一副新婚夫婦的幸福姿態,「這就是我之前提過的東方媚,我的夫人。」
我還在盯著自己的屍體。
一個死鬼妖僧撥弄著幽紫念珠,從我們身邊飄過:「輪迴六道,惡有惡報,遠在兒孫近在身。這妖孽天生剋夫,衰氣籠罩,總算遭了現世報,此番到陰間沉淪苦海,南無阿彌陀佛。」
「大師你說話注意點,小心我讓閻羅老弟懲了你,讓你一直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永世不得超生。」夫君對妖僧瞪了一眼,惡霸一般,把妖僧嚇得珠子都落到河面。
他轉眼望著我的眼神,卻比御史公子熾熱百倍。
黑河陰風陣陣,兩岸折竹幽人。鬼魂幽綠,飄來蕩去。夫君向我伸出手,風度翩翩,眉目如畫,美貌不減當年:「夫人,沒有圓房無所謂。來,我帶你去陰曹地府,再圓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