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判官

  看了看周圍,除了那妖僧和斷頭女,原來這河面上不乾淨的東西還很多:有胳膊無腿的白袍幽魂,沒有身子留著黑髮飄搖的鬼腦袋,長了六條腿卻用手在水面上爬的畸形鬼,舌頭拖在膝蓋上的吊死鬼……他們來回穿行,帶過一陣陣颼颼的風聲。這些鬼魂一旦離我遠些,都會變成綠油油的顏色,再遠一些,則變成深藍色,消失在夜霧中。

  

  一個紅裙女子懸空浮過,看她長髮飄飄,四肢健在,腰肢婀娜,我料想這只死相不會太嚇人,於是對著她的背影喚道:「這位妹妹……」

  

  她站住,轉了一圈,但正面和背面一模一樣,依然長髮飄飄。

  

  若說鬼也可以死,我大抵會又翹一次。

  

  「怎麼,怎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回頭看著唯一正常的夫君,「我真的死了?」

  

  「剛死的人都這樣,對同類總有些生分。我就是歡喜你這模樣,所以保留你原本的神形,你瞧瞧,還滿意否?」

  

  他遞來的銅鏡上,有一張驚慌失措的散發藍色鬼臉。我摸了摸自己的臉,裡面的鬼也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把另一隻手也疊在臉上,乖乖,那鬼也把另一隻手疊在臉上!

  

  我閉著眼打掉銅鏡,提起最後一口氣,轉過頭對夫君顫聲道:「我……」

  

  夫君溫言道:「又使性子。哎,媚娘,在河上死去,又保留全屍,只能讓你當水鬼,所以很多東西你都看不清。不過你先忍忍,回去再找人給你晉個級。」

  

  「你……」我指著他。

  

  夫君低下頭來,頭髮不知幾時變成了朱紅,臉色慘白如紙,眼眶周圍一圈漆黑,雙眼一片幽綠,笑的時候,長長尖尖的牙齒還伸了出來,活生生一張化了妝的死人臉:「夫人,有事請吩咐。」

  

  一股氣生生在胸口卡住,隔了半晌,才化為厲鬼的淒叫聲,震撼天際:「妖怪啊——!!」

  

  大概是吼的時候用力過猛,我眼前一黑。

  

  姓湯的就是那扒了皮的蛤蟆,活著就讓人糟心,死了還嚇人。

  

  *** *** ***

  「老朽為官多年,還是頭一遭看見鬼暈厥。」 颼颼的陰風依然吹著,恢復意識時,我聽見一個老頭的聲音。

  

  緊接著是夫君的聲音:「媚娘在休息,你小聲點,別吵著她。命簿改好了麼?」

  

  「命簿這都是檯面上的東西,打聲招呼,是個鬼都能改。黑無常最近神神叨叨,成日做白日夢,也不是問題,但白無常素來刁鑽刻薄,不是他或他手下勾的魂,多半得上黑冊子,你可得把他籠絡妥當。而且湯王爺,這回情況特殊,閻王爺特地交代過,任何名字裡帶寐這音的鬼,都得他親自查辦,您可千萬別跳過他,若出了事,便是豐都大帝也保不了東方姑娘。」

  

  「什麼叫東方姑娘?本王的妻,能叫姑娘麼。」

  

  「王爺,您死了兩年多,按地府的科律來看,已經……」

  

  「嗯?」

  

  「是是是,老朽知錯。總之,您還得防著孽鏡大人,他若知道王妃已死,恐怕不會就此罷休。」老頭聽上去很是擔憂,不過夫君的脾性我瞭解,以上的話他最多聽進了五個字。

  

  稍微睜開眼,發現自己正靠在夫君胳膊肘子裡。我們乘在一隻木船上,黑袍無頭船伕正在慢搖搖地划船。本想觀察一下情況再開口,夫君卻道:「媚娘,你醒了?」

  

  我繼續裝屍體。夫君笑逐顏開:「崔判官,你看看我這夫人,就是愛撒嬌,便是醒了,也裝睡……」

  

  不等他說完,我已坐直身子,看看沒有影子的夫君、無頭船伕,還有穿著官袍拿兔毫的老頭:「……難道我真的已經走上了黃泉路?」

  

  「黃泉路在前頭,我們現在在三途河上,臨近忘川。」夫君把我的身子扭過去,指著遠處一條路,那裡蜿蜒崎嶇,開滿紅花,「那才是黃泉路。本來剛才想讓你看看,但今天時間比較緊,便沒逗留。」

  

  到此時若還不接受現實,我就真是憨頭憨腦到了家。

  

  夫君大名湯少卿,打從娘胎出來,他便和王侯將相脫不開關係。從方才京師河上的鬼和這老判官說的話看,顯而易見,他在陰間也早已開始興風作浪。他脾氣不壞,卻有嚴重公子病,最愛做牛不吃水強按頭之事。聽他們的對話,好像改過我的命簿,讓我死得名不正言不順。但這裡我完全不熟,目前也只能靜觀其變。

  

  「看樣子夫人很喜歡黃泉路。晚就晚點罷,船家,麻煩往回——」

  

  「使不得,使不得!」崔判官使力搖了搖筆,「王爺啊,不要頂風作案啊。」

  

  「可夫人喜歡。」

  

  我也跟著擺擺手:「不必不必,我只是在想還有多久到鬼門關。」

  

  「原來如此。我看看。」

  

  少卿站起來,舉目一眼,望向忘川的盡頭。那金線腰帶隨著白衣黑髮翩翩飄飄,什麼叫玉樹臨風,什麼叫天人之貌,這便是了。可惜人再美,只有兩柱香時間的婚姻也讓人掛念不起來。我牽腸掛肚的,到底還是結髮丈夫。如之前所說,結髮也被我剋死,雖然已有一些年頭,但他是那牆頭上的跑馬,怎麼都轉不過彎來,多半還在陰間,沒捨得投胎。讓他知道他死後,我與眼前這位糾葛不清,那可不大好,於是我清了清嗓子,改口稱呼道:「少卿,我看我還是走官道穩妥些。」

  

  少卿道:「你走不了官道。要走官道,就跟御史公子一樣,得直接下十八層地獄。」

  

  我的心咯登一跳:「為何?」

  

  他瞥了我一眼:「我以為你會先問御史公子的事,好歹你們才成親。」

  

  我轉彎很快:「我就是問為何他會下十八層地獄。」

  

  湯少卿盯著我看了半天,對旁邊的崔判官揚了揚下巴。

  

  崔判官翻著命簿,緩緩道:「他跟你在一起兩個月前才玩死了兩女兩男,是為賣淫嫖娼,下油鍋;不顧父母王法跟你私奔,是為不孝不忠,浸血池;幾個時辰前你們在他兄弟家大擺酒席,卻浪費了一桌糧食,是為糟蹋五穀,入舂臼;他十一歲那年,打獵殺了一隻懷胎的野兔,是為虐殺牲畜,進牛坑……」

  

  「罷。」少卿朝他擺擺手,「給媚娘唸唸閻羅殿給她定的罪。」

  

  「是,王爺。」

  

  崔判官還沒來得及繼續,我已道:「夫君,你如此體貼,妻夫復何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便是到陰曹地府,我東方媚也是你的人。」

  

  小不忍則死很慘,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都沒那資本拿人生當戲耍。只是,我知道三夫君玩女人的事,卻沒想過連男人也玩,還玩死了。而少卿這人長得確實是細皮嫩肉,眉清目秀,實際從三四歲開始,便是只橫著走的小螃蟹。誰生前沒做過幾件錯事,只不過看會不會被人盯上,更何況是本來就很沒品的三夫君。如今他遭遇不測,少卿絕對跑不脫。不過,我從來不是黑白分明的人,三夫君玩人也好,二夫君幹掉三夫君也好,他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去瞎攪合。

  

  湯少卿和崔判官商量的結果是先走官道,再走後門。

  

  漸漸的,黑色的三途河分出了支流忘川(1)。忘川兩岸開滿火紅的花,皆是由黃泉路延伸而來的彼岸花。因為花色熾熱,大片連在一起,乍一眼望去,像是燃燒了兩岸的火。到後來,又與河水連成了一片,水也被染成紅色,充滿腥味,彷彿流著濃濃的血水。

  

  我摀住鼻口,含糊不清道:「那是什麼?」

  

  「奈河,跳進去即刻魂飛魄散。」湯少卿指指紅河上的橋,「那便是陰間第一大橋,奈何橋。」

  

  奈河上有一座紅黃黑三層的橋。上面紅雲繚繞,陰氣籠罩,有幾縷幽魂在上面眺望遠處。看著看著,某個女鬼突然從橋上跳下。下面紅浪掀起,一口把她吞進去。

  

  我一身雞皮疙瘩齊嶄嶄地豎立:「這是在做些什麼名堂?」

  

  「跳河自盡。」

  

  「鬼也能自盡?」

  

  「豈止能,這裡每天都有鬼自殺,多半是在奈何橋等不到想等的人,一時想不開便下去了。喏,這不又去一個。」崔判官捋了捋鬍須,「其實,比起人自刎,鬼自刎需要更大勇氣,因為跳進奈河,三魂七魄都會散去,這些個鬼可都是真漢子。」

  

  「那這樣死下去,魂豈不是越來越少?」

  

  「不然。六道輪迴本便互通,鬼界的鬼少,神界隨時可以捏出一大把仙,發配到仙界。仙人一犯事兒,被除仙籍貶為人,人一死不又多了魂。別小看這裡大批沒腦袋沒手的鬼,隨便捉一個,說不定上輩子都大有來頭。打個比方,當今豐都大帝都稱之為『鬼中之鬼』的畫皮鬼王,上輩子可是個飄然出塵的仙君,現在脫了皮,也不過一把乾骨頭,每天晚上還要在人皮上補妝上色,活著簡直比屁股上拴了鐵石還累。」

  

  聽他這麼一說,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看來我還真得感謝少卿,我死是死了,但只是臉變成了藍色,起碼沒斷手少腿,也不用對著一層人皮畫來畫去。

  

  過了奈河上了岸,黑色參天古木下有一座大門,上面寫著森森的三個大字:鬼門關。古樹上棲鴉,冷露濕了紅花,幽魂死鬼數以百計,在門口進進出出。門前河畔上,有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他們身後跟著鬼卒,一人帶著四五個新勾的魂。見我們靠近,白影警覺地飛過來,在我們面前落下。

  

  「湯王爺,好久不見。」

  

  男子看上去約莫二十六七歲,穿著一身白袍,頭戴白冠,冠高而長,均以紅線鑲嵌,一雙眼細長斜飛,長在尖尖的瓜子臉上,看上去清冷似白松。他手裡拿著哭喪棒(2)和招魂牌,亦提防地抱在胸前。

  

  少卿道:「無常爺。」

  

  崔判官沉默著擦汗。少卿不是會叫人「爺」的人,這樣一開口,果不其然,白無常本來漫不經心的眼立即掃到我的身上,微微眯了起來:「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

  

  未等少卿開口,我已屈身道:「奴婢是王爺的新婢女,剛調來伺候王爺。」

  

  白無常黑漆漆的眼緩緩轉向少卿:「此話當真?」

  

  少卿滿眼心疼:「媚娘,你怎麼可以說自己是婢女?你明明就是我的——」

  

  我嬌嗔一聲,羞澀地摀住了少卿的嘴:「奴,奴婢不敢對王爺有什麼念想,王爺不要當著別人……」混賬說話不經大腦,真想直接踹到奈河裡去。

  

  所幸白無常似乎也有些累,聽我這樣一說,眼中寫滿了無聊:「既然王爺好興致,我等旁人也不好多說什麼。不過,要進城還是報上名字,如果以後王爺哪天對她犯膩,她又犯了事兒,有個底會比較好說話。」

  

  「對她,我是永遠不會膩的。」湯少卿捏了捏我的臉頰,「白長舌你還是趕快走罷。」

  

  白無常的瞳孔微微緊縮:「王爺,您稱呼我什麼?」

  

  如我所料,少卿忘了崔判官交代的話。我迅速看了一眼崔判官,崔判官擦擦滿臉大汗:「無常爺,我們有點急事要找孽鏡大人,他現在在閻羅殿麼?」

  

  「自己去看。」白無常漂浮著往後退了一些,露出招魂牌上的幾個字「你也來了」,陰氣十足地看了一眼少卿,「王爺,人間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您身為鬼,應該更明白這個道理才是。」

  

  這孽鏡大人據說是我們走後門的關鍵。連白無常都讓著三分,得是個人物。

  

  乘著馬車進入豐都,經崔判官解惑,我有了個大概瞭解:陰間鬼界由豐都大帝統領,他直屬手下有五方鬼帝、十殿王爺和生死判官閻羅王,其中十殿王爺掌管十王殿,閻羅王掌管十八層地獄。十八層地獄每層的判官各司其職,孽鏡大人是孽鏡地獄的判官,但真正身份是東方鬼帝,管理五分之一的鬼界邊疆領土。

  

  我道:「判官和鬼帝,這差別也太大了吧?他為什麼要當判官?」

  

  崔判官道:「兼職。判官俸祿高。」

  

  「他要這麼多俸祿做什麼?」

  

  「這老鬼貪財好賭,賠了本,現在正賺錢,準備再接再厲。去年他老婆也死了,他卻跟閻王爺賭他老婆是否會丟下他自己轉世,他老婆聽了以後,氣得一口氣喝了孟婆湯,頭也不回地進了輪迴,他萎靡了一陣子,兩個月前,又生龍活虎地重回賭場。」

  

  聽見這個描述,我有一種很不詳的預感。

  

  果真進了閻羅殿,除了一眼就能辨出的牛頭馬面閻羅王,我還看到了一個熟人。

  

  「媚媚,你終於來了!」孽鏡大人正欲起身,臨時看了看手中的麻將,把牌一推,「胡了!」

  

  我面無表情,但嘴角有些抽搐。

  

  孽鏡大人這才數著銀票,從牛頭旁邊走過來,摸摸我的頭髮,老淚縱橫:「媚媚,多年不見,你瘦了不少。」

  

  我繼續抽搐:「我聽說娘已經投胎,所以以為您也已投胎,爹。」

  

  這下旁邊的人都一起抽了抽嘴角。

  

  「為父何嘗不想投胎?可是閻羅爺這裡總是三缺一,所以,為父決定留在此處,為他們排遣寂寞,順便等等你。」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身後的湯少卿,立馬變了臉色,「湯少卿,你給我過來!」

  

  湯少卿繃緊了皮,走過去:「爹。」

  

  「誰允許你叫我爹了?從以前我就說過,不讓你和媚媚在一起!你趁我死了騙走我女兒也罷,還害她淪落青樓!現在甚至拖她來陪葬,囚攮的,死一萬遍都不足補汝之過!」

  

  爹生前是個當官的,但出身貧寒。他跟我一樣,比較欣賞我結髮那種的大男人,對少卿這種公子哥味兒濃的人一向反感。見少卿在一旁無比委屈,我想了想道:「其實,爹剛去世沒多久我就唱戲去了,不然沒法還債。少卿還把我贖了一回,不好責備他啊。」

  

  「爹,我錯了,我會對媚娘好的。」湯少卿一副小媳婦兒樣。

  

  「都說讓你別叫爹了!」爹轉頭看向我,「媚媚,這些年你受苦了,是爹不好。不過這姓湯的心術不正,一天到晚就對你偷偷動歪腦筋。為父已經決定了,重新幫你找好夫婿。」

  

  少卿急道:「爹啊,媚娘是我的妻子,你就這樣讓她改嫁,女兒家的聲譽會壞掉的。」

  

  「得了得了,小王爺,你這話拿來騙騙媚媚還好,你當老子是傻子?這裡的科律白底黑字寫著,陰陽兩隔兩年以上的夫妻自動解除關係,你死了有兩年了吧?」

  

  看著湯少卿啞然的模樣,我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舒服到了極致。

  

  爹道:「媚媚,我知道你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和鬼帝和豐都大帝實在是不行,其他什麼樣的鬼,隨便你挑!」

  

  我下意識看了一眼他身邊的閻羅王。閻羅王笑盈盈的,本想說點什麼,但一看見爹陰森森掃過去的目光,迅速擺手道:「東方丫頭,我年紀是你爹的幾百倍,這事萬不敢亂來。」

  

  爹一聲不吭地拍了拍手,令鬼卒抱來金制大盒,在我們面前打開。只見盒子裡面裝滿木牌,爹像打麻將一樣,和了和裡面的木牌:「為父已經替你想好了,為了你的終生幸福,一個丈夫絕對不夠。這裡的男鬼在幽都很有來頭,長得也不錯,你選三個吧。」

  

  「爹,我這才剛來,不用這麼急,我還是自己……」

  

  話未說完,爹已朝我使了個眼色,又瞅了一眼旁邊的湯少卿。我們父女倆這方面一向心有靈犀,我大致明白,他想給少卿一點顏色看看,於是吐一口氣,隨便抓了三個還算好聽的名牌。

  

  第一個木牌上寫著:顏姬。

  

  「你選什麼不好,選個狐狸精……」爹皺了皺眉,「罷了,既然選了就先看看,不好再換。」

  

  第二個木牌上寫著:謝必安。

  

  爹的神色緩和了一些:「謝公子還成,嘴壞,但人正直,而且和他夫人離異前,他是個好丈夫。」

  

  第三個木牌上寫著:花子簫。

  

  「……」爹看了這名字半晌,「少卿。」

  

  「在。」少卿一臉悲苦。

  

  「這回給你一次機會,勉強讓你當個小相公吧。」

  

  少卿沒能回過神來,看著爹半晌沒說話。爹橫了他一眼,把花子簫的木牌丟到盒子外:「怎麼,你不同意?那媚媚,你再挑一個。」

  

  「為什麼不要花子簫?」

  

  「這個花子簫名字好聽,但長得跟個妖怪似的,還是個冤死的厲鬼,你肯定會怕。」

  

  「原來如此。」不理解老爹身為一隻鬼,何德何能要歧視妖怪。

  

  少卿終於從神遊世界裡回來:「謝謝爹,我一定會照顧好媚娘的!」

  

  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爹沒聽進去。他開始有模有樣地擬草書,下聘禮,專程讓牛頭馬面親自送出去。我覺得這教訓也差不多夠了,讓少卿在門外等我。他剛一出去,我就對爹說:「爹,以後我住在何處?」

  

  「三仙樓旁邊的停雲閣,那裡環境很好,以後你可以讓你幾個夫君都住進去。」

  

  我看了看門外:「少卿現應已經走遠。」

  

  爹點了點頭,沉思了一會兒:「對了,七日以後是你的還魂日,剛好那天也是七月半,入夜後,所有鬼都會從陽間回來,京城裡熱鬧得很,到時候你也可以去上頭走走。你是想跟為父一起去,還是跟你的夫君們一起?」

  

  「爹,少卿已經聽不到了,有話不妨直說。」

  

  「媚媚,為父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少卿已經走遠了,爹不用再假裝要為我找夫婿。」

  

  「為父幾時說過要假裝為你找夫婿了?」

  

  「……」

  

  「女兒,這聘書都下了,你即便是不想嫁,也好歹先看了人再決定。至於姓湯的小子,你想幾時休就幾時休。方才真是不好意思,為父有些老糊塗,可能理解錯了你的意思。」

  

  「……」

  

  爹他沒老糊塗,老糊塗的是我。這麼明顯的當都會上。

  

  掐指一算,我死前嫁了三次,死後一次嫁三隻。本朝嫁人最多的女人,不,女鬼,大概就是我了吧?

  

  和爹聊了一會兒,我看他眼睛跟飛到似的,一直往滿桌麻將上扎,便以安定住家為由先出來。不出所料,湯少卿臉色不是很好看。我的腳步停了一下,踱到他面前:「少卿,陪我去看看房子罷,我對這裡還不熟。」

  

  少卿頭頂愁雲,滿臉不悅:「三個夫君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真打算和那狐狸精還有謝長舌成親?」

  

  「我一向重視你,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難違抗。我們晚些再說。」

  

  「你一向重視我?」少卿很是冤屈的樣子,「……你幾時重視過我。」

  

  「真沒良心。看看,你死後我不是一直不開心,還守寡了兩年麼。雖然你讓我送了命,但也讓我和爹重逢,到頭來,還得多謝你。」

  

  誰知少卿不但不開心,反倒更冤屈:「媚娘,你什麼我都喜歡,就是討厭你這說話千回百轉的毛病。你說說,打出生到現在,你說的哪句話沒在腸子裡打過草稿?」

  

  「那是你想得太多。」我拍拍他的手臂,「好了,我們去停雲閣看看吧。」

  

  少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我拍他的手。其實只是一個普通的動作,就算是對任何一個男子這樣做,人家也不會亂想,但不知道為何他就如此神經。我趕緊把手收回去:「走罷。」

  

  「夫人,我們這是去圓房麼?」

  

  「……」

  

  所幸少卿是條王爺命,生前是小王爺,死後是十殿王爺之一(3),沒那麼多時間纏我。雖然他很是不情不願,但最近七月半降至,總有鬼怪跑到陽間鬧事,十殿的事務繁重,他和我乘著馬車,把我送到停雲閣,便被鬼差叫去處理公事。

  

  還魂日前,我都只能維持散魂水鬼的狀態,現在也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好在老爹不僅給我安排了住所,還派遣了個幾個鬼丫鬟照顧我的起居。丫鬟們除了皮膚白得有點像屍體,個性都還蠻活潑。

  

  「小姐你好美啊,現在都這麼美了,還魂以後一定更美!」丫鬟甲驚嘆地看著我的臉如此道。若不是人鬼疏途審美有異,她這馬屁絕對拍到了馬腿上。

  

  丫鬟乙:「真想看看小姐人身的樣子,到時候讓她和我們幽都第一美人鬼比看,看誰好看。」

  

  我道:「第一美人鬼?」

  

  丫鬟丙:「小姐剛死不知道,幽都的第一美人畫得一手好畫,彈得一手好琴,清冷淡漠,溫潤如玉,那皮相更是傾國傾城。儘管每年都會收到好多人的聘禮,但無論有多少人追求,都會被拒之門外。有時候美人心情惱了,甚至還會把對方的魂都撕得七零八碎。」

  

  提到琴,我一時手癢癢,要來了一把箏,把她們打發出去了背對著窗口撫琴。

  

  兒時我做過幾個模糊的夢,譜了一支短曲。夢是斷斷續續的,曲子也殘缺不全,總是每次彈到關鍵部分,就彈不下去。我只知道這支曲子基調輕軟飄渺,彷彿奏樂者陷入情愛,無法自拔。

  

  原以為過了奈何橋成了鬼,靈性會多一些,但曲子還是一如既往,停在了關鍵處。

  

  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銅鏡,上面有一道白影飄過。我放在琴弦上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繼續彈奏,心想這裡陰氣太重,動不動就能看見鬼影。我又撥動兩下琴弦,那道影子又在銅鏡上晃了一下。於是,我終於鼓起勇氣,看向那面鏡子——裡面倒映著漂在窗外半空中的白衣鬼。因為這天殺的眼睛不好使,隔這麼遠我還是看不清。

  

  雕花窗欄半掩著,那鬼影穿過木窗,直接飄進來,還帶上一陣嗚嗚聲。終於身影慢慢清晰,我看見那鬼穿著白衣、頭戴白色高帽,手裡拿著題字「你也來了」的招魂牌,紅舌伸出來,直接拖到腹前。他的黑眼球只有兩個點,盯著我眨也不眨。

  

  手下的琴弦堂啷一聲刺響,我第二次眼前一黑,趴在古箏上。

  

  *** *** ***

  醒來的時候,白無常已變回初次見面的模樣。他坐在我身側,自顧自地喝了一口茶,蔑然道:「自己是鬼,還會被鬼嚇成這般德行,這是一種能耐,值得我們效仿啊。」

  

  我哭喪著臉:「無常爺,我才死沒多久,您別這樣。」

  

  「我的鬼身和人身差別很小,你若見了其他鬼的鬼身,豈不是更害怕?」

  

  看著他那半埋在茶盞中的側臉,那雪峰般的鼻樑,細長斜飛的眼睛,我差點把箏撞下桌子——這也叫差別小?只不過舌頭長了數尺,眼睛瞪大到快要爆出來是麼?

  

  我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道:「每個鬼都有鬼身?」

  

  「嗯,每個鬼都有鬼身,但不一定有人身。有人身的鬼往往當過人或仙,因此地位比沒人身的高,像湯王爺,孽鏡大人,閻羅王,崔判官……你看到的其實都是他們的人身。」

  

  這樣一說,我想起了湯少卿原形的鬼樣:「少卿是什麼鬼,長得真嚇人。」

  

  「羅剎。」白無常用茶壺蓋子撥了撥茶葉,「十殿王爺都是羅剎鬼,是地府裡最強的鬼種之一。」

  

  「無常爺您是什麼鬼?」

  

  「勾魂鬼。」

  

  原來是勾魂,我還以為是吊死鬼。「那閻羅王是什麼鬼?」

  

  「判官。他和崔判官都是判官鬼,不過閻羅王的地位要高一些。」

  

  「我爹也是判官吧?」

  

  「不,他是賭鬼。」

  

  我頭上又冒出一大顆冷汗:「……這樣說來,我也有鬼身了?」

  

  白無常低垂著眉目,又喝了一口茶:「你現在就是鬼身,還魂日過後才有變幻人身的能力。」

  

  我大鬆一口氣:「還好,方才以為我會變得很嚇人。」

  

  「你以為你現在的樣子不嚇人麼?」

  

  他拿起桌面上的銅鏡放在我面前,我一看那張藍幽幽的鬼臉,又一掌拍掉了鏡子:「無常爺,還沒問您來這裡是有何貴幹?」

  

  「孽鏡大人讓我領你在幽都逛逛。」白無常放下茶盞,眼神犀利,如絲般橫掃了我一下,「不過就你這脾性,還沒走出回魂街,便會暈回來罷。」

  

  老爹真有面子,帶我觀光,居然都請個白無常。

  

  和白無常走出停雲閣,我道:「對了,無常爺,你和黑無常是兄弟麼?」

  

  「是義兄弟。」

  

  「那你們稱號這麼像,是因為結義之故?」

  

  「不,尋常勾魂鬼差就叫『勾魂』(4),道教陰陽八卦二分,白天司陽當差的叫白勾魂,晚上司陰當差的叫黑勾魂。勾魂陰帥叫『無常』,因此我和范無救統稱黑白無常。」

  

  原來黑無常叫范無救。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無常爺您叫什麼?」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還未請教。」

  

  白無常鄙視地看我一眼:「謝必安。」

  

  註釋(1): 「忘川」和「三途河」的關係有兩種,一種說法是三途河與忘川河為同一條河,國外稱之為三途河,國內稱之為忘川。另一種說法是忘川乃三途河的支流,且是匯入三途河的最長支流。本文參考自後者。

  

  註釋(2):關於黑白無常手裡拿的棍狀法器,有說叫「哭喪棒」的,有叫「勾魂棍」的,有叫「喪魂棒」的……說法不一,這裡取「哭喪棒」, 即出殯時孝子們拿在手中的儀仗。

  

  註釋(3):原本中國陰間的十殿應該是「十殿閻羅」,但因為文中出現了閻羅王,這裡為了不混淆改成「十殿王爺」。少卿的原型是「十殿轉輪王」。

  

  註釋(4):傳說中的陰間勾魂使者只有黑白無常兩個,但這樣聽上去好像不是很科學,人間那麼多鬼兩個人肯定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本文增加了小鬼差「勾魂」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