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還魂

「原來是謝公子,失敬失敬。」

  

  我笑著朝白無常拱了拱手,心中早已天翻地覆。也不知無常爺是否已經收到老爹的信。我試探道:「謝必安謝公子,何以覺得這名字在別處聽過?」

  

  「你若聽過我的名字,這很正常。」

  

  如此模棱兩可,讓我更加坐立不安:「那是那是,無常爺的大名理應聽過,不過特別耳熟,彷彿還在其他地方聽過。」

  

  白無常衝我挑挑眉:「哦?那是哪裡?」

  

  真不愧是陰帥,一直和我玩陰的。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先退一步說話,笑盈盈地指著大門口:「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爺還請先。」

  

  白無常拿起招魂牌,似笑非笑地站起來下了樓。

  

  隨他走出停雲閣,我總算看清回魂街的模樣。樓宇絳紅,重重疊疊,均掛滿了常滿幽燈(1)。燈火瑩黃,盤繞七蟒五猙,光亮從街的這一頭,延續到另一頭。據說這是幽都最熱鬧的一條街,街上妖鬼們攘來熙往,但與人間喧嘩不同,傳遍街頭巷尾的,都是妖鬼的嗚咽或哭嚎。

  

  更糟的是,白無常身為知名陰帥,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鬼向他點頭哈腰,有的剛死,鞠躬一個不小心就把腦袋鞠掉了,真是嚇壞了我的小命。他顯然沒什麼同情心,看著我被嚇得失魂落魄,也只是在一旁淡淡笑著。

  

  陰間植物和陽間花草不同,連桂花都帶著寒凜幽光。花開得旺,重重壓下,壓得枝頭都彎了腰。花香襯著白無常的笑容,陰氣十足,讓我覺得渾身上下冷颼颼的,像是快要犯風濕。走了一段,他用哭喪棒指了指馬路對面,那裡有個排長隊的鋪子:「那是紙錢行,最近七月半快到了,上面家家戶戶都在燒紙錢,這裡生意也爆滿。」

  

  異獸拖拽著馬車,呼嘯而過,起風吹落滿枝頭的桂花,也把紙錢行前銅錢白紙吹得四起。生前為金錢困擾,險些死成窮鬼,我對花銷的源頭頗有興趣:「在這裡只能靠取紙錢生活麼?」

  

  「當然不是,等你還了魂,就有機會找一份符合你鬼種的工作。例如產婦鬼,便是因生產而死的女鬼,多半都是當童子鬼的保姆;野鬼,便是死在荒郊野外的,多半都是當巡邏兵或詩人;殭屍因為反應遲鈍,一般都做重複機械的苦力活……總之,死法決定了你在陰間的司職。」

  

  「那水鬼呢?」

  

  「恐怕要先送下了十八層地獄,回來以後才能決定。」

  

  「什麼!」

  

  腦殼頂上那塊皮一陣發麻。隨即看見白無常一閃而過的笑,知道自己又被誆了。無常爺是聰明人,和他說話我總得提防著,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個四方棒槌。相反,跟少卿說話,無論談什麼,都覺得自己簡直聰明絕頂,無可超越。

  

  接下來,白無常著我在回魂街上散步,同時介紹大小不一的鬼樓,相當熱心:「這是給妖鬼們買賣手足的地方,你想砍掉兩條腿,或接上兩條腿都可以。不過樹葉掉下來都怕打了頭的人,恐怕看都不適合看。」

  

  「這是回魂當鋪,不僅可以典當陽間的東西,六界的東西都可以在這裡當掉。但一無所有的人,知道似乎也無意義罷。」

  

  「賭坊,裡面血肉橫飛,器官四濺,膽小之流不宜旁觀。」

  

  「死嬰房。領養孩子的地方,依仗別人存活之人不宜領養。」

  

  「妖獸鋪。你買不起。」

  

  「這裡家飯館的菜堪稱幽都一絕,晚些回來自己去嘗嘗。」……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能聽的話。

  

  我看了一眼那家「冥府客棧」,隨口道:「無常爺這麼長的舌頭,怕是擺十桌菜都不夠吃。」

  

  白無常似乎很介意別人說他的舌頭,上次少卿稱他白長舌,便被他說了一堆陰陽怪氣的話。此時他臉色變了變,又故作輕鬆地假笑道:「是啊,菜是不夠吃的,所以有時會想吃個姑娘來填肚子。」

  

  有時候反應太快也不是好事,腦子裡立馬浮現出他吐長舌把人剝皮吃肉的模樣,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怎麼吃,啃著吃?」

  

  「嗯,就這麼啃著吃。」他的眼慵懶帶著些笑意,朝我身上掃過來,「此乃人生一大樂事,東方姑娘何必如此惶恐。」

  

  我又抖了一下,但迅速彎眼笑道:「原來如此,無常爺竟是擅解風情之人。你若不說,我會以為你未經人事。」

  

  白無常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東方媚,你……」他臉上竟有些潮紅,「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說得出這種話?」

  

  我吐了吐舌頭:「你不是也說了麼,是人生一大樂事。」

  

  白無常大抵是罩不住那發紅的臉,不等我同行,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話說我一直認為「行樂事」這檔事,只有人和妖才能辦到,仙應是不能樂,鬼麼,是沒法樂——死都死了,僵得跟屍體似的,怕是想樂也樂不了。就像這會兒我身邊飄過去的飛行頭顱,這副神形,怎麼樂?如何樂?

  

  不過,這樣耳邊清爽了很多,我悠然地跟在他後面,很快就走出了回魂街,乘著馬車去了西城。西城比東城的街巷寬敞許多,因此,眼前華樓紅黑綠藍青紫,也更多了一些。這裡街邊還有不少野鬼在開攤鋪,賣的都是在凡間從未見過的玩意兒。正想過去仔細瞧瞧,迎面走來了一群人:帶頭的肩上搭著金色皮毛,身穿掐金滿繡褶子,披著羽毛緞墨煙斗篷。帽簷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下半截臉頰。他個子高挑身姿筆挺,是個男人一目瞭然,但下巴尖而略往前勾,雪白肌膚上的嫣紅嘴角微翹,襯著帽下落出的銀發,好似雪地裡的一點紅梅。這番神形,加上那一步三搖的嫵媚姿態,實在豔麗得有點不像個男人。他身後跟了一群年輕的男女,多少都有他這種騷勁兒,但屁股亂扭也未必有他的風情。

  

  這一夥子甚至連鬼都不像,倒像妖。

  

  我看著他前去的方向,那兒有棟大紅古樓,白紗飄搖,掛黃燈籠,鑲金招牌上題著:雲霄琴樓。

  

  白無常道:「這樓是西市最大的琴樓,在這裡與陽間不同的花曲。又因箏和琴是冤死鬼、畫皮鬼和狐狸精的最愛的樂器,這三種妖鬼是琴樓的常客。」

  

  那狐裘男子停在了琴樓下方,伸出食指,輕巧地撥開頭上的絨毛帽簷,一頭銀發閃閃發亮。這一動作吸引了所有街邊鬼怪的注意,但他只是目中無人地揚了揚手。身邊的某個妖男聽命,往前走幾步,對著琴樓大聲道:「美人請下樓!」

  

  這下連白無常都看著他們。

  

  妖男又道:「幽都美人請下樓,我們主子要見你!」

  

  那銀發男子踩著金香羊皮靴,一隻手抱住另一隻胳膊,歪歪扭扭地往旁邊一站,嘴角翹起,一雙狐狸眼朝著琴樓掃來掃去,妖氣十足,相當欠揍。等了半晌,沒人回答,他派遣的妖男愈發挑釁:「傳聞中的鬼界第一美人,怎麼今天不敢吱聲了?怕見了我們主子自卑而死?」

  

  我一顆腦子都快被這離奇的場景攪成漿糊:「這是怎麼回事?」

  

  「這類事經常發生,見怪不怪。」白無常對著琴樓揚了揚下巴,「這樓的主人外號是『幽都美人』,長得還能看,隔三差五有妖鬼挑釁,與其比美。這長了九條尾巴的狐狸也是其中一個。」

  

  「男人也要比美?」再瞄了一眼那騷狐狸,我有些汗顏。

  

  「只有妖才會做這等閒事,鬼鮮少如此。況且這條九尾狐狸是狐妖王的小公子,想必比常妖更閒一些。」

  

  再看看那騷狐狸,他不是往左邊倒,就是往右邊歪,從頭到尾沒有站直過。妖果然比鬼要少幾分陰氣,多幾分騷氣。這樣看來,那個叫顏姬的狐狸精搞不好也是這種調調。很好,少卿你贏了,三個准夫君裡,最後我只敢要你一個。

  

  此時,那狐狸精小跟班再次邪笑道:「美人真是害怕了?真害怕就不要再——」

  

  言猶未畢,一個骷髏頭被人從琴樓二樓扔出來,砸在一群狐狸精面前。他們紛紛往後退閃躲,又齊刷刷地抬頭看著樓上。二樓白紗翩翩起舞,從中走出個年輕女子,約莫二十出頭,臉蛋真是漂亮得沒話說。

  

  我眨了眨眼:「果真是個美人。」

  

  白無常道:「這是美人的丫鬟。」

  

  「什麼?只是丫鬟?」

  

  丫鬟抱著胳膊怒道:「今天琴樓不開店,你們都瞎了眼?我們主子有事出去,七月半之前不回來。要比美,先去排……」說到此處,正對上了騷狐狸的眼。

  

  騷狐狸沒放過這個機會,仰著尖下巴,朝她拋了個媚眼。美人的丫鬟當場就踉蹌了一下,紅著臉嚷了兩句,就逃回白紗後。我噗嗤笑了一聲。這一笑,週遭的鬼也笑了起來。騷狐狸像是有所察覺,轉過腦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的睫毛蝴蝶翅膀般濃密,抖了抖,朝我也拋了一個媚眼。

  

  我的娘唉!

  

  天靈蓋頓感被穿透,我打了個哆嗦,轉過身去:「無常爺,我,我們再看看別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無常又回到了回魂街。剛覺得肚子有些餓,白無常竟相當體貼,把我帶進那家冥府客棧。看樣子,之前啃姑娘一事讓他對我有所顧忌,既然如此,以後他稍微不安分,我便可以說些下作之事來蒙羞他。

  

  看白無常跟長了兩個腦袋的小二點菜,我彷彿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但因為太累,便未多想,以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們算是把鬼界觀光大半了吧?」

  

  「不及一成。」

  

  「啊?」

  

  「我帶你去的地方,只是鬼最多、最繁華的地方,城郊還有野鬼橫生的荒蕪之地。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極東處有登天梯,極西處有孽障台,與陽間的交接處還有望鄉台,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沒想到死人竟這麼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個多……對了,說到投胎,我幾時才能投胎?」

  

  「魂都沒還就開始想投胎,你人死腦子也跟著死了?」

  

  是個人都無法忍受被鄙視智力,我揚了揚眉,開始挑釁:「我還是喜歡陽間一些。畢竟無常爺啃姑娘的風情常人難以理解。」

  

  白無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東方媚,你一姑娘家——」

  

  「無常爺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我說,你夫人難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難道不用啃她?」記得老爹說過,他成過親。

  

  「也是。」白無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還是拘謹得很。

  

  不過多時,小二端著熱騰騰的酒菜過來,我看見食物的瞬間,滿腹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一個盤子裡裝的都是人的手指腳趾,油炸過,旁邊還飾有廚子精心雕琢的蘿蔔花;一個盤子裡裝著幾片新鮮蔬菜葉,上面擺著兩顆新鮮心臟;湯碗裡全是紅通通的血,眼珠子密密麻麻,混著方方正正的白蘿蔔塊,飄在表面,滾來滾去;另一個盤子裡裝滿了餃子,但餃子是半透明的,滲著鮮血,裡面軟骨鮮肉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就連所謂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我倒抽一口氣,捂著嘴,蹲在地上一陣乾嘔。

  

  白無常拍拍我的背:「我看東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掛嘴邊,料想你打算試試。你看,這盤子裡裝了好幾個姑娘。」

  

  這樣一說,我乾嘔得更厲害。他也不再勸我,繼續貼心地拍我的背。過了好久,我坐起來,想說幾句話,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彎下腰去乾嘔。

  

  「你放心,這些都是那些罪大惡極之人的肉,從十八層地獄直接送來,絕對乾淨。何況來了陰間,不會吃生肉會被其他鬼笑話的。來,我把筷子放你這。」

  

  「無常爺,大爺,祖爺爺……」我手指發抖,連指一指那些東西的力氣都無,「把這些東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說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說了……」

  

  終於那堆血腥的東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檯前,一身虛脫。白無常留下了一杯熱騰騰的血酒,又恢復了開始銳利的模樣。

  

  這睚眥必報的男人,真是太沒氣度了!

  

  不過他說的話確實不假。我看了看周圍的客人,就算沒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帶血的生肉。從進來起,那股血腥味原來是這麼來的。大概客棧的廚子很久沒做熟肉,重新上燒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難以下嚥。最後我只能啃白菜胡蘿蔔,跟隻兔子似的,許久都沒敢轉過腦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身邊坐下,我才留意到這裡有熟人。

  

  旁邊的少卿臉色有些難看:「媚娘,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可別太驚訝——謝必安其實就是這吊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無常。

  

  還未詢問他為何突然出現,已被他這番話嚇了一跳。剛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白無常已嗤笑一聲:「整個陰間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只有東方姑娘了罷。」

  

  「媚娘,你聽到了麼?」少卿直接無視他,「難道你真的要和這種人……」

  

  我摀住他的嘴,及時阻止大錯的釀成。

  

  在白無常收到聘書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說清楚退婚之事。否則無常爺為阻止這場荒唐的喜事,搞不好會半夜化鬼幹掉我。

  

  「小王爺,我早說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爺卻要給勾魂陰帥當小弟,換做是我,也會心有不甘。」白無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邊一圈豔紅,笑容也變得邪氣起來。

  

  我瞅著他那模樣,覺得這話有點不大對頭。趕巧兒他又將目光從湯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乾淨嘴角,一副閒雅清冷的模樣:「日後謝某人若有不足之處,諸如欠缺點啃姑娘的風情……」他頓了頓,笑意更深了一些,「還請娘子不吝賜教。」

  

  「好說好說。」我回答很快,但空蕩蕩的腦子裡已吹過一陣虛風。

  

  「你們在說什麼?白長舌,『娘子』豈是你能叫的?何況一女侍多夫成何體統!」少卿雖然比較單純,但危機意識是本能。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護住我。

  

  白無常還是笑盈盈地:「王爺總是視科律如無物。陰間和陽間可不同,不論是一夫多婦還是一婦多夫,都是合法的。是否接納我,這可要請教娘子和孽鏡大人。他們若同意你又不滿,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

  

  我道:「為何陰間可以一婦多夫?」

  

  「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幾條街,應該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異又無人形者,一個丈夫是不夠用的。」

  

  「骨骼奇異與成親有何關係?」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個比方說,有些男鬼只有一顆腦袋而無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滿。再者,有的婦人鬼身上長了五十對……嗯,一個丈夫必然也是不夠的。」

  

  我差點一口水噴在少卿臉上:「咳咳,無常爺,這裡空氣不大通暢,這話咱們以後放外邊說。」

  

  「媚娘又不是什麼骨骼奇異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噥道,「照顧你我一個人就能行,爹他何必支這長舌吊死鬼給我添亂呢。」

  

  白無常拿起哭喪棒轉著看了看,不緊不慢道:「王爺現在圖口頭之快,將來日子怕要過得不安生。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殺驢,不是麼。」

  

  「我說的句句都是大實話,你倒是說說看,我哪裡錯了?」

  

  「謝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爺恐怕是產婦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幾時又成了產婦鬼?」

  

  「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說小王爺不是產婦鬼,怕別人都不信。」

  

  「原來如此,本王向你陪個不是。」見白無常神色緩和了些,少卿挑釁地看了他一眼,「無常爺不是吊死鬼,是吊死棄婦鬼,嫉妒心強,尖酸刻薄,還怨氣十足。」

  

  白無常難得也有些惱了,鋒利的視線掃在少卿身上,開口果然又沒句好話。

  

  本來想勸勸架,但想想這分明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有沒有我他倆都能爭起來。我乃身外之物,實不該介入當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後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說了下想退婚的事。麻將桌前,煙霧繚繞,老爹叼著根長長的煙桿,捏了捏鬍鬚,意味深長道:「媚媚,你可知道,這做人呢,就跟錢是一個道理。你看看這銅板,都是爹方才從紙幣行換來的。」他丟了一枚陰間的銅板給我,「這些啊,可都是為父的老朋友們燒來的。沒有這些個異姓兄弟,爹也賭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著他。他用煙桿敲了敲銅板:「這銅板內裡是個方,外頭是個圓。咱們做人也得這樣,內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美美滑滑,八面玲瓏。」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老爹經歷的多了,說的話總是有幾分道理。只是我不理解,這與退婚有何關係。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個道理。為父知道你一心惦記著楊雲那孩子,為父也惦記他。但既然這條路走不通,咱換條路走,把另一條路看清楚了再說。先別那麼快做決定,刀切了豆腐不兩面都是光麼。」爹抽了一口煙,一副銷魂欲死的享受樣,「自摸。」

  

  閻王爺和牛頭馬面頓時臉色大變。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個外號叫「屬泥鰍的老王八」,一則又圓又滑,二則堅忍善待。可以說他早年的時日都在等待中度過,忍功一流,卻因不通事理,憤世嫉俗,摔了大跟頭。吃了教訓後,他的遲暮之年可以說是光溜溜的,一點棱角都沒有。若不是嗜賭成性,死在了麻將桌上,我們家將來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時期,死了兩個兒子,因此對我格外溺愛。能讓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沒幾個,再是德才兼備,都被他說成馬勃牛溲。謝無常很難得受了他的青睞,他天天巴望著我成為無常夫人,退婚一事總是拖著,不理不睬。不過到了新鮮地方,日子過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條回魂街都夠我逛個酣快。而且,自從安定下來,謝必安和湯少卿便成了停雲閣的常客。若沒撞見還好,一旦撞到,他倆就成了倆刺蝟,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鬧騰一天一夜,還不消停。

  

  轉眼間七日過去,七月半到來,我本來想叫老爹陪我去陽間走走,但老爹說他和閻羅王有「公事」要辦,臨陣逃脫。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節的初始(2),在這兩天裡,很多幽鬼因平日不得進入陽間,怨念深重,時常會在人間吃人鬧事,或者弄點生人骨肉,偷偷帶回陰間。因此謝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時多,少卿需要處理的命案比平時多,在午夜把眾鬼送回陰間之前,他們是真的有公事要辦。少卿向我承諾,說工作一完便來找我,他要親眼看見我從藍幽幽的水鬼,變成豔麗的夜叉鬼。

  

  順帶一提,經過無數次爭執磨合,小王爺和無常爺終於決定讓我還魂後,進階為夜叉。

  

  夜叉是陰間的著名惡鬼,天龍八部之一,工作有點像陽間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門關、巡邏街道以維持幽都治安,簡單輕鬆,俸祿高,是個相當好的鬼種。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氣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麼動聽。

  

  在徹底變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後一夜。

  

  出鬼門關時,我又遇到了崔判官。他拿著兔毫筆和命簿,朝我行了個禮:「王妃今天還魂日,過了這個門,上了忘川,就會變成人型散魂。午夜後,便可通過意念,幻化鬼身。尋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以隨時變成人形,在陽間走動。不過記住,不可讓凡人發現你是鬼。要說平時都罷了,多少有一兩隻鬼會上去鬧事,輕則放,重則罰,但現在七月半,可是在節骨眼兒上,你若頂風作案,沒人能保得了你。王妃別怪下官多嘴,下官這是醜話撩前面。」

  

  「我知道了,多謝崔大人提點。」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橋,「那今天要過橋麼?」

  

  「只有投胎的鬼才要過奈何橋。王妃是鬼,無需過橋,直接從忘川乘船去陽間即可。」

  

  「那為何橋上還有那麼多鬼?他們都是去轉世的麼。」

  

  「有的是,有的不是。」崔判官用兔毫尖點了點橋上的白髮老人,「就他,他在這裡等了三十多年,但還是沒轉世,王妃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搖頭。崔判官道:「前世塵緣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聽過這麼一句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他剛才從陽間回來,因為妻子還活在陽間,所以要等妻子一起來投胎。」

  

  「如此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點點頭,「不過,要等也是他自願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沒人可以攔著不是?」

  

  「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沒有塵緣的人,是不是可以立馬投胎?」

  

  「王妃聰明。」

  

  「那我今晚還了魂就去投胎。」

  

  「唔,原則上說沒問題。不過投胎轉世可是陰間頭一樁大事,就跟陽間的死人下葬一樣,所有投胎鬼魂名目,都要豐都大帝親自批下才可通過。王妃的死法沒問題,時間卻有點問題。如果豐都大帝批轉世簿時,閒過頭了去查生死簿,發現死期被改過,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層地獄,卻逃了獄,恐怕得進無間地獄。」

  

  「什麼是無間地獄?」

  

  「哪個監獄都有個死牢。這無間地獄便是陰間的死牢,怎麼說,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許久,「那我該怎麼辦?一直在陰間當母夜叉嗎?」

  

  「非也非也。王妃不必擔憂,只要有人將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寫上轉世簿,別擱王妃的名字上去,過奈何橋的時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無事。」

  

  「這好辦。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說一下我想轉世,問問他有沒有意願同我一起。」

  

  「下官聽命。王妃這廂慢走。」

  

  乘船順忘川而行,途徑三途河,被鬼役傳到了陽間,頭一個出現的情景便是滿目荒涼的墳地。而且許多墳墓上方都有散魂飄出飄入,都跟我一樣是來陽間串門的。

  

  這片黑森森的墳場裡,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在我那小破墓碑「東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個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邊流淚一邊燒紙錢上香。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著,卻也只是默默地掉著他看不見的淚水。

  

  這是我打頭一遭不覺得鬼可怕,反倒覺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動。所幸我的丈夫也跟著下去了,不然遇到這種場景,真是讓人情何以堪。

  

  忽然間,一陣震驚墳場的哭嚎聲傳了過來:「東方剋夫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你剋死誰不好,連我兒子也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獄也被剪舌頭下油鍋~~~~你這死剋夫命的~~~~哎喲我的心肝啊,我的寶貝啊,你被克得好慘啊~~~~~~」

  

  我朝著這驚悚的聲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來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後還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個妹妹道:「娘,東方剋夫是誰呀?」

  

  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剋死的那個戲子。」

  

  「戲子又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唱歌演戲給別人看的婦人,賣身給青樓的花旦。」

  

  「孩子他爹,這種話不可以對孩子說啊。」御史夫人對孩子們著急解釋道,「總之,她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專門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們胡說!」

  

  一個孩子披麻戴孝,大叫著跑過來,臉頰發紅:「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當戲子也是為了養我!如果沒有她,我早就餓死了!不准你們羞辱她!」

  

  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為了什麼,戲子便是戲子,這有什麼好說的。何況她沒當戲子的時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還未等那孩子開口,三夫君的弟妹們已不諳世事地拍手掌道:「哦哦哦,戲子!戲子!賣唱的戲子!你姐姐是戲子!你姐姐是戲子!」

  

  「不准你們罵她!我姐姐才不是你們說的那樣!」

  

  那個孩子紅著眼眶狠狠跺了幾下腳,最後奔過來跪在我的墳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來,你回來啊!你回來啊!他們不能這麼說你,姐姐,求求你回來啊!」

  

  我弟到底年紀小了一些,稍微一點挫折便受不住。還沒喊出幾句,就嚎啕大哭起來。而他身後那些小孩子們,還在整齊歡樂地拍手鼓掌:「戲子,戲子!東方剋夫是戲子!戲子的弟弟也是戲子!」

  

  看著策兒穿著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墳前,我有衝動當場變成人身去護著他。但旁邊和丈夫並坐在一起的女鬼攔住我:「這些人若不認識你還好,認識了你還讓他們發現,事情可就鬧大了,到時候不僅你會下十八層地獄,說不定還會連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個鬼在陽間都有牽掛之人,都有難斷的前塵舊事。」女鬼看了看身邊的丈夫,「你別衝動。」

  

  這時,一雙繡花鞋和淡紫裙邊出現在策兒的眼前。

  

  「戲子又如何了?」聲音凜冽如冰,出現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賬丫頭,「總比高官厚祿,卻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說什麼?冷蓉,別以為你有皇上撐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戲子!」

  

  「可是你們不敢得罪我,不是麼。」冷蓉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再多說一句,我就讓皇上把你家滿門抄斬。」

  

  此後,御史公子的墳前一片寂靜。

  

  「冷姐姐,我姐她還會回來的是不是?」策兒用紅腫的眼睛看著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

  

  冷蓉輕嘆一聲,跪在墳前,拿起紙錢丟入火盆:「東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當初我說要給你銀子,你卻硬要賭那口氣,不領情。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好策兒,最後卻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衝動。」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衝動麼?是我想殉情麼?

  

  衝動的是湯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 *** ***

  東方策在墳前哭了很久,白淨的小臉蛋兒也沾滿污垢。臨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個響頭,起來時腦袋都已磕破。看著他小小的腦袋上綁著白繩,額前還滲著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

  

  這是我最憂心的事。我死了,策兒還那麼小,誰來照顧他?冷蓉連別人丈夫都要搶,指望她,母豬都得上樹。死人死成我這樣也是可悲。剛斷氣七天,來墳頭上燒紙上香的人,居然只有兩個。一個是陽間唯一的親人,另一個居然是鬥了一輩子的老情敵。

  

  只不過生前認識的人,該死的都死光了,兩個哥哥大概第二輩子都過了十多二十年。我無聲地嘆了一聲,跟著他們走出墳場,目送著他們進入馬車,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結束,街上的人不少,京城官道卻空出來,店舖關閉,以為鬼魂讓路。街心每隔十多尺,便有一個置滿食物的香案,護城河中,飄滿荷花水燈,以民間的說法,便是為散魂妖鬼們朝黃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來,這個夜晚十五圓月,東風花樹,京城成了座空城。有動靜的,只有陰冷風吹起的紙錢、散香、花瓣、落葉。若他們看見夜晚真實的模樣,恐怕會嚇得立刻變成我們一員。

  

  寬闊驛道灑滿月光,護城河上石製大橋,紅樓房頂精緻華美……這萬戶京城中,卻都擠滿各式各樣的鬼:水鬼、殭屍、煞神、冤魂、吊死鬼、無頭鬼、雙頭鬼……還有那些和我一樣,方才還魂的散魂野鬼們,那些從妖界趕來「賞景」的妖怪們,他們敲鑼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飄,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著斷腿走路……進行著饗宴式的盛大遊行。

  

  大紅燈籠隨風搖擺,桂花花香飄滿京城。

  

  花瓣如落雪,隨風飛揚,擦過一個賣畫小夜鋪。畫鋪附近,一群妖鬼正在做買賣,流浪漢們看不見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圍觀畫師作畫。

  

  當了七天的鬼,我對鬼的辨識能力已上升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現的鬼,也能一眼看出來他不是活人。那女畫師陰氣陣陣,我幾米開外都能聞到。她攤鋪上擺著文房四寶,與質地不尋常的紙張。那硯石上磨的,十有八九是摻墨的人血,紙張則是新鮮生人皮。再抬頭看她的臉,雖然漂亮,卻假的很,大抵是個畫皮鬼,披了人皮來京城湊熱鬧。

  

  坐在攤鋪面前的,似乎是個人。

  

  鋪子上掛著個明瓦燈籠,藤黃燈光照下來,他長髮如黑瀑,落在腰際,大紅袍子勾勒出修長的身材,側頭露出頸項與鼻樑,均雪白如玉。

  

  看樣子,是個年輕的美公子。

  

  攤鋪後方的河面上,漂移著千萬盞黃色荷花燈,一如瑩瑩鬼火,擁抱著京城的月圓之夜。

  

  桂花樹枝被花朵壓彎,重重垂下來,在風中抖了抖,抖落他滿肩粉白花瓣。風吹動了店舖上的燈籠,把他大片黑髮照得明晃晃的亮。

  

  這麼漂亮的皮囊,大概會被那畫皮鬼剝下來,做衣服穿。

  

  在陰間,畫皮鬼大概是我最害怕的鬼種。他們沒有人身,真身是沒有復原能力的屍體。除了投胎轉世,只能任由屍首腐爛。因此,想不出門連同類都嚇死,他們必須扒活人皮套身上,等人皮也腐爛,就把皮破布一樣扔掉,或在上面畫畫補補,讓它看上去不那麼爛。看著他們的皮相,再想像這皮下是個怎樣的模樣,我就有點受不了。

  

  這時,那美公子從座位上站起,接過鬼畫師的毛筆,在畫上添了幾筆。作畫時,他輕按住下滑的袖子,黑髮佈滿紅衣,流水一樣。手握毛筆,手指修長,指節分明,美麗得讓人挪不開眼。

  

  我到底是個才死的人,想到他被剝皮就頭皮發麻。所幸他不認識我,不怕被他發現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後,打算救他一命:「這位公子,請問……」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時轉過頭來,略顯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對。

  

  我和他對望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總之,就是在某一段時間內,沒人說話,直到鬼畫師揮揮手道:「花公子,你這畫,還要不要題字了?」

  

  註釋(1):常滿燈,據《西京雜記》載,是西漢工匠丁緩製作的銅燈,裝飾有七龍五鳳,並襯以芙蓉、蓮藕等,外形華麗美觀。因為本文背景是在陰間,故把常滿燈杜撰為「常滿幽燈」,龍鳳原為祥瑞之兆,這裡則改成「蟒」和「猙」。 猙是《山海經》中的一種野獸,形狀像赤豹,長著五條尾巴和一隻角,發出的聲音如同敲擊石頭的響聲。

  

  註釋(2):俗傳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閻王釋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習俗。

  

  註釋(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祭壇上各種牲禮及水果擺上幾百盤,殺豬幾十條甚或百多條,米穀整卡車,魚山、內山聳立著,極盡鋪張能事,與「做醮」相同。另請和尚或道士登壇作法誦經,引渡孤魂野鬼,回歸天地,有時也上演鐘旭道捉鬼等民間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