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九天玄女的壽辰,大仙散仙跟螞蟻群似的往她的玄女宮擠,這天上別提有多熱鬧。分明只是個給天尊跑腿兒的娘們兒,仙界神界乃至我這個和這沒關係的人,也都得繞著她團團轉。而我不僅要混入群眾裡不被發現真身,還要在這千千萬萬的神仙裡,找到那所謂的雲霄仙人。接了紫修的任務,真是等於自個兒往火坑裡跳。
我出現在這裡,純屬天有不測風雲。要知道大前天的晚上,我還在魔界的宮殿裡晃悠,看著一群小妖精群魔亂舞,爭先恐後地往老大的臥房裡擠,老大他自己也頗是享受,被小妖精們哄得開心。自從紫修干戈征戰一統魔界,我便隨著我那赫赫戰功一起,長年發霉在魔界史冊中。按理說,我們這種立戰功的老娘們兒和老大已井水不犯河水了,這儀表堂堂的老傢伙卻喜歡斬草除根。
說到儀表堂堂四個字,可以說紫修是抓住了我的七寸。我這人生來優點一大堆,例如生得嫵媚,身材窈窕,頭腦聰明,性格豁朗,善良活潑,血氣方剛,力大無窮,但同時又有一個大缺點,那就是好色。只要看見相貌好看的男人,我便會忍不住被人牽著鼻子走。當初我誓死追求紫修,最根本的原因,便是他在當時幾個魔君裡,相貌最為英俊。所幸這種頭暈的時間不會維持太長,當我把一個人生生看膩了以後,可以把他活生生燉湯喝……扯遠了。前面說到,紫修喜歡斬草除根,所以轉眼把我發配到這裡。理由很簡單,他近日又瞧著上界這些仙仙神神不順眼,想要往天上捅個大窟窿。
窟窿這種東西,也不是誰都能捅的。仙界東月樓台軒轅座附近的天封了結界,始作俑者是那裡住的仙人。此仙號權星長君,字雲霄,因身為仙,位為君,仙界稱他為雲霄仙君,下界則稱他為雲霄仙人。雲霄仙人擅長書畫,他畫的結界不僅美觀,還有逆天的法力,哪怕是天尊親自來訪,不經他的解咒,也別想穿過去。我這一回來到仙界,便是要會一會這個雲霄仙人,不惜一切代價,讓他把結界解開,或者不惜一切代價,把解開結界的方法找到。
此時,腦中又一次想起一個小妖精對我說的話:「琴魔大人,你可是我們魔界數一數二的美人,用你的迷魂大法,把他迷得七暈八素,還有什麼會拿不到手的呢。」
不是我歧視妖,但從她這番話,和她以前的無數番話中,我們能深刻感受到,妖就是妖,哪怕成了魔,腦子也還是跟鏽刀子似的鈍。仙之所以為仙,不正因為男仙連基本的男人能力都沒有麼?說粗俗點,他們的男男女女,哪怕脫光了衣服睡在一起,也能相安無事地睡到第二天雞鳴。何況雲霄仙人法力之大,曾隨天尊出生入死,我上戰場時,他都隱退好些年了,必定是個只管寫寫畫畫的無趣糟老頭,那和化石沒什麼差別。對付這樣的老頭,最好的辦法,便是投其所好,惡補琴棋書畫。書畫下棋我是沒什麼能耐,但我好歹是琴魔,魔音上陣,也曾幹掉過千萬天兵天將,這點我胸有成竹。
不過,仙界和魔界人間確實都不一樣,一到晚上萬里星沙如長河,五步白雲,三步瑤波。仙河錦江上盈滿朗朗星華,風月橋橫跨銀河而過,恍若蓬萊,又勝似蓬萊。銀河上方飄滿各色花燈,站在遠處遙望,常人還道是瓊樓金闕前,飄滿了七彩的星子。這裡有通往人間的石橋,也時常有故友親人在此辭別,仙人們管它叫白萍洲。
這一夜可謂花燈萬盞,月照仙闕,風光無限好。我隨地拉了個持筆仙童問雲霄仙人可到了,對方把我上下掃一通,見不眼熟,傲慢地揮筆一指,便是在風月橋上。那座大橋上有不少散仙擺攤賺銀子,幾個白髮大仙衣袂飄飄,正圍在一起吟詩作畫,頗有情趣。正中央站了另一個老仙人和兩名年輕人。老仙人在紙上橫揮筆陣,周邊的大仙們都連連稱好。我料想這便是雲霄仙人,乘雲踏霧去了他們身後。
那位老仙畫的是一幅白虎下凡圖,栩栩如生,鋒芒畢露。我本想擠進去對他狂拍馬屁,可人實在太多,連馬尾巴都摸不到。他身邊一桌站的兩位年輕人裡,一個是一名三眼仙童,另一個是約莫二十來歲的仙公子。看見此公子側臉的瞬間,我頓感天上一道悶雷劈下,把我直接劈暈過去:他嘴角帶著放鬆的笑,黑髮如漆,膚白似雪,額心有一點紫色的菱形仙印。臉是美男子的臉,卻有著老仙們都不及的仙風淡韻。風月橋飛花朵朵,繁星點點,都比不過他的一分一毫。
看了那幅白虎下凡圖,他從容不迫地讓三眼仙童磨墨,揮筆如流星,畫了一幅朱雀展翅圖。神鳥浴火而生,脫凡入空,其顏姿之美,輝映九霄。眾仙掌聲如雷,都在紛紛稱讚。
我心中不由感慨,雖雲霄仙人擅長作畫,但這青年彷彿比他更勝一籌。只可惜吸引我更多的不是畫,不是雲霄仙人,而是這長了天人皮囊的美公子。
實在是太合我意了。這張臉,這氣勢,這宛如清月的微笑,這……我頓感渾身毛孔張開,渾身燥熱,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有些站不穩。
後來大仙們眾星拱月地把作畫的老仙和仙公子送走,我跟隨他們走了一段,那青年又被路邊的香扇畫紙鋪吸引,與三眼童子留下來。直到我看著他的背影出了神,才發現自己早就把老頭子們跟丟了。仙公子買下一把紙扇,一張空白畫卷,蘸墨扶袖,在上面繪製了一幅當下的仙界樓台圖。我趕緊走過去,為確保之前童子所言屬實,順帶搭訕意味,再次問道:「這位公子,請問你是否有看見東月樓台的雲霄大仙?」
他仍握著筆,抬頭看見我,略顯愕然,隨即淡淡一笑:「東月樓台軒轅座是有個雲霄仙君,不過不是大仙,至多是個頑仙。」
所謂雲間貴公子,玉骨秀橫秋,說的大抵便是這樣的人。這公子哥兒聲音也如人般漂亮,可惜好狂妄的口氣,如此說自己的前輩。雖說這是仙們的事,與我這魔無甚關係,但好歹雲霄仙人是我要哄好的對象,我笑了笑,又道:「雲霄乃仙君,怎可說是頑仙?還請公子告知他在何處。」
「敢問姑娘芳名?」
怎麼如此牛頭不對馬嘴?我敷衍道:「小女子青媚,還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子簫。」
「見過子簫公子。」我學著那些矯揉造作的仙女,對他輕輕欠了欠身,但光聽他的聲音,自覺有些酥了。
子簫默然片刻,又道:「青寐?這名字聽上去很是耳熟。彷彿魔尊紫修身邊的大護法也叫青寐。」
我的心抽了一下。就連在魔界,大部分人都稱我為「琴魔」或「琴魔大人」,在仙界,別人更是只叫我的稱號「血眼琴魔」,沒想到他居然連我的真名都知道。但是,我臉上還是掛著善意的笑容:「公子說的這是什麼話。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時花開得正好,家父題詩『飄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現在的名字。」
如此加了個姓,他應該不會對我的背景過多追究。因為一般來說,姓是人、鬼、妖才有的東西,神和魔絕對無姓,但剛從凡人修成仙的小仙或半仙,往往會帶上自己凡間的姓,以表地位低下與自謙。果不其然,子簫拱了拱手道:「失敬。請問姑娘找雲霄是為何事?」
「拜師學藝。」
「拜師?」
「是,想向他學畫。」
「原來如此。」子簫收好畫卷和香扇,遞給三眼書僮,又朝我微微一笑,「那勞煩花姑娘明日清晨到軒轅座一行,雲霄自會等候姑娘。」
我按他的話去做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朝著軒轅座的方向去。無奈前一夜睡得不好,一路上精神也很是恍惚。也不知是否在魔界蹲了太久,幾百年沒見過仙,忽然見了個美仙,如何都不能適應,我滿腦子都是子簫眉目清遠、笑容淡然的模樣。等我人到了東月樓台,大老遠看見的不是雲霄仙人而是子簫,竟覺得有幾分雀躍。
在他的帶領下,我們一起進入軒轅座,朝著大片玉樓仙闕走去。我喜道:「原來你也住在軒轅座?還是說,你和雲霄仙君是朋友?」
子簫淺淺一笑:「我自然認得雲霄。」
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廢話,為防多說多錯,我沒再開口。都說魔是不說話只做事,仙是就算不做事,也不愛說話。早就聽聞在仙界,兩個仙人可以行上千里路,又笑而不語,真是聽起來都感覺閒得毛骨悚然。子簫的性格也和外表一樣平靜如水,又是個標準的仙,我不說話,他也不急,一路上和我默默地走過去,亦不覺冷場。直到進了金陵閣,他才對那三眼童子說道:「意生,去幫我準備筆墨。」
原本以為他是雲霄仙人的忘年交,但紙筆準備好後,他居然蘸墨自己教起我來。我有些丈二和尚,可一看到他那漂亮的臉蛋,頓時就把老大的話,忘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反正紫修給的時限還長著,拿個幾天在這裡會會美人,也沒什麼不好。
奇怪的是,不僅這一天,後來接連許多天,子簫都一直在金陵閣教我作畫。我想他在仙界也不算什麼大人物,居然如此悠閒。那麼等老大征戰仙界,我就趁機把他綁架,捲到魔界去給我當禁臠。一想到這裡,我就激動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著他的側臉,臉上的奸笑也,便再也掛不住。
只是未料這子簫平時人斯斯文文,和和氣氣,一到畫畫,便會換了個樣。大概我是真沒什麼畫畫天賦,幾乎每次下筆,都會被他挑三揀四,若換做一般的柔弱仙女,可能早就嚇得不敢繼續。可要看看我是什麼人,大名鼎鼎的血眼琴魔,這世上還沒什麼事我不敢做的。所以,不論他如何批評,我都視若無睹,自顧自畫。有一次我無視他久了,越畫越不像樣,他終於忍無可忍,繞到我身後,把著我的手,在紙上細緻地勾勒線條。
肌膚相觸的剎那,我猛地推開他,墨水濺落,毀了好好一張畫。他眼中略有錯愕之意,但依然靜待我的解釋。我慌張地握住拳,這才想起他可是清心寡慾的仙,碰女子的手也像左手摸右手,並不會有太大感覺,於是連忙尋找話題:「其,其實我一直想問個問題……雲霄仙人到底何時歸來?」
他望著我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來:「姑娘真是好生有趣。」
這時,正在磨墨的意生也抬起頭,無奈地搖搖頭:「除了仙君本人,誰還能在金陵閣待這麼久?」
我徹底呆住,眨巴著眼睛看他,結結巴巴道:「原來,你便是雲霄?」
他沒回話,只是拿出之前用過數次的印章,在紙上又蓋了一個章。上面是仙界扭來扭曲的四個字:權星長君。
我一時哭笑不得,憂喜難辨。喜在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找人全不廢功夫,憂在……再次看看他那張臉,內心早就嘆息百萬次。看樣子到時候真打起仗來,我也不能把他偷偷帶到魔界,指不定還要親手幹掉他。這種想法日日夜夜糾結著我,一直持續了兩三年。
儘管我總是給自己諸多難題,但該做的事我是完全沒落下。經過長期潛伏,我發現需要解開的結界,是東月樓台正東處的巨大畫卷。那幅畫長十丈,寬三丈,濃縮了九重天的美景,由雲霄親自下筆,尋常人幾乎無法模仿。尋常情況下,他只要在水中把這幅畫畫完,用法力變出十丈雪荷,便可解開此結界。聽上去簡單,但他的畫連神筆金清仙君都模仿不來,更不要說我這魔界來的外行。而且,就算我模仿得了他的筆跡,也得遊說他親自在畫上變荷花……這簡直比成神還難。因為自從他用雪荷作為結界的鑰匙,就很少再變雪荷。
可我仍未放棄,每次去子簫那裡,便會找藉口到外面畫畫,畫的都是那幅畫上出現的東西。不過為了避免他發現,我還會要求學畫其他東西。對於傳授畫藝,他要的回報便是針線女紅等丫鬟的活兒、或者捶背泡茶等徒弟的活兒。長久以往,我與他幾乎朝夕相處,別人也習慣雲霄仙人身邊多了個小跟班。而我對他的臉居然一直不曾膩味,甚至越看越喜歡,可見這傢伙是真正仙界絕色。
四年後的一個下午,子簫想泡六安瓜片,讓我到逍遙泉取水。我取了泉水,一路小跑回軒轅座的路上看見了幾個盈盈仙子。她們一看見我,用圓扇掩嘴而笑,悄聲議論起來。我原本打算無視她們前進,但那眼神真是看得我渾身不自在,不得已只好扭身說道:「各位妹妹有話還是直說罷。」
「青媚姐姐你可別多想,我們只是在說,你和雲霄仙君真是神仙眷侶,絕配呀。」
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咳咳,咳咳,什麼,神仙眷侶?他是我師父啊,怎麼變成眷侶了!」
她們面面相覷,又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起來:「師父?我們所知的權星長君,是從來不收徒兒的。他收徒兒嗎?」
「不收吧……」
「是啊,而且哪有徒兒不管師父叫師父,反而叫大名的?你不是都叫他子簫麼。除了天帝,從來沒人叫他子簫。」
「其實青媚姐姐,你們早就成親了對不對?」
聽到最後一句,我真想提起手裡的壺,喝一口泉水,再噴出來。我確實見過不少仙人夫妻,但那多半地位都不是很高,起碼不像子簫這樣。我還是堅持自己原來的主見,仙完全不懂男歡女愛之樂。子簫那淡如雲煙的樣子,一看便知連女人手都沒摸過,而且直到變成老頭他也不會摸一下——他摸過我的那次不算。
或許那些姑娘的討論多少對我有些影響,回到金陵閣,看見子簫左手撩起右袖口,蘸墨作畫,我總是忍不住想像他身為人夫的模樣。這樣的男子,真可能和別人同塌而睡,頸項纏綿?真是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覺得緊張。
「青媚姑娘,過來看。」
相處四年,他一直這樣客氣禮貌地稱呼我。我慢吞吞地走過去,聽他在我耳邊低聲說著畫中細節,接過他的筆,也畫了兩筆。他明明沒有靠近,我卻下意識轉頭看了他一眼。他的側臉還是和初次相遇那般,好看得令人心猿意馬。我愈發憎恨自己了,怎麼年紀越大越好色,面對同一張臉四年還如此不知悔改,這習慣真是不好。
誰知這時候他也碰巧轉過頭來,在很近的距離內凝視著我。彼此距離太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於是假裝咳嗽側過頭去,再轉過來低頭看著畫:「我好像一直有些沒大沒小。」
「怎麼說?」
「跟你學畫這麼久,從來不曾正式拜師,還直呼你的名字。」
他笑了,也看著畫,蘸了蘸墨:「無妨,我不收徒弟。待你學好,若無意逗留,便可自行離去。」
我點點頭,不想勉強他。但仔細想他說那句「若無意逗留」,突然思緒混亂。我們既然不是師徒,也不是主僕,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間可常探訪,怎可說是無意逗留?可我沒敢多問,只是隨意說道:「既然你不收徒弟,那開始為何決定要教我?」
他把毛筆放到我手裡,示意我接著畫。我按他說的話去做,卻一直沒有得到答案,只好再問一遍。
「這你自己想。」他說完這句話,走出門去。
這一天晚上我把子簫的衣服整理完,正準備離去,卻聽見別院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沿路走去,看見子簫正站在水灣樓榭旁吹曲。一陣風吹來,他長髮飄然,衣袂翩然,彷彿就要騰雲駕霧而去。這裡地域寬廣,獨奏的曲子略顯孤獨,看他身邊還擺著一把箏,我一時手癢癢,悄悄走到他身邊坐下,與他合奏起來。
他側身看了看我,沒有停下演奏,嘴角卻揚了起來,音樂也變得更加高亢愉悅。我低頭笑著撥弦,聽曲聲滿院纏綿,看水起青漣,花深映月斗嬋娟。
這一夜過後,我與子簫就真正不再是單純的師徒。得知我喜歡彈箏後,他時常與我奏樂,分享樂譜,而後發現我的樂曲造詣其實高過他,竟虛心求教起來。但他沒有就此放棄讓我當丫鬟徒弟的好處,還是繼續使喚我。只是在我累了以後,也會給我捶捶背,端端茶,還算有點良心。除此之外,我們時常一起畫香扇,描紅窗,拂香篆,采仙草,吟詩作對,品茶對弈。不知不覺,他對我的稱謂,從「青媚姑娘」變成「青媚」,又變成了「媚媚」。
就這樣,我們又悠閒自在地過了上千個日子。
第七年立秋,黃葉落滿了軒轅座。我專心研究如何畫蟠桃林,有幾日沒與子簫見面,卻在一群散仙的小聚中聽來了個消息:天帝相當賞識子簫的才華,想讓他化仙成神。
我扔掉拿來當參照物的桃子,飛奔到金陵閣後院,當場逮住了正在擦琴的子簫:「我聽說天帝想讓你去神界?」
「嗯。」
「去那裡當什麼?幾時去?還會回來嗎?那東月樓台這裡該如何是好?」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子簫也只是有條理地答道:「是當神君。若要去,開年前就得把仙界的一切打點完畢。成了神,若不是犯了事,一般不會再回仙界。」
心因過度驚嚇而抽痛了一下。倘若他離去,換個人來看守這軒轅座,我這七年的臥薪嘗膽,豈不一夜之間變成泡影?不,我堅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可是,看見他溫和的雙眸,我竟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任何話,只是低頭道:「那你先忙,我明天再來找你。」
我轉身便想跑出去,但沒走出幾步,他已繞到我面前:「媚媚,你別急。我還沒做決定。」
「這是你可以決定的?」
「那是自然。」
「可是,你會不走嗎?神和仙差別畢竟很大……你還是不要考慮了。去吧。」混賬,我在說什麼胡話,這時候應該撒嬌、發嗲、耍賴,想盡辦法把他留下來啊。
「你希望我走?」
「不管我如何想,當神君肯定比仙君好上一百倍。為了將來著想,你還是不要推辭。反正我們關係親密,如同兄妹一般,你若想到我,隨時可以下來看我……」我在說什麼,怎麼越說越不對,這不是我想說的,不是不是不是。
「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發現你居然這般大公無私,為人著想。真是好姑娘。」他垂下頭看著我,和我距離很近,卻沒有觸碰我,只是柔聲說道,「那媚媚,你是想當仙君夫人,還是神君夫人?」
我想了想,沒反應過來:「大概是仙君夫人罷,聽上去飄逸些。」
「那我便還是仙君。」
「哦……」我愣了一下,大喜過望,「你不走啦?!」
「嗯。」
我激動得幾乎立刻撲過去抱住他,但隨即才遲鈍地想起他前面的話,呆呆地說道:「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你自己想。」他笑了笑,轉身就走。
我這時已經完全腦充血,連忙追過去,想都沒想好要說什麼,便開始喋喋不休:「你不說我怎麼可能懂? 等等,你別不理我,子簫,不要走這麼快,那是什麼意思,告訴我告訴我……」
他突然壓下來的唇,封住了我後面一堆混亂的話。然後他在我離我嘴唇不遠的地方,輕聲說道:「現在懂了麼。」
我身體搖了搖,整個人都快要跌倒。他單手摟住我的腰,把我往懷裡帶去,又一次吻了上來。這一次,他的唇瓣便沒有再離開。我嚇得張開口,他卻連我喘氣的機會都不給,捧著我的頭,越吻越深。
這男人……這個標準的仙,吻起人來怎能如此要人命?
可我大概真是被他的美貌迷暈了,只知道緊緊攀著他的脖子,小心謹慎地回應著他,想要讓彼此平靜一些。但隨著動作減慢,吻卻變得愈發深沉纏綿……這後來沒多久,我嫁給了子簫,搬到金陵閣。果然不出我所料,子簫未經人事,但在下界眾人皆傳仙不懂歡愛之樂,也顯然只是傳言。我與子簫新婚燕爾,水乳交融,何為神仙般的快活,說的便是我們這段好日子。
但是,會讓我們再生再世同陌路的源頭,到底也是因為這段好日子。
素日子簫問我喜歡什麼花,我說是荷花,他隨即在池塘裡變了幾朵荷花給我看。我看著池塘裡五顏六色的花朵,問他怎麼不見白色,他果然有些怔忪,但還是化了一朵雪荷出來。我立即笑逐顏開,說自己就是喜歡這雪荷。子簫只是淡淡地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上。
我們在仙界一同生活了數十年,漸漸的,我與子簫的畫已如出一轍,那幅東月樓台外的仙界畫卷,我閉著眼也能熟練地畫出來。他對我的戒備也越來越少,見我只是單純喜歡雪荷,也不再忌憚地化雪荷給我看。只要花的數量多了,我就笑得特別開心。所以,他每次變出來的雪荷也越來越多。
眼見紫修給我的期限近了,我的心情也開始焦躁起來。終於有一天,魔尊護法英羅也化了個仙,在我出門的時候,把我攔了下來:「青寐,你不會是真的愛上了雲霄罷?」
在仙界待太久,我過了老半天才認出他是誰,只是抱著胳膊笑道:「你這玩笑真是不好笑。我便是愛上你,也沒可能會瞧上他。」
英羅扯了扯嘴角:「還是如此厚顏無恥。我就是過來問你,何時解結界,好給個准信兒了。」
「這事只準成功不准失敗,這麼急小心事情搞砸,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不是我我急,是老大清楚你已經準備好了,所以才讓我給你捎個話。」還不等我回答,英羅便揚起眉,露出仙人絕對不可能有的邪氣笑容,「你放心好了,即便這事失敗,老大也不會怪罪於你,畢竟你為這事犧牲太大,讓那仙君睡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我氣得頭頂都快冒煙了,很想大聲說出「我是子簫明媒正娶的妻子,何來苦勞」,但深想過後覺得實在太不妥當,只得悶悶道:「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在這裡掐斷你的喉嚨。」
「好了,我不逗你。但青寐,不是我嚇唬你,老大的脾氣你也清楚,你若背叛他,不管最後魔界是否能拿下仙界,你都沒好結果。而且魔界現在有多少人等著拍老大馬屁,在老大收拾你之前,肯定會有人告訴你家雲霄你的真實身份。」
我身體微微一震,聲音像是卡在喉嚨裡無法發出。他搖搖頭,又道:「你想想,現在雲霄愛你,是因為在他心中你就是九天玄女那樣的美仙。他若知道你是魔,是『血眼琴魔』青寐,還可能會愛你麼?大概會立刻殺了你吧。你別撒謊撒太久,連自己都忘記事實究竟如何。」
前面的話或許我還能反駁。對於這一番話,我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幾天後剛好是我們成婚四十週年的紀念日。我提前通知了魔界,和子簫都喝了不少酒,倆人說話都暈暈乎乎的。晚上他似乎心情很好,把我推到別院的廊柱上,變著角度吻我,含住我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說:「媚媚,今天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花。」我假裝酒醉,揉著他的臉撒嬌道,「想看花,你變好多好多的花給我看好麼。」
「好。」
話音剛落,他揮了揮手,雪荷便像是潑出的水般,從別院一路蔓延了幾十里,一直到東月樓台外,在月色中蒼白如雪漠,微光閃爍,無比動人。
「好美!你留著它們,明早我也想看!」
「好。」
我把子簫帶回臥房,花了大半夜時間才把他哄睡,再從書房裡拿出他的筆,悄無聲息地溜出去畫圖。這幅九重天仙景圖我已偷偷練了上千次,此時遏制自己的緊張,集中精力,不出兩個時辰就把它畫完。
然而,最後一筆落下之前,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就說今夜為何愁不能寐,原來是愛妻青寐在作繪東月樓。」
我臉上的血幾乎全都退了下去,只是提著筆望他:「你幾時知道的?」
他披了一件長長的白袍,長髮散在肩頭,襯得他面容清遠,額心的仙印無比美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偶爾會把我叫成雲霄仙人。寐寐,在仙界,沒人會這麼叫我。」
剛認識的時候……我握著筆的手開始發抖:「即是說,你早已知道我是誰。這幾十年你都是在騙我。」
他微微一笑:「娘子,我們彼此彼此。只不過魔來到仙界,多少辛苦一些,真是感激娘子多年來的溫柔賢惠,體貼入微。」
「不,是你輸了。」我冷漠地說著,落筆在雪荷下畫好了假山最後一筆。
霎時間,上千朵雪蓮光芒四射,連仙池橋樑都微微撼動,我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摔到地上。緊接著,池子下的濃霧散開,慢慢抖開一條大裂縫。
「子簫,對不起。」我在抖動的石橋上頻頻後退,「這是我們魔尊的旨意,我無法違抗。」
隨著裂縫越來越大,子簫和我的距離越來越遠,但他只是靜靜望著我,沒有絲毫動作。一想到接下來我們就要仙魔兩隔,成為死敵,我終於急了:「現在魔兵就要打上來了,無論如何你都會遭到天譴,子簫,過來,跟我回魔界吧。我不想和你為敵。」
他皺著眉,終於壓低聲音說道:「為何不想?」
「主命難違,但這幾十年來,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夫君,我……」眼見大片黑影上來,我豁出去了,穿過裂縫飛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跟我走吧。」
他驀然睜大眼,但很快視線繞過我,投落在我身後。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時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我身後的大片軍隊,不是魔兵,而是天兵。
………………「不,我反對挾青寐以令紫修。紫修冷漠暴躁,六親不認,如何可能來救她?」
「她不是一般的魔,是紫修的心腹,可以一賭。」
「現在我們明明佔了上風,還要用一女流之輩威脅魔尊,未免顯得有些難看,我反對!這女魔頭是個禍水,直接殺了便是!」
「殺了她,魂魄還會進入六道,本來鬼界就親魔,紫修要把她找回來是遲早的事。不如碎了她的三魂七魄,讓她灰飛煙滅得了。」
周圍天兵天將們在紛紛討論如何處理我,仙尊和神君一直捻著鬍鬚不說話。料理我這微不足道的護法,竟然都驚動到了神君,還真是讓人頗感意外。我看了一眼站在仙尊身邊的子簫,他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讓人很是厭惡。
眾口紛紜中,神君忽然出聲道:「紫修確實太囂張了。碎了這青寐的三魂七魄吧,也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什麼?」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仙尊身邊的子簫,「不是說要把她貶為凡人,永世不得為魔麼?怎麼突然改口了?」
「那是仙尊的意思,可不是天帝的意思。」神君不緊不慢道。
「不行,你們不能這樣做。」
神君似乎很看不慣子簫,皺著眉橫了他一眼:「雲霄,別忘了,是你自己放棄神君之位,所以這裡沒你說話的份。本君說了要碎她的三魂七魄,仙尊你的意思呢?」
仙界一直居於神界之下,一般情況下,仙尊說話的份量還沒有神君重。他大概也知道,神尊也便是天帝,和紫修是死對頭,所以態度也軟了下來:「若這是天帝的意願……」
「不行!堅決不行!」我第一次看見子簫如此激動,他衝下來攔在我面前,「既然天帝都還沒下令,這件事便不可以如此草率決定!」
「處死一個魔界護法,還需要驚動天帝?何況這便是天帝本意。」神君向天兵天將揮了揮手,「現在就把這女人給我帶走。」
子簫伸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八卦陣,然後往地上一指,八卦陣在地面陡然擴大,形成強大的白光,所有靠近的兵將都被擊退在地。
神君也怒了,猛地一拍椅子,站了起來:「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個小小仙君,居然敢在本君面前撒野!統統上,把他們給我拿下!」
………………這之後幾天我才知道,天帝確實沒有下令要令我魂飛魄散。神君假傳帝旨,原應被貶,他卻無緣見天帝最後一面。子簫因誤殺神君,被天帝重罰。從此除仙籍,逐出仙界,精神入六道輪迴,魂魄進入無間地獄,永生永世受神魂分離之苦。我則是按照原先計畫那般,被貶為凡人,再不得為魔,同時洗盡所有記憶,即便在三生石上,也看不到前世過往,直到一方死去。然而,即便仙之精神無情,人之魂魄有情,但進入輪迴後,他額心的紫色仙印會傳承到轉世之人身上,只要遇到他的精神,我依然會為之吸引,卻會永遠忘記他承載感情與記憶的魂魄。
我已想不出比這更狠的懲罰了。
而最狠的是,子簫的魂被送到通向黃泉路的通冥橋時,天帝居然允許我們最後一見。
這一日,大雪紛飛,樹影疏離,黃泉路前只有我、子簫、兩個押送我們的仙將和一個陰司判官。子簫已被剝奪了精神,又無肉身,只有魂魄,身形也相較飄忽了很多,就像那些剛死沒多久凡人的生魂。我送他走到橋旁,始終沒有說一個字,但眼淚滂沱,早已隨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模糊了全部視線。
子簫大名鼎鼎,判官明知他要下無間地獄,卻也對他唯唯諾諾:「雲霄仙人,不,子簫,在我們陰曹地府,鬼魂們都是有姓的,你想好姓什麼了麼?」
子簫緩緩說道:「姓花您看如何。」
本來只是覺得這個姓有些耳熟,但忽然想起,四十餘年前,我與他初次見面時,曾就這麼說過:「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時花開得正好,家父題詩『飄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現在的名字。」
那時子簫大概就已在懷疑我的真實身份。可到現在,他還是深深記得當初無心的謊言。
「花子簫。真是個好名。」判官豎起了大拇指,在命簿上寫下了他的名字,「那,花公子還有什麼話想要和妻子說麼?我可以再等等。」
「沒有。」他甚至沒看我一眼。
看見他走了幾步,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子簫,你就沒有一句話想要跟我說?」
他停下來,卻沒有轉過身。大雪天羅地網一般落下,罩住了遠處寂寞空幽的黃泉路。他的黑髮上也沾滿了雪花,那些白團在才換的厲鬼紅衣上如此分明。他走過通冥橋,在黃泉路上站了很久很久,終於轉過頭來。
蒼白的天,冰冷的雪,所有的純淨,彷彿都只為點綴他回頭時,淡漠的一望:「千古相隨,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