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夢在揚州。
大姐二十四歲的壽辰即將到來,家裡張燈結綵,爹娘幾乎把整個府邸都當成禮盒包了起來。我和二姐一起到城裡,為大姐挑禮物,二姐十分鬱結,說美美你可好,想要送個禮物給大姐,只需要畫一張畫賣掉即可。我很是不屑,說我的畫價值連城,才不會賣掉。大姐的生日,我以大明寺為中心,要畫一張十八尺揚州春景圖給她,以紀念她和姐夫當初寺裡的初次邂逅。
聽著姐姐一路叨念,進入玉器店,我的錦囊掉在了地上。轉身彎腰撿錦囊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見一個雙眼發直、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兒。再看看他目光方向,我知道了,這又是個拜倒在二姐石榴裙下的不幸男人。我嘆了一聲,在二姐耳邊低聲道:「姐,又有個公子看上你了。」二姐習以為常地嘆了一聲,繼續抱怨老天不公,玉器還沒我的畫貴。
挑了許久,終於選了一個翡翠鳳凰,二姐小心翼翼地把它交給管家,然後應諾陪我去瘦西湖取景。我年紀確實不大,但神童的名號可不是白來的,揚州大半個城的人,都認識董美美。僅僅在湖邊擺下宣紙畫筆,就有不少路人停下來看我。
這一天風和日麗,天水寬闊,大明寺在晨曦裡茫茫朦朧。我提筆蘸墨,剛畫出一條河堤,卻被柳樹下一個白色身影奪走了注意。一直以來覺得天下之大,河山壯麗,這美景積天地靈氣,是凡人比不來的,所以我從來不愛畫人,我們家鄉揚州的美景,更是這些個凡夫俗子比不得的。但看見柳枝下搖扇歇息的公子,竟一時間像著了魔,把他畫入畫中。只方勾出他一個背影,另一個男人便快步走過去對他說道:「律生,我剛才真是看見了人間絕色。」竟是開始盯著二姐看的公子哥兒。
那白衣公子回頭,不經意和我的視線相撞。我愣了一下,垂下頭,繼續作畫。再次抬頭,已不見他們人影。我莫名有些失落,繼續埋頭,意興闌珊地作畫。但沒過多久,忽然有人在身後說道:「敢問這位姑娘可是名畫師董美美?」
竟又是那個傻愣公子哥兒。他雖是在對我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我二姐。我挑起一邊眉:「是我。」
「鄙人方齡平,晉陽人士。這是鄙人的摯友文律生,是晉陽八才子之一,吟詩作畫都難不倒他。不知董姑娘可否願意和他切磋切磋?」
一聽見文律生的名字我也傻眼了。我朝他拱了拱手:「文公子,久仰大名。」
文律生朝我拱手微笑:「彼此彼此。」
姓方的為了勾搭我姐,居然把這麼值錢的東西賣了我一天。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文律生為我作了六首詩,畫了兩幅畫,到黃昏時分我才放過他,抱著字畫,開心地和他告別準備回家。
文律生叫住我:「等等,董姑娘,今天我幫你題詩作畫,你好歹也禮尚往來,送我一幅畫。」
「可是,現在我沒心思畫畫。」
文律生面有難色:「可否告知府上住址,我過幾天再來取。」
我搖頭:「爹娘說,不可以隨便把家裡住址告訴別人。」
「那,那姑娘就這樣走了?」
「對啊。」見他眼中露出遺憾之色,我腦中靈光乍現,又道,「不過,我可以給你其他東西補償一下。」
文律生剛一抬頭,我就踮著腳,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他整個人呆愣了片刻,一張小小的瓜子臉忽然脹紅:「董姑娘,你,你這是……」
我吐了吐舌頭:「以色報恩。」
十五年後,我把整顆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他才跟我計較當年我有多討人喜歡,多麼懂得「以色報恩」。我立馬糾正他:「不對不對,當年的色是你,你報我的恩。」
他不解:「我送你字畫,應該是你報恩,怎麼變成我報恩了?」
我理直氣壯:「我給了你讓我親你的機會,當然是我施恩。」
他嘆了一聲,很是委屈的樣子:「夫人,你又開始蠻不講理了。」
每次看見他這個樣子,我都覺得又是心疼,又是愉悅。我把我們四兒子輕放在床上,坐到他的腿上,開始肆無忌憚地揉他的臉。
常人都認為物極必反,我與律生相識相愛,太過迅速順利,最後一定不得善終。然而,幾十年後,我和他不僅結成連理,兒孫滿堂,甚至連我姐姐和方齡平也都一起白頭偕老。
人生雖路漫漫,卻也是轉眼的事。
律生虛長我四歲,我七十七歲,他八十一歲那一年,我們竟一起在一張床上闔眼離世。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出現在一條路上,道旁開滿紅花,順著這條路走到盡頭,竟有一條滾滾長河,黑色霧靄中,有行船來來往往。一艘船停泊在河岸,旁邊站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還有一個穿黑衣戴高帽的男子。
「夫君?」我大喜過望,加快腳步走過去。
「夫人,我們都死了。」律生嘆了一聲,指了指身邊的黑衣男子,「這是地府陰帥,無常爺。」
黑無常一隻手裡拿著招魂牌,上面寫著「正在捉你」,一隻手裡拿著厚重的鎖鏈。他朝我點點頭:「文夫人,請上船隨我來。」
「夫人,來。」
律生朝我伸手。他的身形已經佝僂,但風姿不減當年。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上了船。然後,兩個老人一起坐在船頭,順著忘川往前走,最終到了奈何橋旁,上了岸,走向鬼門關。鬼門關前站了一個姓崔的判官。見我和律生過去,他搖了搖筆:「文律生,董美美,你們上輩子死後都在陰間有過功勛,現在只要進去,和閻王爺打個招呼,就可以立刻投胎轉世。」
「現在就要轉?」我踮腳看看,鬼門關裡面是幽都,孤魂野鬼處處飄蕩,「我想進去看看。」
崔判官道:「最近定下來又好命的夫妻胎很搶手,七天之內就只這一對,你們要等七天後還了魂再轉世,要辦的手續就多了。地府來了幾百次有什麼好看的,過了橋你就忘記它長什麼樣了。文爺,您還是抓緊時間去吧,夫人在這裡候著便好了。」
「好罷。那夫人你在橋旁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雖然好奇,但相對於下輩子的命來說,還是後者重要些。我老實地站在鬼門關前等律生,卻大老遠地看見一群勾魂鬼,手拿鎖鏈,勾著生魂。他們把生魂一個個引入鬼門關,黑無常是他們的領頭。
我一頭霧水:「何故我和夫君的魂就是黑無常親自勾的?」
崔判官隨口道:「那是因為有人在地府裡幫著夫人。」
我更迷惑了:「有人幫我?」
崔判官清了清喉嚨:「是以前和你一起巡邏的陰司,現在夫人都記不住人家,就別多問,不然多不禮貌。安安心心轉世吧。」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
不知幾時起,黑無常懷裡多了一團雪白的東西,在他胳膊間鑽來鑽去。我一時好奇,忍不住靠近一些去看——那竟是一隻長了九條尾巴的銀白小狐狸。我這人對小動物沒有抵抗力,走到黑無常身邊,彎著老眼笑道:「哦,這小狐狸長得真精神,讓奶奶好生看看。」
小狐狸細長的眼原本淘氣地眯著,此時睜開一隻,相當鄙視地翻了個白眼,又鑽進黑無常懷裡去。黑無常道:「他怕生,董夫人還請別見怪。」
「沒事沒事,這麼可愛,喜歡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怪它。」我笑眯眯地觀察了小狐狸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周圍,「無常爺,時人道『黑白無常,陰間雙煞』,怎麼我只看見你一個人?」
黑無常皺了皺眉:「我兄弟他有事出遠門了。」
見他正忙著,我也不方便打攪他,便又蹣跚著腳步,回到鬼門關前。催判官道:「夫人,方才您在打聽白無常的下落?」
「是啊。」
「哎,這是他心頭的一道傷啊,最好別再提了。」崔判官搖搖頭,「白無常幾十年前跳進奈河魂飛魄散了。」
我愕然:「怎麼回事?」
和崔判官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白無常有個妻子,和他恩愛百年,但妻子死了,後來陰間來了個後台硬實的大小姐,強取豪奪,讓他入贅。白無常因思妻心切,又生活苦悶,最終一頭撞入奈河,為情自殺。
再回頭看看隻身一人的黑無常,我不由有些憤慨:「這大小姐真不是個好姑娘,怎麼可以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崔判官卻只是輕輕搖頭,看著遠處的忘川,不再說話。
沒過多久,律生從閻羅王那裡回來。我把白無常和他妻子的故事告訴他,他有些嘆惋,又道:「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因為我一定會豁了命保護你。」
年紀一把還說著這種肉麻話,旁邊的崔判官都忍不住笑了。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別說了。」
又和崔判官聊了一會兒,我和律生一起走上奈何橋。
七十七年的一生,真是轉瞬即逝,但是卻沒有絲毫遺憾。因為至始至終,我握著夫君的手。
看著橋對岸的三生石,還有坐在一旁熬湯的老婆婆,我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律生:「律生,來世我們真的還是夫妻麼?」
「是的。」
他的話從來都能堅定我的信念。我理了理蒼白的發,儘量挺直了腰板,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陰間景象。橋下忘川聲聲,岸邊紅花盛開,幽都不知何時飄下了毛毛細雨。奈何橋下,鬼魂飄蕩,同時站了一個人,一瞬間就捉住了我的視線:黑髮紅衣,手握玉笛,一個四眼書僮正為他撐著油紙傘。他將玉笛放到嘴邊,吹起了優美的音樂。
旋律淒涼,又如此熟悉,讓我幾乎當場就墜下淚來,以至於忘記自己還站在奈何橋中央。
「夫人,怎麼了?」律生伸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
「你看那個人。」我指了指那個紅衣鬼,「那個人……」
「年紀一大把了還喜歡俊美小夥兒?不准看了。」律生的老毛病又犯了,跟我耍橫。
一曲很快終了。
那紅衣鬼收好玉笛,隔著重重紅花,薄薄雨霧,抬頭遙望我。
我喃喃道:「他好像在看我。」
「老婆子,那公子看上去也二十來歲,你已經是別人的祖奶奶,不要為老不尊想一些有的沒的。」律生牽著我的手,朝橋對面走去。
其實隔得這麼遠,我根本看不清楚他在看哪裡,可是那首曲子……這大概是我和律生一生中,唯一沒有交點的地方。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
走了幾步,我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紅衣鬼。他沒有再吹曲,也沒有離開,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目送我們離去。
崔判官說得沒錯。過了橋,喝了湯,一切都將忘卻,一切都會重頭,何苦讓自己有太多介懷的事,免得投個胎都不安生。
我知道我不該再回頭。
儘管很想再回頭看看那個人,但我還是一鼓作氣和律生走到了橋盡頭。
人的一生,真是短暫如朝露。睜眼閉眼,一晃便過去了。
*** *** ***
我運氣很好,出生在太平盛世。無奈好的國家遇到好的官員,好的官員卻撞上了個愛砍人腦袋的暴君。砍人腦袋是咱們皇帝老子的慣例,百姓對此有諸多戲謔之詞。從我出名後,對犯人被砍頭,百姓們便有這麼一句說法:「喝三口陳年女兒紅,不如啃一口安陽言梅肉。」
每個死囚被斬首前,都會喝三杯行刑酒以便渾身疏懶,下刀順,落頭快,不然一刀下去卡住就尷尬了。女兒紅是咱們朝代最受歡迎的行刑酒,通常只有名臣大將才有喝女兒紅的待遇。但相比安陽曹大廚做的新鮮醉鹿肉,女兒紅也得靠邊兒站——沒錯,安陽言梅肉是和蘇州東坡肉齊名的好肉。而這位神通廣大的名廚,正是小女子曹言梅。
名廚絕非一朝一夕練就,我十來歲時,可是差點用親手做的飯菜毒死親爹。當時老爹吃過那頓飯,上吐下瀉,三天三夜,最後洛陽名醫張大夫探親訪友,路過此地,才救了他一命。大病初癒後,老爹親手寫了四個大字「吾女難嫁」,將之題為金匾,高懸中堂,警醒全家,流於後代。被人說做飯難吃不是一天兩天,但被親爹如此對待,我覺得這是已經上升到了人格尊嚴的問題。從此往後,我背井離鄉,刻苦鑽研廚藝,最後在洛陽拜師學藝,在九霄飯館幫襯廚子,繼續荼毒當地老百姓。令我不解的是,每次別人吃壞肚子去看病,看得恰好都是當初救了老爹的張郎中。
張郎中全名張啟,長得細皮嫩肉,笑起來相當燦爛,堪比四月鮮花,可惜眼光高貴得很,別人能治的病人,他看都不會看。然而,我毒害的病人,他都照單全收。久而久之,洛陽城便流傳出了個不大動聽的傳聞:九霄飯館的菜含有劇毒,因為客人在那吃壞肚子,張郎中都不拒絕。哪怕那時我做飯已有兩把刷子,不再荼毒客人,這流言也未能散去。老闆查出災難源頭是我,讓我去澄清流言,否則就把我送上官府。我嚇得屁滾尿流,立即到了張啟的藥鋪,去找他算賬。
「曹姑娘,久仰久仰。」張郎中看見我喜笑顏開,爾雅作揖。
我被老闆的要挾嚇破了膽,對著他的桌子便狠狠一拍:「久仰什麼,誰叫你要接我的客了!」
未料張啟一向淡定,此刻臉上卻泛起薄紅,低聲道:「不知曹姑娘還在做這類工作,可我確實沒有相同的癖好……」
我呆了一呆,理解了他的意思,也雙頰發熱,惱羞成怒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啊!」而後快速解釋了關於流言的起因經過。
張啟聞言長久不語,只是把手中的《神農經》捲起來,謹慎道:「原來如此。那鄙人有一計,不知姑娘受用否。」他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我對著他白白嫩嫩的小臉,狠狠賞了五指大紅鍋貼。
不過,才過了不到三天時間,我又回來找他,咬牙切齒道:「我先說,這門親事只為澄清謠言,我和你可沒半點瓜葛。成親以後,你不可以進我臥房過夜。」
張啟微微一笑,又朝我欠了欠身:「是,夫人。」
就這樣,我把終生大事定下,老闆適時放出消息,說我是九霄的廚子,城裡的百姓們見我和張啟是夫妻,便理解了他治療病人的緣由。很多人甚至為了和張啟套近乎,還故意到九霄用膳。時間長了,我的廚藝飛漲,也逐步升為館子裡的主廚。我的兩道絕活「言梅鮮鹿肉」「野雞瓜齏」為時人讚不絕口。
張啟頗為守信,從不靠近我臥房半步,但逢年過節,必會與我共同用餐,閒話家常。我們成親後第四個大年夜,他多喝了幾杯,略帶醉意地望著我不說話。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乾巴巴地尋找話題:「前個月又有人打著我的名號找你了吧?現在看來,好像成親後都是我佔盡了好處,你不覺得虧麼?」
張啟含笑搖搖頭,並未回答。
我夾了一塊自己做的菜放進他的碗裡,若無其事道:「當初你為何要與我成親?」
「夫人不懂,這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我沒你肚子裡的墨水多,你直接說了罷。」
張啟忍住了一個呼之慾出的酒嗝,起身走到我身邊坐下,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噴灑著熱氣:「我,仰慕夫人已久……」還沒來得及多問,他已靠在我的肩上睡死過去。
翌日,他顯然還記得醉酒時說的話,紅著臉向我連連道歉。我瞪了他一眼,在他臉上捏了幾下,整一副河東獅吼的架勢。他眨了眨眼,卻忽然把我抱在了懷裡。
這之後的日子和以往一樣平順,之後我的大廚名聲漸響,他的醫術也口碑大好。而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倆就這樣從一對假夫妻,變成了真鴛鴦。
無奈好日子不多,天要亡我。洛陽的父母官王大人父親喜壽,特請我上門準備餐點。我端著桂花糕走出廚房,卻踩中沾了酒水的地面,滑了一跤,一頭撞在酒罈子架上。酒罈子辟辟啪啪砸下來,連續砸中我的腦門,我跌倒在地兩眼一翻,雙腳一蹬,捐館了。
再次恢復意識,首先聽見的便是兩個人的爭吵聲:「閻羅爺,這事您怎麼都得給我們公子一個說法。」
「這次真是意外,意外。前兩天我夫人在桌子旁邊啃桂圓,剛好滴了兩滴水在命簿上,墨暈了,把『七』暈成了『廿』,這才出了這點岔子……」
「五十年就這麼沒了,您老怎麼可以管它叫『這點』岔子!」
「哎哎,這一世曹言梅壽命比較短,下次保證讓她長命百歲。為了讓她不久等,我們這就去把張啟的命簿也改改。」
「不行不行,這魂一定得還,不然太吃虧了。」
「已經改了,讓他三年後就撞同一個櫃子下來陪老伴。」
「三年,這也太久了!」
「三年已經很短了,我就是閻羅王,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啊。意生小祖宗,行行好,別再鬧了……」
哪怕再是個木瓜腦子,我也聽出他們在討論些什麼名堂。無奈我像是被鬼壓了身,直到人被抬到另一個房間,伺候著起身打點過,才重新被抬回了閻王殿。剛才和他說話的童子似乎早沒了影兒。不知怎的,閻羅王有點怕我,噓寒問暖簡直比我親爹還親。和他聊了一會兒,他就把我安排到了幽都一個叫停雲閣的地方住下,叫我等夫君下來,同我一起轉世。
停雲閣地方很大,卻只有我一人住,故而顯得有些空曠。我在陰間初來乍到,哪怕知道自己屬於冤死一類,也不敢有多怨言。起初我對鬼長相十分懼怕,尤其看見一個人走著走著,把腦袋摘下來後,我起碼有七八天沒敢出門。後來大著膽子去了對街的酒館,和小二聊過天,熟悉了環境,發現鬼除了多了點陰氣怨氣,和人沒什麼不同,七情六慾,感懷春秋,他們一件也沒落下。
同時,我也聽來了一些地府的八卦。例如黑白無常死了個白的,此後黑無常辦差勾魂都是一個人,十分寂寞,因而拉了只未成型的小狐狸相陪,以便消遣寂寞;例如黑無常的小狐狸有九條尾巴,原身是個妖界的公子哥兒;例如豐都大帝近日決定破例復活白無常,起因是鬼界底子最硬的一個畫皮鬼;例如五方鬼帝中,東方鬼帝曾經是個賭鬼,撈了閻羅王好大一筆錢,閻羅王對他退讓三分,近日不小心弄死了他前世的寶貝閨女,現在正在想方設法,把她再弄上去;例如住在忘川旁的紅衣無間鬼因愛上一個女子,為讓她早點轉世,故意設計陷害她等待的弟弟……總之,陰間的恩恩怨怨,都與我無甚關係,任何街坊傳言,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過兩天也就忘了。
我在幽都的飯館裡當了廚子,在停雲閣住下兩年,悠閒自在地等夫君下來。這期間,我還過魂,過了七月半,隨著飄搖的荷燈看過張啟哭紅的臉,在他燒紙錢時,用透明的胳膊抱過他,在他生病時守護過他,也曾在陽間的夜晚四處闖蕩,猶如如無家可歸的魂魄……所謂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這三年裡,我不曾交過貼心的朋友,沒在陰間遇過一個親人。只一心希望他們都投了好胎,不曾到十八層地獄中受過磨難。
第三年深秋重陽節,金菊似雨,蘚苔披綠,初霜醉染了滿城楓紅。幽都的老人杵著枴杖,頭插茱萸,趕集似的往望鄉台去。我也想去人間,看看夫君公婆,於是跟著鬼群往城外走。
楓葉搖曳的街道中,我看見遠處一個紅色的背影,視線便再也挪不開。在陰間待的兩載有餘,我已看出了這裡的條條道道:背影越是好看的鬼,正面一般越嚇人。可是,那公子身形修長,一頭長髮及腰,烏黑髮髻輕挽腦後,白扇在長袖中若隱若現,一身紅袍極為亮眼……我不由自主跟他走了兩條街。
當我終於意識過來自己在做傻事,腳下卻踢到一個畫卷。前方沒有其他人,這一定便是紅衣公子留下的。我彎腰把它撿起來,打開看了看。上面是一個瑤池謫仙,她身姿卓越,笑眼盈盈,輕倚在箏上,下方題寫著兩行詩:「猶記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見,逢面徒奈何。」字跡瀟灑美麗,連同最下面的三個字:妻青寐。
我把畫收起來,迅速跑上去,拍了拍那個紅衣鬼肩:「這位公子,你的畫掉了。」
他轉過身來,眼神微微詫異地看著我。我們兩兩相望了半晌,他才把畫接回去,笑道:「多謝姑娘。」
他朝我淡而有禮地點點頭,轉身消失在人群中,滿城的紅楓與燈盞中。
三年期滿後,如閻羅王所說,張啟也一頭撞死在櫃子上。我又是歡喜,又是煩惱,在家裡坐立不安,等他下來。當天晚上雷電交加,大雨磅礴,在家裡看著窗外鬼影飄來蕩去,我作為一個死了三年的鬼,居然被同時響起的敲門聲嚇得暈過去。醒來後我終於哆哆嗦嗦地去開門,誰知站在家門前的,居然是個三隻眼的書僮:「曹姑娘,求求你,去看看我們公子。」
我被他這麼一說,懵了:「啊?」
人善被人欺,說的就是我。他公子是什麼人什麼鬼,我根本不知道,但我還是乖乖跟他去了主子的家中。這公子姓花,住在忘川旁,一片青濕竹林間,家裡比我那停雲閣還冷清,甚至還有幾絲人走茶涼的蕭索調調。
但沒想到的是,這三眼書僮所說的公子,竟是我在重陽節撞見的那一個。
房裡沒點燈,但隱隱能看見桌上懸了筆,牆上有很多仙女畫。他靠在牆角,長髮落滿紅衣,幾十個酒罈子凌亂散了一地。見我來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仰頭喝了一口酒。
書僮紅著眼眶跑過去,搶走了他手中的酒:「公子,你不要這樣。」
「仙鬼固然命長,但也有大限……」花公子的眼睛漆黑猶如一汪深潭,「寐寐,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書僮:「妹妹?」
「那就是你……」書僮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憤然道,「那是公子前世的妻子,從她死了以後,他一直在這裡等她回來,但她從來沒有回來過!」
花公子道:「意生,你出去。」
「可是公子……」
「出去!」
意生最後看了我們一眼,有些不甘地離去。於是房間裡只剩下我和花公子。我看見他虛弱地望口中灌酒,卻完全不知如何好言相勸。那意生真是奇怪得很,他公子為情所擾,把我叫到這裡做甚。
終於,他放在地上的手朝我這裡移了一些,但又很快收回去,緊緊地握成拳:「我已厭倦永遠看著你的背影。」
他大抵認錯了人,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動。
他恨恨道:「你怎麼可以說忘便忘,你知道麼,我等不了你多久了。」
「花公子……」安慰真是這世界上最惱人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想抽死自己的話,「節哀順變……」
他像是聽不見我說的話,摀住嘴咳嗽起來:「其實,我早已放棄,但,咳咳,咳咳……還是會後悔。當時你說要陪我下無間地獄,你可知不想放你走。」
花子簫試著提了一下酒罈子,卻已經醉到連舉壇的力氣也無。他放棄動作,單手將罈子抱在懷裡,抬頭看著掛了滿牆的仙女畫,目光一寸寸挪動,最後停在我的臉上,便再沒移開過。
令人費解的是,這樣爛醉的情況下,他看著我的眼神,都溫柔到幾乎將人融化:「可是,我不後悔。你若陪我留在這裡,如有一日我去了,你該怎麼辦……矛盾啊,太矛盾了。」
他斜倚在窗旁,青燈照在蒼白的臉上。之後他便沒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用一種我看不透,卻像是在深深刻印眼前一切的眼神:「罷了,罷了。就這樣,也很好。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我有不顧一切衝過去緊緊抱住他的衝動。只是一想著張啟明天就會來,一想著我還是他的夫人,就無法做到背叛他。
花子簫沒有皺眉,也沒有流淚,他的眼眶甚至沒有濕潤……可是,和他對望了沒多久,我的臉上竟佈滿了熱淚。而且此後就再難控制,淚水大顆大顆連成條流下來。
看見我哭了以後,花子簫竟也紅了眼眶,然後轉過頭閉上眼,沉默著落下了眼淚:「你走吧。」
「花公子……?」
「抱歉,我喝醉酒,認錯人了。」
從他那裡離開後,意生把我送到船頭,低低地說道:「我們公子素來錦心繡口,今晚他醉成這樣,大概是有生以來,有死以後,第一次說心裡話。」
「恕我冒昧,花公子的妻子是遇到什麼事了?」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交代船家送我到幽都正門。
我坐在行舟上,看見水面波光粼粼,聽見兩岸徘徊的女畫皮鬼在幽怨地哭唱:「碎的是殘敗紅花,點的是枯涸青燈,畫的是褪色人皮,描的是逝去昔影……今夕何夕,年年歲歲,彈指間,又是一生一世……」
漆黑罩住了忘川。夜霧似水,煙嵐如凍。
次日,夫君總算隨著我來了陰間。所謂奈何橋頭等三年,還真是度日如年,我見著張啟,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得好好報答我。」弄得他一頭霧水。
俗話說小別勝新歡,我們在停雲閣如膠似漆了幾日,便按照閻羅王的意思,再去投胎做夫妻。去奈何橋的路上,我一直跟張啟說,一點罪都沒受,便得這麼個好胎,我們這真是黃鼠狼嘴下溜走的雞,忒好運。張啟說我們這叫在世為好人,死後交好命。聊著聊著,不知不覺的我們已經出了幽都,來到奈何橋旁。
上奈何橋前,我竟然看見了花公子。這一日他換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衣,我差點沒認出來。張啟也愛穿白衣,但氣質和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張啟總有一種飄逸的公子氣息,一顰一笑都帶著勾人的俊俏。花公子分明是個鬼,穿了白衣,竟讓人瞬間想到九重天上的仙人。我晃晃腦袋,和他打了個招呼:「花公子。」
花公子微笑著點點頭,看上去優雅至極,彷彿前幾日狼狽灌酒的,完全是另一個人:「在下冒昧,只能在這裡送姑娘上路。一路平安。」
「哪裡哪裡,你太多禮了……」
我還沒客套完,張啟有些警惕,看了一眼花公子,把我往身邊拽了一下。這動作沒逃過花公子的眼睛,也讓我有些尷尬。所幸花公子並未介意,只是將扇子一合,抱在手心朝我拱了拱手:「曹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我和張啟走上了奈何橋,臨行前,我回頭看了一眼花公子。這才意識到,他剛才叫了我「曹姑娘」,他何以知道我的姓氏?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此時再下去詢問,未免有些唐突,我只好朝他禮貌地笑了一下。他朝我拱了拱手,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了看,他沒有絲毫動靜,只是靜站在原地目送我們離去。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總覺得這一幕看上去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裡看到過。
而走過奈何橋,到了三生石前面,我能看到的,是和張啟前世的諸多前世之緣。幾世的夫妻,果然比尋常夫妻羈絆更深。
我接過孟婆遞來的湯,和張啟相望一眼,將孟婆湯一飲而盡,進入輪迴。
*** *** ***
我叫江雪寐,年輕時是宮廷樂師,擅箏,時人常道聲妙入神。因為長得並沒太好看,皇上選老婆時也從來沒看中我。十九歲時,我嫁給了黃榜進士元永,隨著他陞官發財,共度米壽,含笑而眠,一生長樂。
我自小便被人說成福大命好,沒想到下了陰曹地府,一個小鬍子判官看見我的命薄,居然也說:「羊吃青草貓吃鼠,你這三輩子福分,真是其他鬼修千年都修不來的,無常爺親自接待的生魂著實不多。你這還是兩個一起上。要知道,你可是謝大爺還魂後,第一個由范大爺親自勾的魂。」
他所說的范大爺,大概就是前方的黑無常。他穿著一身黑衣,頭頂黑色高帽,手裡拿著鐵索,正抱著懷裡的九尾狐下船。另一個男子站在岸邊,頭頂白色高帽,手裡拿著一個嶄新的哭喪棒,乍看和黑無常貌似反色的雙胞胎,眉眼間卻有著黑無常所沒有的敏銳心機。他眼睛細長,朝我這裡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尚書夫人下船時可要仔細了腳,扭著便不好了。」
「難道你們就是地府陰帥,黑白無常?」我笑得頗慈祥,「生得真精神,真好看。」
黑無常沒什麼反應,白無常的嘴角卻抽了一下。
活到這把歲數,很多東西都已看得很淡,還無人帶領,我已勾著背淡定地往前走,進了鬼門關、閻羅殿,在閻王爺那報了個到,就被迅速安排著去轉世了。命好的人果然在陰間都有福利,一切手到擒來,連投胎都如此神速。
前往奈何橋的路上,我一直跟黑白無常叨念道:「可惜我家老頭子死了三年,現在想來必已投胎,不然讓他和你們吃吃聊聊,你們會喜歡他的。要知道,他年輕時可是進士,會作詩,會畫畫,出口成章,博學多才,人又好,很多和你們一樣大的小朋友都愛纏著他,讓他教唸書……」
大概是我太囉嗦,黑無常打斷道:「尚書夫人,尚書大人可沒投生。」
「真的?老身這把年紀,可容不得你們忽悠。」
「喏,你看,那不就是元尚書。」
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見了在橋下靜靜守候的元永。我頓時老淚縱橫,杵著枴杖走過去:「老伴,老伴,你你你,你倒是說說,你怎麼還沒走啊。」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下等三年。」白無常朝我淺淺一笑,「元尚書過世後,一直在這裡等你。」
元永望著我,蒼老昏花的眼中帶著點點水光。他朝我招招手:「夫人,來。」
我的腳步更快了,過去攙住他的胳膊:「我們居然還能一起投胎……」
一陣噓寒問暖過後,黑白無常說時間不等人,讓我們趕緊投胎,還說我們原本三世夫妻期滿,緣分已盡,但因為在陰間有人幫著忙,所以下輩子我們還是夫妻,還是會白頭偕老。我們對這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很是感激,想要問出個名字來,但無論如何,黑無常都不肯說出名字。
「你這叫傻人有傻福。」白無常揮揮哭喪棒,「快過橋吧,再晚上便來不及了。你與那人有緣自會相見,無緣的話,便似和其他人一樣,過了幾輩子,到頭還是萍水相逢。」
我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已被帶到奈何橋頭,迷迷糊糊地喝了湯。快過橋了,我總覺得差了點什麼,但如何都想不起來,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流水滾滾的忘川。微雨中兩岸紅花相望,水碧沙明,但灼灼夭夭的繁花綠草中,只有幾個幽魂在嗚嗚飄動,只此而已。
終於我們走到三生石前。
終於我想起了一切。
包括千百年無數次路過這裡,不曾看到的前生。包括在輪迴中孑然行走,我最重要的記憶。包括白雲仙霧中那個人額心的紫色仙印,桃花般的隱笑。包括每一次輪迴中,他在橋下目送我離去的身影。包括千年前仙界的大雪中,他走上黃泉路前,輕聲說的那句話。
「子簫……」我喃喃念道,「不行,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要回去見子簫。」
但轉過身,我看見的只有長長的奈何橋,還有幽冥界中居無定所的鬼魂。橋下沒有子簫,只有黑白無常,正一臉嘆惋地看著我們。
我用枴杖輔助著,放大腳步走回去,無視身後一直叫喚我的元永。白無常略微驚訝地看著我,但黑無常迅速派鬼差攔住我,並把我拖回去。
「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到底是年邁的老人,根本無法反抗他們,只能扯著枯竭的聲音喊道,「如果再不見他,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看見他。求你們,讓我回去,讓我見他最後一次!!子簫,子簫!!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鬼魂們聞聲看過來,但一見叫喚的是個老太婆,便繼續漠不關心地各忙各的。
「夫人,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我被鬼差們提起胳膊,往盡頭走去,元永一路追過來,但他們還是在他碰到我之前,把我扔進了輪迴。
隨著輪迴的沖洗,所有的記憶又一次迅速脫離腦海,身體也變得輕飄如紙。我告訴自己不要忘不要忘,千萬不能忘。可到失去意識之前,也只能記得那個人在黃泉路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千古相隨,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