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過橋

石天基有詩曰:「人生在世一蜉蝣,轉眼烏頭換白頭。」這話絕對僅限於凡人的那個世界。

  

  數年過去,上頭的世界白雲蒼狗,下頭的世界鐵板不易。策兒到了變聲的年紀,頂著個公鴨嗓到處跑,臉部輪廓雖還稚嫩,但也漸漸有了英俊小生的影兒。宛兒也到了荳蔻年華,站在一把子水蔥兒似的姑娘裡,竟也很是出類拔萃。可嘆的是,她和策兒兩人感情似乎沒兒時那麼好,時常鬧彆扭不說,有時候還吵得面紅耳赤,互相看不順眼。

  

  而沈公子自與顏姬三年之約後,寒窗苦讀,發憤圖強,終於在第三年金榜題名,為皇上欽點了狀元,大紅袍子上了身。翰林府賞一品御宴,文人騷客幾番風雅,風風光光過後,沈公子心中惦記著的,還是京城那棵鬱鬱芳芳的桃樹。

  

  月下一壺桂酒,折枝一束桃花。沈公子心懷忐忑,等著與故人重逢。

  

  然則到最後,酒喝完了,花凋零了,還是沒能等來要等的人。

  

  我跟顏姬說,你這回眼神不好使,沈公子是個長情的人,這樣做不地道。顏姬搖搖手指頭,說再等三年,你且看他。

  

  此後,沈公子果真如他所料,鯉魚了個跳龍門,名利雙收一帆風順。他搬到京城兩年後,把自個兒的一家子人也帶了過去,包括他五歲的親妹子。而離奇的是,這妹子生得跟花似的,卻是個難得的鬼才——大字還不認得一個,就嗜上了賭,搖色子摸麻將天九牌鬥雞走馬她是樣樣精通。

  

  一日大司馬帶著小兒子到沈公子家中做客,因和沈公子聊得投緣,就把小兒子扔到了後院。司馬小公子虛長沈小姐幾歲,生得虎頭虎腦的,脾氣略有些暴躁,渾身是勁兒,一會兒便把整個後院裡的兄弟姐妹嚇得不敢說話。只有沈小姐膽子頗肥,拿出一對蛐蛐兒給他,說你選一隻跟我鬥,誰的蛐蛐兒贏了,就算誰贏,輸家為贏家做牛做馬十年。司馬小公子見對方不過是個小姑娘,毫不猶豫答應,並選了大的那隻蛐蛐兒。

  

  結果便是,這未來的武狀元果真逃到天涯海角,也沒能逃出沈小姐的五指山,這輩子又被套牢了整整十年。

  

  沈小姐固然生了顆冰雪聰明的腦袋,她兄長考上金榜的腦袋,卻彷彿是石頭做的。

  

  皇上看他是越看越順眼,沒過多久便招他當駙馬。可沈公子違抗聖旨,寧死不屈,還堅持說自己已有婚約。礙著這個理由,皇上不好發作,但也不再寵他。不出兩年,他便連降四級,還被發配到京城外去安撫瘟疫百姓。沈公子這些年原本鬱鬱寡歡,身子骨不大好,這一去,毫不意外也染上了病癘,短短一個月內,便再也沒從床上下來過。

  

  沈公子是狀元郎,這等人物都是由無常爺親自勾魂。范無救和花子簫一次閒聊,提起姓沈的狀元郎即將赴召玉樓,馬上要去生死簿上登記。聽說這一消息,我立即命人去尋顏姬。那時,顏姬剛好在流連草叢,和一群琵琶精面首銷魂蝕骨。這些年他愣是沒踏入京城半步,聽說這件事,卻立即飛奔到陽間。

  

  我心裡還是很擔心他,但因為被禁足,只能在陰間等消息。然而等了十多天,只從一些鬼卒那裡聽說,陽間有個狀元郎本來是要死的,近日不僅大病痊癒逃過一劫,還馬上要娶公主當駙馬爺了,這命不是一般大。

  

  之後我直接去找黑無常,想問他顏姬的狀況。可到了無常府,卻看見另一個女子正上門拜訪。兩人因為都在等范無救,不過一會兒就搭上話了。

  

  「我是來謝恩的。」女子淺淺一笑,「我前些年中了一個狐狸精的迷魂咒,到十多天前才解開。我好姐妹說,這些年一直都是無常爺在保護我,順著那狐狸精的意思去做事,才留住了我的性命,所以想親自跟他道個謝。」

  

  「原來如此。」

  

  我點著頭,心裡卻更焦急了。這應該就是騷狐狸用來威脅范無救的姑娘。他的迷魂咒應該只有他本人才能解。半個月前日子沈公子差點歸天,他按理說沒時間忽然回來解咒又再消失。

  

  迷魂咒失效,難道是因為……正心慌意亂,范無救親自出來見客了。

  

  女子笑意更深了,頓時百媚橫生:「無常爺,托你的福,我身上的妖咒解開了。」

  

  「是嗎,那就好。」范無救難得露出溫柔的表情,但很快又轉向我這邊,淡淡說道,「東方姑娘,你跟我進來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好。」我點點頭。

  

  范無救又對那女子說道:「今天有事,我改天再來看你。」而後把我帶入府中。

  

  其實,我早已做好聽見噩耗的準備,從大門走到前院的路上,一直心情低落。但到正廳門口,進入眼簾的第一個事物,居然是盤在灰鼠椅上的金白毛糰子,還有下方垂著擺動的幾根金毛尾巴。

  

  我飛奔過去,蹲在那條九尾狐面前:「顏……顏姬?」

  

  九尾狐看了我一眼,翻了個白眼,伸了個懶腰,又懶洋洋地縮成一團睡覺去了。

  

  其實十分不確定這是不是顏姬。印象中,顏姬的狐妖原身要比這個大很多,眼前這只獸簡直就是嬰兒狐狸。

  

  「這是顏姬嗎?」我回頭看向范無救。

  

  「是的。他把千年內丹給了別人,所以不但變回了原型,還縮小了很多,估計幾百年內是沒法化為人形了。」范無救走過來,也蹲在他的旁邊,用手指捅了捅小狐狸的肚子。狐狸渾身毛立刻聳起,眼睛發紅地看著他,但只能嗷嗷嗷地叫幾聲,甚是憋屈。

  

  「顏公子,這就叫惡有惡報。以後壞事少做,知道麼。」范無救又捅了捅他的肚子。

  

  騷狐狸終於怒了,一下跳起來,吊到范無救的身上,在他胳膊上又啃又咬。無奈他現在殺傷力就像個奶娃娃,咬了半天,范無救都沒點反應。他也只能繼續無趣地縮回椅子上,用小屁股和縮小的尾巴對著我們。只是那尾巴上的毛雖有新生寶寶的光澤,卻一根根立了起來。

  

  從那以後,范無救便飼養起了幼狐,我也時不時去逗弄一下小動物。其餘時間在家裡種種花,作作畫,等花子簫回家後,與他過著平凡溫馨的夫妻生活。

  

  這樣日復一日,光陰荏苒,九年時間眨眼而過。

  

  這九年的時間裡,策兒終於長大成人,小小年紀便金榜題名,拿下武探花,受聖上之命平定反賊,安定邊疆。翌年聖上駕崩,九歲的太子爺九五之尊,君臨天下。策兒回到朝廷輔佐小天子大治天下。隨後,太皇太后把宛兒許配給他,成就了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

  

  因著兒時的小插曲,沈小姐追著司馬小公子整整九年沒放,還沒滿十年便耳提面命,非得賴著對方從了自己。司馬小公子對她很是無奈,堅決不從,無奈大司馬伕婦很是喜歡這小丫頭,給他們提前定了親,也不枉小姑娘當年的粉身碎骨渾不怕,化作雞湯也無怨。

  

  冬去春來,又是個陰雨天。

  

  細雨輕寒,衣滿風聲。對岸不知何時蓋起了一棟小竹屋,屋前綠樹蔥蔥。落葉映奈河,水岸一望,萬里一片白茫茫。行舟由遠及近,舟影掩著樹影,緩緩靠了岸。

  

  幾名隨從下船後,紅袍公子撐了傘,提著衣擺從舟上下來。我趕緊收了傘,衝過去鑽到他的傘下。花子簫微微一怔,隨即笑了:「媚媚,怎麼你也在這裡?」

  

  我挽住他的手,抬頭看向他:「我來接你。」

  

  花子簫轉身打發掉了隨從和意生,和我一起慢慢在河邊踱步:「娘子今天表現非凡,不知有何指教?」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要跟我客套,就是想你了。」

  

  花子簫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拍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輕輕說道:「其實,方才我在舟上,也是在想著媚媚。」

  

  「是麼……」我故作心不在焉地看向別處,其實是藏不住臉上的笑。我笑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認真地看向他:「子簫,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嗯。」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花子簫故作迷惘地沉思了小片刻:「我不知道。」

  

  「明年十年期滿,策兒長大了,我的投胎期限快到了頭。」

  

  其實這個話題並不好開口。九年來,我和子簫沒一個人提起這件事。即便是即將滿期,他也從來沒跟我說過。因此,聽我說出這句話,他臉上的笑意漸漸褪了下去,聲音也更低了些:「放心,我沒忘記。」

  

  我揚揚眉,好奇道:「那你可知道我該幾時去投胎?」

  

  「現在還不清楚,畢竟那是一年後的事。」花子簫的睫毛垂了下來,握著傘柄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到時候我會為你安排的,你什麼都不用操心。在這之前,我們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好麼。」

  

  我想了想,歪過腦袋看他:「可是,我現在就想投胎,該如何是好?畢竟策兒也長大了啊。」

  

  花子簫並沒太大反應,只是淡淡道:「時間還沒到,你是走不了的。」

  

  「不要這樣……」我抓住他的胳膊,賴皮一樣用力搖了搖,「子簫,子簫,你那麼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讓我早投胎的,對不對?」

  

  花子簫終於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我,冷冷地說道:「九年你都忍了,多忍一年,有這麼困難麼。」

  

  我眯著眼,憤憤道:「忍不了。」

  

  他靜靜地盯著我,臉色蒼白,張開嘴唇半晌,才說出一個字:「好。」

  

  「啊,你真狠心。」我委屈地吐了一口氣,怨懟地看著他,「畢竟昨天晚上我們才有過肌膚之親,現在我要走,你居然連留都不留……是不是想早點打發我走,好去尋花問柳呀?」

  

  這下他連嘴唇都發白了。

  

  「這九年裡,每天我都恨不得把一天當成兩天用。每天都不敢睡覺,因為多過一天,你在我身邊的時間就要少一天。現在你想提前投胎,還說我狠心……你到底有沒有心?」

  

  「提前投胎怎麼了?」我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所云的態度,心裡卻忽然難過起來。

  

  花子簫眼神冷漠,寒聲道:「投胎轉世,你懂這話裡的意思麼?不是說你過了一輩子,可以再來和我重聚。轉世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永遠的陌生人。」

  

  他的語氣很淡,但我卻差點因此哭了出來。

  

  我搖搖頭,忘記他說的話,抬頭笑道:「所以,我才做了決定。十年期滿,就下無間地獄。」

  

  花子簫愣住。

  

  「……什麼?」

  

  「不知道我會在那裡待多久,但肯定會出來的。在這之前先說好,你必須答應我兩件事——第一,在我進無間地獄的時候,你不准找別的女人,必須等我。第二,你不准拒絕,如果想說什麼為我好讓我去投胎,那現在就送我走。明白了麼?」

  

  花子簫沉默地聽完,睫毛顫了一下,望著我的眸子中有水光閃爍。最終,他只說了一句話:「我陪你一起去。」

  

  其實,我和他說的是恐怖又噁心的事。一個是扒皮削骨,一個是噩夢重現,兩人都將變成血池地獄中血肉模糊的腐屍,可是,卻沒有半點後悔。

  

  只覺得眼前一切都比以往更美,花如錦繡,人似春風。

  

  *** *** ***

  很快,又一年過去。

  

  進無間地獄不是件小事,若只是作姦犯科,搞不好會被送到十八層地獄,煎炸一圈再撈回來。縱觀六界,還沒哪個妖鬼神魔自主去申請永世不得超生。因此,我特意準備好了口供,打算去閻羅王那裡報個道,再去豐都大帝那裡陳情。

  

  自從老爹投胎,閻羅王又變得跟以前那般兢兢業業。門口大鬼小鬼排隊等候,他還是淡然處理公務。眼見黑無常帶著一群勾魂跟班過了拐角,我等得無聊,一時來了興致就跑過去想打個招呼。不料還沒走近,就聽見兩個勾魂嘲道:「你剛才看到麼,東方媚真的打算下無間地獄,據說是打算去陪她夫君。」

  

  「話說她留在陰間不是為了她弟弟麼,怎麼花子簫改了她弟的生死簿,都這樣輕易原諒了?果然女人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啊。」

  

  「不,這事她彷彿根本不知道。就是個傻子啊,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怨不得她。在她看來,不,在很多鬼看來,花子簫都是個正人君子不是麼。不過稍微用腦筋想想就知道,他在陰間待了這麼久,怎麼還能是正人君子。你看東方媚來這裡以後,他殺了多少人。看當初那冷蓉,還有那叫妙什麼的……」

  

  「死的都不作數,最慘的是湯王爺吧,好生生一痴情郎,連和東方媚三世的夫妻胎都定下了,卻被他硬逼著去投胎……我現在直接懷疑啊,顏公子變回畜生、我們白無常爺的死和他也……」

  

  這時,范無救的聲音響起:「你們倆在這裡廢話些什麼,快過去做事。」

  

  聽到這裡,腦子裡的血像瞬間流失,胸腔裡有一口氣提不上來。我扶著廊柱,眼冒金星,幾乎站不住腳。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閻王爺派人來通知我入殿。我晃晃腦袋,努力保持清醒,跟了進去。閻王爺果然是被老爹坑過太多次,見了我立刻笑開了顏:「什麼風把東方千金都吹過來了,你爹爹現在日子過得很是舒坦。」

  

  「我……十年期將滿,投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還是放心不下家弟,想找閻王爺看看東方策的生死簿。」

  

  「原來如此。稍等,這就去找給你。」

  

  他動作神速,像生怕我提到了其他人。不過多時,生死簿便翻開在寫「東方策」的 頁面,為鬼卒雙手奉上。

  

  簿子有些陳舊,但果然是有改動的痕跡。

  

  我喃喃道:「奇怪,子簫跟我說,十年前他改過兩次策兒的死期,何故這裡只有一次?」

  

  「兩次?他只找我改過一次,莫不成是在豐都大帝那……」閻羅王說到一半,看見我的臉色以後,忽然住了口,自己臉色也變了,「東方媚,這事,這事你自個兒知道就好,可千萬別去找花……」

  

  不等他話說完,我已衝出閻羅殿。

  

  晚上,花子簫回家了。我替他把外衣脫下,又端茶送水,幫他揉了揉肩:「今年必安的忌日,你跟我一起為他燒柱香罷。」

  

  花子簫喝了一口茶,並沒有回頭:「好。」

  

  我坐在他的身側,輕輕撫摸著他的黑髮:「每年我們都去,你就不問問我今年為何突然提出來?」

  

  「那是為何?」

  

  「因為以前都不曾注意看你燒香時的反應。現在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我的手停了下來,「必安的死,不會也和你有關吧?」

  

  花子簫撥了撥茶蓋,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

  

  我也笑了:「我連下無間地獄都不怕,更不會怕跳奈河。如果你撒謊騙我,知道真相,我說不定會難過得不得了,做出和必安一樣的事。」

  

  他這才放下茶杯,靜靜凝視著我:「你想說什麼。」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涼了下來:「告訴我,必安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花子簫不說話。

  

  「回答我的話。」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但無論等多久,他還是如同一座塑像,美麗卻無情。

  

  「你說話。」

  

  我搖了搖他的胳膊,忽然覺得整個人從背脊到心底都涼透了:「你為何要改策兒的生死簿?你知道……知道你這樣做了以後,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對不對?」

  

  花子簫真像是死了一般,除了靜望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還有少卿,顏姬,他們都是你害的,是不是?」

  

  懸在室內的大紅燈籠輕搖,把暖閣襯得如同濃烈墨畫一般。花子簫身後的繡幔也微微擺動,蓋住了青綠銅鼎。可是,直到窗外孤魂的花腔令鼓響起,震落了滿院的紅花, 他才終於開口道:「既然你已決意留下,我就不會再放你走。」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總算明白他這句話裡的意思。而且,越是細細回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越對比他素日的與世無爭,心中的涼意就愈發滲骨:「……你還打算害死多少人?」

  

  「為了留住你,多少人都可以。」他毫不延緩地說道。

  

  同枕十年,我知道他很多事。譬如才學淵博,精通音律,喜焚宮香,愛品名茶,海量卻不愛酒;後院裡種了許多野花,也愛蓋滿青苔的盆景;口味很清淡,吃飯不挑剔,喝茶的嘴卻高貴得很;偏心漆茶盤、紅紫透雕鑲花卉草書的茶壺,至愛六安瓜片;妙筆生花,字跡有王羲之遺風,自成一體,幽都一名女鬼將他的字畫以金絨繡出,為陰間仕宦富貴之鬼收藏,名之「簫繡」;他的皮膚是象牙色,鼻子高高的,此時一身銀紅色的綾袍加在身上,自是風度翩翩,無以倫比。只是並未料到,為妻十年,我竟從未瞭解過這個人。

  

  在我眼中,花子簫一直是個神仙心性的公子,他溫文儒雅、與世無爭,之所以為鬼,是因為仙界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錯漏。

  

  「我先走了。」

  

  我不由打了個哆嗦,後退兩步就轉身想要逃離這裡。可還沒走出幾步,大門就被一道暗紅色的光封住。我呆了一下,剛想質問,他已將我打橫抱起,朝臥房的方向走去。我推了推他的胳膊,錯愕道:「你做什麼……放我,我要出去!」

  

  他加快腳步,卻沒搭理我。

  

  「發生這種事,你還想我怎樣?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會回來。」

  

  嘴上是這麼說,心中卻已經有些慌亂了。十年期將滿,我又才向閻羅王提了要下無間地獄的申報,倘或不及時取消,我就真得永生永世和這人待在陰曹地府了。眼見我們倆的臥室將近,我從未哪一刻會像此時這般,覺得它像是鬼門關,陰暗漆黑,深不見底。這種畏懼加上被背叛的寒意,頓時吹走所有情濃愛意,清晰了十載糊塗。

  

  我抓著他的衣領,哀求道:「讓我出去。我從來沒做過愧對你的事,你何以逼我至此?看在那麼多年夫妻情面上,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去投胎。」

  

  那一刻,我明顯感到花子簫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的臉依然如同一汪湖水,毫無漣漪。他用肩膀撞開門,把我抱進去,扔在床上。我剛掙紮著坐起來,他已化作一縷青煙,離開臥房。然後,他推開窗子,一顆美麗的頭顱出現在窗欄旁,在紅梅花枝下朝我露出憂鬱的微笑:「你若現在走了,我恐怕再活不了。即便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下來。對不起。」

  

  黃昏時分,他命人送我用膳,我一口沒沾。然後他把飯菜端進來,親自餵我,我把盤碗全砸了。他默不作聲地離開。天黑以後,他回來替我更衣,欲與我歡愛,比平時要慇勤得多。但我完全不買賬,無論他怎麼取悅,都抱著胳膊縮在牆角不回應。他在床頭坐了大約半個時辰,忽然俯下身含住我的耳垂,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不顧我的反抗把我擰過來,用膝蓋分開我的雙膝,半強迫地逼我就範。他彷彿並不陶醉其中,除了細微的喘息聲,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我耳邊低喃著「對不起」與「我愛你」。事後我強忍著淚水,使勁打他,一口口狠狠咬在他的身上,一整夜無眠。

  

  我不曾問過他幾時才能放我自由。因為心裡清楚,那道門從來都沒有鎖過。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踏出這個家門,隨時可以離開他。但多年來的信任與夫妻情誼,早已變成一道道無形的枷鎖,把一整顆心完完整整鎖了起來。

  

  終於親眼目睹數個日出日落,我盤算著投胎的日子已至,大清早的便衝出臥房,好似拋了鞍的馬一路狂奔離開回魂街,趕到閻王殿。閻羅爺原本在蘸墨批改生死簿,一見我手一抖,一枚銅板大的墨水落在簿子上:「東方千騎,不,千金,這又是哪陣風……」

  

  「我想投胎!」我從未如此開門見山。

  

  閻羅王愣了一下,回頭無助地看看牛頭,又看看馬面,吞了口唾沫:「我的大小姐,你跟子簫小倆床頭吵架床腳和,昨天想生死與共,今天又想永不相見,也頗有情調。但投胎可不是小事,你要過了橋再後悔,我就實在沒有辦法了,畢竟六道輪迴可不是閻羅殿,可以隨你亂來的。一旦投胎,你倆就很可能永遠錯過了,你先考慮清楚,想好再告訴我。」

  

  他見我整個人陷入呆滯狀,終於嘆了一聲站起來:「罷了,我懂你,今天是最後一日,你若不投胎,可得和子簫留在地府過苦日子。來,我帶你出去走走,談談心,見個人,你想仔細了再做決定。」

  

  他帶了兩三個隨從,領我離開閻羅殿,在幽都孤魂淒零的長街上散步:「你和子簫恩愛多年,應該知道他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骨子裡是很重情誼的。」

  

  「嗯。」

  

  「他先前在上頭為仙時,曾經有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叫青寐,不知你聽過沒。」

  

  青寐,這名字聽上去真是異常耳熟,可我晃晃腦袋又揉揉太陽穴,怎麼都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也只得說:「我聽過他有個心心唸唸的前妻。」

  

  「那便是青寐了。因為從我認識他起,他就從未續過弦,你是第一個。」

  

  這話聽得我是又感動又膈應,我望著遠處的雲霧不說話。閻羅王道:「當時他們夫婦二人在仙界犯了事,被打下來,子簫救了青寐,自己進了無間地獄。青寐則進入輪迴不斷投生,和他永生永世再無交集。當初九天玄女為子簫的痴情感動,向天帝求情讓他起碼能在青寐輪迴時看看妻子。天帝說透露命數是絕對禁止的,但也同意讓青寐每一世為人的名字都帶個『寐』音的字,這樣算是給子簫一個提示。」

  

  聽他說得越多,我的心就跳得越快。心中一直有個猜想,可多年來總是想說又不敢說。此時我張了張口,幾乎將之脫口而出,閻羅王卻長嘆一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只可惜你與這青寐,確確實實不是同一個人。青寐這兩世投生說好不好,前世是懸崖上一隻蒼鷹,這一世剛在一座枯廟旁發了芽,過些年份便會長成一棵梧桐罷。」

  

  像是一顆重石落在胸口,我長久不能言語。不出多久,我們走出鬼門關,忘川水聲潺潺,對岸有一座小竹屋依山傍水建在河灘之上,週遭為蘆葦所蓋,開窗擲竿便可垂釣。我望著那小竹屋出了神,小聲道:「子簫知道我不是她,對麼。」

  

  「他一開始以為你是青寐,可後來如何,我便不清楚了。你還得自己問他。」

  

  我搜索枯腸,確定他曾告訴我,我不是他妻子。但再多愚昧的話我也不會再問。閻羅王告訴我這個段子,也只是想讓我摸清事實,便是無論我是否願意為子簫留下,他心中都會有個青寐。無論我與他有多恩愛,我們故事的開端,也是因著一個青寐。冷蓉即便出自青樓,也有一顆但求一對一真情的心。從楊雲開始我卻始終毫無長進,屈居第二也甘之如飴。楊雲是少時痴迷也就罷了,可子簫……我在他身上委實投入了太多太多。

  

  想到這裡,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胸前的疼痛過去。

  

  閻羅王在我耳邊低聲道:「東方千金,想不通事情時,可以試著把目光放長遠一點。你且看河對岸。」

  

  我睜開眼,失望道:「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竹屋。」

  

  閻羅王笑得很是陰險,伸手朝竹屋的方向彈了彈,那窗子便被一道風吹開,裡面一件高懸的白袍子隨風起舞。我錯愕地張口,立即認出那是某個人最喜歡的衣服,不由往前垮了一步。

  

  「人莫不飲食者,鮮能知味也。」閻羅王指向那邊的手隨著一轉,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隨著他的動作看去,看見了奈何橋上的一堆痴男怨女,淒厲幽魂,還有靠在橋欄上望著我的湯少卿。

  

  閻羅王道:「這小子辭官十年,一直住在河對岸,你天天路過這裡,哪怕少看一眼子簫,都可以看見他。今天是他等你的最後一日,不管你是否打算過橋,好歹都去送他一程。」

  

  我提起一口氣飛奔到奈何橋上,卻在少卿面前猛地剎住腳。他朝我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夫人,別來無恙。」

  

  我望著他久久不動,最終只是淡淡笑道:「你這金門繡戶的小王爺,居然能在那破茅屋住那麼多年,這怨氣怕是比陰間所有的鬼加起來都要大。」

  

  少卿大抵萬萬沒料到我會這麼說,短暫怔忪後,只低頭笑出聲來。

  

  我與少卿一起到閻羅殿走了一遭,在投生契上大筆一揮,蓋了手印,又一起回到奈何橋。直至這時我才知道湯王爺果然是享福的命,哪怕住在竹屋裡,也沒忘記當初說要與我成為三世長壽夫妻,早把接下來三輩子的胎都選好了。

  

  天微微亮,雨水細細密密地落下來。長髮吊死女鬼抱著繡球燈,在幽都城內漂游;被腰斬的官員走幾步路便落成了兩半;遙遠的小屋中,有腐朽之鬼穿上美人皮,對鏡梳妝;無頭鬼提著藤黃燈籠,滿河岸尋找自己不小心弄丟的腦袋;城外無常爺帶著一群小勾魂,把一群哭天喊地的生魂拖入冥府;冤死的新娘抱著懷裡腐爛的孩子哭哭啼啼,大紅蓋頭擋住了臉,繡花紅鞋捆住了腳;船伕戴著斗笠,剝著生人手指,啃雞爪子一般在船頭吃得正香……這幽幽的陰間又要開始了新的一天,我跟著少卿走上奈何橋,回頭看著滿眼的群魔亂舞,聽著鬼哭魂鳴,終在忘川旁看見了熟悉的紅色身影。

  

  那彷彿是靜水深流處,一抹濃郁的幽香。

  

  花子簫撐著油紙傘,紅袍如火,長髮似漆,一雙眼在傘下的陰影中顯得異常幽深。任何新來的生魂都不會猜到,這樣一個貌美如畫的公子,卻偏偏正是陰曹地府裡最駭人的一隻畫皮。只要他靠近,所有惡鬼都會自然退散。他站立的位置,只有蘆葦細雨隨風搖曳。雨水落在他的肩上,黑絲綢般的長髮上。他望著我的眼神,與十年前一模一樣。

  

  我深吸一口氣,握住少卿的手,沉默地轉過身去。

  

  倘或來生有機會,我希望永遠不會想起這一世發生的事,好讓我被傻傻蒙在鼓裡,好讓我給自己一個機會,讓你再騙我一次。

  

  但子簫,我與你今生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陰間百年如一日,忘川水滾滾而過,紅花開遍黃泉路。

  

  奈何橋對面便是通往來生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喝孟婆湯之前,我曾經想過要回頭,最後再看一眼橋下的身影,但還是沒這麼做。

  

  我和少卿喝了湯,終是一同走過了這座橋。

  

  三生石上,我看見了前生昔日的種種。

  

  紛亂的景象中,其中一幕如同濃霧中的冷月,豁然劈開了所有的記憶。笙歌石橋,河中碎月,還是凡人模樣的無常爺水光盈眸,少了地府初遇時的陰氣,多了幾分英氣,喚了一聲我那一生的名字。

  

  直到幾生幾世過後,我才知道,在我離去後,子簫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沒有打算與他的妻子重逢。只是在陰間的最深處,忘川河旁,幽幽燈籠高掛紅樓。陳舊的古箏磊在窗檯上,再無人奏樂。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握著毛筆,倚欄而坐,獨自畫著紅衣美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