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碧煙

春夜短,幽夢斷。

  

  環顧四周,窗外丁香吐豔,水燈如霧,房仍是那間房,床仍是那張床,窯茶杯仍留著六安瓜片的茶垢,可身邊卻早已空無一人。桌上的爐瓶三事楚楚有致。唯一不同的,是順著窗花落下的滿桌花瓣。

  

  身體仍有不適,但我還是穿好衣服起來,一個人去了側廳,準備用早膳。剛一跨入門,卻看見謝必安和湯少卿坐在餐桌旁用餐,往餐盤裡兩個碗裡舀粥的,是早已穿戴好的花子簫。

  

  一見我進來了,花子簫微微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碗裡的粥,對我欲言又止,又對另外兩人道:「那我先回房。」

  

  「好。」少卿大口喝著粥,隨口答道。

  

  謝必安看了我一眼,又笑著用湯勺撥了撥粥:「花公子,你這麼做可不對。娘子剛一來你就叫走,會不會太失禮了?而且我知道你一個人可以吃兩碗,但她剛起來,你是不是應該先給她一碗?」

  

  花子簫這才把碗放下,坐在桌旁。我在他旁邊坐下,滿腦子都是昨夜春宵一度的回憶,飯也吃得很是走神。花子簫也一直埋頭吃飯,並不多言。他雖然性情溫潤如玉,卻很少如此拘謹。謝必安那雙細長眼朝我們掃來掃去,弄得我有點緊張。整個用膳過程是悄無聲息,唯一的聲音,便是少卿對食物的點評——倘若目光也能變成刀子,那還有謝必安眼刀唰唰唰的飛射聲。

  

  飯後,少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才離開。

  

  謝必安站起來,也準備去當差。

  

  「掩耳盜鈴不妥。」他用哭喪棒敲了敲手心,嘴角有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不妥。」

  

  本想只有我和花子簫,氣氛會變得更僵。但他指了指我的空碗,溫言道:「娘子,我再給你盛一碗?」

  

  「哦,好。」我把碗遞給他。

  

  他去盛了湯,又重新回到我身邊坐下:「待你吃完,我也出去有事。」

  

  聽見他這麼說,我心裡又是咯登一聲,想起了上一次被他丟在家裡等一天的事。但還是沒多話,只笑著點點頭,飛快喝完碗裡的粥,然後起身打算送他出門。

  

  「我房門沒鎖,若是無聊,可以到我房間裡看書、作畫或撫琴。」他也跟著站起來,「媚媚,不用送我出去了,我會儘早回來。」

  

  「好。」

  

  心情稍微好些了,但他走了以後,心裡還是有一陣難言的空落。

  

  招呼下人打點了一下家中瑣事,我到他房裡去,看了一個時辰的書,把他的箏放在桌上,將雙手放上去。

  

  窗外一片桃紅錦繡,繁花落滿弦頭。我單手彈起了那首夢中熟悉的曲子,因為不夠熟悉,還是有幾個錯音,彈得也很小聲。停了一會兒,剛繼續了又一個音,忽然,另一隻年輕男子的手也放在了琴上。

  

  我嚇了一跳,抬頭卻正巧對上花子簫的目光。

  

  「怎麼……你這才出去多久?」

  

  「因為很想念媚媚,所以早些回來。」他對我,依舊很是相敬如賓。但每一個字都讓我心如亂麻。

  

  「把這首曲子彈完吧。」

  

  我點點頭,順著他指尖優雅的動作,緩緩撥動琴弦。

  

  琴聲切切,萬頃如水。暱暱情意,碧落天高。他另一隻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直至一曲終了,他彈琴的手也覆住了我的手,收回了胳膊,攔腰抱住我,把我整個人都禁錮在他的懷中。

  

  紅窗像是方形的畫框,把滿園桃李春色圖裱了起來。我低聲道:「子簫。」

  

  「嗯。」也不知是否擁抱太過用力,他似乎不想多言。

  

  而我也說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覺得落花無盡淒涼,更不願意再多喜歡他一分。

  

  因為直至這一刻,我忽然發現,無間地獄那些血腥噁心的場景,也不再那麼駭人。而這種想法本身,卻最令人害怕。

  

  晚上,路過謝必安的臥房。知道他一向睡得早,我特意放輕了腳步。但還沒從門前走過,已聽見裡面傳來了一聲大喊。

  

  我趕緊推開門,進去看發生了什麼狀況。誰知前腳剛一邁進門,必安已飛速坐起來,在床鋪周圍摸索,一把撈過床頭的哭喪棒,抱在懷裡,彷彿抱孩子般謹慎,微弓著背,背脊顫抖。他情緒不穩,居然一直沒留意到我進房。直到我走過去,輕拍了他的肩,他才抬起頭,惶然地看著我。

  

  「必安……你,你還好吧?」我小聲道。

  

  必安怔忪片刻,恢復了往日的淡然:「無妨,不過做了個噩夢。」

  

  他大夢初醒,吁了一口氣,又把哭喪棒放回枕旁,輕咳了兩聲,絲毫不覺尷尬:「我還道你和花公子似水如魚一條藤兒,幾天內不大會分開。這麼晚了還在這裡晃悠,不想他?」

  

  本想安慰的話都被他硬堵了回去。

  

  「你沒事就好,我先回去歇著。」

  

  「娘子。」

  

  聽他繼續說話,我停了下來。他又道:「曾有人獻楚莊王一名琴,名『繞樑』。得『繞樑』後,他便不理朝政,把國事家事都拋在腦後。幸而他的妃子樊姬及時勸阻,說夏桀酷愛妺喜之色,而後國破家亡。楚莊王如夢初醒,命人毀琴。」

  

  說到這,他抬眼看了看我:「楚莊王與『繞樑』,你比較想成為哪一個?」

  

  我笑道:「這問題問得奇了,任誰選,都會選楚莊王吧?」

  

  必安亦淺淺一笑:「言之有理。」

  

  聽他說了那麼一通胡話,我還道他是有心事。直到半個時辰後,顏姬發現他病倒在門前,把我們所有人都鬧了起來,我才知道,他那一出,全是因為燒得糊塗。

  

  打頭一回知道,原來鬼也是可以發燒的。下人們忙裡忙外為必安熬藥煲湯,我、顏姬、少卿還有子簫在旁邊照應。

  

  我擰了一把毛巾,蓋在必安額上。他卻猛地握住我的手,把我嚇了一跳。

  

  「碧煙,碧煙……」他痛苦地呻吟著,眉頭皺成深深的川字,「碧煙……碧煙……」

  

  這下我可糊塗了,轉眼看了看身後的顏姬和花子簫,顏姬和少卿搖搖腦袋表示不解,花子簫只是沉默地望著我們。

  

  丟了差事的是我,他們還有事要忙。於是,我把他們倆打發出去,自己留下來照顧必安。必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碧煙這倆字起碼也叫了有千百次。但除了這個,他也沒說別的。

  

  傍晚時分,他的燒退了一些,才完全沉睡過去。我去招呼廚子備膳,一路問家丁丫鬟們是否知道何為碧煙,大家都搖頭說不知。直到我連廚子也都問了個遍,花府過來幫襯的老家丁才說道:「東方姑娘,這問題你別問了,沒人會回答的。」

  

  我立即掉過頭去:「為什麼?」

  

  「這話我可不敢說,你若真想知道,每個月初一和十五清晨到幽都北門候著,會有一個雕空紫檀板的馬車罩著藏青幔子小停片刻,那商家必然不知你棄官了,你可用提督的身份去盤查他車裡的貨,多半能問出點名堂。」

  

  湊巧三天後便是十五,經過我三日照料,必安的病也好了個七八成。我便按那家丁說的,換好提督的衣裳,去了北門候著。果不其然,大清早門前零零碎碎坐著幾個鬼,天剛亮便有一輛罩著幔子的馬車停下。商家從馬車上下來,和門前的鬼換了張令牌,那幾個鬼就從車上搬了箱子進城。

  

  我當即出去,喝道:「大清早的,你們在鬼鬼祟祟搬些什麼東西?」

  

  幾個鬼嚇得肩一抖,箱子轟隆一聲掉在地上。商家嚇得魂不守舍,連箱子裡東西掉出來,也忘了去扶一把。我掃了一眼箱子裡的東西。不過是幾匹纏好的青色綾羅,看上去是好料子,卻並無稀奇。可商家發現我的視線落在綾羅上,臉色蒼白,就好似那些都是違禁毒藥一般。

  

  看來這綾羅里興許藏著些花樣經,我走過去,蹲下來,撥了撥它。本想看看裡面是不是裹了什麼東西,商家卻驚惶地半跪下來:「提督大人,別啊,這,這羅緞不是拿到幽都去賣的,只是,小、小的不過是路過此地,您要的話,可以都拿去。」

  

  原來問題出現在這些綾羅上。我的手停了下來:「你把它們運到幽都,是何目的?從實招來!」

  

  「唉,提督大人,您也是個姑娘,應該知道幽都的女鬼們都比別處的姑娘愛美,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越是稀罕的,她們就越想要。碧煙羅又是陰間有史以來賣得最好的緞子,這下忽然被禁,大家就去偷,去搶,也得把它弄到手不是……」

  

  碧煙羅?

  

  難道必安夢中滿口叫的碧煙,就是這勞什子?

  

  我擺擺手打斷他:「碧煙羅被禁我知道,我沒問你這個。我是問你它為何被禁。」

  

  商家木了一下,大概猜出我是新官,隨即神情緩和了一些:「小的若說了,提督大人便放過小的一馬成麼?」

  

  「你若招了,可能不死,但你若不招,或者撒謊,便是死定了!」

  

  我的虛張聲勢還是有點用,商家嚇得又抖了一下:「我招,我招!豐都大帝親自下令幽都內禁止販賣碧煙羅,據聞是美人子蕭提的點子,也不知是否有錯……」

  

  原來,這商家是碧煙羅專賣戶,每個月固定兩次,走私碧煙羅給幽都的達官貴人。這些門口的鬼,也都是這些權貴的家丁。

  

  煙羅是從陽間流傳到陰間的一種綾羅。往往色鮮紗軟,拿到遠處看,就像輕煙一樣,因而得名。

  

  足踏輕煙亦真亦幻很符合陰鬼們的審美,所以煙羅在幽都也一直很受寵。秋香、盤金、紅猩、鵝黃、郁藍、霓裳素等顏色都很常見,獨獨沒有松綠。

  

  其實,松綠色的煙羅,才是最早的煙羅。名字還有點講究。

  

  韋應物曾寫過一首美人詩:「上有顏如玉,高情世無儔。輕裾含碧煙,窈窕似雲浮。」

  

  碧煙羅,其名便出自這句「輕裾含碧煙,窈窕似雲浮」。指的不僅僅是這被莫名幹掉的綾羅,還有這「碧煙」二字後面的文章。

  

  多年前,在范謝二人還活著的時候,自小就義結金蘭,骨肉相親。但一次暴雨漲潮,范無救被淹死在南台橋下。謝必安原與他有約,發現他已經去世後,悲慟不已,也吊死在橋柱上。閻羅王被他們情誼打動,為他們封號黑白無常,並令他們成為勾魂陰帥。

  

  謝必安生前就被許了親,對象是小他兩歲的青梅竹馬。聽說謝必安自盡而死,這竹馬姑娘也想不通隨著他一起去了。兩小無猜在陰間重逢,自然而然,也就在陰間完成了喜事,成就了數十年的美談。

  

  從生到死,無常夫人素喜青色,尤其是朦朧若仙的空翠青。

  

  因此,無常爺每次到陽間辦差時,總是會為她燒上幾匹綾羅碧煙。幽都的女鬼們見她穿著這羅緞好看,也託人燒碧煙,久而久之,碧煙羅也就被引到了陰間。

  

  只不過,這個無常夫人的名字叫黛袂,並不是後來大家口中的碧煙。

  

  碧煙另有其人,是後來破壞謝必安和黛袂的惡婦狐狸精。

  

  黛袂似煙,一笑如霧。衣袂翩然,素雅清淡,彷彿九華仙子落了凡塵。而碧煙雖名煙,卻如落霞,猩紅沉厚,豔麗無雙,膩得像是一塊化不開的胭脂。

  

  無常爺第一次見她,她便坐在回魂街的冥府客棧,和一群鬼布商面對面,吃著腥膩的血茶。她手裡拿著一把小戥子,正往上放小塊卻沉甸甸的金子,動作老練地撥著秤砣,若無其事地看了謝必安一眼。那濃濃脂粉的味,站在十步外都能聞到。

  

  若不是親自勾過她妹妹的魂,謝必安絕不會猜到她才死沒多久。

  

  她的本名其實是畢煙,生前出生在書香門第,是個標準的名門千金。可惜後來親爹犯了文字獄,株連九族,當時整個揚州只要姓畢的,幾乎都被砍個精光。母親把她和妹妹從家中狗洞塞出來,此後她改名碧煙,過著流落天涯的日子。閨女兩個長大後亭亭玉立,對苦無依靠的姑娘來說,這卻不是什麼巧宗兒。終於,一次地頭蛇輕薄妹妹,她挺身而出,救了妹妹,自己卻遭羞辱後又被捅了一刀。

  

  常人都以為這樣折騰不被捅死,也該被羞死。可碧煙非但沒死,還搬去了京城,成了京城名花第一朵,幾年內攀龍附鳳,巴高望上,縱橫官商兩場,撈了大筆的銀子。

  

  都說紅顏薄命,沒想到她這朵俗花也不長壽。二十七歲那年,碧煙舊疾復發,大歸了。

  

  她生前積孽太深,一到陰間就被送到十八層地獄快活了八年。出來後她才知道,妹妹原本是要嫁給好人家的,結果患了傷寒,也斷了氣。來到地府以後,又非常走霉運,被托生到了畜生的胎裡。

  

  碧煙去打聽了一下,下令勾她妹妹生魂的是勾魂頭頭,白無常。

  

  不過,碧煙和我不同,手足之情對她而言,是平淡如水。不論陽間陰間,她都是油鍋裡撈出來的,很能想的開。所以當有人找她做買賣,讓她去報復白無常,她還泰山不動地把價翻了幾番。

  

  大東家給錢很是爽快,碧煙收了上新料的人皮。皮相的照著無常夫人黛袂畫的,神形之相似,可以假亂真。於是,一個病死的厲鬼就這樣成了畫皮,趁著黛袂去當鋪典當時,混到了無常爺的房間,爬上床榻,趁天還半陰著,滅了燈。

  

  黛袂回家後,也趕巧兒撞見這一幕,二話不說直奔鬼門關外,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望了三生石,把無常爺忘得一乾二淨,托生逍遙去。

  

  碧煙完成了任務,繼續攢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旦錢湊到數,就賄賂判官閻羅,為自己搗騰個好胎轉世去。

  

  誰知,白無常分明自個兒把老婆弄混,卻找上她的門來。他喝得爛醉,眼睛發紅:「我不過秉公辦事,生死由天,你妹妹自己命不好,投胎作畜生,這反倒成了我的罪孽了?很好,你沒了妹妹,便要我也沒了妻子。」

  

  很顯然,他對底下那樁買賣全不知情。碧煙嘆了一聲:「看你也可憐。這樣吧,在無常夫人回來之前,我當你老婆,照顧你起居,也算補償了你。」

  

  白無常自是不願意理她。但她當真擅自搬到了他家中,天天為他做飯洗衣,打點他的起居,成了溫柔賢惠的好妻子——哪怕是和碧煙認識只一天,都該知道她不絕不是自己扮演的善茬。白無常是陰帥,不好得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絕對是條金科玉律。

  

  之後,黛袂每一世都沒入鬼門關,總是在奈何橋頭匆匆晃了一下,便被送去轉世。謝必安是當差的,如果上頭的意思是讓她投胎,他也沒法把她拉入鬼門關。所幸每一胎都是好胎,他耐心地等了無數個幾十年。

  

  無常爺性情無常,報復人的方法也很是無常。在這無數個幾十年中,他表面與碧煙恩愛,底下他的好友卻都知道,他的脾性是越來越怪,嘴是越來越毒,整個人都快起了冰渣子。

  

  後面的事,便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百年過去,沒來由的,謝必安寫了一封休妻書給碧煙,理由是黛袂馬上就要回到陰間了——其實這不過是個藉口,離後來她真正回來,還有好長一段時間。

  

  碧煙收了休妻書,與他好聚好散,趕點把賄銀上交,到奈何橋去排隊等投胎。

  

  謝必安為何扯謊,迄今是個謎。

  

  碧煙是怎麼掉進奈河的,迄今也是個謎。

  

  有傳聞說,她在橋邊站著出神,那天下著雪,路滑,投胎的鬼又多,有人撞了她,她便不小心掉進河裡。也有人說奈何橋欄板很高,再是滑倒也不可能掉出去,除非她本人站在欄板上,或者大半個身子都探出去。

  

  不論為何,奈河水兇猛,再厲害的鬼丟到裡面去都會灰飛煙滅。謝必安聽說這消息立刻去跑去撈人,奈何沒撈回碧煙,只撈回她的半截腿骨,還有她骨肉溶解後,浮在水面上的一塊碧煙羅。

  

  「就是這麼回事。」商家打著哆嗦看我,「這話您可千萬不能漏了外人,說是我說的。您就放了小的一馬,這一車的緞子我都送您……」

  

  我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只想起無常爺那哭喪棒是長條兒棒狀,森白森白的,上面還纏了一段青色的羅緞,忽然覺得背上有點滲得慌。

  

  見我沒回答,商家卻倏地豁出去了,一臉正色道:「提督大人,我想了個透徹。以後待我也跟碧煙似的被奈河吃個乾淨,您在我靈牌前意思意思根香火就好。」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得了得了,我不會提起你的,以後你賣這煙羅,我當它就是大紅色。」

  

  聽過必安的段子,總覺得有塊大石頭堵在胸口。回去以後,見他還是坐在廳堂裡,持筆在賬簿上寫寫劃劃,與往日無甚不同。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點在必安身上是無法得以體現。他非但神采奕奕,見我回來,還抬起眼皮子,刻薄了我幾句。何況他那點舊事,還真是和我沒半分關係,我若莫名去慰藉慰藉,反倒有些不成體統。

  

  也只好吩咐丫鬟們備水沐浴,然後出來休息一下。

  

  下了花簾,夜雨乍歇。我在浴室的木桶裡舒服地泡著,又聽見外面敲門聲。以為是丫鬟提熱水來了,便應允讓她進來。沒想到丫鬟熱水是水來了,她身後卻跟了個花子簫。這下可實在,我一整天的小情緒頓時煙消雲散,整個兒夾緊屁股,縮在木桶裡一動不動:「子簫,你進來做什麼?」

  

  花子簫指了指丫鬟的水桶,很不以為然地招呼她為我加水,自己點了香燭,在彩屏上掛了一條白狐鶴氅,和一件孔雀金線如意絛。而後他淡淡說道:「春寒料峭,沐浴後穿太少會凍著。」

  

  丫鬟站在一旁,雙眼露出羨慕之色:「花公子和小姐真是夫妻情深。」

  

  我窘到差點一頭鑽水裡淹死。

  

  不過多時,丫鬟走了,我完全僵成了塊石頭,花子簫依然無所察覺,在我身邊伺候得周到,跟我說洗好告訴他。我拖了近半個時辰,水都快涼了,才忍不住悄聲道:「我要出去。」

  

  原是暗示他趕緊離開,他卻大大展開浴巾,示意我起身。

  

  「這,這不好罷。」我往水裡縮得更深。

  

  花子簫淺淺笑道:「娘子,你什麼樣我都見過,此時還生疏客套起來。」

  

  可是……我知熬得越久,就越難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閉了眼,用兩隻胳膊在身上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他倒毫無遲疑,用浴巾將我包住,把整個人抱出來,坐在一旁的杌子上。他為我套了如意絛,用浴巾順著小腿,擦拭到足尖。

  

  夜闌焚香,夢繞紅窗,他的濃睫裹上淡金燭光,在光影中,臉部的輪廓幽深而分明。忍不住偷窺他,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他的唇上。他至始至終都認真地為我穿戴,沒有亂碰亂摸,那麼正直的樣子,反倒讓我心裡有了一絲使壞的念頭。

  

  我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他眨了一下眼,回頭看著我。我總算忍不住,湊過去親了他的嘴唇。這鵝毛輕落的一吻,也令不知何來的勇氣,隨著渾身力氣被抽走。他反應卻極快,立即綿纏地回吻過來。

  

  套上身的鶴氅滑了下來,身子也似隨了心,火燒般熾熱起來。花子簫的手捧在我濕潤的發上,水珠沾浸他的衣裳。他氣息不穩,但說話的調調,仍是溫文儒雅:「我知道夫妻之間理應舉案齊眉,時刻唸著此事,是萬般失禮,娘子也不是很適應與我天天都這般……」

  

  「行失禮之事……」前半句話剛說出來,我明顯察覺,血都從脖子衝到了臉上,臉頰滾燙滾燙,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若是與你,沒什麼不妥。」

  

  花子簫愣住,我們之間再沒人說話。

  

  好在夜已深,門外深院寂寂,雨聲浪浪,似也攔了閒人再出來轉悠。

  

  俄頃,他雙眼又轉柔和。

  

  「媚媚,我向來懂得憐香惜玉。」他在我耳邊悄聲說著,原本在系如意絛上繫帶的手,順勢把那繫帶又拉了下來。

  

  開始我還在想,花子簫果真是仙人托生,便很是懂得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我和他分明成了親,提及此事,他還如此彬彬有禮,彷彿唐突了我。但小半個夜過去,他將我從浴室抱回臥房,我才意識到,他分明是口談道德,志在穿窬!說那麼多動聽的廢話,就是為了使我心甘情願被他禽獸不如地……而且,在做過那樣,那樣,還有那樣的事之後,他還頗有教養地說道:「對不起,是我太粗魯。」

  

  瞧瞧,肚子裡有墨水的人是活得自在,粗俗、下流、污穢、不成體統、不知廉恥之事,他一個「粗魯」便輕描淡寫帶過。

  

  接著,他又與我題詞春宵,賞花賞月——誰有這個心思看大圓餅似的月亮?先救救我的筋骨……然則我發現對他依然瞭解尚淺。之後看他擱了筆,卻不是躺在旁邊睡覺,而是半覆在我身側,手指纏著我的發,吻著我的鎖骨。

  

  我頓悟,他在那文縐縐地搗騰那麼半天,不過是想我小憩片刻。

  

  縱然我是神仙,也經不住如此折騰。半夢半醒之間,我像是看見了花子簫,又像是看見了楊雲,到最後他們誰是誰,我也再分不清。只依稀記得,自己看見了雲霧仙山,風煙靄靄,一群白髮仙人打從玉宇樓台上下來,最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卻留了一頭青絲。

  

  碧玉花開滿靈山,淡薄如霧,襯映了他額心的紫色菱形仙印。他隔著鳳樓龍闕遙望我,張了張嘴,聲音卻是在耳邊響起: 「十年期一滿,你安心去投胎。我可以等你,即便天不隨人願,你再忘記我也無妨。不知可以等到何時,但我會一直等。」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世事安能得兩全?只嘆痴人想不了……」

  

  可惜我睡得太沉,怎麼都起不來。到最後,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真還是幻。

  

  新婚夜大醉,作畫時動情,情事也只是個陪襯,還有些拘謹。這晚過後,我與子簫在榻上待了兩天兩夜,從頭至尾都是雲縷凌亂,衣衫不整,算是徹底放開了。

  

  床頭掛著水墨字畫白綾帳子,翩翩君子躺在床榻上,做的卻全是不那麼高貴的事。有詞雲「酒香唇,妝印臂,億共人人睡」,短短十二字,道盡男女情思。然而,所謂極盡纏綿,原來並不只是巫山雲雨之時。

  

  花子簫提著酒壺,小酌一口,湊過來往我口中送酒;他挽起我的青絲,從身後在我肩上啃下一道道紅痕;不曾如此離不開哪個人,哪怕是睡著,也要把腿搭在他身上;夜裡天轉涼了些,打了個哆嗦,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兩人長髮如絲,衣物半褪,盡數纏在一處;肌膚只稍碰著,他便會直接伸手,把我撈到懷裡,摟著繼續入睡……所謂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多半指的是我這種衰人。經過這兩個晚上,我非但不覺得羞,還有些離不開子簫。好在子簫性子較淡,大白天的從不踰越,只晚上與我同房。

  

  情愛誤事,這也絕不是假話。興許這些時日一顆心都為子簫傾倒,在我看來,所有人與事都與以往無甚差別,便不曾留意其它事。

  

  時光如梭,七月半將至。陰陽兩間一片混亂,陽間的殺人奪魂,陰間的投河過橋,七魂六魄滿天飛。這類事見多了,也漸漸習慣起來。可是,當聽見野鬼長嚎著,無常爺跳了奈河,我還是久久沒回過神來。先是以為此無常爺是范無救,因為他這人向來神神叨叨,突然跳河尋樂子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我跟著大片鬼群衝出幽都,聽見旁人七嘴八舌說著七爺七爺,一顆心忽然沉了下去。

  

  待我趕到奈何橋旁時,那裡徒有黑無常跪在地上痛哭。一群官府鬼卒乘舟下河,探鉤子去撈河面的布料。河面沒半個必安的影子,倒是漂著他的帽子。哭喪棒不見了,白無常的一身雪衣卻與碧煙羅纏在一處,隨著紅浪起起伏伏。

  

  必安逝川後三天,陰間毫無動靜,陽間卻下起了鵝毛大雪。京城老百姓們討論著有冤情,因而又一次鬧騰得上下不得安寧。陰鬼們卻都知道,無常爺這一去,並非冤案。當時橋上新的舊的鬼成百上千,無一不說他是自己跳進去的,無人逼害。

  

  范無救淚出痛腸,無心當差,閻羅王派遣勾魂暫代黑白無常,同時通報豐都大帝,為必安建碑垂勳,此事暫且無話。

  

  在家裡,大家也沒時間感傷,只在處理必安的後事。我在他房裡收拾遺物時,看見壓在硯下的一張紙,必安素日行草書,筆法有幾分顛張醉素的味道。這題字應是近日寫的,更是張狂有力,筆勁奔放:上有顏如玉,高情世無儔。

  

  輕裾含碧煙,窈窕似雲浮。

  

  幾日來,我和子簫都不大說話。某次半夜起來,莫名痛哭一場,也不知是為何。子簫大概知我心裡難過,只是默默地抱著我,直到天亮。

  

  又過了一段時間,爹霸佔的狀元妹妹胎也臨近出生,他琢磨著準備去投胎。我和子簫送爹到橋上,子簫在後面候著。爹端著碗,揮揮手打斷了催他喝湯的孟婆。

  

  「為父除了好賭這個大毛病,還有兩個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爹瞅了一眼我身後的花子簫,眯了眯老眼,「不管這花子簫如何會為人,為父怎麼看這他都不帶勁兒。你說好好一大男人,畫了張皮比姑娘還漂亮,這本身就不大對啊。」

  

  我搖了搖爹的胳膊,試圖為子簫開脫:「爹,您總把他想得這麼陰暗。您又不是不知道,子簫他本來就長得這個樣子,現在的皮相也不過是還原他在仙界時的模樣。重點是他對我好,這已足夠。您這就安安心心找娘去,不然錯過又趕不上。」

  

  「瞧瞧你,一張嘴倒了核桃車子。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

  

  「我哪敢。」我吐了吐舌頭。

  

  「也好,也好。看你現在這麼開心,為父也可以放心走嘍。」爹拍拍我的肩,卻輕輕嘆了一聲。

  

  其實,爹心裡應該比我更清楚,這次一別,在往後的輪迴中,我們便將形同陌路。我們之間的父女之情,也就在這裡斷去。不過老爹向來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拍拍我的肩,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喝下湯,轉身過了橋。不但沒道別,連頭也沒有回。

  

  花子簫輕輕握住我的手,有幾分安慰我的意思。我心裡有些煎熬,但還是抬頭朝他笑道:「雖然這樣說著有些不寬厚,但這一刻,我倒有幾分希望他再投錯胎,轉眼又被做成湯回來。」

  

  「人間聚散似浮雲,若是有緣,總會相見。」花子簫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聲音也愈發溫柔,「媚媚,不必勉強自己。」

  

  我點點頭,卻發現他這樣一摟,橋上橋下的鬼都瞪大了眼,在看著我們。老臉一下沒處擱,剛想推開他,便聽見一個妖嬈百轉的聲音飄來:「看看我們好一對有情人,是絕不虛度光陰,空添歲月,哪怕出個門也要親熱親熱。」

  

  我與花子簫一起回頭。果不其然,來者是顏姬,身後還跟了個少卿。顏姬難得沒藏他的尾巴,九根尾巴就跟白犀麈似的微微搖擺。這下看我們的人自然更多。花子簫倒是大方,只朝他們微微一笑:「顏公子,湯王爺,你們怎麼來了?」

  

  「來送岳父啊,結果沒趕上。唉,看來只有回去嘍,我可不想看你們膩出油來。」顏姬揮手指了指少卿,「不過,小王爺有話要跟你們說。」

  

  我道:「少卿,怎麼了?」

  

  少卿看了我一眼,看了花子簫一眼,最後又把視線轉回我身上:「夫人,我也快要去投胎。」

  

  「什麼?」我還道自己聽錯。

  

  「我可以私下和你談談麼。」少卿這麼說著,眼睛卻看著花子簫。

  

  「顏公子,現在鬼門關裡邊有賣松穰鵝油卷,那是娘子喜歡吃的。我們去給她稱兩斤。」花子簫很自覺,把顏姬帶走。

  

  忘川上行舟如葉,水中橋影朦朧。少卿看他們走遠,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了過來:「其實,你和花子簫成親第一個晚上,就行夫妻之實了,對麼。」

  

  少卿向來說話開門見山,但如此認真的樣子,是太久沒見。

  

  我稍愣了一下,老實地點頭:「對不起,我撒了謊。」

  

  少卿輕輕嘆了一聲,苦笑道:「我一直裝傻,又何嘗不是撒謊,何嘗不是自欺欺人。」

  

  「少卿……」我抬停了一下,把沒用的廢話都吞了回去,「所以,你這次想要投胎,不是賭氣?」

  

  「嗯。」

  

  「也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喜歡陰間,你的性子也不適合待在這裡。轉生投個好胎,繼續你的王爺命,也是再好不過。」

  

  「你如此希望我走,我可以理解為是為我好麼?」

  

  「我自然不希望你走。」

  

  後面半句話我沒說下去。若換做是花子簫或謝必安,他們必然不會多言,只點到即止。可少卿不是這樣的人,他直腸子慣了:「但留下來,也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對麼。因為你不會再瞧上花子簫以外的人。」

  

  我嘆了口氣,算是默認。

  

  「媚娘,認識你越久,我是越無法看透你。你是看上了他哪一點?」他頓了頓,「若說你以前喜歡楊雲,是因為他救了你,是因為他的英雄氣概,我還能理解。可花子簫,他除了空有一副好皮相,還有什麼?」

  

  我搖搖頭:「你錯了。他連皮相都是畫上去的。」

  

  「是啊,他是無間地獄來的畫皮鬼,不可能陪你一起轉世,也不可能給你終生幸福。我話說難聽點,你們甚至無法傳宗接代。你真打算為他永遠留在這不見天日的陰曹地府,和他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走一步算一步罷。少卿,別再多問。」

  

  「是啊,是我多嘴。我本來就不該多問。」少卿目光閃爍地看著忘川,「你知道我是最適合你的人,也是最能讓你幸福的人。可是,你卻選了一條最彎的路。事到如今,也只能祝你幸福。」

  

  我在心底長長嘆了一口氣,連簡單的「多謝」都說不出口:「你幾時投胎?」

  

  「今夜子時三刻。」

  

  我怔了怔:「這麼趕?」

  

  「對,這回不是王爺了,可是太子。」少卿笑了,看上去卻沒有他說得那麼得意。

  

  「真有你的,這樣好的胎都鼓搗來。」我也強笑著輕推他一把,「那晚上我來送你。」

  

  「別,我不喜歡分別。你要來的話,那可就要跟我一起過去,當個太子妃。晚上陪我吃一頓散夥飯便好,多拿點時間陪陪你的真夫君罷。」他摟住我的肩,就像往昔一般,「來,我們先回家。」

  

  一場飯食不知味,氣氛也平平淡淡,之後顏姬和少卿還是一如既往,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顏姬說大家都走空了,他可沒興趣留在這裡當我和子簫的陪襯,打算搬出去住。所以一整個晚上,我都能聽見他指使下人收拾東西的聲音,還有時不時和少卿拌嘴的聲音。

  

  子時,深夜漸靜。

  

  我聽見少卿不耐煩地把顏姬趕回來,接著便是最後一聲門響。

  

  必安沒了,爹投了胎,少卿過了橋,顏姬也將搬走。本來熱熱鬧鬧的一個家,竟一夜間人去樓空。我把整個人都埋入子簫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

  

  「子簫。」我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嗓子,「現在,我只有你了。」

  

  他輕撫著我的背脊:「我知道。你從什麼都有,到變成了只剩下我。」

  

  聽他這麼一說,我的眼眶有些濕潤。

  

  他的手指順著我的背脊,撫上了我的臉頰,在黑暗中,細細地描繪著我的臉部輪廓:「可我卻幸運得很,從什麼都沒有,到有了你。」

  

  眼眶裡的淚水立刻落了下來。

  

  如此選擇,雖然寂寞,卻不會後悔。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何時,但現在,哪怕一直做鬼,也要和他成為長長久久的鬼夫妻。

  

  至於十年後的事,十年後再說罷。

  

  窗外輕煙縷縷,花落香殘。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老爹在橋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還記得當初為父為你安排三個夫君,令你抽的簽麼,那其實是謝公子的意思。」後面還有話,他沒說完,我卻隱隱約約有些明白。

  

  必安這遭走了,倒是合了他的名號:人生易盡,世事無常。繞了一大圈,大概連他自己都不會猜到,到頭來,他會和碧煙一樣,都在奈河裡化成了輕煙。

  

  碧煙碧煙,輕裾含碧煙,窈窕似雲浮。

  

  只是到最後,不知在無常爺心中,窈窕的究竟是那個愛碧煙的人,還是名碧煙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