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詩箋

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這話說得一點不假。

  

  花子簫納入門後,鬧騰最厲害的是少卿,滿眼桃色調侃的是顏姬,唯有必安一直對此淡然處之。原以為他對別人的破事沒什麼興趣,誰知某個清晨,我從房間裡打著呵欠出來,他卻莫名其妙扔來一句話:「娘子,這春天石榴要開花,深秋麥穗要開鐮,你說是罷。」

  

  我覺得四個夫君裡,最好懂的便是少卿和騷狐狸,一個腦子裡只有一根筋,一個一根腸子通到底。最難懂的就是花美人和無常爺,一個說話只說一半,一個說話拐一百八十個彎。

  

  我瞅著他半晌,只得乾巴巴的地說道:「必安,咱們明人不說暗話。」

  

  「眼見春天也來了,我們鬼是不能結果的,但就播種一顆……」必安早已穿戴整齊,這下拿著哭喪棒在手上敲了敲,「恐怕這花開得也得有點難度。」

  

  我繼續木楞楞地點頭,直到他和我道別,準備拐彎下樓梯,才頓然被一道悶雷劈了個通透——乖乖,他不會說的是我和花子簫吧?

  

  「慢著慢著。」我繞到他前面擋道,「咱們還是把話說再明白一些。你怎麼猜到這麼多的?」

  

  「對成過親的人而言,這種事還需要猜麼。」

  

  看見必安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我忍不住擰了擰脖子:「這事也不是說成就成,你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吧。」

  

  謝必安笑道:「多慢則生亂,夫妻之間還是需要及時行樂,否則以後僵了,你與花公子恐怕就會變成你我這般,你可願意?」

  

  這話可真是添油熾薪,弄得我不知該說我和花子簫的事,還是我和他的事。我繼續擰了擰脖子,很是豁達地拍拍他的肩:「必安,我們關係幾時僵過了,這家裡我最信任的人可就是你。」

  

  「那你可會對我最好?」

  

  「那是自然。」

  

  謝必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雙細長的眼淡淡對上我的眼:「那花公子對你如何,我便對你如何,可好?」

  

  我呆了一下,拍著他肩膀的手也停了下來,不知往哪兒擱:「俗,俗話說,一客不犯二主,這種麻煩事,只一次便夠了,你說是不是?」

  

  「話也不能這麼說。」必安笑意更深了,把哭喪棒往懷裡一靠,垂下頭在我耳邊悄然說道,「幽都有那麼些閒鬼給娘子取了個渾名兒,也不知娘子聽過了麼。」

  

  我當然聽過。

  

  自從上次必安那群狐朋狗友來家裡做客後,「東方千騎」這稱號便已名揚四海。

  

  這詞原指姑娘的如意郎君,以表彰我命中桃花,享盡齊人之福,家有簫史粉郎無數。雖然姓東方又名千騎,聽著有些不大對頭,但好歹是模棱兩可的。可近些日子,花子簫進了我們家門,「東方千騎」直接改成了「東方四騎」——這還用說得再明白一些麼?

  

  「茶餘飯後的笑料罷了,不可較真,不可較真。」

  

  我含糊地往後退了一些,卻正巧對上謝必安近在咫尺的臉。他鼻樑高挺,很是俊俏,說話的聲音雖輕,卻讓人有些酥麻:「既然外面都這樣說,娘子若不把這名號坐實,豈不是有些虧了?」

  

  我差點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必安,你還是趕緊去當差,東山日頭一大堆,這話我們將來再談,將來再談……」

  

  趕緊送走了必安,誰知轉過眼卻看見了板著臉的少卿。他秀美的眉擰成了一團,很不樂意地看著我:「一大清早就和白長舌調情,我生氣。」

  

  我一邊撫摸著他的背,一邊把他也送下樓:「沒這回事,不過閒聊幾句罷了,少卿你也趕緊去轉輪殿。」

  

  「休想打發我。」少卿把我抱了個滿懷,「給我親一下我才去。」

  

  「別鬧了,這裡過去還要一些車程,你還是……」

  

  話沒說完,他已經在我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然後轉身溜掉。

  

  我都來不及對他發火,只拭把汗回頭準備去辦公,但再回頭,居然看見了迎面走來的顏姬和花子簫。

  

  我擦擦額頭,還沒等他們說話就先說道:「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

  

  顏姬看了一眼我身後謝必安的房間。

  

  「哦,昨天翻了小王爺的牌?我還以為只有我是萬年冷宮呢,沒想到……」顏姬一臉憂傷地抱著胳膊,又憂傷地看了花子簫一眼,「沒想到,花公子才搬過來就失寵。」

  

  這狐狸精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亂!看了一眼花子簫,他並沒太大反應,但我卻不滿了:「騷狐狸,你愛幹嘛幹嘛去,別在這裡晃悠!」

  

  「啊,娘子,你好凶。」顏姬一副彷彿被嚇著的模樣,後面說話用的卻是花子簫的調調,「冒犯了東方姑娘,在下惶恐。」

  

  我哭笑不得:「說完了麼。」

  

  「尚未。在下有一事相求,現下就去準備準備,勞煩東方姑娘稍等。」顏姬文質彬彬地說完,又一步三搖地回自己房間。

  

  他剛一回去,我立刻走向花子簫:「這事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

  

  花子簫淺淺一笑:「方才你已說過。」

  

  原本想說「我想單獨跟你解釋一次」,他卻又繼續道:「娘子,那三位都是你有名有份的夫君。你和他們之間即便有什麼,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不必特意向我解釋。」

  

  又澆了我一盆冷水。和他說什麼都沒意義,他根本不會介意。

  

  原來顏姬這廂找我,是又想讓我去幫他和他陽間的小情人當照明燈。原本我想叫著花子簫一起,但一看他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心裡就有些憋屈。我跟顏姬單獨去了陽間。

  

  早春的陽間,自是一番人間勝景。

  

  春寒料峭,楊柳風輕,簇擁了紅樓;梨花吐豔,桃花浪暖,暖遍了京城。沈公子一身翩翩白衣,將這三月的桃花都繪成了扇。他手持桃花扇,站在落花細雨下等著與故人的來年重逢。

  

  顏姬的腳步聲靠近,他驀然一回頭。

  

  「顏郎,好久不見。」他一場大病痊癒後,科舉會試名列前茅,固然與以往風度姿態不同,「近來可安好?」

  

  顏姬脫下了裘毛,換上了黑髮,妖氣也化作了京城公子哥兒的風華。他有禮客套地回應了幾句,便開門見山道:「我父母讓我今年娶妻。」

  

  沈公子微微一怔:「你如何回答?」

  

  「我把我們的事直接告訴他們。」面對沈公子急切的眼神,顏姬直直望入他的眼,「他們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但畢竟龍陽之癖還是會計較些旁人的眼光。」

  

  沈公子小心翼翼道:「所以……?」

  

  「所以,他們給我們下了個難題。你若能考上狀元,三年後,我在這裡等你。」

  

  沈公子大驚失色:「他們怎能如此苛刻?我自然希望考上狀元,但這是由天由聖上不由我的。」

  

  「我已和他們商量過,爭吵過,我娘被氣得犯了病差點過世……所以,這是最後的底線。」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吐槽一下騷狐狸,他娘可是千年狐妖,不僅身體和獸一樣好,連人形都比這沈公子的妹妹還要嬌嫩。能這樣大言不慚撒謊成這樣,騷狐狸也真夠本事。

  

  沈公子是讀書人,很明事理,一陣沉默後又道:「那這三年,我們能否約好私下會面?」

  

  「不能。我們全家都要遷居別處,我算是被軟禁了,不能再來京城。」

  

  「顏郎,這一別便是三年。」沈公子又沉默了很久,終於抬頭朝他拱了拱手,「千里行縱然遙遠,盼君莫忘此時情。三年後,京城桃樹下見。」

  

  *** *** ***

  與沈公子道別後,顏姬又匿了身,化了原型回到我身邊:「行了,回去吧。」

  

  我疑惑道:「你讓他等三年做什麼?我不明白。」

  

  顏姬滿不在乎道:「一般的人我都會玩死了,這沈公子走運,本少爺大慈大悲,今次留他一條命。」

  

  我這才想起一件事:不論是人與妖,還是人與鬼,都無法長久在一起。妖會吸精,鬼會染陰,除非整個過程對方的手都不碰一下,否則凡人遲早得被玩死。這也是地府鬼不可以真身示人規矩的來由之一。

  

  「那你為何要讓他等,直接不來見他不就是了?」

  

  顏姬很是怡然地擺擺手:「這世道,人情比秋光還淡薄,只要他金榜題名,哪怕是拿個探花,也得在一年內在宦海中撈得金山銀山嬌妻在懷,不要三年,忘記我也就是三兩天的事。倘或他拿不下狀元,自然也會放棄我。」

  

  這下我有些瞭然。青松尚未落色,狐狸卻動了心。所幸妖雖然長情,卻沒人那般脆弱,回了地府,他還是活蹦亂跳跟一狗似的。

  

  只是見過他這齣戲以後,再一回停雲閣後院,看見在遠處涼亭裡讀書的花子簫,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一段可以只相望不相觸的情事,顏姬都因長痛不如短痛放棄了;花子簫可好,已經絕望到沒底兒的姻緣,他卻還是認死扣地撲在裡面。

  

  在這件事的是非觀上,我絕對站在騷狐狸這一邊。

  

  人生無常,圖的就是個痛快。無常爺說得對極了,何為東方四騎?我被人扣了那麼大個屎盆子,哪怕不真的身體力行,也得在精神方面坐實坐實。

  

  想曹操曹操到,必安剛換了便服,正拿著一堆賬簿,招呼一群下人搬了大批花進院子。我立刻過去湊熱鬧:「必安,這些花是你買的?」

  

  「小王爺買的。他今天忙,讓顏姬幫忙,顏姬又溜到上面玩了,只好我來。」他一邊指使人把花種到土壤裡,一邊不經意地掃了我一眼,「小王爺說你喜歡曼陀羅。果然什麼樣的人喜歡什麼樣的花。」

  

  我愣了一下。他又道:「長得豔麗罷了,性子可真不搭。」

  

  「要你說我一句好的,真是比登天還難。」

  

  必安直接無視我道:「這花算是選對了。曼陀羅在陰間很容易存活,幾乎不凋謝。」

  

  「甚合我意。」

  

  我留在他身邊看花,儘量不讓自己去看向對面涼亭裡的人,但心底又令人討厭地,希望他會抬頭看看自己。

  

  謝必安看了一眼遠處的花子簫,又看看我,忽然會意一般走過來,將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另一手指尖撥弄著花朵:「娘子,你看這株花開得可好?」

  

  我肩膀像是被雷打一樣顫了一下:「挺,挺好……」

  

  此時,花子簫的書翻了頁,恰好抬頭看向這裡,頓了一下又低頭看他的書。謝必安眼角漸漸綻出了些笑意,摘下一朵花,動作緩慢而親暱地將它別在我的耳側:「我來替你戴上。」

  

  然而花子簫根本沒再抬眼看我們一下,只是心無旁騖地繼續讀書。我有些洩氣地撥開必安的手,輕聲道:「不必演。他不會在意。」

  

  「千年鬼果然不好對付。」必安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娘子,晚上我在房間等你。」

  

  花子簫還是沒抬頭。

  

  必安拍拍我的肩:「晚上你來我房間,我睡地上。」

  

  這一晚我真的傻兮兮地照他的話去做了,洗漱完畢去了他的房間。必安早已打好地鋪,記好最後一筆賬準備躺下。我縮到床上,有些心不在焉:「明天我要去陽間看看策兒,所以無所謂他怎麼想。」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必安勾著嘴角冷笑了一下,躺了下去。

  

  看著他頎長的背影和散在枕間的長髮,我禁不住笑道:「必安,我覺得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真是什麼事都瞞不了你的眼睛。」

  

  謝必安哼了一聲,並沒接話。想起他說過自己是成過親的人,所以看事情才通透。我又道:「你和你前妻是怎麼分開的?」

  

  那一刻,我看見他的背明顯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鬆了:「又長又臭的破事,你不會感興趣的。」

  

  *** *** ***

  次日清晨,我和必安一起從房裡出來。少卿是個小蜜蜂,一大早就嗡嗡地去勤奮地出差去。坐在客廳裡用餐的只有顏姬和花子簫。顏姬原本在吃一個包子,一見我們過來的方向,差點把包子噎在喉嚨裡。

  

  「咳,咳咳……咳咳咳……」顏姬用力捶打著胸口,顫抖著手指指向我們,「東方媚,你,你,你好樣的,你這幾天真神勇,先是把花公子給……然後是小王爺,現在連無常爺也……」

  

  花子簫朝我們淡淡一笑,繼續喝粥。顏姬趕緊站起來,護著胸往後退:「你,你別打我的主意,我是不會讓女人碰的!」

  

  他快速上前,拿了個包子含在嘴裡,腳底抹油逃出家門。

  

  謝必安清了一下喉嚨,自然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先去一下廚房。」

  

  我在花子簫旁邊坐下,拿碗筷的動作也很是生硬。可是粥還沒盛滿,花子簫就放下了碗和湯勺,朝我微笑道:「娘子,你們先吃,我有事要先出門。」

  

  他擦了擦嘴角,把碗筷放好,拿了銀子便站了起來。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我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臟下沉的聲音。直到他走出門去,我的腦中都只剩一片空白,不論是週遭的鳥鳴聲,風聲,還是水聲,都聽不見……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傻的人麼?

  

  人家根本完全不在乎,我還跟個沒腦木魚似的衝出去,叫住了他:「子簫,你等等。」

  

  意生正在馬車旁等候。

  

  回魂街鬼佳人身披綺羅,腳踏輕煙,萬盞幽燈如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花子簫回頭看著我,目光卻不似這妖嬈奇絕的街,只平淡如水,波瀾不驚:「怎麼?」

  

  其實,很想衝過去對他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指責他是否真的不在意我和別人怎樣。或者在他面前大哭一場,讓他忘記那個沒良心的妻子來到我身邊。可是我的腦中尚存一絲清醒,知道無論我怎麼做,他反應都不會有太大變化。

  

  我想了很久,還是溫和地笑道:「今天我沒事,但顏姬有事要回妖界,少卿出差了,必安也會忙得比較晚。你如果沒太多事,早點回來吧。我會在家裡做好飯等你。」

  

  「嗯。」

  

  花子簫隨口應了一聲,便和意生上了馬車。

  

  我自知做飯不是很在行,但還是請必安幫忙指點,被他那毒嘴損到想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終於有點成效了,我放他去當差,自己在家裡忙乎。

  

  然而,我從天亮忙到天黑,連蠟燭都沒時間點,卻始終沒有等到想等的人。

  

  後來必安回來了,一進門就吸了吸鼻子:「我肯定是在做夢。娘子,這香味……這菜真是你做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坐在原處。

  

  必安走了進來:「不過這麼黑,你怎麼不點燈?」

  

  聽見他在點燈,我連忙道:「別,別點燈。」

  

  可是已經晚了,他點亮了燈,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牆角的我,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錯愕之情。我連忙轉過頭,用手擋住眼睛。必安徑直走到我面前蹲下,霸道地拉開我的手,盯著我長嘆一聲:「范兄今天勾了幾個吊死鬼的生魂,都是眼如腫泡淚流滿面,跑了一個,我逮了一天都沒逮到,原來躲到了這裡。」

  

  這下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 *** ***

  翌日又是我定期去看策兒的日子。

  

  穿戴完畢走出臥房,便從樓上看見一樓敞開的窗子。窗欄是大紅,撒花軟簾是石青的底。大紅配石青很是別緻,一陣細風亂吹,軟簾後的人坐在案前低頭翻看名人法帖,若隱若現的模樣真像是神仙托生的一般。但這一會兒看著他,我就恨不得一鼓作氣衝下去,把昨晚吃進肚子裡的新筍全吐到他身上。昨天好在必安比較務實,掌了燈勸我趕緊把飯菜吃了填肚子,不然今早我的怨氣絕對可以拿下大半個幽都的女鬼。

  

  騷狐狸自從和他那如花美眷書生情哥哥定下了誓約,腳就沒再跨進陽間半步,所以這一遭去京城還是得我一人。

  

  悲嘆的是,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是我看見策兒後的情景。而且這雨還不是普通的雨,是暴風雨:丞相府裡,策兒臥病床頭,小臉紙一樣白,丞相千金宛兒握著他的手哭,零零散散兩三個僕人在旁邊伺候著,一個勾魂鬼卒在床邊等候著。

  

  「差爺,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忙走過去問道。

  

  「哦,這小鬼大限已到,我來勾他的魂。」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著鐵索靠近,對著策兒身上微微浮出的一縷生魂準備下手。

  

  「等等。」我擋在他面前,「這必然是哪裡出了岔子,我上次去跟判官翻過生死簿,還看見他長壽八十,怎麼現在就……」

  

  勾魂鬼搖搖手,很是不耐煩的樣子:「生死簿這東西不是那麼準的,隨時都可以改,隨時都可以變。這小鬼全家也早都死光了,你留他在人世也是罪過,不如早點讓他到下頭與家人團聚。」

  

  少站片時,策兒的魂已出來了小半個,勾魂鬼也已蠢蠢欲動。我趕緊拉住他的手:「差爺,這魂勾不得。」

  

  勾魂鬼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把視線挪到我臉上:「東方大人,您這是在為難我麼?我也是奉命當差,過了這個點兒再勾,時辰對不上,我下去可是會死得很慘的。」

  

  他想甩脫我的手,但我用力掐著不讓他動彈。勾魂鬼原本就是以鬼身示人,力道大得不得了,一下就把我掙脫了,而後大步流星往前一跨,把鏈子扣在了策兒的脖子上。策兒不管是肉身還是鬼魂都很是混,被他這麼一扣,二者都皺著眉哼了一聲。

  

  宛兒抓著他的手指尖已經發白,一直搖他:「東方哥哥,東方哥哥,你怎麼樣了?」

  

  我嚇得心驚肉跳,立即化作夜叉出現在他們中間,一掌重重推開勾魂鬼!

  

  「差爺,恕我冒撞。」

  

  策兒的魂回到了身體裡去。勾魂鬼往後跌了幾步,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東方媚,還虧你是鬼門關提督,這般徇私枉法,你,你,回去便有你好果子吃了!你等著,我這就去通報下邊!」

  

  勾魂鬼爬起來,化作青煙回去。

  

  策兒的魂是回了身子裡,但人依舊昏迷不醒。我在床邊來回踱步,根本不知道這時是該回去搬救兵好,還是該留下來守著弟弟,以免其他勾魂再上來逮他。

  

  陰雲蓋住了大半個京城的天,天是烏溜溜的黑。終於有大夫上門看病,為策兒一把脈就搖搖頭出去。過了一會兒左丞相也回來了,親自過來問了大夫他的病況,大夫讓他直接準備喪事送終。宛兒聽得懵懵懂懂,但大概也知道他們在說不吉利的事,一直抱著父親的腿大哭,求他治好東方哥哥。

  

  大夫的話或許是沒錯,但我知道如果沒有鬼差來勾魂,人是怎麼也死不掉的。我堅信了要守在原地,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原已做好和一群勾魂惡戰一番的準備,卻未料到連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都沒有,再來的竟是勾魂鬼差頭頭。

  

  又一團青煙拔地而起,黑白無常出現在房間裡,很大一間臥房彷彿一下就變得非常狹窄。我和他們面面相覷了片刻,謝必安打頭說話了:「聽說在上頭犯離格兒事的人是娘子,我開始還不信。娘子,敢問您這玩的是哪一出?」

  

  看見必安我稍微寬心了一些,但還是沒有離開床榻半步:「這是我弟弟,前些日子查過生死簿,他不該早夭啊。」

  

  范無救道:「我方才也去查過,生死簿是改過了,三天前才劃的。」

  

  我吃驚道:「誰改的?為何要改?」

  

  「誰改不重要,重要是上頭既然改了,那說明有上頭的安排。嫂子麻煩讓開,這魂勾不成,我們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范無救拿著鐵索就要靠近,我張開雙臂,整個人都擋在床前,身上發冷:「你別過來,我不會讓你動他的。」又看向謝必安:「必安,你幫幫我啊。」

  

  謝必安道:「娘子,我和范兄向來行事滅燭看家書公私分明,這事真沒得商量,你還是讓讓罷。」

  

  我咬著牙看向他們。

  

  謝必安見我不動,又道:「小弟活著也是孤兒一個,在這高門大屋裡頭難免被人欺負,讓他到陰間和你團聚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還是瞪著他們沒有動。

  

  這問題我何嘗沒有想過。可是策兒從小頗是仰慕楊雲,他說過,自己以後是要當大將軍的。這孩子抓周的時候拿的是一把斬馬大刀,打從會走路開始便跟初生虎犢一樣渾身是勁兒,在書塾裡表現也是班行秀出……男兒志在四方,如此一個能文能武的好孩子,怎麼可以讓他就這麼……謝必安大概是念及夫妻之情,站在原地沒動。范無救卻上前了一步。

  

  我急道:「無常爺,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今天你放過我弟弟,日後東方媚一定赴湯蹈火報答救命之恩。」

  

  「秉公行事,恕我無能。」

  

  范無救可不像勾魂小鬼那麼好對付了,黑色鎖鏈扔出去套住策兒的脖子,策兒的生魂硬是被他直接拽出了一半。床上的弟弟立刻吐了一口血,白色的小臉,藤黃色的床單都被鮮血染紅。

  

  宛兒急得大哭起來:「東方哥哥!你不可以走啊!你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死了嗎,你要真走了,她再回來怎麼辦!!」

  

  我立刻撲過去,一口咬住了范無救的手臂!

  

  范無救悶哼一聲,差點鬆了拿鐵鏈的手。我趁勢更加用力咬下去,猩紅的血液像是夜裡的霧,不甚明顯地在他的黑色袖子上蔓延。我瞪大雙眼,惡狠狠地看著他,用力到渾身發抖,痛到連自己的牙根都快鬆動。

  

  范無救整張臉都痛得扭了起來,可他還是堅持不懈地往後拖鎖鏈。

  

  他身後的謝必安竟然只是錯愕地看著我們,似乎是進退兩難。

  

  策兒沉睡的魂已經出去了大半。

  

  一旦生魂睜開眼,就說明人已死。到時候就是黑白無常把魂往他身上推,也再沒有用。

  

  我終於別無選擇,在赭石濃霧中現了身,順帶把黑無常也拽了出來。宛兒、奶娘和一屋子的丫鬟們都大驚失色地看著我們,嚇得一動不動。

  

  「嫂子,你——」范無救的手鬆了一些,卻還是沒有放開。

  

  我趁著這個機會推開他的手,一頭往他的胸前撞去!

  

  黑無常打自當差以來,大概未曾料到自己千斤不倒縱橫陰間,有朝一日卻在陽間倒在了母夜叉的一記頭撞之下。

  

  眼見鬼卒們紛紛趕來扶住范無救,我擦去獠牙上的血,像是發怒的野獸一樣瞪著謝必安:「來啊,你也來啊。」

  

  謝必安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望著我長嘆一聲:「娘子,這回問題不小。你先別急著下去,我很快就過來。」

  

  他和一群鬼卒把重傷的范無救送回了陰間。

  

  我站在原地,不敢回頭去看床邊看見我鬼身的活人們。倘或策兒看見這樣一隻猙獰的夜叉鬼,就是僥倖逃過這一劫,也會被我嚇死。

  

  正想隱身離去,卻聽見身後小男孩脆脆的聲音:「姐……?」

  

  我渾身驟然僵硬。

  

  「姐姐……是你嗎?」他又一次喚道。

  

  我轉過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策兒躺在床頭,胸前還有尚未乾涸的血跡,但顯然精神比剛才好了很多。他的相貌隨我和母親,瓜子臉大眼睛,這一病了看上去更加瘦削——不再是當年那個肉肉的小糰子。策兒再過一些年,也該長大了……我慢慢朝他走過去,他周圍的丫鬟奶媽們都嚇得連連後退,唯獨宛兒還坐在旁邊,睜大眼睛看著我。

  

  待我走到他面前時,已經變回了原本人身的模樣。

  

  「策兒,姐姐……」我頓了頓,原想說什麼,一顆眼淚卻落在了他的臉頰上,「姐姐很想你。」

  

  他忽然也哭了出來,手不知所措地抓著我的長髮,卻只是一直哭,沒能說出一個字。

  

  「姐姐。」

  

  叫我的人不是策兒,是一邊的宛兒:「你是東方哥哥的姐姐嗎?」

  

  「是的。」

  

  「你……是仙人,還是鬼呢?」

  

  我含淚而笑:「你說呢?」

  

  「你現在像是仙人,可是剛才……」她停住了,沒敢說下去。

  

  「這不重要。」我摸了摸策兒的頭,「以後我不會再有機會陪東方哥哥。所以,宛兒你要替我照顧好他,他以後也會保護好你,好不好?」

  

  宛兒用力點點頭:「好!」

  

  「不要!」策兒大哭著抓住我的手,「姐你不可以再離開我了!策兒一個人活著很孤獨,要和姐姐在一起……姐,求求你了,別走……」

  

  我強忍著即將決堤的淚,慢慢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小聲說:「你要健健康康地活著,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知道嗎?」

  

  *** *** ***

  近日地府還算太平,孽障台上乾乾淨淨沒幾縷幽魂。

  

  月滿南樓,苔痕裹石,瑩瑩寒光搖動水池。我最後一縷幽魂在陰祭池上方飄來蕩去,奄奄一息地飄了二十九天,才總算允許親屬探望。

  

  遠遠走來一個白色人影。

  

  波光倒映在謝必安白淨的臉上,看那裝束應該是剛當差回來。他看了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嚇破了我范兄的膽。我也從來沒見過女人這麼凶狠的模樣,真是名副其實的母夜叉。」

  

  我料想自己此時披頭散髮的模樣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便只在空中對他笑笑,沒說話。謝必安抬頭看著我,道:「閻王爺派人洗了他們的記憶,那天看見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記得當時發生的事。」

  

  「嗯。」

  

  「托福你還有個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無間地獄打一趟了,但你還要在這裡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嗯。」

  

  「至於你弟弟,你不用再擔心。花公子直接去和豐都大帝談了這事,保了他的命。而且,花公子還讓個仙人老友去給皇上託夢,讓他好好照應東方策,現在你弟弟已被接到皇宮。」

  

  我用力點點頭:「嗯。」

  

  「不過,十年內你也不能去陽間看你弟弟。」

  

  「……十年?」

  

  「十年內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當差,這是最輕的懲罰。」

  

  「……嗯。」

  

  謝必安盯著我半晌,突然轉過頭去看著別處:「過一會兒小王爺和顏姬就來看你,我二十天後再來接你。」

  

  扔下這句話他便離去。

  

  其實我還想問點其他事,想了很久,卻還是沒叫住他。

  

  七七四十九天期滿,我總算回了停雲閣。

  

  少卿是過來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後,他依然是最激動的一個。我還沒來得及和老爹說話,他已撲過來賞了我個熱情的擁抱,並把感動的淚水擦在我的臉上:「夫人,你終於回來了!」

  

  「所幸你算是提前回來了,為父還能趕得上投胎追你娘親。」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強求。你啊,就是太寵策兒。差點害死自己。」

  

  「爹您真是策兒的親爹麼?」我一臉鄙夷。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說不出話來。顏姬卻在一旁玩弄著銀色的發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這麼說,不正是因為更向著你麼。」

  

  老爹板著臉:「我是不樂意這臭丫頭欠別人太多人情,別扯臊!」

  

  顏姬毫不畏懼地扭扭脖子:「她還能欠誰的人情啊?」

  

  「自然是花公子,這回得多虧花公子幫忙,不然啊,你現在已經被煎鍋炸成乾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牆角的花子簫,「還不趕緊去道謝!」

  

  從進房門那一刻起我都沒少偷瞄花子簫。他從一開始就在默背一口凍石鼎上的詩,然後把詩摘抄到一疊松花箋上,那麼專注的模樣彷彿房間裡就他一個人。直到爹這樣提點了,他才應聲抬起頭來,衝我們彬彬有禮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縷,這點事再計較,未免太見外。」

  

  「也罷,有什麼私房話留給你們小倆口自己談,為父便不再插手。」老爹拍拍我的背,那兩下我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帶勁。

  

  花子簫倒還真是個把體面的人,從我們和他說話後,他便不再搗騰花箋,哪怕我們同其他人說話,他也只是含笑看著我們。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個夫君一一叮囑,最後卻把他們都帶去打麻將後,他才收拾好手裡的東西:「娘子,等你沒事了來我房裡一下,我有東西想給你。」

  

  我趕緊去廚房泡了一壺茶,用的是舊年望鄉台積存的雨水。然後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撲了撲,扶了扶頭上的金釵,才下樓去敲了敲花子簫的門。

  

  「請進。」

  

  聞聲後推門而入,花子簫剛放下案上的兔毫筆。

  

  「沒事,你忙,不必管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邊。

  

  茶香四溢,花子簫重新拿起筆,輕吸一口氣:「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講究。」

  

  果然和必安說的一樣,千年老鬼不好對付,這麼淡的味道都能聞出來。他扶著右手袖子,在花箋上題完整句詩,然後將它放在一邊。

  

  「花箋是你自己做的?」

  

  「是。」花子簫立即謙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來題字玩玩?」

  

  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箋,顏色有蔥綠、胭脂、廣花、桃紅,花樣有寒梅、百葉紅、金玲、栗玉,都做得相當新異。

  

  滿院冷煙,梨花落案,風軟了撒花石青簾。腦中幾乎立刻就有了作詩靈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簫,我提了筆,寫下的卻是李商隱的詩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花子簫在我身側垂頭讀出詩句,又道:「娘子好字。」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樹。」

  

  聽見我如此稱呼他,花子簫好像也沒太大反應。我為他的淡漠懊惱,但轉眼又恨自己不爭氣,明明想和他保持距離,卻又期盼他有所反應,真是連自己都有些厭煩。

  

  我清了清喉嚨道:「我先幫花公子倒杯茶罷。」

  

  我轉身為他沏茶的時候,他也從窗邊端來一個大荷葉式的翠玉盤,裡面裝滿了折枝桃花。

  

  「娘子,這是我想送你的東西。昨天我看院子裡的桃花都開了,想你今天便會回來,折了一些給你。」他把花枝取下來,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別上?」

  

  「……嗯。」我的頭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難受。

  

  他取下我的金釵放在硯台上,替我輕輕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發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霧中如夢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張花箋,在上面寫下剛才想到的詩。這過程中我的頭髮滑了下來,花子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發撥到背後,然後順著我的動作一字一句念道:「情若似墨煙青花,又何畏頃刻春華……娘子這詩不錯,我也獻個丑。」

  

  而後持筆,也抽花箋在上面題了詩:誰道寒雪太無情,一年一歸最痴心。

  

  ——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這不解風情的混賬,他根本就沒看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簫擱了筆居然說的又是另一碼事:「娘子,這一回我已盡了力,但豐都大帝說你若不現身還好,現了身,十年陰獄如何都不能免。」

  

  「是麼。」完全無力回答他。

  

  「陰間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麼?」

  

  「沒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丟了,接下來恐怕得想辦法,掙錢混滿這十年。」

  

  「十年如此漫長,豈是說混就混的。」花子簫輕輕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處理妥當了麼。」

  

  「少卿想必是會提前投胎的,顏姬過些日子可能也會回他的狐狸窩。可能十年內只跟必安處得久些,畢竟他在地府裡當差。」我盯著花箋,停了一下又道,「至於花公子的事,還是請自己定奪。」

  

  花子簫應了一聲,竟也跟著我一起看向花箋,在我耳邊低低地說道:「我還是喜歡娘子的詩。情若似墨煙青花,又何畏頃刻春華。真不錯。」

  

  此時他這樣赤裸裸地把詩念出來,就像是一顆心都被剖開了擺在面前。我鼻尖有些發酸,卻轉著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無奈春華有情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華。」

  

  「春華隨流水……」花子簫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複著,「一隨十年麼。」

  

  我深深埋下了頭,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開。可是再次抬頭時,卻正巧迎上了他勾下頭的臉,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後退,嘴唇已經被他吻住。

  

  他緊緊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瘋了一樣狂吻著我,不時還像是在發洩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幾下,然後順勢吻到我的頸項。

  

  「你……你這是……」我呼吸混亂,很是錯愕。

  

  「我不管了。」他貼在我的頸間含糊不清地說道,「媚媚,我什麼都不想管了……」

  

  細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順勢往下落……後來,書桌上的文房四寶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濺滿了石青的軟簾、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失控的模樣,汗水染濕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箋上、大片的生宣上暈開。

  

  其中一張花箋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簫之前題寫的八個字:一寸芳心,十年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