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連枝

花燭夜過後第三日,即是我和殺千刀的畫皮做過荒唐事後的第三日,亦是我們分居而住後的第三日,我總算挨不住,打算走人回窩。可是一想到要面對家裡的刻毒、執拗和陰陽怪氣,一想到新婚已三天,拖越久越不清白,我連起個床的膽氣都沒有。

  

  直到紙影成幄,南窗透出一絲微光。

  

  我披上外衣,穿過迴廊畫屏,來到花府的後院。

  

  這裡的花好似跟這裡的魂一樣,沒有個生命的盡數,又或是早已結了命數,因此院中總是花瓣飄零,遍目深紅。院子裡擺了一張桌子,題滿字的宣紙順著桌沿垂落下來,一排象管狼毫懸於半空。花子簫站在桌前,按住一邊袖口,露出一截修長的手臂,握筆在宣紙上題字作畫。素白紙,濃黑墨,均為落花擾,一如花瓣與書畫爭芳鬥豔。花瓣惱了畫,卻沒惱作畫之人,花子簫嘴角含笑,伸出瘦長的指尖捻起花瓣,撥到一邊。正蘸墨準備再次下筆,他又像有所察覺,抬頭看向我:「起這麼早?」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初次與他見面、初次見他畫皮時的場景。兩次都如此鬼魅滲人,這一幕哪怕是正常了明豔了,也還是有些緩不過勁兒。況且但凡他作畫,十有八九畫的都是他的妻子。這更令我的腳步猶豫了一些。

  

  花子簫朝我招了招手:「來,幫我看看畫。」

  

  這下我好像連如何走路都不會了,半晌才磨蹭到他身邊。

  

  沒料到他畫的竟是院內一樹紅芳。眼前的樹枝新裁錯互,千葉朱朱。到了他的筆下,枝葉彷彿更為凌厲清奇,好似赤箭一般張揚地延伸,落英更是栩栩如生,不注意看會以為它們真的在旋轉飄落。

  

  我一時看畫出了神,卻未留意花子簫已走到我身邊,聲音在我耳側響起:「娘子,你覺得這畫還有哪裡要修麼。」

  

  或許是要看畫的緣故,他站的位置相較這幾日也近了一些。院子裡寂靜得好像連風聲花落都能聽見,他這樣一說話,聲音還是一如既往鎮靜冷凝,就好像聲色不動的一灣深潭。然而,這灣深潭到了我這裡,卻是一波才動萬波隨。

  

  叫過或者叫我娘子的人有無數個,花子簫不是第一個,卻是叫得最自然最順口的。他的聲音簡直比百年老釀還具麻醉性,就只這樣說了一句話,還是在精神抖擻的大清早,居然就這樣順著我的耳朵,一直麻醉了我半邊身子乃至指尖。

  

  我逞能地挺直了背脊:「這畫是很好,就是太不真實。」

  

  「望指點。」

  

  其實我覺得畫很好, 大抵也只是怕說了很好便尷尬了氣氛,於是只好隨口胡謅:「畫景比真景好看,這自然是不夠真實。」

  

  誰知我這麼一說,花子簫卻忽然沉默。我自個兒也在禍從口出後立刻警醒過來——這話說得,豈不是有點暗諷他畫皮之事?

  

  我反應迅速,很快看了一眼樹,又指了指畫上某枝椏:「你看,這實際的樹枝明明比畫上的更長,你卻把它畫得比五言詩還工整,這就是不實。」

  

  「我看看。」花子簫又靠近了一些,真的專心去研究那幅畫。

  

  我在心底暗暗拭把冷汗,卻因無意回頭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心臟亂跳起來——花子簫低著頭看畫,側臉就在離我不到一尺的位置。

  

  眼花亂,繁花紅。紅花之美,固在其豔絕,但與畫它的人一比,卻成了扶持的綠葉。再想想剛才說的話,腦中忽然浮現出詭異的四個字:唐突美人。

  

  花子簫蘸了墨,在我說的地方補了幾筆。果不其然,雖然畫還是好畫,卻因為我的胡言亂語完全降了一個檔次。我清了清喉嚨,有些尷尬:「還是別改了,我不懂畫,瞎說的。」

  

  花子簫還在作畫,頭也沒抬卻笑出了聲:「為娘子之言是聽,懂畫與否並不重要。」

  

  這便是最讓我琢磨不透的事。他明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一言一行卻總是提醒了我,我們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了——不,怎麼好說是見不得人呢,我們不過是行夫妻之事,再正常不過。不要說是做過了,哪怕我現行要再做一次,他也沒道理會拒絕。可是,怎麼我一想到這裡就恨不得挖個墳坑把自己埋了。

  

  東方媚啊東方媚,看看人家美人子簫,乾乾淨淨衣冠楚楚,你不僅唐突了美人,還敢想讓美人再和你做見不得光的事!你真是無恥又下作!

  

  這時,花子簫已換上了一張新的宣紙,把筆遞給我:「娘子也來試試。」

  

  我木然地接過筆,木然地看了一眼紙,開始怨恨老天讓我早死,卻沒能讓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花子簫伸手示意我作畫,我彎了腰懸了筆,卻還是望著紙發呆。

  

  「萬事開頭難,放膽去畫,很快就會順手。」花子簫握住我的手,在紙上輕輕描了一筆。

  

  他的手指雖然頎長,手卻很大,把我整個手都包住。與此同時,那種麻醉感這回卻逆流而上,從我的指尖一直麻醉了我右半邊的身子,直衝耳膜嗡嗡作響。他沒有說話,耐心細緻地把著我的手一筆一筆畫著,聲音還是猶如潭中月影一般沉靜,卻不知我的心跳已經刺激得胸腔都開始發痛。

  

  「手要壓住畫。」忽而他左手也握住了我的左手,放在畫紙一側,但很快垂下頭看著我,「怎麼手在發抖,冷麼?」

  

  我終於徹底崩塌,撥開他的手退到一旁:「過來只是想告訴你一聲,我要回家。」

  

  「回家?」花子簫怔了片刻,隨即笑道,「娘子,我剛才派人去停雲閣搬你的東西,日後這裡便是你的家。」

  

  我愕然道:「什麼……你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這還需要說麼,你嫁到了我府上,成了我的妻子,自然要住在這裡。」

  

  「胡說八道,我家裡還有三個相公啊。」

  

  花子簫有些不解:「不是沒有夫妻之實麼。」

  

  「即便沒有夫妻之實,也依然是夫妻。我不可能丟下他們不管,你如果願意,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但我是萬萬不能住在你這裡的。」

  

  花子簫不緊不慢地把毛筆擱在硯上,頓了一下:「要我搬到你那裡去可以,不過你先把家裡那三個處理掉。」

  

  「你……什麼意思?」

  

  「我們還是把話擱檯面上說清楚,免得以後彼此都不開心。」他又停了片刻,轉眼重新看向我,「我不和別人共事一妻,也不會和你的幾個偽夫君住在同一屋簷下。但不管我住在哪裡,你和他們都不能再牽扯不清。」

  

  我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和豐都大帝同流合污趕鴨子上架,說得好像是我強迫你成親一樣。這些話你為何不早些說清楚?」

  

  「我開始以為你和他們有過夫妻之實,所以如果這麼快下休書,他們離開之後在外面說你是非,對你聲譽有影響,只有先搬到我這裡把事情冷冷再說。但既然你和他們是清白的,那也沒必要再拖泥帶水。現在你弟弟年紀還小,也就是說離你投胎還有一些年份,在這之前,我可以照顧好你。」

  

  「我三個夫君一樣可以照顧我。」

  

  花子簫的神色凝重起來:「他們會對你做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疑惑道,「什麼不好的事?」

  

  花子簫看著我沒說話。

  

  我卻懂了,笑出聲來:「花公子,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花子簫微微側過臉,眼中有些許懊悔:「對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時情動就……」他好像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默了片刻又道,「但我說過會對你負責,以後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再碰你。」

  

  不明所以的,聽了他的這番話,尤其是那個道歉,我氣得快炸了肺。我憋著一口氣,臉上堆滿了假笑:「是麼,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幽都本就是慣例的多夫多妻。你也說了,萬事開頭難,你雖然無意但也起了個好頭,以後我和三位夫君行夫妻之實的時候也會順暢得多。」

  

  花子簫錯愕地轉眼看著我,臉色有些發白。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現在時辰也不早了,告辭。」

  

  我扔下他掉頭就走。但終究心裡的怒氣還是沒能得到抒發。

  

  *** *** ***

  「花公子其人,果真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謝必安翻翻黃曆,長眉輕揚,「這個親成了幾天,看樣子是成了事。」

  

  顏姬走過來,很是親暱地勾住我的肩:「來,偷偷告訴我,花子簫是不是很行啊,你這麼戀戰現在才回來。」

  

  湯少卿卻一反常態,沒哭也沒鬧,只是坐在角落裡靜靜讀《王右丞集》。而房內最驚悚的人,莫過於從我入門便眼也不眨死盯著我的老爹。我吞了口唾沫,像只長長伸出腦袋的烏龜一樣沒安全感地走過去:「爹,你回來了啊。」

  

  「你還有臉回來!」

  

  老爹的臉是鐵青的。

  

  我想這不單純是因為我嫁了花子簫,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在回來路上時聽到的驚城流言——東方大人尾隨妻子投胎為雞,最後不但未得善終,還被妻子送給了老來得子的大姨和大姨夫做為慶賀禮物。大姨夫婦不懂此神雞頭頂的祥瑞紅毛,直接把它和黃芩混在一起燉湯以養神滋補。

  

  也就是說,老爹這一世始於一個雞胎,又終於一鍋安胎雞湯。

  

  閻羅王為了彌補他這一回投錯胎的損失,在生死簿上劃掉了這一段雞生,又讓他完完整整以東方莫的樣子回來。

  

  當然,這話他要不說,我也得死守著嘴一個字不問,否則最後慘死的人是我:「……女兒知錯。」

  

  「知錯是麼,那為父問你,你可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我不該和花子簫成親……」我垂著腦袋小聲說,「可是爹啊,我也是被逼無奈,你不知道當時是他和豐都大帝同時拿你當幌子……」

  

  老爹不耐煩地揮揮手:「夠了夠了,這些為父都知道!兩天前為父剛回來時,小王爺都說一百遍了!」

  

  他說到這裡,少卿卻連眼珠子都沒轉一下,一直看著他手裡的詩集。

  

  老爹一臉愁苦:「媚媚啊,你知不知道為父為何一直這麼反對花子簫?」

  

  「因為他……不會打麻將。」

  

  「去去,不是這個。我對花子簫這人從根本上是沒有芥蒂的。相反,我還覺得他知書達理,談吐風雅,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但是,他有兩個致命的問題,這是你死也改不掉的。」老爹一個勁搖頭,「第一個,你沒發現他身上陰氣特別重麼?」

  

  我小心道:「鬼……不陰氣都蠻重的麼。」

  

  「哪的話,你看你三個夫君有他那種陰氣麼?」

  

  「這倒沒有。」

  

  必安其實比一般鬼陰氣重多了,但確實和花子簫沒得比。少卿簡直就跟個大活人似的。至於顏姬,那是妖氣加騷氣。

  

  「在地府裡待得越久,而且長時間不到上面去換口氣,就會越來越陰鬼化。就連豐都大帝都會去人間吸口陽氣、仙界吸口仙氣感染感染自己,可是那花子簫,他從來沒有在陽間過過日子你知道嗎?」

  

  老爹長嘆一聲,痛心疾首地看著我繼續道:「媚媚,他是玉皇大帝親自點名打到無間地獄的鬼,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啊,哪怕是豐都大帝也別想轉他的運。你若真的對他動了感情,那可怎麼辦?你要知道,在陰間到了時間若不去轉世投胎,也會跟他一樣被打到無間地獄去。別說以後不能轉世投胎了,讓你到無間地獄裡待個幾百上千年受懲罰,你都會受不了那裡的環境。為父可是去那裡看過的,全天下最齷齪最恐怖的鬼全聚那兒了!如何,你想試試麼?」

  

  我大驚失色地搖搖頭:「不,不要。」

  

  見我如此堅決,老爹總算長噓一口氣,神色緩和了一些:「還有第二點——花子簫以前有個老婆你知道的吧。」

  

  腦中一直在回想他說的無間地獄,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略有耳聞。」

  

  「他一直喜歡他老婆,是屬於深陷到沒藥醫的,這點是個鬼都知道。」

  

  我這才有些遲疑地說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和我成親?」

  

  「主動送上門的女人,哪個男人不要呢。」我剛想辯解,爹又搖了搖手指,「媚媚,你別急著打斷為父。他一人獨居幾千年,每日睹畫思人必定也是空虛至極。你雖然什麼都沒做,但三番兩頭去找過他,即便你沒那意思,他也會多想。不過,所幸的是你沒讓他碰你,這一點我們大家都很欣慰。」

  

  說到這裡,顏姬和少卿都投來訝異的眼神。

  

  必安最聰明,已經知道老爹是想把醜事藏底下,心神領會地笑笑,也不說破:「既然如此,這事便好解決。」

  

  顏姬半信半疑:「居然什麼都沒發生,真的假的啊……」

  

  「媚娘,這是真的?」少卿最傻,立刻扔下手中的詩集跑到我面前,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你,你和他什麼都沒發生?」

  

  「好了好了好了!」老爹故作煩厭地揮揮手,「當著長輩的面,像什麼樣子!」

  

  少卿這才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滿臉歡喜地摟住我的肩:「我真高興。」

  

  老爹清了清喉嚨:「好了,媚媚,畢竟這事是豐都大帝做的主,你和花子簫也不好公然分開。話你也不用攤開來跟他說,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過一段時間他自然會懂。」

  

  接下來,老爹便開始風風火火地籌備第二輪投胎。

  

  我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對到了骨子裡,所以也就安分地過了一個月好日子。

  

  一個月以後,老爹總算從閻羅王那裡鼓搗來了個新科狀元郎妹妹的胎,打算生產日一到就喝湯過橋去。他帶著這個消息來到停雲閣看我,神采飛揚地進房,說的卻是:「我的天啊,媚媚,你怎麼瘦成了這樣,你這是要嚇死為父啊。」

  

  我這才收回神遊窗外的狀態,摸摸臉:「……沒,沒有吧。」

  

  爹長長地嘆了一聲,在我身邊坐下,拍拍我的肩:「看來沒個了結也不是辦法。你去和花子簫見個面,把話一次性講明白。」

  

  「好。」

  

  我命人捎了一封信給花子簫,然後挑在黃昏過後上門拜訪。

  

  花府後院裡依舊是花紅滿樹,一方勝景,卻因著黯淡的夕陽染上了一絲淒豔。令我想像不到的是,即便我捎了信通知過他,第一個看見的情景,依然是靠坐在花枝迴廊間的枯骨。

  

  他身上披著紅衣,嶙峋的骨節便是隔了上好布料,也顯得突兀而僵硬。

  

  然,即便聽見我的腳步聲,他也只是微微轉了一下脖子,卻依然靜靜地坐在原處,看著滿院落華。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悄悄走到他身邊:「居然這個樣子見人,連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了?」

  

  枯骨沒有動靜,熟悉低沉的聲音卻響了起來:「這才是我真實的模樣,平時披著的不過是層皮囊。你來找我有事麼?」

  

  我看了一眼他垂在身側的手指骨,輕聲道:「我……」我說不下去。

  

  花子簫等了一會兒沒得到回答,便站起來,用那雙空空的眼洞對著我,頸骨節擰出吱嘎吱嘎的聲音,聲音也變得幽怨淒厲起來:「想說什麼,終於想和我住在一起了?你看,其實畫皮也不是很嚇人的,跟我這樣的人住在一起……」

  

  他輪流擺動著枝幹般的手指骨,將雙手放在我的肩上,聲音陰沉到滲人:「娘子,今夜可想跟我回臥房共度良宵?」

  

  看著那顆白森森的頭骨,只覺得心驚肉跳,淚水盈滿眼眶,卻知道這不單單是因為害怕。

  

  他是故意的。

  

  「怎麼,都嚇傻了麼。」花子簫冷笑著,「嚇傻了就請走。」

  

  他鬆開雙手,背過身去。等了一會兒,他用手指骨指著大門的位置,提高音量怒道:「滾啊!」

  

  *** *** ***

  天色漸暗,一灣冷月明渾似水。

  

  花府前,忘川上,鬼影淒淒,燈影重重。對岸的幽都隨流水連成一片,滿目蒼涼的繁華。

  

  一入夜,剛來地府報到的成群新魂便幽綠幽綠的很是扎眼。一個女子的芳魂過河時瞧見了我,隔空輕飄飄地飛過來,一隻胳膊爛得露了骨,眼珠子血紅:「這位妹妹,你也是在等人麼。」

  

  在這條河前神遊了一個時辰,腿都有些麻了,卻還是不知自己在這裡杵著做什麼。於是我老實說道:「我不知道。」

  

  女鬼捂著嘴細聲笑起來:「不知道……呵呵,我下來這裡也快千年了,聽過最多的話便是這三個字。大部分人活了一輩子下來,除了一大筆糊塗賬,什麼也沒撈到。」

  

  「你為何會在這裡待這麼久,沒想過投胎麼?」

  

  「我也是在等人。」

  

  我想了想道:「愛人?」

  

  「是夫君。」

  

  「既然是夫君,怎麼會等上千年?莫非他不是凡人?」

  

  「妹妹真聰明。」女鬼抱著露骨的胳膊又笑了起來,「他前世便望封侯萬里,可惜命不好,身體孱弱,不到三十歲就去了。他死後我也割腕隨他而來,無奈自盡而死的鬼都要去十八層地獄歷練了才能再上來,而且不能立刻投胎。等我回來以後,他轉了世,還給我留下一封信,說他這一回是前程似錦的命。待他在上面立了功,積了陰德,差不多也是我可以投胎的時日,屆時我們兩口子也可以一起找閻羅王討個夫妻胎,一起過奈何橋。」

  

  看來又是負心漢和痴心女的老戲碼。我琢磨著該如何接話。

  

  女鬼頓時看穿了我的想法:「不是你想的那般。因為他確實成就了大業,甚至驚動了仙界,便把他招上去入了籍。」

  

  我愕然道:「他成仙了?!成了仙,便很難再回來了,那你為何還要……」

  

  「不,他沒忘記我。只是現在的仙格不夠發號施令把我也弄上去,他也在等。」

  

  「可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他混出頭,或許你這早已滄海桑田。」我長嘆一聲,「唉,真是難為了天下有情人。」

  

  「是啊,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若不是看見這裡頭住的那位,我可能早就投胎去了,也守不到今日。」她伸手指了指花府。

  

  「你是說……花公子?」

  

  「花美人真是陰曹地府一大奇葩。他以前的仙格比我夫君不知高了有多少,後來竟為了愛妻遭如此下場。最可悲的是,天帝把他愛妻的記憶洗得乾乾淨淨,哪怕是死一萬次,看一萬次三生石,她也再想不起花公子來。從花公子被打到無間地獄起,她輪迴也幾百次了,他們說話的次數卻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為什麼?她不是進入輪迴了麼,也會在陰間停留啊。」

  

  「你真傻,真會在陰間長留的鬼有幾個?大部分凡人都是匆匆進來匆匆離去。她轉世時,他多半最多只能在橋邊目送她離去,哪有什麼機會說話。」

  

  我不由自主深深皺起了眉。

  

  人去如燈滅,他這樣死心眼兒,怎麼就讓人心情大為不快呢。

  

  後來岸邊下起了濛濛殘雨,女鬼的身子經不起雨水摧殘,先行離去。

  

  忽然覺得,不論是我之於花子簫,還是花子簫之於我,都不過是彼此的過客。他命數中確實有許多的不幸,卻是與我半分關係也沒有的。

  

  順流而下走了一些,剛好看見有一艘竹船停泊在岸邊,我頂著雨小跑過去,確認是去忘川下游的,付了船伕銀子,便一頭栽進船艙歇腳。

  

  船伕放了船,輕舟搖揚,漠漠穿行在一川煙雨中。

  

  沒過多久,一陣笛聲從船尾傳了過來,悠揚而淒斷,卻是我分外熟悉的那段旋律。而後我聽見一個少年的聲音在船頭響起:「謝謝船家,我已把傘給公子送去。」

  

  「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麼近看你們公子,真是鬼中龍鳳啊。人美笛聲也美,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他佔去。」

  

  「那是自然,我們公子在陰間是鬼中龍鳳,在仙界是仙中龍鳳,在人……唉,就是沒辦法變成人中龍鳳。」這真的是意生的聲音,「那船家,我進去了,您先忙啊。」

  

  接著腳步聲漸漸靠近。

  

  我一下清醒過來,立刻站起來跑到船尾,掀開竹簾。

  

  船尾站著個吹笛人,紅衣如丹砂,黑髮如濃墨,果真是花子簫。他身旁的欄杆上放著把油紙傘,他自己卻只是對著河面,靜靜吹著那首似曾相識的曲子。我看著他的背影,一時竟不知是進是退。直到身後的意生大聲說道:「東方姑娘?這麼巧,你也來搭船了?」

  

  我嚇得差點又死一次,小聲說道:「是,是啊,沒想到這麼巧。」

  

  與此同時,花子簫也微微愕然地轉過頭來。

  

  意生拿著桌上的壺泡茶,異常儼然地看著我:「唉,我說你以後有什麼不滿意我們公子的,就直接跟他說,別再消失了啊。你看你這一消失,公子都被你氣到吐血。」他頓了頓,「是真吐血,不是假吐血。」

  

  花子簫有些僵硬地握緊笛子:「意生,別胡說。」

  

  「哦……不說就不說,我去跟船家說。」意生扁扁嘴,拿著茶壺去了船頭。

  

  於是這裡只剩了我和花子簫面面相覷。

  

  細雨如漏壺,幽燈如孤螢,皺碧了水面,吹亂了月痕,黯淡了兩岸樓榭。花子簫的臉上,睫毛上全是絨絨的細雨。

  

  我咬了咬牙,跨出船艙走到他身邊。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你才趕我走,就在這裡遇到我。」

  

  他收了玉笛,撐起架在一旁的油紙傘,擋在我的頭上,眼睛卻沒在看我:「今天是我失禮,對不起。」

  

  「其實今天你即便不趕我,我也會走的。」

  

  他這才看向我,平靜地說道:「是麼,那你又來做什麼?」

  

  「來道別。」

  

  「特地過來說不打算見我?何必多此一舉。」傘下的空間如此狹小,他凝望著我,一雙眼深黑像是灣澴底,眼神卻十分淡漠,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這麼說,你也認為道別沒必要了?」

  

  等了半天沒得到他的回答,我吐了一口氣,努力用輕鬆口氣道:「也是,你從頭到尾想的都只有負責負責,我不來找你,你不正好鬆一口氣麼,確實是我想多了啊。」

  

  花子簫沉聲道:「我沒你想得那麼無恥。」

  

  「我哪裡說錯了麼?真難為你了,滿腦子都是自己妻子,還要對別人負責。」

  

  花子簫又一次靜靜地看著我,陷入了沉默。

  

  見他默認,我心情更煩躁了,憋著滿肚子的火氣說道:「現在我就告訴你,我根本不在意你是否要負責,所以我們以後也沒必要見面。」

  

  花子簫淡漠道:「東方媚,我和你已經成親。不管今後你打算如何,在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的妻子就只有你。」

  

  「那不過是名義上的妻子而已,你心裡的妻子,不就一直是那個被你畫了幾千次幾萬次的人麼?」

  

  花子簫微微一怔,聲音也冷了下來:「你的三位夫君心裡想的人也未必都是你,你又管我在想誰做什麼?」

  

  「可是他們沒要求我只跟他們任何一人,你卻要我這麼做。」

  

  「照你這種說法,是不是只要我只想著你,你就可以答應只跟我一人?」

  

  我愣住。

  

  經過這個月不明緣由的折磨,我再偷偷想了一下如果只跟花子簫在一起的場景,忽然緊張得手指都有些發抖——如果跟他就像一般的夫妻那樣……我在瞎想什麼,一個人的感情是說變就變的嗎?就像老爹說的,花子簫只是在地府待太久寂寞了,他想要一個人作伴,為此撒謊必然也願意。

  

  我用力搖搖頭,想讓自己趕緊停止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早跟你說過了,三個夫君我一個都放不下,要麼你老實跟他們和平共處,同時我也允許你想著你那嬌妻。要麼我們一拍兩散,就這麼簡單。」

  

  說到後面我差點甩自己一個鍋貼——我又說什麼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一回來不就是單純道別的麼,這到底是哪門子的餿主意!

  

  我立刻補充道:「當然,前者你肯定是不願意的,所以我道別來了。我走了。」

  

  簡直快被自己的笨拙氣死,扔下這句話我掉頭就想跑。誰知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地傳了過來:「好,我答應你。」

  

  風雨吹打著船篷。我像中了邪一樣轉過身子,呆呆地看著他:「答應什麼?答應和我不見面?」

  

  「不。」花子簫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另一個。」

  

  我張了嘴,卻驚訝得說不出一個字。這,這意味著什麼?從今以後我可以對他為所欲為,同時也不用和家裡那三個寶說再見?

  

  我搖搖手:「慢著,有件事我必須跟你交代清楚。」

  

  「你說。」

  

  「我現在留在幽都,是因為我弟弟沒長大,等他一成年,我沒了負擔,還是會去投胎的。你別指望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等你那嬌妻。」

  

  「我知道。」花子簫淡淡說道,「晚點我就讓人去搬東西,你在家裡等我。」

  

  *** *** ***

  老爹拿著煙桿,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指著我旁邊的花子簫,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你還是帶了這個回來。」

  

  感受著少卿、必安還有騷狐狸齊刷刷飛過來的眼刀,我頓時有點如芒在背。

  

  「咳,爹,既然都成親了,那就別再鬧什麼生離死別。我把話都跟他講得很清楚了,我們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用手肘撞了撞花子簫,「是不是這樣?」

  

  花子簫彬彬有禮地對爹微笑道:「在娘子轉世之前,我會照顧好她的。」

  

  老爹的臉皺成了一團,又長長吸了一口煙,很是滄桑地賣力地吐了一口煙:「行啊,行啊。你們年輕人自己看著辦。」

  

  「謝謝爹成全!」我笑盈盈地走過去幫爹揉了揉肩,「爹果然對我最好。」

  

  爹一手夾著煙,橫了我一眼:「看你開心成這樣。真的很喜歡這小子是吧?」

  

  聽見這句話,我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花子簫。他沒太大反應,我卻很不自然地強顏歡笑道:「不喜歡我幹嘛要把他鼓搗回來伺候您呢。他雖然不會打麻將,但才華橫溢是毋庸置疑的,以後沒事讓他給你寫寫詩,畫個畫,也好解個悶不是。」

  

  「得了得了,為父馬上要去投胎找你娘,無福消受。」爹站起來,「你跟為父來一趟,為父有東西要給你看。」

  

  剛好這一下我無顏面對另外三人,拍拍花子簫的肩,一溜煙跟著爹進房。

  

  爹把一面鏡子放在桌子上,然後招手把我叫過去,袖子在鏡面輕輕一拂,鏡子射出灼目的亮光。我好奇走過去一看,卻被裡面的情景嚇得握住了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為父不想嚇唬你,但你看清楚這個地方。如果你真的為了那個花子簫在陰間停留太久,這裡就會變成你的歸宿。」

  

  爹所指的地方,是一片煉獄火海。血池裡爬滿了被鎖鏈套住的陳腐的屍體。我正被噁心得想吐,卻留意到這些原來都不是屍體,而是被打入這個地獄的惡鬼。它們一個挨著一個,像是肉串貨物一樣被獄卒拖到岸邊,又扔入另一個血池。被拎出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全是褪了皮的血紅色,身體都爛得差不多了,血肉模糊得連鬼種都認不出來,留下的是飄滿眼珠子和內臟的髒水。

  

  「這……這是無間地獄?」反胃感讓我連話都說不完整。

  

  「對。」老爹指著那些被拖著走的惡鬼,「花子簫下去之前就知道那裡是什麼樣,但他還是去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我閉上眼,不再看那令人作嘔的畫面:「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可能為了他耽擱投胎的。你儘管放心。」

  

  「既然你這麼懂事,那就好。」

  

  儘管看了還是有點受不了,但我心裡早就有個底,知道無間地獄很恐怖。但聽說花子簫自願去這種地方吃苦,我就覺得心裡堵得慌,甚至連真正的原因都不願意去想。

  

  隨便他吧。反正只是湊個人數湊個熱鬧,等我有機會和少卿圓個房,他花子簫自然也就靠邊站。

  

  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等我出去的時候,花子簫並沒有如我所想地被另外三個人孤立,反而還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尤其是少卿,好像喜歡他得不得了,我過去的時候,他拿著花子簫送他的上古兵器,還親暱地摟住我的肩嘩嘩揮了幾下:「媚娘,只要你不和花公子圓房,我允許你把他留在我們這了!」

  

  必安撥著茶蓋,不冷不熱地笑了一下:「小王爺平日公事辦多了,就老忘記自己在家裡沒什麼發言權,真是讓人同情。」

  

  「白長舌,你又有什麼發言權了?」

  

  「你再叫一次那個名字試試。」

  

  「白長舌白長舌白長舌。」

  

  「唉,你們真是夠了。」顏姬揉揉耳朵,手裡把玩著花子簫送的金扇和玉茶壺,轉眼一雙勾魂媚眼瞥向花子簫,「美人子簫,果真是名不虛傳。」

  

  而花子簫只是吩咐人把玲瓏棋盤遞給謝必安,謝必安一臉受用。

  

  看見如此和諧的一幕,我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幾天之後,我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麼要把花子簫弄到家裡來。他偶爾會回花府,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行商,從柴油米醋到布帛綢緞到古董玉器無所不用其極,回家以後也是和大家吃了飯,和另外三位夫君打好關係就一人回房間歇著。如果我不單獨找他,他也不會來找我。

  

  其實我和三個夫君之前的日子也是這樣過的,所以大家也都很快習以為常地進入了狀態。可不知為什麼,這事一發生到花子簫身上,我就有點受不住。

  

  第八日早上,他總算閒來得了一個假日,剛好這幾天也一直下著小雨,我就偷了個懶請假待在家裡,於是家裡就只剩了我們兩個。

  

  天沒亮我就醒了,在各個房間裡走了一兩個時辰,也發出了不少聲響,但花子簫用了早膳以後,便跟我說要回花府一趟,理由是太吵的地方他住不慣,想回去放鬆一下。

  

  我笑笑:「剛好我也沒事,我陪你一起去吧。」

  

  「嗯。」

  

  結果是,我們一路上都沒什麼話。

  

  回到花府以後,他也只是回書房裡,蘸墨在紙上題詩。我就有些納悶了,他不是空虛得要命需要人陪麼,怎麼還有這種閒情雅緻題詩?

  

  寫了一會兒,他忽然放下筆,抬頭看著坐在一旁的我:「你還沒過早是麼,我幫你去弄點吃的?」

  

  「不用。」

  

  他淺淺笑了一下,便提起筆繼續在那簿子上寫字。我緘默了半晌,見他也沒和我繼續對話的意思,居然自討沒趣地問道:「你還在等你的嬌妻對麼?」

  

  花子簫蘸墨的動作停了一下,望了我一會兒,又垂下頭繼續蘸墨:「我們受了天譴,將永世分離。千年來,我們連見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我當然不會再等她。」

  

  「你若耐心等,是等得到她的。」

  

  「或許吧。」

  

  花子簫那份雲淡風輕讓我莫名有些惱火。我盯著他幾乎要爆發。他卻沒看我便道:「娘子心裡有不快,大可直接說出來。」

  

  「我沒什麼不快的。只是覺得我們這樣是在浪費時間。」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跟你幾個夫君不也都這樣相處的麼。」忽然他放下筆,揚眉朝我笑了笑,「還是說,你想和我再過一次夜?」

  

  小雨輕寒,風盈滿袖,那張如畫的臉,真是美麗得難以言喻。無法想像他怎麼說得出這種話。我脹紅了臉,起身就走,手腕卻被他拽住,硬生生地拖了回去。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反感地想要掙脫,但他力道十足,我絲毫動彈不得,惱道:「放手。」

  

  他非但沒放,還垂下頭來吻了我一次。我連忙別過頭躲開,他卻跟著側頭再次吻下來。接下來,無論我怎麼躲怎麼逃,他總是會強擰過我的腦袋吻住我。伸手在他身上亂打亂敲,他也毫無反應。

  

  這近似於流氓的行為終於在我嗚咽的時候停了下來,花子簫漸漸鬆開了手,把手撐在我身體兩側:「對不起。」

  

  我紅著眼,聲音沙啞:「你前妻是傻子啊,被你這樣等還不會感動。如果我是她肯定感動得要命,大概下一百次無間地獄都願意吧。」

  

  花子簫低頭看著我,眼中是滿滿的溫柔:「你如此想,我太開心了……真遺憾,我等的人不是你。」

  

  像被人血淋淋地把心挖出來,再狠狠地踩碎。我強忍著即將洶湧而出的淚水,嘲笑道:「你想太多了,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我不可能為了你留在地府,該投胎的時候還是會投胎。我不但要投胎,投胎之前我還會享盡齊人之福,有你沒你都一樣。你就在這個破地方,守著你那些美人畫到死吧!」

  

  「我知道。」花子簫拭去我眼角的淚水,給了我一個舒心的笑,「這些我們一開始不都講好了麼。等你弟弟長大,你就要考慮入輪迴的事。到時候我會幫你找個好胎去投。這段時間我們還是好好相處,好麼?」

  

  我抬眼看著他許久,忽然推開他:「雨停了,我去院子裡走走。」

  

  「媚媚。」

  

  聽見這個稱呼,我訝異地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雨後,風過迴廊,花香洗盡紅樓。

  

  輕顫的紙窗外,片片飛花滿院。花子簫站在窗前,臉上始終帶著有些憂傷的微笑。

  

  接下來,一切都慢得像是完全靜止。

  

  他朝我走過來,伸手與我十指交叉,漸漸握緊我的手。然後低下頭,用雙唇輕輕蓋住我的唇。明明吻得不重,我卻能聽見他極為沉重的呼吸聲。他離開我的唇,用額頭頂住我的額頭,閉著眼,持續壓抑地喘息著。終於,他緩緩鬆開我的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