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啊看妹妹,妹妹啊臉紅紅,哥哥啊行行好,千萬別亂笑,要是鬧得傾城又傾國夢,妹妹馬上跑到家裡躲起來……」
哼著亂七八糟的小曲,封曳秀滿心開懷地走在大街上,可路才走到半路,她卻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忽然停下腳步,把玩起路邊攤販上的木雕。
她東摸摸、西摸摸,朝老闆問了價錢後,搖頭晃腦嘆了口氣,接著才又起步走進一條小巷。
今日是閻律「指定」入府畫作的日子,可顏料有缺,因此在出發之前,她得先買進一些丹砂和青雘,再到客棧大吃大喝一頓、包些小菜在身上,免得稍晚又要在閻府裡活受罪。
其實養生固然是好,但養到連茶水都是甜中帶苦,那就實在太折磨人了。人生苦短,何必非得活到發蒼蒼、齒動搖,及時行樂來頓大魚大肉不是很好嗎?
她真搞不懂那閻家人的想法,不過嚴格來說,她也不是挺想懂的,她只曉得昨夜她是九死一生,膽子幾乎嚇掉一半,今日無論如何她都得要好好補一補才行。
除了大魚大肉,少說還得來壺珍珠紅,上回為了教訓那錢老闆,害她沒能喝得盡興,這回可要好好享受一下──
「封曳秀?」
前方忽然出現兩名彪形大漢,她眨眨眼,不由得停下腳步。
「……我就是,請問兩位──」
「捉起來!」
一聲令下,其中一人不由分說就自身後掏出一個麻袋,朝她大步奔來。
「什麼?你們要做什麼,不要靠過──」她邊喊邊退,可話來沒說完,麻袋已迅速自天空降下,像某個血盆大口的吃人妖怪,瞬間將她吞沒。
她使命掙扎尖叫,卻感覺到自己似乎被狠狠塞入一個木桶子裡,腦勺還被落下的木蓋狠狠敲了一記,疼得她哇哇大叫。
娘的,要不是顧慮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鐵定出手宰了這兩個王八蛋!
她被扔進一間破廟。
沒錯,就是用扔的!
自她被塞入木桶之後,就被人當成了貨物,不但被扔上了拉車,一路顛顛簸簸讓人拉了將近半個時辰,最後還被人拉出木桶,扔進一間破廟。
若不是她身強體健,還有功夫底子,恐怕早摔暈了!
她在黑暗中閉目養神,直到有人解開麻布袋,將她粗魯地拖了出來──
「封曳秀。」
神像後方忽然傳來嘶啞低沈的男聲,她非常合作地迅速轉身,瞪著那佈滿灰塵和蜘蛛網的神像,開始努力抽氣。
「你、你是誰?為、為什麼要捉我來這兒?」了不起,這破廟那麼大,那人什麼地方不好藏,偏要藏在一片蜘蛛網中,難道就不怕蜘蛛偷咬他屁股?只是話說回來,除了說話結巴,她是不是該順便發抖一下?
「我是誰不重要,倒是妳先看看妳身後兩側。」
她完全配合。
扭著頸子,她迅速轉頭看向身後兩側,果然看到當初她來這兒的兩名大漢正手持刀劍守在門邊,彷彿只要她敢逃跑,就要一刀斃了她……哼!這些人抓了她卻沒有馬上殺她,就證明他們一定另有途謀。
只是他們這樣折磨她,計畫也不見得就會比較順遂,難道他們就不能多少憐香惜玉嗎?雖然她總是一身儒衫,可好歹也是個女子啊。
轉過頭,她泫然欲泣地嚷道:「你們究、究竟要做什麼?如果是要錢,我身上正好有三十文錢,我通通給你,我求你們快放了我……」猶豫一下,勉為其難地再張開嘴。「嗚嗚……」
「要我放了妳也可以,不過妳得替咱們辦件事。」
「什、什麼事?」她怯憐憐地問。
「殺了閻律。」非常的簡單明瞭、清楚易懂。
她瞪大眼,狠狠抽氣。
「閻、閻律?你是說御史大夫閻大人?那個武功高強,一百八十個人聯手都打不死的閻大人?」再抽一口氣。「你、你你你……你竟然要我殺了他你?天啊……我要暈了、我要暈了……」撫著額際,軟軟趴到地上。
「不准暈!」那嘶啞聲嗓隱約露出一股氣惱。
「可、可是……」她勉強坐直身子,總算開始手抖腳抖。
「沒有可是!妳最好乖乖合作,否則明年的今日,就是妳和王紅花的忌日。」那人威脅道。
「姨婆?你們對我姨婆做了什麼?」她再次瞪大眼。
「放心,她還活得好好的,不過如果妳膽敢拒絕這次任務,或是任務失敗,我們馬上就殺了她!」
「你們……你們好狠的心啊!我跟你們無暈無仇,為何偏要逼我去殺閻大人?人人都曉得他是武功高手,要殺他,談何容易?你們分明就是逼我去送死……嗚嗚……天啊……
「妳要怪就怪閻律吧,要不是他同意讓妳進出閻府,我們也不會盯上妳。」神像後方,忽然飛來兩個小藥包,各是一白一黃。「不過我們也不會為難妳,只要妳先將白色藥包裡的藥丸吞下,街著再將黃色藥包裡的藥粉摻到閻府的茶水裡,想辦法讓閻律喝下,我就饒妳和王紅花一命。」
「藥丸?」她用袖擺抹了抹毫無淚珠的臉蛋,街著才以極慢的動作,打開其中的白色藥包。「這、這是什麼?難不成……難不成是毒藥?」她死瞪著那顆暗赭色的藥丸。
「沒錯,那是一種慢性毒,雖然八個時辰才會毒發,毒性卻是極強,且完全無人可解,只要妳能夠在時間內完成任務,我就會給妳解藥,反之,妳若是無法及時完成任務,或是將此事洩漏出去,那麼就只有死路一條!」
「什麼?」她驚呼一聲,連忙順手將藥丸用力拋出。「你們好歹毒啊,我才不吃毒藥,我絕對不吃!閻大人是好官,我也絕對不害他!」
「哼!由不得妳!」
一聲令下,守在門邊的壯漢立刻提刀奔來,其中一人將她的雙手反箝在後,阻止她反抗,另一人則是拾起地上沾塵的藥丸,快步朝她走來。
眸光一閃,她不著痕跡朝窗外瞟去,額際隱約淌出一滴冷汗。
娘的!直到現在還不現身,「他」到底打算試探她到什麼地步?難道非得等到她被人毒死,「他」才肯相信她只是再尋常不過的老百姓?
由於雙手動彈不得,她只好開始扯喉吶喊:「不……不要啊,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啊!殺害閻大人,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會不得好死的!」
吶喊同時,她也拚命踢著雙腳,嘗試將眼前索命閻羅踹飛,順道將他手中的毒藥丸踢到空中,最好來個消失不見。
可惜對方卻看穿她的計謀,側身一閃,竟快步來到她身後,並伸手掐開她的下顎──
咻!咻!
兩顆小石疾速自廟外飛來,瞬間擊中兩人穴道,藥丸震落至地,兩人登時動彈不得,緊接著一抹黑影自門外掠過兩人,直衝神像後方,用力揪出一名又圓又胖的中年男子。
「啊!」
隨著一聲驚叫,那又圓又胖的中年男子竟無預警地飛出供桌,狠狠摔至地面,狼狽往前滾了幾圈才停下。
她錯愕瞪眼,從地上哀號的大肉丸,一路往前看向面無表情的左紹,正懷疑他是不是嫌某人太油膩,才會故意將人將作肉丸丟,兩名官差卻匆匆來到她的身後,將兩名大漢用繩捆綁,迅速拖到角落。
緊接著,閻律也撩袍跨過門檻,來到她身側。
她抬起頭,對上他總是清冷的黑眸。
「封畫師。」他神色自若,朝她點頭寒暄。
她眼角抽動,有一瞬間,彷彿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揚──
「娘的!」她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眉峰微挑,隨即繞著她走了一圈,好似在打量她有無哪裡受傷,接著他伸出雙臂將她扶抱至懷裡,彷彿她是一尊可愛的布娃娃,而不是什麼良家婦女。
「畫師沒有受傷,不過顯然受到不小驚嚇,反應才會如此激烈。」他淡淡說道,同時探手撫過她冰涼的面頰,動作輕柔而憐惜。
她呼吸一窒,整個人嚇得瞠目結舌。
老天爺,這會兒又有什麼陰謀了?否則向來冰清玉潔、不沾女色的閻律,怎會性格大變對她又摟又抱,還伸手調戲──不,伸手摸了她的臉?
她動動粉唇,實在好想提醒他男女授受不親,還有,他極有可能是鬼上身,麻煩請盡快找人處理,不料聲音卻偏偏梗在喉間,怎樣都擠不出來,反倒是被他觸摸過的肌膚,竟莫名燃起一簇火苗,那火苗一路蔓延,瞬間將她整個人烘燒成一尊嫣紅色的陶瓷娃娃──
深吸一口氣,她索性放棄開口說話,直接動用沒有癱軟的四肢,逃命似的迅速逃離他的懷抱。
「多、多謝大人……」少了接觸,多了距離,她總算可以擠出一些聲音。
「舉手之勞,畫師不用客氣。」黑眸盈滿笑意,他看著她即使受到驚嚇,仍然可以保持鎮定,只是一雙靈眸看東看西,就是不肯看向他,不經意之中還是洩漏出女兒家的彆扭和羞赧。
眼底笑意更濃,他不禁將目光停留在她嫣紅的嬌顏上……
「適才……草民失禮了,還請大人原諒。」她拱手作揖,佯裝沒發現到他的目光也開始變得很詭異。
「劫後餘生,心緒混亂乃人之常情,我不會在意,畫師也不用介懷。」他淡淡回應。「這間破廟荒廢已久,附近又是一片荒涼,先前就曾發生過幾樁命案,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帶人到附近巡查,不料今日卻聽見封畫師的呼救聲……」他解釋起自己帶人出現在附近的原因。「我雖已盡快出手,不過畫師還是受驚了?」他雙手負後,問得很故意。
「……不,大人來得正好,草民多謝大人救命之恩。」她福身道謝,表情看似感激,眼裡卻閃過一抹羞惱。
可惡可惡!這人自一大早就派人跟蹤她,卻故意將話說得這麼好聽,簡直比她還會演。
閻夜菱技高一籌,老愛無辜裝就算了,沒想到他不落人後,裝模作樣起來,連她都想甘拜下風,這對兄妹要是哪天過膩官家生活,絕對可以改行當騙子,那時候她乾脆直接收山,回家吃自己。
「話說回來,封畫師怎會出現在此?」他繼續裝模作樣。
她深吸一口氣,無法開口戳破他的謊言,只能繼續委曲求全。
「是這樣的,草民本來走在路上,誰知卻在半路上被人裝入麻袋,一路戴至這間破廟,草民嚇得半死,結果這人……」
她指著匍伏在地上抖動的大肉丸,忿忿不平地告狀:「這人竟還躲在神像後頭裝神弄鬼,要脅草民若是不下手毒害您,就要草民和姨婆命喪黃泉,草民甚至還差點被迫服下毒藥,幸虧大人及時出現,否則草民只怕早已魂恨歸西,再也無法和姨婆團圓。」
「喔?」閻律總算看向地上的肉丸,好似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左紹,將人架起來。」
「是。」面無表情的左紹立刻抽出大刀抵住肉丸的頸子,用冰冷的刀背架起地上的肉丸。
她眨眨眼,完全可以很肯定,他是真的很嫌棄肉丸,所以才會用如此特殊的方法將人架起。
「這不是軍器監臣蔡章茂蔡大人嗎?」閻律指名道姓,一眼就認出肥肉丸的身份。
「大人……」蔡章茂面色慘澹地應道。
「你身為朝廷命官,卻知法犯法,不但教唆下屬當街強搶民女,竟然還想謀害本官!如此大逆不道,實在罪不可赦!」
「大人,下官冤枉啊!」蔡章茂立刻呼天喊地的喊起冤來。「這一切都是這女人在編派造謠,大人可別真信了她,下官今日只是正好路過此地,卻見此女在附近鬼祟徘徊,因此才會讓人強押著她問話,絕對沒有所謂的強搶民女,下官更不敢謀害大人,請大人明察!」他為自己脫罪。
「喔?如果只是問話,你又該如何解釋這兩包毒藥?」閻律彎身拾起遺落的藥丸和黃色藥包,擱在掌心上頭仔細觀察。「雖然只是匆匆一瞥,本官卻在外頭瞧得一清二楚,朝廷官員,不依法辦事,卻縱容屬下對一名女子強行餵毒,若不是別有居心,就是封畫師所言一切屬實,你確實想逼她謀害本官。」
「不……不是的!下官只是……下官只是……」
「得了。」閻律斷話,表情冷厲懾人。「這陣子本官一直密切注意著你,私底下你幹了哪些勾當,你我心知肚明,你就不用再狡辯了。」他話中有話地說著,目光似乎看透一切。
沒料到閻律早已盯上自己,蔡章茂臉色一白,嚇得直想就地暈倒,可想著頸上有一把大刀架著,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死命撐著發軟的雙腳,抖著一身肥肉哀聲告饒。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下官知錯,下官真的知錯了!不過下官也是被逼的,請大人明察秋毫,法外開恩,饒過下官吧!」
「此事本官自然會查,而且絕對會查個徹底,除了以還有哪些人涉案,本官一個都不會放過,至於你……」閻律淡定說著,渾身氣勢不怒而威。「就先到牢裡反省吧!」
「不、不,大人饒命啊,下官真的是被逼的,下官真的──啊!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坐牢……」
在閻律的指示下,左紹迅速領著兩名手下,將蔡章茂一干人等押到外頭備好的馬車上。
眼看犯人被捕,風波平息,封曳秀也不開口過問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只是雙手負後,若無其事地跟著他一塊兒走出破廟。
左紹等人動作神速,眨眼間就將犯人關入馬車,留一人在馬車內看守,另一人騎馬殿後戒備,另一人則是在前方駕車。
「畫師,此廟地處偏僻,一塊回去吧。」閻律轉過身看向她。
「也好。」她點點頭,瞧見左紹就坐在馬車前方,負責駕車。「那草民就和左大俠坐一塊兒,順便幫忙拉車。」她往前走去。
「左紹得直接將犯人帶到刑部,妳跟著我走。」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理所當然將她帶至一匹駿馬前。「畫師可需要我協助上馬?」他好心詢問。
她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古怪。
「敢問……這馬是誰的?」她一字一字說得極為清楚。
「自然是我的。」他泰然自若解開樹幹上的韁繩。「馬兒高大,有人協助上馬總是安全些,倘若畫師害怕,我可以直接抱著妳上馬。」
抱著她什麼?
她雙眼瞪大,頭皮發麻,本能就想後退,誰知他卻不肯放手。
他將手勁拿捏得極好,絲毫不讓她感到疼痛,卻也讓她逃不開……她不只神情古怪,就連一顆心都開始怦怦亂跳了。
「多謝大人好意,不過草民與大人共騎,這似乎於禮不合……」她銀牙暗咬,強自鎮定道:「草民還是和左大俠他們一塊兒,只要一入城門,草民便馬上下車,絕對不耽誤公務──」話還沒說完,馬蹄聲忽然急促響起。
她迅速轉頭,就看到左紹駕著馬車一聲不吭地迅速離去。
她一愣,緊接著立即轉頭查看身周──
沒有!
沒有!
到處都沒有第二匹馬的影子!
那三人一車一馬,說走就走,理所當然就將她遺棄在虎口……娘的!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啊!
閻律忍住滿腔笑意,佯裝沒看見她臉上的震驚與薄怒,逕自環住她的細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抱坐到馬背上。
「畫師,今日妳又讓我刮目相看了。」他跟著上馬。
哀莫大於心死,眼看木已成舟,她也不再試圖反抗,甚至連他坐到身後都保持緘默,只是靜靜眺望遠方藍天,先行哀悼待會兒就要發生的憾事。
沒想到她百密一疏,終究還是中了他的道,待會兒入城後,當所有人瞧見她與他親密共乘一騎,想必京城話題又要再添一樁,而她,則是別想再賺到那些千金大小姐們的銀兩了。
搞了老半天,俊美天神的真面目,原來一直都是只居心叵測的妖孽!
暗嘆一口氣,她揉著發疼的額際,很虛弱地發問:「大人的意思是……」
閻律越過她的身側執起韁繩,將她徹底困在自己的胸懷間。
「意思就是,妳是我見過最臨危不亂、聰慧勇敢的女子,我對妳……似乎是愈來愈感興趣了。」笑聲和話語聲同時落下,駿馬瞬間往前奔騰。
抵不過那股勁勢,她整個人往後撞進他厚實的胸懷,腦袋頓時空白一片。
噠噠噠……噠噠噠……
當馬兒終於奔出樹林,她才終於如夢初醒,連忙挺身坐好,順道連忙思考他話中的意思。
他對她感興趣……他究竟沒事對她感什麼興趣?
他是了不起的大官,她則是區區死老百姓,就算見過幾次面,他們之間依舊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況且先前他的態度總是清冷,怎麼今日再見面,他就鬼上身的這麼嚴重?
感興趣……她瞪著自己握緊的雙拳,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壓抑,壓抑著某種她也不明白的情潮騷動。
不過短短一句話,他就輕易地將她撩撥得心緒大亂、難以冷靜,這是她成為春史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
不行!這人心思縝密敏銳,凡事又多疑戒慎,天曉得他又是為了刺探她什麼,才會故意說出這種「鬼話」?倘若她要是太過認真,那就是中了他的詭計。
也罷,既然他能夠性格大變,她自然也能來個左耳進右耳出,適才他究竟說了什麼,她決定當作通通沒聽見。
她真的什麼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