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克羅茲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月

  克羅茲船長順著短梯下到主艙,推開密封的雙重門,因為迎面拂來的熱氣而步履蹣跚。雖然靠熱水循環運作的暖氣系統已經停機幾小時了,五十幾個人的體溫及烘培食物殘餘的熱氣還是讓主艙的溫度相當高,雖略低於冰點而已,卻比外面高了八十度。對在甲板上待了半小時的人來說,相當於全身裹著衣服去洗蒸氣浴。

  因為待會兒還要繼續往下走到沒有暖氣的下艙與底艙,所以克羅茲沒把禦寒外套脫掉。也因此,他不能在溫熱的主艙裡待太久。不過他還是停了一會兒,每個船長都是這樣,四周看看,確定他上甲板去的半小時裡,一切都還維持原樣。

  雖然這裡是船上唯一可以睡臥、飲食及起居的船艙,卻和開採中的威爾斯礦坑一樣黑暗,艙頂的小天窗在白天及現在長達二十二小時的夜裡都被雪覆蓋住。鯨油燈、提燈及蠟燭東一個西一個,照亮小小的圓錐形區域,不過大部分人都是憑記憶在昏暗中移動,記住如何避開那多不勝數、若隱若現、堆積在地上或懸掛在空中的食物、衣物、帆具以及睡在各自吊床上的人。所有吊床都掛起來時——每個人十四英吋寬——除了沿著兩側船身走的那兩條十八英吋寬走道之外,船艙裡就完全沒有走路的空間了。不過現在只有幾個吊床掛起來,值大夜班衛兵的人要在上哨前先補些睡眠。談話、笑鬧、咒罵、咳嗽等聲音,以及被惹毛的狄葛先生響應的鍋鏟聲與粗野謾罵,嘈雜到能蓋過冰層的擠壓聲與嗚咽聲。

  這艘船在設計圖上標示挑高七英呎,但實際上,頭頂上有厚重的橫樑,腳底下有些懸掛在橫樑下的貨架,上面還儲放了數以噸計的雜物與額外的木料,對船員來說主艙高度不到六英呎。因此,驚恐號上少數特別高的人,比方說躲在下層船艙的門森,就得一直保持駝背的姿勢。法蘭西斯·克羅茲沒那麼高,即使他戴著帽子而且圍著保暖巾,在走動時也不需要低頭。

  在他右手邊,從他所站之處通向船尾的走道,看起來像是一條低矮、陰暗、狹窄的隧道,其實那是通到軍官區的艙道。軍官區是由十六個有隔間的小臥鋪及兩間狹窄的軍官用餐房構成,專供軍官及士官長們使用的擁擠空間。克羅茲的房間和其他人的一樣大,六英呎乘五英呎。艙道很暗,而且只有兩英呎寬,一次只能容許一個人走,他還要低下頭避免撞到懸垂的貨架,粗壯的人甚至必須側身才能在狹窄的信道中前進。

  軍官寢室佔去船身長度九十六英呎之中六十英呎。此外,因為驚恐號的主艙只有二十八英呎寬,狹窄艙道就成為要到船尾的唯一一條直線信道。

  克羅茲可以看到位於船尾的會議室溢出的光。那裡雖然像陰間一般寒冷黑暗,他手下幾位還活著的軍官正在會議長桌旁邊一派輕鬆地抽菸斗,或是從藏書一千兩百冊的書架上拿書來讀。船長聽見演奏音樂的聲音:一張手風琴的金屬音樂盤正在播放五年前倫敦音樂廳相當流行的旋律。克羅茲知道是哈吉森在播放音樂,這首曲子是他的最愛,而且總是會惹火愛德華·利鐸中尉——克羅茲的執行長暨古典音樂迷,讓他氣得幾乎要發瘋。

  軍官區那邊看來很不錯,克羅茲轉過身來看這一面。一般船員的起居區佔了剩餘三分之一的船身長度——三十六英呎,卻擠了四十一名船員及見習生,他們是原本名冊上的四十四人中存活至今的。

  今天沒有安排課程,而且不到一小時之內他們就要打開吊床,鑽進去休息,所以大部分人都坐在他們的海員箱,或是一堆堆收存起來的東西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抽菸或說話。中央是費茲爾專利火爐,狄葛先生就是在這裡烘烤他的比斯吉。對克羅茲而言,狄葛是全艦隊最棒的廚師,而且是個戰利品,因為就在探險啟航之前,克羅茲才從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的旗艦上把這位難以駕馭的廚師偷過來。他隨時都在烤東西,通常是烤比斯吉,並且同時詛咒、拍打、狠踢及痛罵他的助手。船員們在靠近超大火爐時總會加快腳步,從附近的一個艙孔直接消失到更下層的船艙去把存貨帶上來,而且動作必須非常快,以免被狄葛先生滿口怒氣掃中。

  在克羅茲眼中,費茲爾專利火爐看起來就和底艙的蒸氣引擎一樣大。除了有個超大的烤箱及六個大爐火座外,這個大型鐵製新玩意還內建了一部脫鹽機及一部巨大的手動抽水機,可以直接從海裡或底艙中一排大貯水槽中任何一個汲水上來。但是,現在外面的海水和底艙的水全都結凍了,所以狄葛先生爐火上幾個直冒泡的大鍋,必須忙著融化從底艙水槽裡切下再搬過來的大冰塊,以供應船上所需的水。

  在狄葛先生的置物架和壁櫥(原本前方舷牆的所在)再過去一點,船長看見船首艙的病床區。船上已經有兩年沒有病床區了。這區域本來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板條箱與木桶,需要看船醫或助理船醫的船員就只能在船上時間早上七點半到狄葛先生的火爐附近看病。現在船上的存貨愈來愈少,生病或受傷的人數愈來愈多,木匠就在船首艙隔出獨立空間來當病床區。不過,船長還是可以看到穿過板條箱那類似隧道的信道,裡面的空間是他們留給沉默女士睡覺的地方。

  在六月的某天,他們花了不少時間討論,富蘭克林堅持不讓這名愛斯基摩女人待在船上,克羅茲接納了她,但是他和他的執行長利鐸中尉對於該讓她住在哪裡有過一番荒唐的討論。他們知道,即使是一個愛斯基摩女巫,住在甲板上或者最底下兩層的船艙裡也一定會凍死,所以他們只剩下主艙可以選擇。她當然不能住在船員的起居區,雖然拜冰上那隻東西之賜,那裡的確有些空的吊床。

  在克羅茲十來歲還沒當船員前,以及後來他當準尉在船上實習的時期,偷渡上船的女人都是被送到船的最底層、最前方的錨纜收置間裡。那裡沒有一絲光線,也幾乎沒有新鮮空氣,散發著惡臭,離帶她偷渡上船的幸運兒住的水手艙倒還不算遠。但是即使是在六月,也就是沉默出現的時候,皇家海軍驚恐號錨纜間的溫度也低於零度。

  不行,讓她跟船員在同一個區域起居,不能列入考慮。

  軍官區?也許可以!那裡有空房間,因為有幾個軍官已經死了,甚至被撕碎了。但是利鐸中尉和他的船長很快就認為,男人睡覺時如果在薄隔間及滑動房門外有個女人,那樣很不健康。

  那怎麼辦?他們不可能特別為她安排睡覺的地方,然後派一名武裝守衛隨時保護她。

  最後的點子是愛德華·利鐸想到的:在原本該是病床區的船首艙中移動一些儲藏箱,製造出能讓她在裡面睡覺的小洞窟。船上唯一一個整晚、每晚都醒著的人就是狄葛先生,他總是盡責地在烘烤他的比斯吉及煎早餐要吃的肉。即使狄葛先生曾經對女人感興趣,但至少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外利鐸中尉和克羅茲船長還考慮到,住在靠近費茲爾專利火爐的地方,會讓客人感到溫暖。

  安排很成功,沒錯。但是沉默女士受不了悶熱,她在隱藏在板條箱及木桶間的小洞穴裡睡覺時,只好全身赤裸地躺在毛皮上。船長無意間發現了,影像就此停留在他腦海裡。

  在自己還沒和火爐上的大冰塊一樣開始融化前,克羅茲趕緊從鉤子上取下一個提燈點亮,把艙口蓋打開,爬梯子到下艙去。

  說下艙「很冷」是過於輕描淡寫。克羅茲知道,在他還沒到極地航行之前,他常常如此形容。實際上,光是從主艙爬六英呎長的梯子下去,溫度就下降了至少六十度。這裡是絕對的黑暗。

  克羅茲照著船長平常的工作,花了一分鐘四處看了看。提燈發出的光很微弱,大約只能把他呼出的霧氣照亮。他四周是由板條箱、大桶、錫罐、酒桶、木桶、煤炭袋及被帆布蓋住的一堆堆東西布成的迷陣,這些東西是船上僅剩無多的補給品,從地板直堆到艙頂。

  即使沒有提燈,克羅茲也能在這黑暗、到處有老鼠尖叫的地方走動,他熟悉船上的每一英吋。有時候,尤其在深夜,當冰塊在嗚咽作響時,克羅茲會發覺驚恐號就是他的妻子、母親、新娘及妓女。如此親密地認識由橡木與鐵條、麻絮與壓艙物、帆布和銅框所構成的女人,將會是他唯一能有及會有的婚姻經驗。他對蘇菲還能有別的想法嗎?

  在夜更深、冰的嗚咽轉為尖叫時,克羅茲甚至會認為船已經成為他的身體及心靈。外面,在甲板及船艙之外,死亡正在等待,永恆的冷。但是在這裡,雖然被凍結在冰裡,帶著溫暖、談話、動作及神智的心跳仍然持續,即使已經非常微弱。

  克羅茲明白,當他進到船裡更深的地方,就彷彿走入一個人身體或心靈的更深處,在那裡遭遇的事物不見得都會美好。下艙是肚腹,是貯藏食物及生活必需品的地方,每件東西都依照其需求的急迫性來儲放,讓那些被狄葛先生用叫罵及捶打派來的人,可以很快拿到他們要的東西。再下面一層,就是他現在要去的底層,是更深處的內臟及腎臟。幾個大水槽、大部分的煤炭和更多補給品就擺放在這層。不過最困擾克羅茲的是三層船艙與心靈狀態的對比。

  在他一生中大半時間裡,憂鬱一直像鬼魅或瘟疫一樣纏著他。他知道成年後在極地黑暗中度過的十二個冬天,使他的秘密弱點變得更糟。他還覺得,因為蘇菲·克瑞寇拒絕他,所以內心的苦楚最近又更加劇烈地發作。克羅茲認為,有些許光亮、偶爾過於溫暖但還能居住的主艙,相當於他心靈中的清醒部分;至於與下艙對應的,則是愁雲籠罩的心靈世界。這些日子他經常棲身在此聽著冰的尖叫,等著金屬栓鎖及木樑固定架因為過冷而爆炸;最後,最下方的底艙,帶著可怕味道及死人的房間,對應的就是瘋狂。

  克羅茲搖頭甩開思緒。在堆積如山的木桶與板條箱之間,有條直通船首的下艙走道,他順著它望下去。提燈的弱光被前方糧食房的艙壁擋住,而往兩側的走道變得比主艙通往軍官區的艙道還窄。兩條狹窄的走道讓人必須擠身在糧食房與置放驚恐號僅存的煤炭袋的儲放區之間,才能通過。木匠的儲藏間要向前朝右舷側走,水手長的儲藏間則在左舷側。

  克羅茲轉過身來,用提燈照向船尾。一些老鼠懶懶地從燈光照到的地方逃離,消失在裝鹽醃食物的木桶和裝罐頭食物的板條箱之間。

  即使只靠提燈微光,船長也可以看到烈酒房的掛鎖還鎖得好好的。克羅茲手下的軍官每天都會到這裡來取蘭姆酒,加水調出當天中午船員的飲酒配額——四分之一品脫酒精度一百四十的蘭姆酒,配上四分之三品脫的水。烈酒房裡還儲藏了軍官們的葡萄酒與白蘭地以及兩百枝毛瑟槍、餐刀及軍刀。皇家海軍的慣例向來是從主艙的軍官區及會議室開一個艙窗,直接通到位於正下方的烈酒房。一旦有叛變發生,軍官們也能先一步拿到武器。

  位於烈酒房後方的是彈藥儲藏室,裡面有一桶桶火藥及子彈。在烈酒房兩側則有各種儲藏間及儲物室,包括一些鏈索儲置室;船帆間,裡面放了一堆冰冷的帆布;禦寒衣間,船上主計官黑帕門先生從這裡發禦寒外衣給船員。

  烈酒房和彈藥儲藏室的更後方是船長的儲藏室,放的是船長個人的,而且是自費的火腿、乳酪及其他奢侈品。船長偶爾會有擺桌宴請軍官的習慣。雖然和已故富蘭克林船長在幽冥號的儲藏室塞滿的高級食物相比,克羅茲儲藏室裡的收藏毫不起眼,但是克羅茲現在幾乎空了的食物儲藏室至少已經在冰雪中維持兩個夏天及兩個冬天了。此外——想到這裡他臉上露出了微笑——裡面有個不錯的酒窖,軍官們到現在都還蒙受其利,裡面還有他不可或缺的威士忌無數瓶。幽冥號上可憐的船長、中尉和非軍職人員已經兩年沒有烈酒可喝了。約翰·富蘭克林爵士本人滴酒不沾,所以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的軍官們用餐時也不碰酒。

  這時,在那條從船首向後通過來的狹小走道中,有盞提燈向克羅茲浮動過來。克羅茲馬上轉過身,看到一隻毛茸茸像黑熊的東西,巨大的身軀正塞擠在儲煤區與糧食房的艙壁之間。

  「威爾森先生嗎?」克羅茲問。從他的圓胖身材以及他穿戴的海豹皮手套與鹿皮褲——都是啟航前發給每位船員的配備,但是很少人穿在法蘭絨與毛質制服外面——克羅茲認出這位木匠副手。他們還在外海航行時,這名副手利用他們在狄斯可灣丹麥人的捕鯨站裡獲得的狼皮,縫製了一件寬大並堅稱是很溫暖的外衣。

  「船長。」威爾森屬船上最肥胖的人之一,一隻手提著提燈,另一隻手下方夾著好幾箱木匠工具。

  「威爾森先生,替我向哈尼先生問好,你能請他和我一起下底艙嗎?」

  「是,長官。底艙的哪裡,長官?」

  「死人房,威爾森先生。」

  「是,長官。」威爾森好奇的眼神才多停了一秒,提燈的光馬上在他眼裡產生反光。

  「還要請哈尼先生帶一根撬桿,威爾森先生。」

  「是,長官。」

  克羅茲站到一旁,擠身在兩個小木桶之間,讓這位較胖的人可以跟他錯身而過,然後爬梯子上到主艙去。船長知道自己可能是在無端打擾他的木匠——要這位先生在寢室即將熄燈之前再費一番工夫把禦寒衣物全都穿上,卻沒給他一個好理由。但是他有個直覺,寧可現在去打擾他,而不是再晚一點。

  在威爾森肥大的身軀擠過通往主艙的艙口蓋後,克羅茲船長把下面的艙口蓋也打開,往下進入底艙。

  整個底艙所處的位置比船外冰平面還低,所以幾乎和船身外的化外世界一樣冰冷,而且更加黑暗,沒有北極光、星光或月光來柔化黑暗。空氣中瀰漫著沉重的煤屑及煤煙味,還混雜著污物、污水的臭味,克羅茲看得見黑色煤粒在嘶嘶響的提燈四周翻轉飛舞。從後方黑暗裡傳來刮抓、滑動、急走的聲音,克羅茲知道這只是鍋爐房裡有人在鏟煤。鍋爐殘餘的熱氣足以讓梯子底部不時濺起的三英吋高的污水不至於結成冰。

  更前方,也就是船首深埋在冰裡的位置,積了幾乎一英呎深的冰水,雖然船員每天都會花六小時或更多時間來把水汲走。驚恐號與任何生命體一樣,會透過一些維生機能呼出水氣,其中包括了狄葛先生從不休息的火爐。雖然主艙的濕氣一直很重,而且到處都是冰框,下艙維持在結凍狀態,底艙卻像個地牢,每根橫樑下都垂著冰柱,融化的水落到地板積水上,濺得比腳踝還高。沿著船身兩側整齊排列了二十一個鐵儲水槽,其扁平的黑色表面又為底艙增添幾許寒意。探險隊啟航時,儲水槽裡裝滿了三十八噸的清水,現在卻成為穿著盔甲的冰山,碰上它的鐵皮,你就會失去自己的皮膚。

  馬格納·門森就如二兵威吉斯所言在梯子底部等候,不過這個大塊頭一等水兵是站著,而不是屁股坐在梯子上。這裡的橫樑不高,這大塊頭的頭和肩膀被迫彎下。他蒼白、凹凸不平的臉以及佈滿短鬚的下顎,讓克羅茲覺得他很像一顆去了皮的白色馬鈴薯塞在威爾斯的假髮裡。在刺眼的提燈照射下,他的眼神並沒有遇上船長的瞪視。

  「出了什麼狀況,門森?」克羅茲的聲音裡沒有剛才對守衛及中尉發出的喝斥味。他的音調平和、冷靜、確定,但每個音節背後都帶有教訓與責罵的力量。

  「是那些鬼魂,船長。」人雖然長得非常高大,但是馬格納·門森的聲音卻像個小孩,音調高而微弱。

  一八四五年七月,驚恐號與幽冥號在格陵蘭島西岸的狄斯可灣暫時停靠,當時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就已經覺得他該把探險隊中的兩個人開除,一名陸戰隊二兵及驚恐號上的制帆匠。克羅茲建議將他船上的水兵約翰·布朗及二兵艾特肯也一起開除,他們幾乎沒有用處,一開始就不該讓他們參加這次旅程。不過在那之後,克羅茲偶爾會希望他當時就把門森跟那四個人一起送回家。即使這個大塊頭還不算低能,但也相去不遠,讓人看不出其間的差別。

  「你知道驚恐號上並沒有鬼魂,門森。」

  「是的,船長。」

  「看著我。」

  門森仰起臉來,卻沒有面對克羅茲的目光。船長相當訝異,在巨大的一張臉上,門森暗淡的眼睛竟然非常渺小。

  「你是不是違抗了湯普森先生的命令,不願意把煤炭搬到鍋爐間,水兵門森?」

  「不是,長官。是,長官。」

  「你知道在船上違抗任何命令的後果嗎?」克羅茲覺得自己在跟小孩子講話,雖然門森應該至少三十歲了。

  大水手的臉突然亮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問題的正確答案。「喔,是的,船長。鞭刑,長官,抽打二十下。如果我抗命超過一次,那就是一百下。如果我抗命的對象是真正的軍官,而不只是湯普森先生,就要被吊死。」

  「你答對了,」克羅茲說,「但是你知道,只要船長認為合適,他想要怎樣處罰抗命的人都可以嗎?」

  門森的眼睛向下看著他,暗淡的眼神透露出困惑。他聽不懂這問題。

  「我的意思是,只要我覺得合適,我要怎麼處罰你都可以,水兵門森。」船長說。

  那張麻臉上的困惑表情逐漸緩和下來。「喔,是的,當然,船長。」

  「我可以不抽你二十鞭,」法蘭西斯·克羅茲說,「而選擇把你關到暗無天日的死人房裡二十個小時。」

  門森原本就凍僵、沒有血色的五官這下失去更多血,克羅茲已經準備好要在他昏倒前閃到一旁。

  「你……不會……」男孩般的嗓音像是在震動。

  四下冰冷,只有提燈嘶嘶作響,感覺上克羅茲沉默了許久。他讓這名水手去感覺他的表情。最後他說:「你認為你聽到什麼聲音,門森?有人說鬼故事給你聽嗎?」

  門森張開嘴,似乎很難決定該先回答哪個問題。他肥大的下唇結了冰。「沃克。」他終於說。

  「你怕沃克?」

  詹姆士·沃克是門森的朋友,年紀與這白痴差不多,也不比他聰明到哪裡去。他最近才死在冰上,至今才一個星期。船上的規定是,船員要在船附近的冰上挖一個洞,即使冰層像現在厚達十到十五英呎。如此一來,一旦船上失火,他們才有水滅火。沃克和他的兩個夥伴先前就是被派到黑暗的冰上去執行挖洞任務。他們要把先前挖好的洞再鑿通,如果不用大鐵釘去撞,這種洞不到一小時會再封凍起來。當時那隻白色的「驚恐」突然出現在一道冰脊後面,撕扯掉那水兵的一隻手,並且一下子就將他的肋骨撞成碎片。在船上的武裝守衛還來不及舉槍瞄準前,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沃克講鬼故事嚇你?」克羅茲問。

  「是,船長。不是的,船長。是他說的那些話。在那個東西殺死他的前一天,他跟我說:『馬格納,如果哪一天冰上那隻地獄來的鬼東西抓走我,』他說,『我會穿著白壽衣回來,在你耳邊告訴你地獄有多冷。』所以,天啊,幫幫我,船長,詹姆士跟我說了這些。現在我聽見他正想從死人房裡出來。」

  彷彿事先安排好似的,這時船身突然吱嘎作響,他們腳下寒冷的艙板發出呻吟,橫樑上的金屬托架也用呻吟響應,而且在四圍的黑暗裡有刮與抓的聲音,似乎從船尾傳到船頭。船外的冰仍然不太安分。

  「這是你聽到的聲音嗎,門森?」

  「是,船長。不是的,長官。」

  死人房位於朝船尾去的右舷側,離他們約有三十英呎,就在最後一個發出嗚咽聲的鐵水槽再過去一點。但是當船身外的冰停止作聲時,克羅茲只隱約聽到從更後面的鍋爐間傳來鏟子推送聲及刮扒聲。

  克羅茲受夠了門森的無稽之談。「你知道你朋友不會再回來了,馬格納。他被牢牢縫在他的吊床裡,和幾個凍得硬梆梆的死人在一起,用三層最厚重的帆布纏裹起來,放在多出來的船帆儲藏室裡。如果你聽到那裡有任何聲音,那是該死的老鼠在打他們屍體的主意。你明明知道,馬格納·門森。」

  「是,船長。」

  「在這艘船上不準有任何抗命行為,水兵門森。你現在必須做選擇。湯普森先生要你搬煤炭,你就搬煤炭。狄葛先生要你下來拿存糧,你就來拿存糧。立刻而且有禮貌地聽從命令,或者面對審判……面對我……並且準備自己一個人在陰冷、沒有提燈的死人房裡待上一整夜。」

  門森沒再說一句話,只用手指觸額行了一個禮,然後提起先前放在梯子上的一大袋煤炭,搬運到船尾的暗處。

  工程師只穿著一件長袖汗衫及燈芯絨褲,和四十七歲的老爐工比爾·強森一起在鏟煤。另一個爐工路可·史密斯正趁著兩次輪值中間的空檔,待在主艙睡覺。驚恐號的爐工班長,年輕的約翰·托閏敦,是探險隊第一個過世的人,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一八四六年的元旦,不過他是自然死亡。這名十九歲的男孩很可能是聽從了醫生的建議,到海上航行來治療肺結核。可是當船在第一個冬天被冰困在畢奇島的港灣裡時,他就在病了兩個月之後向死神投降了。培第醫生與麥當諾醫生告訴克羅茲,這男孩的肺就和掃煙囪人的口袋一樣,結結實實地塞滿了煤屑。

  「謝謝你,船長。」年輕的工程師在兩次鏟煤間的空檔停了片刻。水兵門森才剛把第二袋煤炭放下,又回去搬第三袋了。

  「不用客氣,湯普森先生。」克羅茲看著爐工強森。他比船長年輕四歲,看起來卻比他還老三十歲。在他飽受歲月雕刻的臉上,每條深淺不一的皺紋都被黑煤與塵垢裝點得更清晰。連他沒有半顆牙齒的牙床也被煤灰弄成灰黑色。克羅茲並不想當著爐工的面去責備工程師——他也算是個軍官,雖然不是軍職人員,不過他說:「我希望,將來如果還有類似事件發生,我們不會再叫陸戰隊士兵去傳遞消息。」

  湯普森點頭,用鏟子把鍋爐的鐵爐柵鏗鏘關上,接著身體倚著鏟子,要強森到上面去跟狄葛先生要些咖啡。克羅茲很高興爐工走了,不過他更高興爐柵關上了,在走過冰冷的地方後,這裡的溫度讓他有些噁心。

  船長必須為這位工程師的命運抱屈。士官長詹姆士·湯普森是一級工程師,畢業於沃威奇的海軍蒸氣機工廠,全世界訓練新一代蒸氣動力工程師的最佳機構。但是在這裡,在這艘封凍在冰裡、一年多來沒靠自己用力移動過半英吋的船上,他只穿著一件骯髒的汗衫和普通爐工一起在鏟煤。

  「湯普森先生,」克羅茲說,「很抱歉,你今天從幽冥號回來後,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話。你有機會跟葛瑞格先生談話嗎?」

  約翰·葛瑞格是旗艦幽冥號上的工程師。

  「是的,船長。葛瑞格先生認為等到真正的冬天來了之後,他們就不可能再去修復受損的驅動軸了。即使他們能夠鑽一條信道到冰下面去,把最後一根螺旋槳換成臨時趕工出來的那根,幽冥號在蒸氣動力下仍然哪裡都去不成,因為新換上的驅動軸本身也彎曲得很厲害。」

  克羅茲點頭。一年多前,幽冥號死命要在冰裡前進時,弄彎了第二根驅動軸。在那個夏天,這艘噸位較重、引擎也較有力的旗艦帶頭在冰堆中前進,讓兩艘船有水道可走。但是在他們後來被冰困住長達十三個月以前碰到的最後一塊冰,竟然比尚未接受考驗的螺旋槳及驅動軸上的鐵還硬。那年夏天潛到水裡的船員全都凍傷,而且到鬼門關前走了一回。根據他們的說法,不只螺旋槳破裂,連驅動軸也彎曲、斷裂。

  「煤炭呢?」船長問。

  「幽冥號有足夠的煤來提供……大概……四個月的暖氣,每天只讓熱水在主艙流通一小時,船長。明年夏天就完全沒有煤炭來發動蒸氣引擎了。」

  如果我們明年夏天能脫困的話,克羅茲想。有了今年夏天的經驗(冰沒有任何一天有融化的跡象),他現在是個悲觀主義者。在一八四六年夏天,他們還能自由行動的最後幾週裡,富蘭克林以非常驚人的速度消耗幽冥號的煤炭存量,他很確定只要能把最後幾英里的堆冰撞碎,探險隊就可以到達沿著加拿大北岸的西北航道,而在晚秋時,他們就可以在中國喝茶了。

  「那麼,我們自己的煤炭使用狀況呢?」克羅茲問。

  「也許足夠提供六個月的暖氣,」湯普森說,「但前提是,我們把一天有兩小時的熱水降為只有一小時,而且我建議盡快在十一月之前開始執行。」

  那只剩不到兩個星期。

  「蒸氣引擎呢?」克羅茲問。

  如果明年夏天冰有軟化的跡象,克羅茲打算叫所有幽冥號上還活著的人都擠到驚恐號上來,然後孤注一擲,全力沿著來時路線撤退,順著布西亞半島與威爾斯王子島中間那條無名海峽往上走。兩年前他們倉促地從那裡航行下來,然後經過沃克角及貝羅海峽,再像軟木塞從瓶口被拔出來一樣,從蘭開斯特海峽退出,接著裝上所有的帆並燃燒剩餘的煤,「如煙如絮地」前進,向南衝入巴芬灣,必要時連多餘的帆桁及家具也拿來燒,從而得到最後需要的蒸氣動力,並且儘可能讓船行駛到格陵蘭周邊的開放水域,捕鯨船就可以發現他們。

  不過即使奇蹟發生,他們真能從冰中脫困,還是需要蒸氣引擎動力來對抗向南流動的冰,以便向北走到蘭開斯特海峽。克羅茲和詹姆士·羅斯曾經指揮驚恐號與幽冥號從南極的冰裡脫困,不過他們當時是順著洋流與冰山航行。但現在,在該死的北極裡,兩艘船卻得逆著從北極下來的冰流航行,才能到達可以讓他們逃離北極圈的海峽。

  湯普森聳了聳肩,看起來筋疲力盡。「如果我們從明年一月一日就關掉所有暖氣而還能勉強活到明年夏天,就可以在無冰的狀況下……有六天蒸氣動力?或者五天?」

  克羅茲又點了點頭。湯普森幾乎給他的船宣判死刑了,不過,這並不表示兩艘船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外面黑暗的走廊傳來一些聲音。

  「謝謝你,湯普森先生。」船長從鐵鉤上把提燈提起來,離開光亮的鍋爐房,踏著積水及黑暗向前走去。

  湯馬士·哈尼在走廊上等著,他的燭光提燈在氣味很差的空氣中劈啪燃燒。他把鐵槓桿像毛瑟槍般舉在前方,用很厚的手套握著,還沒把死人房的門閂打開。

  「謝謝你來這裡,哈尼先生。」克羅茲跟他的木匠說。

  沒有任何解釋,船長就把門閂撬開,進入冷到會把人凍死的儲藏室。

  克羅茲忍不住把提燈舉高,去照亮後面的艙壁,也就是堆放六個用帆布包裹尸體的地方。

  那堆屍體正在扭動。克羅茲早猜到了,他預期會看見帆布下面有老鼠在動,不過他發現的竟是:帆布裹尸布上面有一大堆老鼠。有一大立方塊的老鼠在艙板上方,邊長超過四英呎,幾百隻老鼠正忙著搶好位置去吃冰凍的死人,尖叫聲非常響亮。更多老鼠在腳下,在他和木匠的腳間急速鑽來鑽去。趕著去吃大餐,克羅茲心想。它們一點也不畏懼提燈的光。

  克羅茲把提燈照回船身,在隨著船身而傾斜的艙板上朝左舷走去,並且開始沿著傾斜的牆巡行。

  在那裡。

  他把提燈拿靠近一點。

  「啊,我會被詛咒到下地獄,還會被當成異教徒吊死。」哈尼說,「對不起,船長,但是我沒想到冰移動得這麼快。」

  克羅茲沒有回答他。他彎腰低頭,仔細察看船身彎起而凸出的木板。

  船身厚木板被擠得向內彎起,與其他地方優雅的弧形相比,這裡的木板幾乎多凸出一英呎。最內層的木板已經裂開,至少有兩條厚木板的一頭已經鬆落。

  「天啊!」木匠也彎身站在船長旁邊,「這些冰還真是他媽的怪獸,對不起,船長。」

  「哈尼先生,」克羅茲呼出的氣在厚木板的冰上多灑了些冰晶,反射著提燈的光,「除了冰,還有什麼東西能造成這樣的破壞?」

  木匠大聲笑,然後突然停止,因為他發現船長並不是在開玩笑。哈尼的眼睛張大,接著眯眼。「再跟您說一次對不起,船長,不過如果您的意思是……那是不可能的。」

  克羅茲沒有說話。

  「我的意思是,船長,船身是用最好的英格蘭橡木做的,厚達三英吋,長官。而且為了這次探險——我的意思是,因為這裡的冰,長官——他們還用了兩層非洲橡木,每層有一點五英吋厚,把它的厚度加倍,長官。而且非洲橡木板是沿著對角線方向加上去的,長官,比單單是直條加厚還來得堅固。」

  克羅茲著手檢查兩條鬆脫的厚板,試著不去注意他們身後及身邊像河水般翻湧的老鼠,以及從後方艙壁方向傳來的齧噬聲。

  「而且,長官,」哈尼繼續說,聲音在寒冷中更顯沙啞,呼出的蘭姆酒氣在空氣中瞬時結凍,「在三英吋的英格蘭橡木和三英吋沿對角線加上去的非洲橡木上,還補加了兩層加拿大榆木板,長官,各有兩英吋厚。這讓船身厚度又多了四英吋,船長,而且這兩層木板與非洲橡木成斜對角交叉。也就是總共有五層木板……在我們與海之間隔著十英吋厚的全世界最堅固的木材。」

  木匠突然把嘴閉起來。他想起剛才說明的船體結構細節,船長其實都知道,因為在船啟航前的幾個月裡,克羅茲就親自在造船廠監工。

  船長站著,用他戴著連指手套的手去觸摸最內層木板脫落的地方。那裡的間隙超過一英吋。「把提燈放低一點,哈尼先生。用你的槓桿撬開鬆落的地方。我要看看冰對外面那層船身橡木做了什麼。」

  木匠照做了。鐵桿在撬開和鐵一樣冷的木板所發出的聲音以及木匠的出力聲,幾乎蓋過身後老鼠狂野的咬齧聲有幾分鐘之久。彎曲的加拿大榆木被撬開、掉落,兩層裂開的非洲橡木也被撬掉,只保留船身原有那層現在向內折彎的英格蘭橡木。克羅茲走得更靠近一點,提著他的提燈,讓兩個人看得見現在的狀況。

  船身有個約一英呎長的裂縫,裡面的冰碎片及冰柱反射出提燈的光。但是在裂縫中央,有個遠比前者更令人害怕的東西——黑暗。沒有東西。在冰裡的一個洞,一條隧道。

  哈尼把一根碎裂的橡木再向裡面扳一點,讓克羅茲可以用提燈把洞照亮。

  「他媽的耶穌基督,他媽的老天。」木匠喘著氣。這次他沒跟船長說對不起了。

  克羅茲很想去舔他的乾嘴唇,但是他知道,在零下五十度的黑暗裡會有多痛。他的心劇烈跳動著,他也很想和木匠一樣,用一隻手去扶船身,使自己鎮定下來。

  一陣能將人凍僵的空氣從外面衝進來,差點將提燈吹滅。克羅茲只得用另一隻手擋住風,讓火苗繼續抖搖,讓兩個人的影子在艙板、艙梁及艙壁上亂舞。

  船身最外層的兩片長木板已經被某種無法想像、無法抵擋的力量撞碎,而且向內折彎。透過微微抖動的提燈發出的光,他們清楚看到裂開的橡木上留有巨大的爪痕,一條條已經結凍卻依然鮮豔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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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iscuit,美國用語,指小麵包、軟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