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五度十二分,西經六十一度六分
巴芬灣,一八四五年七月
哈利·古德瑟醫生的私人日記:
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一日
今天我寫了一封信給我哥哥,我是這麼寫:「軍官們對於走通西北航道都抱持相當高的期望,還希望在明年夏季結束前就到達太平洋。」
但是我必須承認我自己對這次探險的期望(也許有人會覺得我很自私):我們能多花一點時間才航行到阿拉斯加、俄羅斯、中國及太平洋的溫暖海域。雖然我受的是解剖學訓練,而且只是以助理船醫的身份被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招募上船,但事實上我不只是船醫,我是個醫生。而且我承認,雖然我是以業餘身份參與這次探險,但我希望能在這趟旅程裡愈來愈像一名自然學者。我個人從來沒有接觸過極地的植物與動物生態,但我計畫親身去熟悉下個月就將啟程前往的冰雪國度的生態。我特別有興趣去瞭解北極熊,因為從捕鯨船及極地探險的老前輩那裡聽到的說法,大多數都太像神話了,讓人難以置信。
我認為這本私人日記非常非常特別。雖然下個月啟航後,我就會開始寫正式的航海日誌,把所有跟我的專業有關的事件,以及身為助理船醫及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西北航道的探險隊員,在皇家海軍幽冥號上觀察到的事全都記錄下來。但是我覺得這還不夠,我還需要做另一種記錄,更私人的記錄(即使返國後,我也不會讓別人讀),這是我的責任。如果不是為別人,至少也是為我自己留下記錄。
到目前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與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一起參與的探險,絕對會成為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趟經歷。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八日,星期日
所有人員都上船了,為了明天的啟航,還有最後一些準備動作正二十四小時不斷進行,尤其要把超過八千罐(費茲堅船長這麼跟我說)在最後一刻才會送到的罐頭食物裝上船。今天,約翰爵士為我們幽冥號上的船員和驚恐號上願意過來參加的人主持了一場禮拜。我注意到,驚恐號的船長,一位名叫克羅茲的愛爾蘭人,並沒有來參加。
沒有一個人在參加過這場歷時頗長的禮拜,聽了約翰爵士今天非常長的講道後不會深受感動。我懷疑全世界沒有任何一支海軍的任何一艘軍艦,會有如此虔誠的船長。在未來的旅程中,我們毫無疑問會安全無虞,一直受到上帝聖手的保護。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九日
多完美的啟航!
因為從來沒在海上旅行過,更別說是身為受人矚目的探險隊的一員,我完全不知道該期待什麼,不過再怎麼準備,我也料想不到這一天會是如此光榮。
費茲堅船長估計,會有超過一萬個誠心為我們祝福的人及各界重要人士擠在格林海瑟碼頭為我們送行。
演講一個接一個,直到我覺得只要夏日的天空還充滿陽光,人們不會願意讓我們啟航。樂隊不時演奏著音樂。珍恩夫人——她先前與約翰爵士一起待在船上——從梯板走下船,幽冥號六十幾名人員興奮地對她歡呼。樂隊又開始演奏。接著,當船纜全都解開時,歡呼聲如雷響起,而且持續了好幾分鐘,這時即使是約翰爵士親自在我耳邊大喊,我也聽不見他的命令。
昨天晚上,郭爾中尉和史坦利總船醫好心告訴我,在揚帆時軍官照例不該表現任何情緒。雖然我只是職務上相當於軍官,當我與幾名穿著帥氣藍色外套、排成一列的軍官站在一起時,即使心裡覺得很威風,我還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出來。
不過這只有我們。水手們肆意放聲喊叫,揮舞著手帕,甚至還讓自己懸掛在梯索上,我還看到許多濃妝豔抹的碼頭妓女在跟他們揮手道別。連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也向珍恩夫人、女兒伊蓮娜和他的外甥女蘇菲·克瑞寇揮舞一條紅綠相間的手帕。她們也對他揮手,直到跟在我們後面的驚恐號擋住望向碼頭的視線。
我們被蒸氣拖船拖著走。在剛開始的一段旅程中,有強大動力的全新蒸氣快帆船皇家海軍拖運者號,以及一艘租來幫我們攜帶部分必需品的貨船小巴瑞多號,會跟在我們後面航行。
就在幽冥號要離開碼頭時,一隻鴿子停在主桅高處。約翰爵士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兒伊蓮娜正在大聲喊叫,但她的聲音被歡呼聲與樂隊聲淹沒了。她那時穿著亮綠色的絲質洋裝,撐著翠綠色的洋傘,非常引人注目。接著她用手指向鴿子,約翰爵士和許多軍官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朝上看,露出微笑,然後也指給船上其他人看。
我必須說,與昨天做禮拜時的講道內容比起來,鴿子的出現可以說是上帝會保護我們的最佳保證。
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
橫越北大西洋到格陵蘭的旅程實在驚險。
雖然我們被另一艘船拖著前進,但在那三十個暴風雨的日子裡,我們的船還是不斷上下襬動、左右搖晃、翻滾,搖晃到最低點時,船兩側密封起來的炮座離水面不到四英呎,有時船甚至無法前進。過去這三十天中,我有二十八天在暈船,而且暈得很厲害。維思康提中尉告訴我,我們的速度從來沒超過五節。他向我保證,這種狀況對只能靠帆來前進的船來說相當可怕,但是對最新科技的夢幻產物幽冥號及我們的夥伴船驚恐號(兩者都能靠隱藏在船下的蒸氣動力推進器前進)來說,就構不了太大威脅。
三天前我們繞過位於格陵蘭南端的再會角。我必須承認,看到這塊大陸以及它直逼到海的陡峭岩壁與看不見源頭的冰河時,我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這震撼強度與海上顛簸對我的腸胃的折磨強度有得一比。
老天啊,真是個寒冷的不毛之地!何況現在還是七月呢。
不過,我們的士氣非常高昂,船上所有人對約翰爵士的經驗和判斷力都很有信心。昨天,最年輕的中尉費爾宏中尉信心十足地跟我說:「在以前的航行裡,我從來不曾像這次一樣覺得船長就是我的同伴。」
今天我們來到丹麥人的捕鯨基地狄斯可灣。數以噸計的補給品從小巴瑞多號搬到我們的船上,下午我們把船載來的十頭牛宰了。今天晚上,兩艘探險隊船上的所有人員都有新鮮的肉可吃。
根據我們四位船醫的建議,今天有四個人被探險隊開除,他們會隨著拖船和貨船回到英格蘭。其中包括幽冥號的軍械匠湯馬士·伯特以及三名驚恐號上的人:陸戰隊二兵艾特肯、水兵約翰·布朗以及驚恐號主要制帆匠詹姆士·伊烈特。兩艘船上人員的清單上只剩下一百二十九人。
今天下午隨處可見丹麥人的魚乾和煤灰形成的雲。好幾百袋煤炭要從小巴瑞多號搬上我們的船,而在軍官們的鼓勵聲中,幽冥號上的船員正忙著用側面光滑的石頭——他們稱之為「聖石」——反覆磨擦甲板,要將它磨乾淨。雖然有這件額外工作,大家的心情還是很好,因為大家都知道,今晚可以大吃大喝一頓。
除了四個要被送回家的人以外,約翰爵士還會把六月的人員名冊、正式公文和私人信件一起交由小巴瑞多號帶回去。接下來幾天,每個人都會忙著寫信。
過了這星期,下一封寫給家人的信就要等我們到達俄羅斯或中國以後才能寄出去了。
一八四五年七月十二日
另一次啟航,也許是走通西北航道之前的最後一次啟航了。今天早上我們解開船纜,揚帆西行,離開格陵蘭,小巴瑞多號上的船員們發自肺腑地為我們喊了三聲加油!還揮舞他們的帽子。在我們抵達阿拉斯加之前,我們不會再見到其他白人了。
一八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
我們被一座漂浮的冰山擋住,但是有兩艘捕鯨船——威爾斯王子號和冒險號——在我們附近下錨。我很高興有機會與那兩艘船的船長和船員聊了好幾個小時北極熊。
今天早上我爬上那座大冰山,經歷十分驚恐,絕無享樂可言。昨天一早水手們就爬上了冰山,用斧頭在垂直的冰壁上砍出一些踩腳的洞,接著把繩索固定上去,讓動作不大敏捷的人也可以爬上去。約翰爵士下令在大冰山上面設一個觀測站。這冰山比我們船桅最高處還要高一倍以上,當郭爾中尉和驚恐號的幾位軍官在上面做大氣與天文測量時——他們在陡峭的冰山上面搭了一座帳篷給必須留下過夜的人使用——幽冥號的瑞德先生及驚恐號的布蘭吉先生兩位探險隊冰雪專家,就趁著白天,用銅製望遠鏡向西及向北眺望。
後來才有人告訴我,他們是在找一條最好的路,讓我們可以從附近這片幾乎結凍的冰海裡走出去。我們最可靠而且最健談的二副愛德華·考區告訴我,就北極的時令來說,現在才找船道太遲了,更別說是去找傳說中的西北航道了。
我站在冰山上,往下看著下錨在冰山附近的幽冥號與驚恐號,只見一團由纜繩——我現在已經算是航海老手了,應該要記得稱它為「纜索」——構成的迷陣,把兩艘船緊緊系在冰山上。我腳步不穩地棲身在比什麼都高的冰山上,看到兩艘船最高處的瞭望台正在我下方,體內有種想嘔吐及驚悚的眩暈感。
站在比海面還高出幾百英呎的冰山上的確很振奮。冰山頂端大概有一個板球投打區那麼大。地質觀測站的帳篷在藍色冰上看起來很不搭調。我期望能在這裡安靜地遐想,但是冰山頂端到處都有人拿著霰彈槍朝數以百計的鳥(他們跟我說那是北極燕鷗)射擊,此起彼落的槍聲不斷打散我的思緒。一堆又一堆剛被射下來的鳥會先用鹽醃好,再儲存在木桶裡,雖然天曉得這些額外的木桶該收藏在哪裡?我們的兩艘船早就因為裝載的存貨過多而吃水很深,並且船身吱嘎作響。
驚恐號上的助理船醫麥當諾醫生——和我的位階一樣——有他的一套理論。他認為,用鹽醃的食物在對抗壞血病上,效果比不上新鮮或沒加鹽的貯藏食物。因為兩艘船上的水手大都愛吃鹽醃豬肉勝過其他食物,麥當諾醫生很擔心用鹽醃的鳥肉不太能增加對壞血病的抵抗力。不過,我們幽冥號上的船醫史蒂芬·史坦利把這些擔憂視為無稽之談。他指出,除了幽冥號上有一萬份煮熟後貯存起來的肉之外,光是罐頭食品就包括了煮過及烤過的羊肉、小牛肉以及各種蔬菜,比如馬鈴薯、胡蘿蔔、防風草根,還有混合蔬菜、各種湯和九千四百五十磅的巧克力。九千三百磅的檸檬汁也被帶上船,做為對抗壞血病的主要食物。史坦利曾經告訴我,即使可以在果汁裡添加糖,一般人還是不喜歡喝他們的每日檸檬汁配額,而身為探險隊的隨隊船醫,我們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確定每人每天都吃了他們當天該吃該喝的份量。
令我覺得相當有意思的是,兩艘船上的軍官和船員在打獵時幾乎都使用霰彈槍。郭爾中尉曾跟我保證,兩艘船上都帶了一整個軍械庫的毛瑟槍。當然,要像今天這樣打下數以百計的鳥,理所當然要用霰彈槍,但是,回想在狄斯可灣時,我們分成幾小隊出去獵馴鹿和北極狐,即使是受過毛瑟槍射擊訓練的陸戰隊士兵都還是選擇帶霰彈槍。原因除了是偏好外,當然也是一種習慣。一般而言,軍官們都是沒用過毛瑟槍或步槍打獵的英國紳士,除了在近距離海戰中需要使用單發射擊的武器外,陸戰隊士兵過去也幾乎全都是用霰彈槍來打獵。
霰彈槍能讓我們捕獲大白熊嗎?到目前我們還沒有見過任何一隻這種奇特的動物,雖然每位經驗豐富的軍官及船員都跟我說,一旦進入堆冰中就會碰到它們,即使那時沒碰到,要在那裡過冬(如果被迫如此)時肯定會碰到。這裡的捕鯨人傳述的白熊的故事令人難以捉摸,實在是既美妙又恐怖。
當我在記錄時,有人告訴我,也許是洋流,也許是風,也許是必須去捕鯨,已經讓兩艘捕鯨船威爾斯王子號和冒險號離開我們在冰山附近的停泊處了。約翰爵士船長看來是無法按照原先計畫,跟其中一艘捕鯨船的船長——應該是冒險號的船長馬丁——用餐了。
或許更重要的是,大副羅伯·沙金剛剛告訴我,大夥已經把天文及地質儀器搬下來,拆掉帳篷,將今天稍早幫我爬上冰山的幾百碼固定繩索——纜索——纏繞起來。
顯然兩位冰雪專家、約翰爵士船長、費茲堅中校、克羅茲船長和其他軍官,已經找到從這反覆無常的浮冰中走出去的最佳水道。
幾分鐘後我們將解開船纜,離開曾經暫居的冰山。只要看似永不消逝的北極微光一直伴隨,我們就會持續航向西北。
這次啟航後,即使是最堅固的捕鯨船也不會再見到我們了。至於等在這趟英勇探險之外的世界,就如哈姆雷特所說:惟余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