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六月
哈利·古德瑟醫生的私人日記:
一八四七年六月四日
當史坦利和我將受傷的愛斯基摩男人身上的衣物脫光時,史坦利提醒我,這人身上還有個護身符。一塊扁平光滑的石頭,比我的拳頭還小,形狀像白熊,看來不是雕刻出來的,而是天然形成,表面被拇指撫摸得相當光滑,像極一隻有著小小的頭、長長的脖子、粗壯而伸直的腿、正邁步向前的活熊。當初在冰原上檢查這受傷的男人時,我就看見這個護身符了,不過當時我不覺得有問題。
二兵皮金登毛瑟槍射出的子彈,就從護身符下面不到一英吋的地方進入原住民的胸膛,打穿他第三與第四肋骨間的肌肉,稍微擦撞到上方的肋骨,然後穿過左肺,卡在他的脊椎,使他的神經受損。
我沒辦法救活他。根據先前的檢查,如果我試著取出子彈,他一定會馬上死掉;另一方面,我又無法止住他肺裡的出血,但是我已經盡力了,讓這個愛斯基摩人抬到史坦利船醫和我在病床區搭設的手術室內。昨天回到船上後,史坦利和我用最冷酷無情的工具在他前方與後方的傷口探查半小時之久,並且用力割開傷口,直到在脊椎裡找到子彈,並且確認他正如我們所預料,不可能活太久。
但是這個異常高大、體格強健的灰髮野蠻人,顯然還不想讓我們的預料成真。他還活著,繼續讓氣息從他破裂、血淋淋的肺裡呼出來,也不斷咳血。他繼續用他那對令人不安的淺色眼睛瞪著我們,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照史坦利的建議,麥當諾醫生也從驚恐號過來,把愛斯基摩女孩帶到病床區後方的凹室裡去檢查,我們用一條毛毯做簾幕,將兩區隔開。我相信史坦利船醫並不是真的想叫麥當諾去檢查這女孩,他只是希望當我們忙著檢查她丈夫或父親血淋淋的傷口時,她能被請到病床區外……看起來這病患和女孩對足以讓任何一位倫敦淑女以及還在受訓的外科醫生馬上暈過去的鮮血或傷口,沒什麼特別感覺。
說到暈倒,史坦利和我剛檢查完垂死的愛斯基摩人的傷勢時,約翰·富蘭克林爵士和兩個攙扶著查爾斯·貝斯特(聽說他在約翰爵士的艙房裡暈倒了)的船員正好走進來。我們叫那兩個人把貝斯特放在一旁的病床上,我只粗略檢查了一分鐘就列出他暈倒的原因:一、極度疲累,我們每個參與郭爾偵察隊的人,在持續奔波、挨餓十天之後(在冰上最後兩天兩夜除了生熊肉外,幾乎沒得吃),都會有這樣的狀況;二、體內水分喪失殆盡(我們沒有時間停下來用酒精爐融雪來喝,所以用直接嚼冰與雪的笨方法,不但沒補充到水分,反倒還消耗了身體原有的水分);三、還有一個在我看來非常明顯的原因,但是詢問他的軍官們竟然沒看出來。可憐的貝斯特站著向船長們報告,而且他的八層羊毛衣有七層還穿在身上,他們只給他一點時間去脫掉沾了血跡的大外套。連續十天十夜在平均溫度接近零度的冰上活動後,幽冥號的溫暖對我來說已經難以忍受,到病床區後我就把衣服脫到只剩兩層。對貝斯特來說,船艙的溫度當然更快令他支撐不住。
我們向約翰爵士保證貝斯特會康復,給他聞聞嗅鹽,他幾乎就能起來走動了,之後約翰爵士用略顯嫌惡的眼神看著那位愛斯基摩病患,當時他人趴在床上,血跡斑斑的胸部與腹部朝下,因為史坦利和我在探刺他的背部,要把子彈找出來。我們的總指揮問,他會存活嗎?
「不會太久,約翰爵士。」史蒂芬·撒母耳·史坦利說。
聽到他們在病人面前這麼說,我的臉扭動了一下。在將死的病患面前提到最不樂觀的評估時,醫生通常會用中性的拉丁文來表達,但是我馬上就明白,這個愛斯基摩人不可能聽得懂英語。
「幫他翻身,讓他正面朝上。」約翰爵士下令。
我們很小心地照著做,雖然對這灰髮的原住民來說,這樣的疼痛比施以酷刑還難受,但他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我們用探針挖刺他時,他一直是清醒的。他的目光定在我們探險隊總指揮的臉上。
約翰爵士傾身靠向他,提高音量慢慢說,好像對方是個耳聾的小孩或白痴。他大聲問:「你……是……誰?」
愛斯基摩人仰臉看著約翰爵士。
「你……叫什麼……名字?」約翰爵士大喊,「你……哪……族?」
垂死的人沒有回答。
約翰爵士搖了搖頭,露出厭惡的表情,雖然我並不清楚是愛斯基摩人胸部裂開的傷口,還是他那土著特有的頑固,使約翰爵士厭惡。
「另外一個原住民呢?」約翰爵士問史坦利。
總船醫正忙著用兩隻手壓住傷口,用沾滿血的繃帶包紮,就算不能完全止血,也希望能減少從這野蠻人肺裡湧出來的血量。他朝著凹室簾幕點了點頭。「麥當諾醫生和她在裡面,約翰爵士。」
約翰爵士粗率地穿過毯子簾幕。我聽到結巴的聲音和幾個零落的詞,接著我們的總指揮又出現了。他倒著走出來,臉上紅得發亮,讓我差點以為我們這位六十一歲的總指揮中風了。
接著約翰爵士的紅臉因為震驚而顯得蒼白。
這時我才想到,裡面那年輕女人剛才一定全身赤裸。幾分鐘前我曾經順著半開的簾幕瞥見凹室裡的情形,我注意到,麥當諾用手勢要她脫去外衣(她的熊皮毛衣)時,那女孩點了點頭。在脫掉厚外套後,她的腰部以上就沒有任何衣物了。
當時我正忙著在桌子上打點那垂死的人,還是留意到,這不失為在寬鬆毛皮下保暖的好方法,相較於可憐郭爾中尉的每個雪橇隊成員都穿了許多層羊毛衣,這種保暖效果好多了。在毛皮或動物的毛髮底下不穿任何東西,可以讓身體變得溫暖,必要時(例如在費力工作時)也可以讓身體變得夠涼,因為汗水能很快從身體釋出而被狼皮或熊皮的毛吸收。相反地,我們這些英格蘭人穿的毛衣幾乎都是一下子就被汗水浸濕,而且從沒機會真正變乾。只要我們不再走路或拉雪橇,毛衣很快會結凍,失去隔冷效果。我們回到船上時,我已經很確定回程時背上的重量,差不多是去時的兩倍。
「我會再……再找個更合適的時間來看她。」約翰爵士結結巴巴地說,然後從旁邊退了出去。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看起來在發抖。讓他發抖的,是這年輕女人一絲不掛、刺激他感官的伊甸園胴體,還是他在病床區的凹室裡看到別的東西,那我就不確定了。他沒再說半句話就離開了手術室。
一會兒之後,麥當諾把我叫到後面的凹室裡。那女孩——年輕女人,我先前已經注意到她的性徵了,雖然科學上早已證明,野蠻部落的女性會比文明社會的年輕女士更早進入青春期,而且早很多。她已經穿上她的厚毛皮外套以及海豹皮長褲了。麥當諾醫生看起來有點焦慮,甚至有些煩躁,當我問他有什麼問題時,他用手勢叫愛斯基摩姑娘把她的嘴張開。接著他舉起提燈,用一面凸透鏡來聚光,要我自己看。
她的舌頭在接近舌根的地方被截斷。不過還留下一小截,我覺得這已經足以讓她勉強吞嚥及嚼食大多數食物,麥當諾也附和我的意見。但是,如此看來,她絕對無法發出複雜的聲音(如果任何一種愛斯基摩語言可以算是複雜的話)。那是舊疤痕,不是最近才造成的。
我承認自己那時害怕得把頭轉開。誰會對一個小孩子做這種事?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當我用「截斷」這個詞時,麥當諾醫生輕聲糾正我。
「你再看一次,古德瑟醫生。」他的聲音非常輕,「它並不像是用環型切割手術截斷的,也不像是用石刀這類原始工具切的。這個可憐小姑娘的舌頭是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被咬掉的,斷的地方那麼接近舌根,不可能是自己咬的。」
我從那女人身旁走開一步。「她還有其他地方有問題嗎?」按照我過去的習慣,我用的是拉丁語。我讀過關於黑暗大陸及伊斯蘭教世界中一些野蠻習俗的報導,據說他們會拙劣地仿照希伯來人對男孩子做的事,對他們的女人行使殘忍的割禮。
「沒有。」麥當諾回答。
我當下以為自己知道約翰爵士為什麼突然臉色蒼白,而且顯然受到驚嚇。但是當我問麥當諾他有沒有把這項觀察告訴總指揮時,這位船醫卻跟我保證他沒有。他說約翰爵士進到凹室,看到那個愛斯基摩女孩一絲不掛後,就略顯激動地離開了。接著,麥當諾開始把他剛為這位俘虜(或客人)做的快速體檢結果告訴我,後來史坦利船醫進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那個愛斯基摩男人死了,但是事情並非如此。原來是有個船員來找我,要我到約翰爵士與另外兩位船長跟前報告。
我看得出來,約翰爵士、費茲堅中校及克羅茲船長,對我關於郭爾中尉的死做的報告感到失望。雖然通常我會因此感到難過,但是這一天也許是因為極度疲累,也因為我在加入郭爾中尉的冰上偵察隊後,心態有了改變,長官們的失望沒有影響我的情緒。
我先把垂死的愛斯基摩男人的情形報告了一次,接著提到那女孩失去舌頭的怪事。三位船長喃喃討論起來,但只有克羅茲船長發問。
「你知道為什麼會有人這樣對待她,古德瑟醫生?」
「我完全不知道。長官。」
「有可能是動物幹的嗎?」他追問。
我停了一下。我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有可能。」我最後說,雖然我很難想像什麼北極肉食性動物會咬掉一個小孩的舌頭,卻留下她的性命。但是話說回來,很多人都知道愛斯基摩人習慣和凶惡的狗住在一起。在狄斯可灣我就親眼見過一次。
他們對這兩個愛斯基摩人不再有任何提問。
他們想知道郭爾中尉被殺的細節,也想知道殺死他的是什麼生物,我告訴他們真相。我當時正在挽救愛斯基摩老人的性命,他出現在霧中,被二兵皮金登開槍擊中。在葛瑞翰·郭爾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才抬頭看了他一下。我還解釋說,不斷移動的霧氣、各種尖叫聲、讓人分心的毛瑟槍響、中尉手槍走火的聲音、跪在雪橇邊的我受限的視界、快速移動位置的人與光,在在都干擾我,根本無法確定自己看到什麼:我只看到有個很大、白色的形狀圍繞著倒霉的軍官、他手槍的火光,還聽到更多槍響,接著霧又把一切籠罩住了。
「不過,你可以確定那是只白熊?」費茲堅中校問。
我遲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白熊的話,」最後我說,「它就是只大得超乎尋常的北極熊。在我印象中,那是只像熊的肉食性動物,巨大的身軀、巨大的手臂、小小的頭、黑曜石般的眼睛,但是細節可不如這些描述那麼清楚。大致來說,我記得的是,那東西似乎是憑空出現,直接升起來環抱住郭爾中尉,而且它站立起來的高度是郭爾中尉的兩倍。那真是恐怖。」
「這我相信。」約翰爵士冷冷地說,我甚至覺得像是在刻意挖苦。「但是,古德瑟先生,如果它不是熊的話還能是什麼?」
我先前就注意到了,約翰爵士從沒有按我正式的職級稱我為醫生。他用「先生」稱呼我,就和他稱呼任何一個副官或沒受軍官教育的士官長一樣。我經過了兩年才明白,這位我相當尊敬、日漸衰老的探險隊總指揮,是不會用同樣的尊敬來回報只不過是個船醫的我。
「我不知道,約翰爵士。」我說。我只想趕快回去看我的病人。
「我知道你曾經表示過你對白熊很有興趣,古德瑟先生。」約翰爵士繼續說。「原因是什麼?」
「我受過解剖學的專業訓練,約翰爵士,而且在這次探險啟航前,我還夢想成為自然學家。」
「現在不想了嗎?」克羅茲船長用他溫柔的愛爾蘭腔問。
我聳了聳肩。「我發現田野調查不是我的強項,船長。」
「但是你曾經解剖過我們在畢奇島及這裡打到的白熊,」約翰爵士緊抓著話題,「研究它們的骨胳與肌肉組織,而且和我們一樣在冰上觀察它們。」
「是的,約翰爵士。」
「你覺得郭爾上尉身上的傷口,和這種動物製造的傷痕吻合嗎?」
我遲疑了一秒。在我們把可憐的葛瑞翰·郭爾的屍體搬上雪橇,然後像惡夢般穿過堆冰回來之前,我已經檢查過傷口了。
「是的,約翰爵士。」我說,「就我所知,這區域的北極熊是世界上體形最高大的掠食者。和北美洲最大型且最兇猛的灰熊比較,它只有灰熊的一半體重,用後腳站立起來可以比灰熊高出三英呎。它的力氣也非常大,可以輕易把一個人的胸部壓碎,損害他的脊椎,就像可憐的郭爾中尉的遭遇。不僅如此,北極白熊是唯一慣於把人類當成獵物的掠食者。」
費茲堅中尉清了清喉嚨。「我說啊,古德瑟醫生。」他輕聲說,「我在印度曾經看過一隻非常兇猛的老虎,根據村落裡的人的說法,它已經吃下十二個人了。」
我點點頭,在那時刻我突然發現自己非常虛弱。疲累對我身體的影響就好比濃度極高的酒。「長官……中校……各位先生們……你們的人生閱歷都比我豐富得多。不過根據我大量閱讀跟這主題相關的書籍得到的心得,陸地上其他肉食性動物,狼、獅、虎,還有別種熊,有可能在受到挑釁時咬死人,而且其中某些動物,比方說您提的老虎,費茲堅中校,如果因為生病或受傷而無法獵捕到平常的獵物,就會變成習慣吃人肉。但是只有在北極的白熊,北極熊,平常就把人類當獵物來跟蹤、獵捕。」
克羅茲點了點頭。「你是從哪裡學到這些,古德瑟醫生?在書裡讀到的?」
「在一定程度上是,長官。但是在狄斯可灣的時候,我大半時間都花在與當地人討論熊的行為,當我們靠近巴芬灣停泊時,我還到冒險號及威爾斯王子號上請教馬丁船長與達拿特船長。這兩位先生不僅回答了我關於白熊的問題,還帶我認識他們幾個船員,其中包括兩個年老的美國捕鯨人,他們在冰上待過十多年。他們都知道許多白熊潛伏攻擊愛斯基摩原住民的故事,甚至提到人們受困在冰海時,白熊將他們從船上直接抓走的軼事。其中一個老人,我記得他叫康諾斯,他說一八二八年他們船上就有兩個廚師被熊殺死,其中一個是在主艙遭到攻擊,當時其他人都在睡覺,而他正在靠近火爐的地方忙碌。」
克羅茲聽了之後,露出微笑。「或許我們不該聽信一個老水手說的每一句話,古德瑟醫生。」
「是的,長官。當然不能完全聽信,長官。」
「好,那就這樣了。古德瑟先生。」約翰爵士說,「如果還有別的問題,我們會再請你回來。」
「是,長官。」說完,我疲憊地轉身,準備回船首方向的病床區。
「哦,古德瑟醫生。」我還沒走出約翰爵士艙房的門,費茲堅中校就叫住我。「我有一個問題,雖然我很不好意思承認我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為什麼白熊要被稱為Ursusmaritimus(海熊)?應該不是因為它喜歡吃水手吧?」
「不是的,長官。」我回答,「我想是因為它比較算是生活在海上的哺乳類,而不是陸上的。我讀過一些報導,上面說有人曾經在離岸幾百英里的海裡看過它,而冒險號的馬丁船長也親自跟我說,這種熊在陸上或冰上發動攻擊的速度很快,能以超過二十五英里的時速衝向你,在海裡也是最善於游冰的生物之一,游程可達六十或七十英里,而且中途不用休息。達拿特船長說,有一次他的船在離陸地很遠的海中,以八節的速度乘風航行,竟然有兩隻白熊和船並肩游了十海里左右,最後索性把船拋在身後,以白鯨般的自在速度游向遠方的浮冰。所以這個學名……Ursusmaritimus……雖是哺乳類,卻大致上算是海裡的生物。」
「謝謝你,古德瑟先生。」約翰爵士說。
「不客氣,長官。」說完我就離開了。
一八四七年六月四日 續
愛斯基摩男人在午夜剛過沒幾分鐘就死了。不過他死前說了一些話。
當時我正坐著睡覺,背就靠在病床區的艙壁上,史坦利把我叫醒。
灰髮男人正躺在手術台上垂死掙扎,手臂晃動的方式看起來像是想游泳到空中。他穿孔的肺正大量出血,血也從他的下巴湧流到纏裹了繃帶的胸膛。
我把提燈光調亮時,愛斯基摩女孩從她先前睡覺的角落爬起來,我們三個人傾身向前看著這垂死的人。
老愛斯基摩人彎起一根強壯的手指戳自己的胸部,在相當靠近彈孔的位置。他每喘一口氣就汲出更多鮮紅的動脈血,但是他咳嗽帶出的聲音可能只是一些字。我用一根粉筆把他的發音寫在石板上,那塊石板是有病患在睡覺時,史坦利和我溝通的工具。
「安卡庫特·圖庫路克!誇魯伯維酋……安卡庫特·圖庫克……帕尼格……通拔克!塔尼克……拿努阿巴苗·圖庫脫亞西路……尤米阿帕·圖庫脫亞西路……納努克·圖庫卡!帕尼格……通拔克·納努克……安卡庫特·庫庫路克!」
接著出血狀況嚴重到讓他無法再說話。血像噴泉般從他身體裡湧出來,讓他嗆倒,即使史坦利和我將他撐起來,試著幫他清通呼吸道,他還是只能呼吸到自己的血。在經過最後一段恐怖掙扎後,他的胸部不再起伏,躺回我們的手臂裡,原本瞪視的眼神變成僵直、沒有生氣。史坦利和我讓他躺回平台上。
「小心!」史坦利大叫。
一開始我不知道這位船醫在警告我什麼。老人已經死了,不會動了,我靠到他身邊時也測不到脈搏和呼吸。不過,接著我轉身看到那個愛斯基摩女人。
她從手術台上拿了一把沾滿鮮血的手術刀,走近我們,舉起那把武器。我一眼就察覺,她根本沒在注意我。她的眼神固定在那人死後的容顏及他的胸膛上,他可能是她的丈夫、父親或兄長。在那幾秒鐘內,由於完全不知道她的異邦部落有什麼習俗,我腦海裡浮現出一些瘋狂行徑的影像:女孩把男人的心臟挖出來,也許還進行可怕的儀式,然後把心臟吃掉;或者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或者切下他的一根手指,或者在他身上那些類似水手紋身圖騰的網狀舊疤上,再多加幾道。
她沒有滿足我的瘋狂想像。在史坦利還來不及抓住她,而我只想得到防衛性地蜷縮在那死人身上時,愛斯基摩女孩使出外科醫生般伶俐的刀術,讓手術刀閃爍地向前移,她顯然經常使用鋒利無比的刀子,切斷了系在老男人胸前護身符的牛皮繩。
她取走那塊扁平、白色、沾了血跡的熊形石塊及被切斷的牛皮繩後,將它們隱密地藏在毛皮外套裡、她身上某個地方,然後把刀子放回手術台。
史坦利和我面面相覷。接著這位幽冥號的總船醫就叫醒擔任病床區助手的年輕水手,要他去通知當班的輪值軍官,請對方轉告船長:老愛斯基摩人死了。
六月四日 續
我們在凌晨一點半,也就是三鐘響左右,埋葬了愛斯基摩人。我們把他的屍體用帆布包起來,塞進冰上離船隻有二十碼的防火洞裡。這個防火洞讓我們可以汲取到冰下十五英呎深處的活水,是這寒冷夏天唯一還保持暢通的洞。就如我先前說過,水手們最怕的莫過於火了。約翰爵士的命令是把屍體丟到這個洞裡。當史坦利和我努力想用船矛把屍體塞進狹窄的洞裡時,我們聽見東方幾百碼處的冰原裡傳來砍鑿聲及偶爾的咒罵聲。二十人組成的工程隊正在連夜趕工,想挖出一個更像樣的洞,以供隔天或是同一天稍晚郭爾中尉的葬禮使用。
現在在深夜裡,還有足夠的光線可以讀聖經——如果有人帶到冰上來讀的話,但實際上沒人會這麼做——微弱的光讓我們兩個船醫及兩個被叫來幫忙的船員更容易戳、刺、推擠並讓屍體滑動,將愛斯基摩人的屍體深深塞進藍色的冰裡,最後讓它落入下面的黑水中。
愛斯基摩女人安靜地站著、看著,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有一陣風從西北偏西的方向吹來,讓她的黑髮從有污漬的連衣帽中揚起,就像烏鴉頸毛一樣橫飄在她臉上。
執行埋葬任務的原本只有我們幾個人,史坦利船醫,兩個喘著氣、輕聲咒罵的船員,原住民女人,還有我。但是後來,克羅茲船長和一名高瘦的中尉也出現在風雪中,看我們做最後階段的打點或最後兩個階段的使勁猛推。終於,愛斯基摩男人的身體滑過最後五英呎,消失在冰下十五英呎的黑色洋流裡。
「約翰爵士的命令是,不准這女人在幽冥號上過夜。」克羅茲船長輕聲說,「我們來帶她回驚恐號。」克羅茲對著那個高大的中尉(他的名字我現在想起來了,叫厄文)說:「約翰,她就由你負責了。幫她找個船員們看不到她的地方,或許是病床區前方的貨物堆裡,並且確保她不受到任何傷害。」
「是,長官。」
「對不起,船長,」我說,「但是為什麼不讓她回到她族人那裡呢?」
克羅茲聽後笑了笑。「通常我會同意你,醫生。但是就我們所知,在方圓三百英里內沒有任何愛斯基摩人的部落,連個小村落也沒有。他們是漂移的民族,尤其那些我們稱為北方高地人的部族。但是,這個老人和這年輕女孩怎麼會在夏天來到這麼北方的堆冰呢?這片堆冰上沒有鯨魚、沒有海象、沒有海豹、沒有馴鹿,除了白熊和冰上那隻凶手外,也沒有其他生物。」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聽起來似乎不是在回答我的問題。
「也許有一天,」克羅茲說,「我們存活的關鍵在於能不能找到愛斯基摩原住民,並且和他們交朋友。難道我們要在還沒和她成為朋友之前就讓她走嗎?」
「我們開槍打死她的丈夫或父親。」史坦利船醫說。他的眼睛注視著那年輕女人,她依然盯著現在空無一物的防火洞。「這位沉默女士可不見得會對我們寬宏大量。」
「沒錯。」克羅茲船長說,「我們的問題已經夠多了,可不希望再看到小姑娘帶著一隊憤怒的愛斯基摩戰士回到我們船上,趁我們睡覺的時候謀殺我們。不,我認為約翰爵士船長是對的……在我們知道該如何處置她以及處理自己的問題前,應該把她留下來。」克羅茲對著史坦利笑。這兩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對克羅茲船長的笑留下印象。「沉默女士。這名字很好,史坦利。太好了。走吧,約翰,走吧,女士。」
他們向西頂著風雪,往第一道冰脊走去。我順著雪堆爬上幽冥號。我要回到我的小臥艙,對現在的我來說它就像最完美的天堂。我要好好睡一整晚實實在在的覺,自從十幾天前郭爾中尉帶我們朝東南偏南的冰原走去以來,我就沒好好睡過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