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富蘭克林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六月十一日

  約翰爵士過世那天,他差不多已經從撞見愛斯基摩姑娘一絲不掛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了。

  根本是同一個年輕女子,同樣一個十來歲的黃刀印第安妓女。在一八一九年他命運多舛的第一次探險中,魔鬼就派她——愛拈花惹草的羅伯·胡德的十五歲姘頭綠襪子來引誘他,這一點約翰爵士非常確定。現在引誘他的女人,同樣擁有在黑暗中也能發光的咖啡色皮膚,同樣的身高,同樣那種女孩子的圓形乳房,同樣的褐色乳暈,在性器官上方也同樣有像烏鴉羽毛般漆黑的暗色陰毛。

  同樣一個在夢中勾引男人的女妖。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看到她光著身體躺在病床區、麥當諾船醫的桌台上,就在他的船上,一時大驚失色。但是約翰爵士很確定,在那天似乎沒有止盡、令人不知所措的剩餘時間裡,他並沒有讓船醫們及另外兩位船長察覺出自己的異樣。

  郭爾中尉的葬禮在六月四日星期五當天很晚才舉行。一支人數眾多的工程隊花了二十四小時才挖穿冰層,讓他的遺體可以葬到海裡。要完成這件工程,他們必須先用黑色炸藥把如岩石般堅硬的冰層最上方的十英呎炸掉,再用鶴嘴鋤、鏟子挖出一個寬口坑洞,以便能把剩下五英呎左右的冰打穿。他們在中午完成工作時,幽冥號的木匠維基斯先生與驚恐號的木匠哈尼先生,已經做好一個精巧的木製平台,搭在十英呎長、五英呎寬的洞口上直通暗黝之海。帶著長鶴嘴鋤的工程隊人員留駐在坑裡,隨時注意不讓平台下方的冰再次凍結。

  船上的溫度較高,郭爾中尉的身體開始快速腐敗,所以木匠們先用桃花心木做了一個非常結實的棺材,裡面襯了一層馨香的香柏木。

  兩層木料之間還加裝了一層鉛,而非一般在帆布埋葬袋裡裝入兩顆鐵球,以確保屍體會沉到水裡。鐵匠史密斯先生鑄造、錘打,並且鐫刻了一面漂亮的紀念銅牌,用螺絲鎖在桃花木棺材上。因為這次葬禮兼具岸邊土葬與一般海葬的性質,約翰爵士特別要求棺材一定要做得夠重,好讓它馬上沉下去。

  在八鐘響,暮班第一段剛開始不久——下午四點鐘——兩艘船的人員聚集在離幽冥號四分之一英里的埋葬地。約翰爵士下令,船上除了留下基本數目的守衛外,所有人都要參加葬禮。他還規定製服外面不可以套上別的衣物。所以時間一到,一百多位穿著正式卻一直在發抖的軍官與船員就聚集在冰上。

  郭爾中尉的棺材從幽冥號船側放到冰上,然後綁在為了今天悲慘任務而強化過的大型雪橇上。約翰爵士將自己的國旗覆蓋在棺材上。接著,三十二個水兵,二十個來自幽冥號,十二個來自驚恐號,慢慢拉著棺材雪橇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到達埋葬地點。當中最年輕的四個人在船員名單上還是見習生:幽冥號的喬治·錢伯斯與大衛·楊格以及驚恐號的羅伯·高汀與湯馬士·伊凡斯,在蒙著黑布的鼓上敲奏著慢版的進行曲。這支嚴肅隊伍由二十個人護送,包括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費茲堅中校、克羅茲船長以及其他軍官與副官(留守在兩艘幾乎空無一人的船上的人除外)。每個人都穿著正式的軍服。

  在埋葬地點,穿著紅外套的皇家海軍陸戰隊火槍隊已經站著等候了。他們由幽冥號三十三歲的中士大衛·布萊恩帶隊,隊員包括下士皮爾森、二兵哈普魁、二兵皮金登、二兵希裡以及二兵日德,這些人全都來自幽冥號。旗艦上的陸戰隊只有二兵布藍尼缺席,因為他去年冬天就過世了,被埋在畢奇島。此外還有中士妥茲、下士黑吉斯、二兵威吉斯、二兵黑蒙、二兵海勒、二兵達利,他們都來自皇家海軍驚恐號。

  接掌郭爾中尉的指揮任務的維思康提,他拿著郭爾的三角禮帽與軍刀走在雪橇後面。在維思康提旁邊的是費爾宏中尉,他拿著一個藍色絲絨墊,上面放著年輕郭爾這些年來在皇家海軍服役期間得到的獎章。

  雪橇隊接近下葬坑洞時,原本排成一列的十二個陸戰隊員分成兩列,讓出一條信道來。陸戰隊員轉身面向信道,槍口倒轉朝下,讓拉雪橇的人、靈柩雪橇、高階護衛群及哀悼者的隊伍從中間通過。

  軍官圍著坑洞站著,而一百一十個船員就在軍官之間找自己的位置。有些水兵為了看得更清楚,還站在冰脊上。約翰爵士則是帶著兩位船長站在坑洞東側一個臨時搭建的平台上。只見三十二個拉雪橇的人緩慢、小心翼翼地合力把沉重的棺材卸下來,讓它順著角度調得剛好的木板,滑到搭建在長方形黑水池上方的木製平台上,暫時停放在那裡。棺材定位時,除了有幾條厚木板支撐之外,還有三條堅固的船纜幫忙撐住重量,由拉雪橇的水兵從兩側拉著。

  鼓聲停止時,所有人都脫帽。冷風吹拂著船員們的長髮,為了這場葬禮,每個人的頭髮都洗過、分邊而且用絲帶綁住。這天相當冷,在六鐘響時量的溫度不超過五度。但是這滿佈冰晶的北極天空,就像是由金色光芒構成的堅實圓頂。彷彿是要紀念郭爾中尉,被冰封住的太陽旁邊多了三個太陽,在南方真正太陽的上方及左右兩側各飄著一輪幻日,全都被七彩的日暈環帶連接起來。在場許多船員都向眼前完美的景象低頭行禮。

  葬禮由約翰爵士主持,一百一十個圍繞的船員可以輕易聽見他宏亮的聲音。大家都已經很熟悉這種儀式。他說了一些安慰勉勵的話,眾人的響應也可以預期。在葬禮後段,冰上又迴響起熟悉的話語時,大家忘了強風的存在。

  「因此,我們把他的身體交給深海,任其毀壞,期待在海交出它吞噬的死人那天,屍體會再復活,並且得到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賜予的來世。他要循著那能叫萬有歸服的神蹟,改變我們卑賤的身體,與主榮耀的身體相似。」

  「阿門。」眾人說。

  接著皇家海軍陸戰隊十二人組成的火槍隊舉起毛瑟槍,發射了三次排槍,最後一次只發射三槍,而不是前兩次的四槍。

  在發射第一次排槍時,維思康提中尉點了點頭,撒母耳·布朗、約翰·威吉斯以及詹姆士·瑞吉登三人便將沉重棺材下面的厚木板抽掉,讓它懸在三條船纜上。發射第二次排槍時,棺材往下放,直到碰到黑水。發射最後一次排槍時,水兵們慢慢鬆開拉船纜的手,讓沉重的棺材和上面的銅牌——郭爾中尉的獎章,軍刀現在也停放在桃花心木棺材上——消失在水面下。

  冰冷的水翻攪了幾下,船纜被拉起來丟置在一旁,長方形的黑水區看起來空空如也。在南方,幻日和日暈都不見了,只有一輪紅日還在天空的圓頂下散發光芒。

  船員們默不作聲地散開,回到各自的船上。現在不過是暮班第一段的二鐘響時分而已,對大多數船員來說,這是吃晚餐及喝第二次配額酒的時刻。

  第二天,六月五日星期六,兩艘船上的船員們全擠在船艙裡,因為又有一個北極夏天的閃電暴風雪在上空發作。原先在主桅高處瞭望的人被叫下來,留在甲板上擔任守衛的人也都離金屬和船桅遠遠的,因為閃電正穿過濃霧從高空打下來。雷聲隆隆,巨大的閃電不斷擊打著裝在船桅和艙頂的避雷針,像藍色手指的聖愛爾摩之火沿著帆桁爬竄,滑過索具。值完班下到船艙來的憔悴瞭望員,告訴那些眼睛還睜得大大的船員,他們看見一個接一個的閃電球在冰上滾動與跳躍。那天稍晚,閃電與天空的電光圖案閃爍得更激烈,暮班的瞭望員報告說,有只很大的東西,大到不可能是只白熊,在霧中沿著冰脊徘徊踱步,一會兒看不見,一會兒又被閃電的光照亮,但是不到一兩秒就又不見了。他們說,有時候那隻東西像熊一樣用四隻腳走路;另一些時候,他們發誓,它輕鬆地用兩條腿走路,就和人一樣。他們說,那隻東西繞著船走。

  雖然水星就要落下,星期天的黎明卻相當晴朗,而且比前一天冷了三十度,中午的溫度是零下九度。約翰爵士發佈消息說,當天大家都要參加幽冥號上舉行的主日禮拜。

  約翰爵士船上的船員和軍官每個星期都得參加主日禮拜。在暗無天日的幾個冬天月份裡,他就在主艙裡主持禮拜。不過,只有最虔誠的驚恐號船員會越過冰原來參加禮拜。因為主日禮拜是皇家海軍的要求——與其說是規定,不如說是傳統——克羅茲船長在星期天也會安排禮拜,但是因為船上沒有牧師,所以禮拜變得徒具形式,有時只是讀讀船上法規,而且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不像約翰爵士那樣熱切地讓禮拜進行九十分鐘或兩個小時。

  但是這個星期天,大家都沒有別的選擇。

  在三天內,克羅茲船長第二次帶著他的軍官、副官及船員們越過冰原到這邊來,這次大家都在制服外面套上大外套並戴著手套。他們到達幽冥號時才驚訝地發現,禮拜竟然要在甲板上舉行,約翰爵士則是要站在後甲板區講道。雖然上方的天空是淡藍色的,今天沒有冰晶的金色圓頂,也沒有具有象徵意義的幻日,但是風非常冷,在後甲板區下方的船員們擠在一起,自我安慰地想要借此取暖,而兩艘船的軍官彷彿一整隊穿著大外套的侍從,全都站在約翰爵士後面,站在甲板飽受風霜洗禮的那一面。十二個陸戰隊士兵再次排成一列,站在甲板背風面,中士布萊恩站在最前面,士官們則聚集在主桅前方。

  約翰爵士站在羅盤箱上,箱子上罩著先前覆蓋在郭爾中尉棺材上的國旗,以符合「神聖講道壇」的規定。

  他只講了一個小時左右,所以沒有人凍壞腳趾或手指。

  約翰爵士的本性與傾向都偏好《舊約》勝過《新約》,所以他帶著大家回顧幾個舊約先知的預言。他的講道一度集中在先知以賽亞關於地球的預言:「看哪,耶和華使地空虛,變為荒涼;又翻轉大地,將居民分散。」隨著愈來愈多經文及解說出現,連主甲板上穿戴大外套、圍巾、連指手套那群人中最遲鈍的船員也慢慢開始明白,總指揮在講這次尋找西北航道的探險以及目前受困在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的窘境。

  「地必全然空虛,盡都荒涼;因為這話是耶和華說的,」約翰爵士繼續說著,「地上的居民哪,恐懼、陷坑、網羅都臨近你……躲避恐懼聲音的必墜入陷坑;從陷坑上來的必被網羅纏住。因為天上的窗戶都開了,地的根基也震動了……地全然破壞,盡都崩裂,大大地震動了。地要東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

  彷彿是要證實這悲慘預言,幽冥號四周的冰原上突然傳來大聲的嗚咽,船員腳下的甲板也開始移動。上方結了冰框的船桅及帆桁似乎在震動,在淡藍色天空中輕輕旋轉。沒有人離開隊伍或發出聲音。

  約翰爵士從《以賽亞書》跳到《啟示錄》,讓他們看到還有更多的悲慘景像在等待背棄上主的人。

  「但是如果他們……我們……不違背與上主所立的約呢?」約翰爵士問,「請你們看約拿的例子。」

  幾個船員一時輕鬆地呼了一口氣。他們很熟悉約拿的故事。

  「上帝差派約拿到尼尼微城去大聲責備那地方的人,因為他們罪惡滿盈,」約翰爵士大聲地說,他一度過於微弱的聲音此時突然變大,強度與抑揚頓挫甚至可以和受神感召的國教派牧師媲美,「但是約拿——你們都知道這件事,夥伴們——他逃離上主給他的使命,也逃離上主的同在,反倒往約帕去,跳上第一艘駛離的船,那艘船恰好要開往他施,在當時世界的盡頭之外。約拿愚笨地以為自己可以搭乘這艘船到遠離上主國度的地方。

  「『然而耶和華使海中起大風,海就狂風大作,甚至船幾乎破壞。』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你們知道那些船員如何大聲呼喊,想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厄運降臨在身上,然後他們做了簽,抽出約拿來。『他們問他說:我們當向你怎樣行,使海浪平靜呢?……他對他們說:你們將我抬起來,拋在海中,海就平靜了。我知道你們遭這大風是因我的緣故。』

  「但是一開始船員們並沒有把約拿拋出船外,他們有這麼做嗎,夥伴們?沒有。他們是勇敢的人也是很好的水手,擅長航海,所以他們竭力划槳,要讓快沉沒的船靠岸。但是最終他們沒有力氣了,所以向上主呼喊,然後犧牲約拿,把他拋出船外。

  「但《聖經》上說,『耶和華安排一條大魚吞了約拿,他在魚腹中三日三夜。』

  「請注意,夥伴們,《聖經》上並沒說約拿是被一條鯨魚吞下肚。沒有!並不是我們在正常夏天會在這附近北極圈海域或巴芬灣看到的白鯨、露脊鯨、鬚鯨、抹香鯨、殺人鯨或長鬚鯨。不是的,約拿是被上主特別為他預備的一條『大魚』吞下肚,也就是說,那是上主耶和華特別為了這目的創造的一隻深海怪獸。在《聖經》裡,這隻怪獸般的大魚有時被稱為利維坦。

  「我們也像這樣,被派遣到目前所知的世界盡頭,夥伴們,這裡比他施還遠,那裡其實不過是在西班牙罷了。我們被派到連平常事物都會起來反叛我們的地方,這裡的閃電會從冰凍的天空打下來,這裡的寒冷從來不會變溫和,這裡的白色野獸會在結凍的海上行走。沒有任何人,文明人或未開化的人,會把這地方稱為家。

  「但是,我們仍然在上帝的國度裡,夥伴們!約拿並沒有因他的厄運而抗議,也沒有因他受的處罰而詛咒,反倒是三天三夜在魚腹內向上主禱告,所以我們不應該抗議,而是要接受上帝的旨意,上帝把我們放逐在冰海的肚子裡,過了連續三個漫長的冬夜。我們應該和約拿一樣,向上主禱告:『我從你眼前雖被驅逐,我仍要仰望你的聖殿。諸水環繞我,幾乎淹沒我;深淵圍住我,海草纏繞我的頭。我下到山根,地的門將我永遠關住。耶和華我的上帝啊,你卻將我的性命從坑中救出來。』

  「『我心在我裡面發昏的時候,我就想念耶和華。我的禱告進入你的聖殿,達到你的面前。那信奉虛無之神的人,離棄憐愛他們的主;但我必用感謝的聲音獻祭與你。我所許的願,我必償還。救恩出於耶和華。』

  「耶和華吩咐魚,魚就把約拿吐在旱地上。

  「親愛的夥伴們,請記得我們已經,而且必須繼續以感恩的聲音為祭品獻給上主。我們必須償還我們許的願。我們在基督裡的朋友及弟兄,葛瑞翰·郭爾中尉發現今年夏天我們是不可能從利維坦的肚腹中被釋放了,但願他此時就睡在上主的懷中。今年我們是無法從這片奇冷無比的冰海肚子中逃離了。如果他能活著回來,這是他原本要帶給我們的信息。

  「但是我們的兩艘船都還完好無缺,夥伴們。我們這個冬天,甚至過了這個冬天,如果需要的話……還能持續更久,都還有足夠的存糧。我們還有煤炭可以燃燒來取暖,有同伴之誼給我們更深的溫暖,而最深層的溫暖則來自我們確知的事:我們的上主未曾放棄我們。

  「在利維坦的肚腹中,再過一個夏天,接著再一個冬天,夥伴們,我向你們發誓,上帝的恩典憐憫就會幫助我們離開這可怕的地方。西北航道是存在的,就在西南方地平線的方向,離我們沒有多少路程,郭爾中尉一個星期前幾乎親眼看到它。我們在幾個月後,在這拖得異常悠長的冬天結束後,就會航向它,行經、駛出,然後遠離,因為我們會為了遭受的苦難而向上帝大聲祈求,而上帝也會在這地獄般的肚子之外垂聽我們的禱告,上帝已經聽到我和你們的聲音。

  「現在,夥伴們,我們正因為利維坦惡靈化身成懷有敵意的白熊而苦惱。不過那東西畢竟只是白熊,不管它想怎麼效忠我們的敵人,它都只是一隻沒頭沒腦的野獸。和約拿一樣,我們要向上主禱告,讓這恐怖的東西離開我們,而且可以確定的是,上主會聽我們的禱告。

  「殺掉這只不過是野獸的東西吧,夥伴們,在成功的那一天,不論是我們當中哪個人下手殺掉,我發誓我會自掏腰包付給你們每人十英鎊金幣。」

  擠在船腰的船員開始竊竊私語。

  「每個人十英鎊金幣。」約翰爵士重複了一次,「不是只給像大衛殺死歌利亞一樣殺死野獸的人獎賞,而是每個人都有獎賞,大家都有份,而且得到同樣多。此外,你們還會繼續領到皇家探索團的薪水,還有我承諾將來再多付給你們和你們簽約金一樣多的津貼,只為了報答你們願意再多待一個冬天在這裡吃好吃的食物、吹暖氣、等待雪融!」

  如果做禮拜時可以笑出聲的話,當時肯定會有人笑出來。但事實上,船員們只是互看彼此面色蒼白、幾乎凍傷的臉。一個人十英鎊金幣,約翰爵士還答應回去後再額外給和簽約金一樣多的津貼。許多人一開始就是看在高額簽約金分上才參與這次探險,大多數人都能拿到二十三英鎊!當時一個人一星期的房租只要六十便士,租一整年只要十二鎊。這還只是加在皇家探索團一般水兵一年六十鎊薪水之上的福利而已,卻已經超過岸上任何工人薪水的三倍。木匠的薪水是七十五鎊,水手長是七十鎊,工程師可以拿到整整八十四鎊。

  船員們面露微笑,並且偷偷在甲板上跺腳,以防腳趾凍壞。

  「我已經命令驚恐號上的狄葛先生和幽冥號上的沃爾先生,今天為我們預備一頓節慶晚餐,來預祝我們必能戰勝的不幸,這次探險任務必然成功。」約翰爵士從裝飾國旗的講道壇上向下喊。「我也准許兩艘船上的人今晚可以多喝一份蘭姆酒。」

  幽冥號的船員只能垂著鬆垮垮的下巴彼此對望。約翰·富蘭克林爵士會容許大家在星期天喝酒,而且還多喝一份?

  「大家和我一起來禱告吧,夥伴們。」約翰爵士說,「親愛的上帝,再次轉眼向著我們,哦,上主,賜恩典給你的僕人。求你使我們早早飽得你的慈愛,好叫我們一生一世歡呼喜樂。

  「求你照著你使我們受苦的日子和我們遭難的年歲,叫我們喜樂。

  「願你的作為向你的僕人顯現;願你的榮耀向他們子孫顯明。

  「願主我們神的榮美歸於我們身上;願你堅立我們手所做的工;我們手所做的工,願你堅立。

  「榮耀歸於聖父、聖子、聖靈。

  「起初、現在、直到永遠,阿門。」

  「阿門。」一百一十五個聲音響應。

  約翰爵士講道後的四天四夜裡,有一場六月暴風雪從西北方來,讓可見度變得很差,活動起來也很不方便,但是在冰凍的海面上卻不時傳來霰彈槍的砰砰槍響和毛瑟槍的達達聲。每個可以找到理由到冰原上的人(狩獵隊、防火洞維護組、兩艘船間的信差、測試新雪橇的木匠、獲准帶船狗涅普頓出去散步的水兵)都帶著武器,朝著任何移動中或是在風雪或霧裡看起來像是會移動的東西開槍。沒有人被誤射致死,但是有三個人得去找麥當諾醫生或古德瑟醫生,請船醫幫忙把射在大腿、小腿及臀部的霰彈槍碎片取出來。

  星期三,一支狩獵隊真的帶回一隻白熊屍體——綁在兩部連在一起的雪橇上——以及一隻和小牛一樣大的小熊。

  有些人開始大喊大叫,要求付給每個人十英鎊金幣,但即使是到船北方一英里射死野獸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它太小了。他們有兩把毛瑟槍與三把霰彈槍,總共開了十二槍才射倒這頭熊,熊攤在滿是血跡的冰上還不到八英呎長,而且還太瘦,是母的。他們殺死母熊,但留小熊活口,拉著它跟在雪橇後面回來。

  約翰爵士下船來檢查這頭已死的動物,誇讚那幾個人為大家找到了食物。雖然每個人都不喜歡吃煮熟的熊肉,而這只瘦熊的肉看起來肯定比以前的更多筋更難嚼,但是他指出,這並不是利維坦化身殺死郭爾中尉的怪獸。約翰爵士解釋說,所有親眼見到中尉之死的人都很確定,就在臨死之前,這位英勇的軍官還朝著那隻怪獸的胸膛發射了手槍。這只母熊雖然身上滿是彈孔,但它胸部卻沒有手槍的舊傷口,也找不到手槍的子彈。真正的白熊怪獸,約翰爵士說,要根據這樣的特徵來辨認。

  有幾個船員想把小熊當寵物養,因為它已經斷奶了,可以吃解凍的牛肉,而另一些人則當下想把它宰了。約翰爵士聽從陸戰隊中士布萊恩的建議,下令讓小熊活著,用項圈和鏈子將它系在冰上的一根樁上。就在星期三晚上,六月九日,中士布萊恩和妥茲,還有大副愛德華·考區以及這趟旅程僅剩的制帆匠老約翰·莫瑞,請求到約翰爵士的艙房報告。

  「我們在這件事上的做法不對。」中士布萊恩說,他是這一小群人的發言人。「我是指獵殺野獸。」

  「錯在哪裡?」約翰爵士問。

  照布萊恩的手勢來看,他指的是外面滿是血跡冰上正被屠宰的母熊。「船員們不是獵人,約翰爵士,我們兩艘船上沒有半個真正的獵人。我們出去打獵的人以前在陸地時只是偶爾獵獵小鳥,不是獵大型動物。嗯,也許我們可以射倒鹿,或是北極馴鹿,如果我們能碰上一隻的話。但是白熊是可怕的敵人,約翰爵士。我們先前能射殺白熊,多半是因為運氣好,而不是獵技高超。白熊的頭顱厚到能擋住毛瑟槍的子彈。它身上有非常多脂肪與肌肉保護,就像古代騎士受甲冑保護。它是強而有力的動物,即使是體型較小的熊,您自己也看過,約翰爵士,用霰彈槍打它的肚子,或用步槍射它的肺,也不會讓它倒下來。還有,很難找到它們的心臟。這只瘦巴巴的母熊需要霰彈槍與毛瑟槍合計開十二槍,而且都是近距離發射才能射倒。即使是這樣,它還是很有機會逃脫,如果它不是要留下來保護幼子的話。」

  「那麼你如何建議,中士?」

  「建一個隱匿棚,約翰爵士。」

  「隱匿棚?」

  「就好像我們要獵鴨一樣,約翰爵士。」妥茲中士說。這名陸戰隊士兵蒼白的臉上有一道紫色胎記。「莫瑞先生知道如何製造。」

  約翰爵士轉身對著幽冥號的老制帆匠。

  「我們可以使用原本要做驅動軸替換品多出來的幾根鐵棍,約翰爵士,然後把它們彎成我們要的護欄形狀,」莫瑞說,「當成隱匿棚的輕框架,就像帳篷。您知道的。」

  「只是它不像我們的帳篷一樣呈金字塔形,」約翰·莫瑞繼續說,「反倒是長而矮,上方是一道突出的遮棚,差不多就像村郊市集的帆布棚架,長官。」

  約翰爵士露出微笑。「難道我們的熊不會注意到冰上多出一個村郊市集的帆布棚架嗎,先生們?」

  「不是的,長官。」制帆匠說,「我會在晚上,或我們稱為夜的微明時光來臨前,把帆布剪好、縫接好,將它漆成像雪一樣白。把這隱匿棚靠在一個矮冰脊上,讓它們混合成一體。只有細長的槍枝發射狹縫會稍微被看見。維基斯先生會用葬禮時平台上的木頭在棚架內裝設一條長椅,讓射手們可以腳離冰地、溫暖地坐在板凳上等候。

  「你預計要安排幾個射手在這個……獵熊隱匿棚?」約翰爵士問。

  「六個,長官。」布萊恩中士回答,「我們需要一起發射排槍,才能射倒野獸,長官,就好像在滑鐵盧,要數千個人才能打倒拿破崙的手下。」

  「萬一這只熊的嗅覺比在滑鐵盧時的拿破崙還好呢?」約翰爵士問。

  有些人在竊笑,但是中士妥茲說:「我們考慮過,約翰爵士。最近這些日子,風大多是從西北偏北方向吹來。如果把隱匿棚放在可憐的郭爾中尉下葬處附近的矮冰脊上,長官,我們就可以把西北方一整片空曠的冰原當成殺戮區,那裡有將近一百碼的開放空間。白熊很可能會從上風處較高的冰脊上爬下來,約翰爵士。當它到了我們設定的地方,一排接一排的米尼式子彈會射入它的心和肺,長官。」

  約翰爵士在考慮。

  「但是得叫大家不要隨便走動。」二副愛德華·考區說,「如果冰原上有一大堆人晃來晃去,而且隨時聽得見他們和哨兵對著冰塔和陣風胡亂開槍,不會有任何一隻識相的熊會走進船周圍五英里內,長官。」

  約翰爵士點點頭。「你們打算用什麼引誘熊進到殺戮區呢,先生們?你們考慮過用餌嗎?」

  「是的,長官,」中士布萊恩的臉上現在帶著微笑。「我們要用新鮮的肉引誘凶手進來。」

  「我們並沒有新鮮的肉,」約翰爵士說,「連只環斑海豹都沒有。」

  「不,長官。」這名臉部輪廓鮮明的陸戰隊中士說,「但是我們有那隻小熊。等到隱匿棚搭建完成,我們就把小熊宰了,血流得越多越好,長官,然後把肉放在離射擊區不到二十五碼的冰上。」

  約翰爵士說:「所以,你們認為我們這只動物會吃同類的肉?」

  「哦,是的,長官。」中士妥茲說,他紫色胎記下方的臉變紅了。「我們認為,這只動物會吃任何在流血或聞起來像肉的東西。當它來的時候,我們就把成排子彈射到它身上,長官,接著每個人就可以得到十英鎊,然後過完冬天,獲得勝利,然後回家。」

  約翰爵士慎重地點了頭說:「就這麼做吧。」

  星期五下午,六月十一日,約翰爵士和維思康提中尉到外面去檢查獵熊的隱匿棚。

  兩位軍官不得不承認,即使近到三十英呎,隱匿棚還是幾乎看不見,它的地面和背面直接貼在一道矮冰脊上,約翰爵士幾天前就是在這裡誦讀悼詞。白色的帆布交疊得相當完美,在槍枝發射的狹縫上,帆布條間隔不等地垂著,將結實的水平置槍架分成好幾段。制帆匠兼軍械匠巧妙地將帆布固定在鐵製的長桿與肋條上,即使風像現在這般猛烈,把雪刮得在冰原上狂飛,帆布還是紋絲不動。

  維思康提領著約翰爵士沿著冰脊背面一條冰滑的小徑走——射擊區看不到這地方——接著越過矮冰牆,從帳篷後面一個狹縫進入隱匿棚。中士布萊恩和幾個幽冥號的陸戰隊士兵——下士皮爾森、二兵希裡、日德、哈普魁和皮金登——在裡面。探險隊總指揮走進來時,幾個人站起來迎接。

  「喔,不,不,各位,坐著就好。」約翰爵士非常小聲地說。在這窄長方形帳篷兩側的鐵護欄上,有些彎曲的鐵製鐙具,馨香的厚木條架在上面,讓陸戰隊員即使不站在狹窄的射擊狹縫旁邊,也可以坐著達到射擊高度。另外還有一層木條讓他們的腳可以不踩在冰上,而毛瑟槍就擺在前方隨手可及的地方。這擁擠空間裡瀰漫著新木材、濕羊毛及槍枝潤滑油的味道。

  「你們在這裡等多久了?」約翰爵士小聲地問。

  「還不到五個小時,約翰爵士。」中士布萊恩說。

  「你們一定很冷吧。」

  「一點也不冷,長官。」布萊恩低聲說,「棚子夠大,我們可以偶爾在裡面走來走去,而且木條能讓我們的腳不被凍壞。驚恐號的陸戰隊會在妥茲中士的指揮下,在二鐘響時來接替。」

  「有沒有看見什麼?」維思康提中尉小聲問。

  「還沒有,長官。」布萊恩回答。這位中士和兩位軍官傾身向前,直到臉碰到從射擊狹縫吹進來的冷空氣。

  約翰爵士看見那頭小熊的屍體,它的肌肉在冰上異常鮮紅。除了小小的白色頭顱外,他們把它身上的皮全剝掉,讓血流出來,再用桶子盛起來,把血灑在四周。風吹著雪橫越過寬廣的冰原,在一整片白色、灰色、淡藍色的背景中,鮮紅的血令人感到不安。

  「還得看看我們的敵人會不會吃同類。」約翰爵士小聲地說。

  「是的,長官。」中士布萊恩說,「約翰爵士,要跟我們一起坐到長板凳上嗎?長官,這裡還有很多空間。」

  其實沒有多少空間,尤其是除了原先就在木條上排排坐的幾個胖屁股外,還要加上約翰爵士的大屁股。由於維思康提中尉還站著,陸戰隊士兵儘可能把身體往前移,所以木板凳上可以擠坐七個人。約翰爵士發現,坐在這高高位置上,冰原上的情形一目瞭然。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覺得,他和其他男人從來沒有這麼愉快相處過。約翰爵士花了很多年才明白,他和女人——包括有藝術氣質、容易緊張的女人,例如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蓮娜,以及強勢、不屈不撓的女人,例如他的現任妻子珍恩——在一起時,會比和一群男人在一起自在得多。但是在上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後,他的軍官與船員給他的微笑、點頭以及真誠注視表達的認可,勝於他四十年軍旅生涯的任一時期。

  沒錯,他是一時興起答應給每個人十英鎊金幣,更不用說將相當普通水手五個月薪水的簽約金再加倍了。約翰爵士的財源寬裕,即使錢在他離家三年多的時間裡變少了,他還是很確定,珍恩女士的私人財產可以支付因榮譽而起的新債款。

  不管怎麼說,約翰爵士認為,答應給賞金以及出人意料地容許船員們在他禁酒的船上喝酒,都是神來之舉。約翰爵士和其他人一樣,因為探險隊中最有前途的年輕軍官之一郭爾中尉突然去世而心情沮喪。冰原上找不到任何未結凍水域的壞消息,加上還得在冰上過黑暗冬天的悲慘宿命,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沉重打擊。但是答應給每個人十英鎊金幣,並容許兩艘船上的人大吃一餐,讓他暫時克服了這難題。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四個船醫上星期才告訴他:有愈來愈多罐頭食物已經腐壞,很可能是因為罐頭銲接不夠結實。約翰爵士目前只能暫時把這事擱在一旁。

  風吹著雪橫越廣大冰原,讓那具小屍體在它凝結並且結凍的X字形血跡中忽隱忽現。沒有任何東西從附近冰脊及冰塔走過來。約翰爵士右邊的人輕鬆地坐著,其中一個嚼著菸草,其他人把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扶在豎立的毛瑟槍槍口上。約翰爵士知道,只要他們的復仇者一在冰上出現,連指手套會在一瞬間全脫掉。

  他邊想邊微笑。他發現自己正試著記住這場景、這時刻,使它變成一樁軼事趣聞,好在將來說給妻子珍恩、女兒伊蓮娜,還有可愛的外甥女蘇菲聽。他最近經常把他們在冰上的窘境看成一系列軼事,甚至用文字記錄下來,他沒寫太長,差不多就是能讓對方專心聽完的地步,以便將來與那些可愛的女士們分享,或是做為和其他人外出吃晚餐時閒聊的話題。這一天,可笑的獵熊隱匿棚,一群擠在裡面的人,愉快的感覺,槍枝潤滑油、羊毛、菸草的氣味,甚至是壓得很低的灰色雪層、吹刮的雪,以及等待獵物時適度的緊張,在未來幾年會對他很有用處。

  約翰爵士的目光突然轉向最左邊,越過維思康提的肩頭,他看著距離隱匿棚南端不到二十英呎的葬坑。那天葬禮後,黑水區的開口又凍結起來了,坑洞本身也被雪填滿了。即使只看到冰上的凹陷,也會讓多愁善感的約翰爵士因為想起年輕的郭爾而再度難過起來。不過,那場追思禮拜確實辦得不錯。他是帶著尊嚴及軍人的風範來主持禮拜。

  約翰爵士注意到,在那冰坑最底部有兩個靠得很近的黑色東西躺在那裡。黑色的石頭?還是鈕扣或硬幣,也許是一個星期前某個剛好站在坑洞旁邊的水兵故意留下來紀念郭爾中尉的?在暴風雪即將來臨前時時變化的昏暗光芒中,兩個小黑圈彷彿帶著悲傷責備的眼神回瞪約翰爵士——除非你知道要往哪裡找,否則幾乎看不見。他想,會不會是天氣讓海中兩個小洞陰差陽錯地在經歷冰凍與風雪的交互作用後沒被封起來,因此在灰色的冰上露出兩個由黑水形成的小圓圈。

  那兩個黑色圓圈在眨眼。

  「啊……中士……」約翰爵士開口說。

  葬坑的整塊冰板似乎突然爆裂,開始移動。某個巨大、白色、灰濛且強有力的東西朝他們炸了過來。它升到冰面上,衝向隱匿棚,接著消失在南側帆布外,消失在發射狹縫的視界外。

  幾個無法確定剛剛看到什麼的陸戰隊士兵完全來不及反應。

  強勁的力道正在攻擊離維思康提和約翰爵士不到三英呎的隱匿棚南端,把鐵棍打壞,把帆布撕碎。

  陸戰隊士兵與約翰爵士急忙跳到地上,上方、後方及側面的帆布都被撕開了,長獵刀一樣的黑爪子劃破厚帆布。每個人都在大叫,接著傳來一陣可怕的腐屍臭味。

  中士布萊恩舉起毛瑟槍。那東西就在隱匿棚裡面,就在裡面,和他們在一起,在他們身旁,用非人的手臂環繞他們。他還沒來得及開槍,那隻掠食者呼出的腐臭味就衝出一道氣流,中士的頭隨即從肩膀上脫落,穿過射擊狹縫,飛掠過冰原。

  維思康提大叫,有人發射了毛瑟槍,子彈只打到他旁邊的陸戰隊夥伴。帆布隱匿棚的頂部已經不見了,在原本該看見天空的開口處,有個很大的東西擋住。正當約翰爵士轉身,想要衝出破裂的帆布帳篷時,他感覺膝蓋下面一陣劇痛。

  接著他眼前的東西開始變得模糊且怪異。他似乎是整個人上下顛倒地看著船員們從破帳篷中被拋出來,然後看著他們像十柱球戲中的球柱一樣,被撞散在冰原上。另一枝毛瑟槍也發射了,不過那是某個士兵把槍丟在地上想四肢並用爬離時不小心擊發的。這一切約翰爵士都看在眼裡,不可思議且詭異地從一個顛倒、搖擺的角度看著。他腿部的疼痛變得難以忍受,接著他聽到類似小樹折斷的聲音,然後他被往前拋,掉進那個葬坑裡,朝等著他的一圈新黑水滾去,他的頭撞穿薄冰,就像一顆板球撞破玻璃窗。

  冰冷的水讓約翰爵士激烈跳動的心臟暫時停歇。他想大叫,卻只吸進鹹鹹的海水。

  我在海裡面。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海裡面。多麼奇妙啊!

  接著他揮舞雙手,身體不斷翻轉,感覺自己的大外套已被撕碎,碎片和破布正從他身上剝離。現在他完全感覺不到他的腿,腳在冰凍的水中踩不到東西。約翰爵士拚命用手臂和手掌抓水、划水,還不知道自己在這片可怕的黑暗中是在努力游向水面,還是把自己推到更幽深的黑水裡。

  我快淹死了。珍恩,我快淹死了。參加探險隊這麼多年來,我考慮過各種最終死法,親愛的,但是我從沒認真想過我會淹死。

  這時約翰爵士的頭撞到堅硬的東西,幾乎把他撞得不省人事。他的臉再次被壓到水面下,鹹鹹的水再次充滿他的嘴和肺。

  接著,親愛的,上帝的保佑帶領我到水面,或至少讓我呼吸到那一英吋夾在海面與上方十五英呎的冰之間的空氣。

  約翰爵士的手慌亂揮動著,身體翻轉成背部朝下,腿還是沒有任何用處,手指在上方的冰上亂刮。他強迫自己讓心臟和四肢平靜下來,他需要克制自己的動作,好讓鼻子在冰層與冰冷的水之間找到一絲絲空隙。他在呼吸。他抬高下巴,把海水咳出來,並且用嘴巴呼吸。

  謝謝,親愛的耶穌,上主……

  約翰爵士壓住想要大叫的衝動。他沿著冰層底部爬,像是在爬牆。冰層的底部不太規則,有時向下突出進入水裡,讓他得不到一絲空氣,有時卻又向上升起五六英吋甚至更高,他幾乎能讓整張臉浮出水面。

  雖然在他上面有十五英呎厚的冰,卻還是有微弱的光線——藍色的光,上主的光——在離他眼睛僅幾英吋的粗糙冰切面上摺射。部分日光從那個洞——郭爾的葬坑——射進來,他剛才是從那裡被丟進來的。

  我唯一要做的事,我親愛的女士們,我親愛的珍恩,就是找到回冰上那窄洞的路,也就是說,確認自己所在位置,但是我知道我只有幾分鐘……

  不是幾分鐘,是幾秒鐘。約翰爵士可以感覺到冰冷的水快要將他凍到失去生命了,而且他的腳顯然狀況嚴重。他不僅無法感覺到腳的存在,還感覺到它們並不存在。海水中有他的血的味道。

  接著,女士們,全能的上帝,我看到了光……

  在他左邊。開口在他左手邊十碼或不到十碼的地方。

  這裡的冰比黑色的水面高,空間足夠讓約翰爵士把頭抬起來,用他禿而冰冷的腦門頂著粗糙的冰喘氣,水和血從眼睛裡流出來,並且看見救贖主的光輝就在不到十碼遠的地方。

  某個巨大而潮濕的東西在他與那片光之間升起,四周變得完全黑暗。他原先可以呼吸的幾英吋空氣突然被奪走,取而代之的是難聞之極的腐敗口臭撲面而來。

  「請……」約翰爵士氣急敗壞地開口,邊說邊咳。

  潮濕的惡臭味接著環繞住他,巨大的牙齒在他臉的兩側合起,他的頭兩側、耳朵正前方的骨頭和頭顱整個被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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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Elmo's Fire,一種自古以來就常在航海時被海員觀察到的自然現象,經常發生於雷雨中,在如船隻桅杆頂端之類的尖狀物上,產生如火焰般的藍白色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