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克羅茲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日

  五鐘響,清晨兩點半,從幽冥號回來的克羅茲船長已經檢查過威廉·史壯和湯馬士·伊凡斯的屍體。冰原上那隻東西將它們靠在船尾後甲板區的護欄上,並且看著它們被搬進船艙下面的死人房存放。現在克羅茲坐在他的艙房裡,看著桌上的一瓶新威士忌及一把手槍,陷入沉思。

  克羅茲的小艙房有將近一半的空間被嵌在右舷船身的臥鋪佔去。臥鋪看起來很像小孩子的床,側邊加高、刻了圖案,下方有幾個內嵌櫥櫃,凹凸不平的馬毛床墊的位置差不多和他的胸部一樣高。克羅茲在真正的床上從來就睡不好覺,他常常希望能再睡他還是初級軍官、准尉以及船上見習生那些年裡睡的搖晃吊床。固定在船身的臥鋪,可說是整艘船最冷的睡臥處,比士官長們的臥鋪還冷,因為他們的小艙房在主艙船尾區中央。跟船首區幸運的船員睡的吊床相比,他的臥鋪更冷。吊床懸掛在船員用餐區,旁邊就是散發熱光的費茲爾專利火爐,狄葛先生每天都在那裡煮食二十個小時。

  嵌在升高而內傾船身上的幾個書架上擺了一些書。就克羅茲的臥榻來說,這些書或多或少發揮了隔冷效果,雖然效果不大。天花板下方還有更多本書塞在垂掛在弧形木樑下方長約五英呎、幾乎和艙房同寬的書架上,書架下方三英呎左右就是位於臥鋪與走道間的外翻式書桌。普雷斯頓專利天窗的黑色圓孔在艙房正上方,凸而不透明的玻璃塞在被三英呎高積雪及帆布覆蓋住的甲板裡,無法為艙房帶來一絲光線。冰冷的空氣不斷從天窗流進來,就像死了很久卻還掙紮著想呼吸的生物呼出的冰冷氣息。

  克羅茲的書桌對面是裝設洗臉盆的窄架,臉盆裡沒有水,因為水會結凍,克羅茲的侍從喬帕森每天早上會從火爐那裡為他取熱水來。在書桌與洗臉盆之間,小艙房只剩下一點點空間讓克羅茲站立,或者像現在這樣坐在書桌前一個沒有椅背、不用時可以收到洗臉盆下的凳子上。

  他繼續看著他的手槍和威士忌。

  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船長常覺得他對未來一無所知,除了他的船和幽冥號將永遠不能再靠帆或蒸氣動力航行之外。但是他提醒自己有件事可以確定:在他的威士忌告罄時,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就會開槍把自己的腦袋轟掉。

  在已故的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的儲藏室裡裝滿貴重的瓷器(當然全都有約翰爵士名字的縮寫與家族徽章)以及切工精細的水晶容器、四十八隻牛舌、同樣刻有他徽章的漂亮銀製品、好幾桶煙燻的西伐利亞火腿、堆成塔狀的格羅斯特郡重乳酪、從住在達吉林的親戚農場特別進口的一袋袋茶葉,以及許多瓶他最喜歡的覆盆子果醬。

  克羅茲也帶了一些特別的食物,以便偶爾宴請軍官,但他的錢和專屬船長的儲物空間,大多獻給了三百二十四瓶威士忌。不是什麼高級的蘇格蘭威士忌,但對他來說已經夠了。克羅茲知道,自己早就是重量不重質的酒鬼了。有時候,就像夏天特別忙的時候,一瓶酒可以讓他喝上兩個星期或更久。其他時候,譬如過去這星期,他一個晚上可以喝掉一整瓶。自從去年夏天越過兩百瓶的門檻後,他就不再數空瓶了,不過他知道他威士忌存量已經所剩不多。在他喝完最後一瓶的最後一滴酒,侍從告訴他已經沒有酒時(克羅茲知道那一定會是晚上),他計畫好要扳起手槍擊鐵,讓槍口對準太陽穴,然後扣下扳機。

  他知道,一個講求實際的船長會提醒自己,烈酒房裡還有為數不少的烈酒,四千五百加侖濃縮的西印度蘭姆酒,每一瓶酒標示的酒精強度都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之間。這些蘭姆酒每天以「及耳」為單位,分配很少的量給船員們喝,船上剩下的已稀釋與未稀釋的蘭姆酒,多到能讓人在裡面游泳。一個比較不吹毛求疵而習慣豪飲的酒鬼船長可能會把船上的蘭姆酒當成自己的備用酒,但是法蘭西斯·克羅茲不喜歡蘭姆酒。威士忌才是他的酒,沒有威士忌,他就差不多完蛋了。

  看到年輕的湯米·伊凡斯身體被攔腰截斷,還穿著褲子的腿看似一個滑稽的Y字,靴子則被鞋帶緊緊系在腳上。這讓克羅茲回想起,他被叫去看離幽冥號四分之一英里處的殘破獵熊隱匿棚的那天。他知道,再過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是六月十一日那場災難滿五個月的日子。一開始,克羅茲和幾個跑去察看的軍官搞不清楚隱匿棚到底出了什麼慘事。隱匿棚的結構被撕成破片,用來當框架的鐵棒被弄彎且撞壞,長板凳也被撞成碎片,而在碎片之中躺著中士布萊恩的無頭屍體,他是探險隊軍階最高的陸戰隊士官。他的頭——克羅茲到達時還沒被找到——被打落後在冰原上滾了三十碼,才停在那具被剝了皮的小熊屍體旁邊。

  維思康提中尉斷了一條手臂,但不是被白熊怪獸弄斷,而是他自己在冰上跌斷的,二兵威廉·皮金登的左肩被他隔壁的陸戰隊士兵二兵羅伯特·哈普魁開槍射中。哈普魁的肋骨斷了八根、鎖骨粉碎、左手臂脫臼,他後來說他被怪獸的大爪斜斜猛力一擊。二兵希裡和日德都活了下來,沒受到嚴重的傷,不過兩人都因為自己驚慌落跑、跌跌撞撞、驚聲尖叫、手腳並用地在冰原上爬而感到羞愧。日德逃跑時還斷了三根指頭。

  不過,真正引起法蘭西斯·克羅茲注意的,是約翰·富蘭克林爵士那兩隻還穿著褲子與靴子的腿與腳。膝蓋以下完好無缺,兩腳卻是分開的,一隻還在隱匿棚裡,另一隻卻掉在葬坑的洞口附近。

  他一面喝著杯子裡的威士忌,一面想,是什麼樣的邪惡智能,竟然會從膝蓋把一個人的腳截斷,然後帶著還活著的獵物進到冰洞裡,把他丟進去,等稍後再來處理。克羅茲試著不去想接下來冰層下方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有幾個晚上,在喝過一些酒、試著要讓自己入睡時,他還是看得出那裡上演過可怕的事。他也很確定,上星期這時候葛瑞翰·郭爾中尉的葬禮,其實是在準備一頓特別的大餐,給那隻已經在冰底下等待及窺視的熊吃。

  克羅茲並沒有因為葛瑞翰·郭爾中尉的死而太難過。郭爾是那種家教很好、受過良好教育、出身英國國教派、讀私立學校、曾經是皇家海軍的戰地英雄軍官,天生就有領導才能,與上司與下屬都處得來,事事謙虛,屬於生下來就是要做大事、連對愛爾蘭人都很好的舉止優雅的英國人。這四十多年來,法蘭西斯看過太多他媽的高級名流笨蛋被拔擢在他之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東西到底有什麼樣的邪惡智力,竟然能在幾乎找不到獵物的冬天裡殺了獵物而不吃,反倒把一等水兵威廉·史壯的上半身與年輕的湯姆·伊凡斯的下半身送回來?伊凡斯是五個月前郭爾葬儀隊中負責敲打蒙鼓的「船上男孩」之一。什麼樣的生物會在黑暗中將這年輕人從克羅茲身旁抓走,卻不去動站在三碼外的船長……並且還把一半的屍體送回來?

  船員們知道答案。克羅茲也知道船員們知道答案。他們知道那是冰原上的惡魔幹的,不是某隻長得特別巨大的北極熊在搞鬼。

  法蘭西斯·克羅茲船長並非不同意船員們的看法,雖然今晚稍早他與費茲堅中校喝白蘭地時,還把此看法斥為無稽之談。不過,他還知道一些船員們不知道的事:想在這惡魔國度殺死他們的惡魔,並不只是那只要將他們一個個殺死、吃掉的白色毛茸茸怪物,而是這裡的一切:永不停歇的寒冷,不斷擠壓的冰,閃電暴風雪,海豹、鯨魚、鳥類、海象及陸上動物全都絕跡的怪異現象,不停向他們逼近的堆冰,在結冰的白色海上勇猛前進的冰山(它們背後留下的未凍水面還不到一艘船的長度),像白色地震般突然爆發的冰脊,舞動的星星,馬虎封裝變成毒物的罐頭食物,遲遲不來的夏天,一直不解凍的水道。每一樣東西。冰原上那隻怪獸只是想置他們於死地的一種惡魔面貌,而且那惡魔希望他們每個人都受盡折磨。

  克羅茲又喝了一口酒。

  他對極地心態的瞭解更勝過對自己的。他覺得古希臘人說的對。他們說,在地球這個圓盤上有五個氣候帶,其中四個是相同的、相對的、對稱的(就和許多希臘的事物一樣),像蛇身上的環帶一樣纏繞著世界。兩個是溫帶,適合人類居住;中間的環帶赤道帶,並不適合任何有智能的生物。不過希臘人卻因此誤以為沒有人能居住在那裡,克羅茲認為,那裡只不過是沒有文明人罷了,他曾經到過非洲和其他赤道地區,確信那些地方是不會產生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至於兩個極地區域,早在探險家們到達北極與南極的荒原以前,希臘人就推論說,從任何角度來看都不適合人類,連旅行經過都不合適,更不用說要在那裡居住一段時間了。

  那為什麼,克羅茲想,像英格蘭這樣蒙上帝祝福、被主放在兩個溫帶中最溫和、最綠意盎然、最適合人類居住地帶的國家,會不斷把船隻和人員丟到北方及南方極地的冰上?那些地方連穿著毛茸茸外衣的野蠻人都不願意去。

  回到剛剛那個問題,為什麼法蘭西斯·克羅茲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兩個讓人不敢領教的地區,去效命於從來就不肯定他的能力與價值的國家及官員們?而且他還心知肚明,總有一天他會死在極地的寒冷與黑暗中。

  船長記得自己還是小男孩,在他十三歲到海上航行前,他就已經把深層的憂鬱像冰冷的秘密一樣藏在心底。在那一個冬夜,他站在村落外的山丘上,愉快地看著燈光漸漸消逝,憂鬱的本質就慢慢顯露出來。他會找個小地方躲起來,幽閉恐懼症對法蘭西斯·克羅茲來說從來不是問題。雖然對黑暗產生深深的恐懼,把黑暗看成是偷偷取走他母親與祖母性命的死神,可在其他男孩們在陽光下戲耍時,他卻獨自倔強地躲在地窖裡尋找死神。克羅茲還記得那個地窖像墳墓一樣冰冷,有寒冷與發霉的味道,黑暗及不斷向內壓擠的力量讓他心中只剩下晦暗的思想。

  他在小酒杯裡盛滿酒,然後又喝了一口。冰的嗚咽聲突然加大,船也用嗚咽來響應,它嘗試在冰凍的海中移動,卻沒有地方可去,只好把自己壓擠得更緊,並發出呻吟。底艙的金屬框架被壓縮著,突然發出的破裂聲聽起來很像手槍的槍聲。船首區的船員與船尾區的軍官們打呼聲不斷,他們早就習慣那些想把他們壓扁的冰在夜裡發出的各種怪聲。在零下七十度夜裡甲板上值班的軍官,一直靠跺腳來保持血液流通。四聲響亮的跺腳聲在船長聽來,像是疲倦的父母在告訴這艘船,不要再出聲抗議了。

  克羅茲很難相信蘇菲·克瑞寇曾經到過這艘船,就站在這間艙房裡,說它多雅潔、整齊、舒適;成排的書顯得艙房主人多有學問,透過天窗灑進來的南半球自然光多怡人。

  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一八四〇年十一月南半球的春天,差不多就是這個星期左右,當時克羅茲也是搭乘幽冥號與驚恐號,在去南極的路上順道造訪了澳洲南方的范迪門島。那次探險隊的總指揮是克羅茲的朋友,社會地位比他高的詹姆士·羅斯船長。他們暫時停靠在侯巴特城,要把最後一批補給品裝上船,然後再前往南極水域。犯人流放島的總督約翰·富蘭克林爵士堅持這兩位年輕軍官——羅斯船長與克羅茲中校——在訪問期間要住在總督官邸。

  那段時光相當美妙,而且對克羅茲來說有致命的愛情魔力。

  他們到那裡訪問的第二天,富蘭克林就來探視探險隊的兩艘船。船相當乾淨,重新整修過,存糧也差不多都備妥了,那時年輕的船員還沒留鬍鬚,也還沒被接下來的兩個南極冬天弄得憔悴不堪。羅斯船長以主人身份接待約翰爵士總督和珍恩·富蘭克林夫人到船上參觀時,克羅茲發現他成了總督外甥女——有著暗褐色頭髮及明亮眼睛的年輕蘇菲·克瑞寇的護花使者。那一天,他墜入情網,而且懷著盛開的愛情進入接下來兩個南極冬天,愛情發展成縈繞在他心裡的一股執著愛戀。

  在總督官邸裡那幾頓有僕人搧風、時間拖得很長的晚餐裡,大家都能盡興暢談。總督富蘭克林五十中旬,看起來心力交瘁,因為成就沒受到肯定而喪志。他在范迪門陸塊的第三年,當地的媒體、地主、官僚政客群起反對他,讓他更加消沉。不過他和妻子珍恩夫人都因為皇家探索團同鄉(或者像約翰爵士喜歡稱呼他們的,他的「探險隊同胞」)的造訪而重新有了活力。

  蘇菲·克瑞寇一點都沒有不快樂的跡象。她聰穎、活潑、有朝氣,有時候她的意見或膽量還會讓人嚇一跳,甚至比她那位頗有爭議的舅媽珍恩夫人還令人驚訝。她年輕美麗,似乎對四十四歲的單身中校法蘭西斯·克羅茲的見解、生活以及各種想法很感興趣。克羅茲其實不習慣這階層的社交,所以努力讓自己有最合宜的舉止,酒也喝得比向來喝的少,並且只喝葡萄酒。他原本猶豫要不要講的笑話,卻都能讓她哈哈大笑。面對他試探性的雋語,她總是會用愈來愈高層次的機智來回答。對克羅茲來說,這就像是在跟比自己厲害許多的對手學網球。到了第八天,也就是這次長訪的最後一天,克羅茲已經覺得自己不輸給任何一個真正的英格蘭人。他是生在愛爾蘭的紳士沒錯,但是他已經走出自己的路,擁有有趣精采的人生,不輸給任何人,而且在克瑞寇小姐美麗的藍色眼睛裡,他比絕大多數的人來得優秀。

  當皇家海軍幽冥號和驚恐號離開侯巴特城的海灣時,克羅茲還是稱呼蘇菲「克瑞寇小姐」,不過他們並沒有刻意隱藏彼此之間的秘密連結:偷偷互視、朋友般的相對無言、共有的笑話以及私下的相處。克羅茲知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戀愛。在他原本的人生中,「羅曼史」等同於造船廠妓女戶、暗巷裡的私娼、為一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和人做那碼子事的原住民女孩,以及在倫敦高級妓院被敲幾次竹槓。但這一切都過去了。

  現在法蘭西斯·克羅茲知道,一個女人能穿的最迷人且最性感的服裝,就是許多層的保守衣物,就像蘇菲·克瑞寇到總督官邸吃晚餐時的穿著,有足夠多的絲質纖維遮住身體的曲線,讓男人能專心欣賞她令人愉快的機智。

  接下來:近兩年的堆冰、瞥見南極洲、忍受企鵝棲息地的惡臭、按照兩艘疲累的船為遠方兩座冒煙的火山命名、黑暗、春天、怕被凍在海上、全靠風帆力找到並且辛苦行經現在被稱為詹姆士·羅斯的海,最後穿過波濤洶湧的南海航道,回到住了一萬八千個囚犯和一位非常不快樂的總督的島上,進到侯巴特城。這一次他們沒有安排參觀幽冥號和驚恐號。兩艘船全都是潤滑油、煮食、汗水及勞務的臭味。參與南極之行的男孩,這時幾乎都成了眼睛凹陷、滿臉鬍子的男人,他們一點都不想再參加皇家探索團的任何探險活動了。除了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船長之外,每個人都想盡快回到英格蘭。

  法蘭克林·克羅茲只想再看到蘇菲·克瑞寇。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透過甲板和冰雪隱約聽到在他上方的船鐘敲了六下,清晨三點了。

  五個月前約翰爵士被殺害時,船員們都很難過。大多是因為隨著這位大腹便便又禿頭老人的過世,他答應要給每個人的十英鎊以及和簽約金一樣多的津貼都不算數了。不過,富蘭克林死後,船上的情況幾乎沒有改變。費茲堅中校現在名符其實地成為幽冥號的船長。笑時露出閃亮金齒、手臂還在吊繃帶的維思康提中尉接替葛瑞翰·郭爾在探險隊的領導地位。似乎沒人對此有意見。克羅茲船長接掌探險隊總指揮的職務,不過現在探險隊困在冰上,他也沒辦法有什麼作為和富蘭克林不同。

  不過,克羅茲在當下做了一件事:搬運超過五噸物資穿過冰原到威廉王陸塊,安置在羅斯紀念碑不遠的地方。他們現在已經很確定那是一座島,因為克羅茲派遣過雪橇隊去偵察那區域。克羅茲還親自參與五六次先遣的偵察任務,為之後的人在冰脊和沿岸地帶的冰山障礙中開闢較好走的路。他們帶去額外的冬季禦寒衣物、帳篷、用來搭建小木屋的木材、裝乾燥食物的木桶、數以百計的罐頭、避雷針(連約翰爵士艙房裡的銅製床桿也拿來當避雷棒),以及萬一在接下來的冬天被迫放棄兩艘船,船員們可能會需要用到的生活必需品。

  在冬天再次來臨前,又有四個人被冰上那隻生物奪去性命。其中兩個人是在克羅茲也親身參與的偵察任務中,被那隻東西從帳篷裡抓走的。不過,他們自八月中旬起就停止運輸任務,主要原因是恐怖的閃電與濃霧又回來了。一連三個多星期,兩艘船都籠罩在濃霧中飽受閃電攻擊,只能進行可以短時間內回到船上的冰上活動,大多是狩獵隊出去打獵,另外幾次則是防火洞工程隊出去維修。等到怪異的濃霧和閃電終於停歇已經是九月初,嚴寒與冰雪又回來了。

  雖然天氣變得很惡劣,克羅茲還是派遣貯糧雪橇隊到威廉王陸塊去。不過,自從准副迦爾斯·馬克賓和一名水兵在雪橇隊三部雪橇前方幾碼處被殺之後,克羅茲就「暫時」停止置放存糧的旅程。因為風雪刮得很大,沒人看見他們是怎麼死的,但他們臨死之前的尖叫聲,在其他船員及帶隊軍官第二中尉哈吉森耳中聽來異常清晰。從那次暫停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月了。在十一月一日之後,已經不再有任何一個神智清楚的船員會志願到黑暗裡去參與歷時八到十天的雪橇之旅。

  船長知道他至少必須在岸上貯放十噸的物資,目前為止才運送過去五噸而已。但問題是,在那低矮、飽受強風吹刮、儘是砂礫與冰雪的沙洲上紮營,會讓他們變得毫無防衛能力。那夜,那東西在威廉王陸塊上直接將船長方形帳篷旁的一個帳篷撕裂,要不是水兵喬治·金納德和約翰·貝慈及時逃命,恐怕也凶多吉少。只要他們還能撐下去,兩艘船的船身與突出在海面上的甲板,都可以成為各式各樣的牆,把船變成堡壘。相較之下,待在砂礫地上的帳篷裡,不論他們彼此靠得多近,都至少要派出二十個武裝士兵在四週日夜看守。即使如此,那東西還是能在守衛反應之前就侵入。每個曾經隨雪橇隊到過威廉王陸塊、在那裡的冰上扎過營的人都知道這點。夜晚也愈來愈長,待在帳篷裡沒受到保護的恐懼,就像對北極酷冷的恐懼一樣,愈來愈深地滲入船員們的身體。

  克羅茲又多喝了一些威士忌。

  一八四三年的四月—南半球的初秋,雖然那時白天還很長且溫暖,幽冥號和驚恐號回到范迪門陸塊。

  羅斯和克羅茲再次成為總督住處的座上賓,不過這次,富蘭克林總督與夫人臉上都蒙上一層陰影。克羅茲不想特別去注意,能再次接近蘇菲·克瑞寇,他就已經非常快樂了。不過,幽冥號及驚恐號在南方冰地上探險的期間,侯巴特的氣氛、事件以及陰謀、背叛、揭發與危機等,也已經讓向來不受拘束的蘇菲受到影響。住在總督官邸的前兩天,他就聽到一堆消息,得以拼湊出富蘭克林夫婦沮喪的原因。

  情況似乎是,當地的勢力——以善於詆毀人,並且會在背後出賣人的殖民地大臣約翰·蒙塔古船長為代表——很早就認定約翰爵士辦不好事,也看扁他那發言坦率、不合傳統的妻子珍恩夫人。克羅茲唯一從約翰爵士那裡聽到的是(其實是他們三名男士在官邸藏書頗豐的書房裡喝白蘭地、抽雪茄,而沮喪的約翰爵士忍不住跟羅斯船長訴苦時,克羅茲碰巧聽到的。),當地人「欠缺敦親睦鄰的情誼,並且令人遺憾地,極度缺乏公共精神」。

  從蘇菲那裡,克羅茲知道約翰爵士已經(至少在社會大眾眼中)從「吃自己鞋子的人」變成(套用他自己的形容詞)「連蒼蠅都不會去傷害的人」,並且很快又變成(如同塔斯馬尼亞半島廣為流傳的形容詞)「穿著女生襯裙的男人」。蘇菲跟他保證,之所以會有最後這種誹謗,一方面是因為約翰爵士和他的妻子一直想改善當地土著以及島上在不人道情況下勞動囚犯的生活環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殖民地的人不喜歡珍恩夫人。

  「你知道,前幾任總督只會把囚犯們租給當地的農場主人或城裡的商業鉅子,讓他們去執行那些瘋狂計畫,抽取佣金,並且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他們兩人在總督官邸庭院的樹陰下散步時,蘇菲·克瑞寇解釋。「約翰舅舅不跟他們玩這種遊戲。」

  「瘋狂計畫?」克羅茲問。他發現,當他們兩人在天快黑的溫暖傍晚單獨散步、輕聲細語地交談時,蘇菲的手正攙著他的手臂。

  「如果農場經營者希望在他的土地上開一條新路,」蘇菲說,「總督就應該借給他六百個餓得要死的囚犯,或者一千個。這些人要從破曉一直工作到日落,腳上帶著鐵鏈,手上銬著手銬,忍受熱帶的熱氣,沒有水或食物。而且,如果他們跌倒或腳步蹣跚,還要被人鞭打。」

  「我的天哪。」克羅茲說。

  蘇菲點點頭,眼睛仍然注視著庭院的白石路。「雖然島上沒發現黃金,殖民地大臣蒙塔古叫囚犯去挖礦坑,然後囚犯就被派去挖鑿。他們挖了四百英呎深,計畫才被廢止,因為這裡的地下水位很淺,坑裡不斷冒出水來,而且據說在那可惡的壙坑中,每挖深一英呎,就會有兩三個囚犯喪命。」

  在還沒再說一次我的天哪之前,克羅茲就把話吞回去了,不過他心裡也只有這句話要說。

  「你離開後一年,」蘇菲繼續說,「蒙塔古那隻黃鼠狼、那隻毒蛇,就捏造玩忽職守的罪名,勸約翰舅舅將某個和這裡的士紳相處融洽的本地醫生解職。約翰舅舅與珍恩舅媽因此成為眾矢之的,雖然事實上珍恩舅媽並不贊成把那醫生解職。你知道,約翰舅舅多麼討厭流言蜚語,更別說去製造任何痛苦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常說他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去傷害……」

  「是的。」克羅茲說,「我曾經看過他很小心地把一隻蒼蠅從飯廳裡移走,然後放了它。」

  「約翰舅舅聽從珍恩舅媽的建議,讓那位醫生復了職,這使他成為蒙塔古一輩子的仇人。私下的爭吵與指控開始浮出檯面,基本上,蒙塔古開始把約翰舅舅稱為騙子及懦夫。」

  「我的天哪。」克羅茲說。他心裡想的其實是:如果換成我在富蘭克林的處境,早就把這他媽的蒙塔古叫出來決鬥,先在他的兩顆卵蛋裡各塞入一顆子彈,然後再把最後一顆子彈送進他的腦袋。「我希望約翰把這個人開除。」

  「喔,他正是這麼做,」蘇菲苦笑著說,「不過那隻讓事情變得更糟。蒙塔古去年搭船回英格蘭,約翰舅舅宣佈解除他的職務的信也同船寄達。可悲的是,蒙塔古恰好是殖民部部長史坦利爵士的好朋友。」

  哇,總督這下真的完蛋了!克羅茲想。他們已經走到庭院遠處的石板凳了。「太不幸了!」他說。

  「事情比約翰舅舅與珍恩舅媽想像的還糟。」蘇菲說,「康沃爾的《紀事報》上刊載了長篇文章,題目是《極地英雄的低能統治》。《殖民時報》甚至還怪罪到珍恩舅媽頭上。」

  「為什麼要怪她?」

  蘇菲冷笑。「珍恩舅媽和我很像,非傳統。你看過她在總督官邸裡的房間了吧?上次你來,約翰舅舅有帶你和羅斯船長參觀?」

  「哦,是的。」克羅茲說,「她的收藏品實在很棒。」珍恩夫人的起居室,也就是容許他們參觀的部分,從地毯到天花板儘是動物骨架、隕石、化石、原住民戰鬥用的棍棒、原始的鼓、木雕的戰鬥面具、看來似乎能讓皇家海軍驚恐號以十五節速度前進的十英呎長槳、許許多多鳥類標本,而且至少有隻猴子標本達到專業等級。克羅茲從沒在博物館或動物園裡看過這樣的收藏,更別說是在一位女士的臥房裡。當然,法蘭西斯·克羅茲也沒什麼機會看到其他女士的臥房。

  「有個參觀過她臥房的人寫信到侯巴特的一家報社,我逐字唸給你聽,法蘭西斯,『我們這位總督夫人在總督官邸裡的幾間私人房間,看起來比較像博物館或動物園,而不像一位女士的起居室。』」

  克羅茲發出咯咯聲。他也有同樣的想法,心裡有點罪惡感。他說:「那麼,這個蒙塔古現在還在搞鬼嗎?」

  「還變本加厲呢!史坦利爵士,那條毒蛇背後的毒蛇成為蒙塔古的後盾,讓那卑鄙小人復職,官階和約翰舅舅將他解職的職位差不多,並且寄給約翰舅舅一份申誡令。珍恩舅媽私下告訴我,文件的內容十分不堪,簡直就和用馬鞭抽打差不多。」

  我會開槍射那個雞姦者蒙塔古的那兩粒,把史坦利的那兩粒割掉,稍微加熱後拿給他吃,克羅茲想。「那真是糟糕。」他說。

  「還有更糟的。」蘇菲說。

  克羅茲在昏黃的光線下尋找淚珠的閃光,但沒有看到。蘇菲不是會流淚的女人。

  「史坦利讓社會大眾都知道申誡令的內容?」克羅茲猜。

  「那個……混帳… 在他把正式申誡令寄給約翰舅舅之前,把一份副本交給蒙塔古,那隻黃鼠狼手下的黃鼠狼用最快速的郵船寄到這裡。早在約翰舅舅收到官方寄來的申誡令前幾個月,許多副本已經在侯巴特城約翰舅舅的仇家間流傳。每當約翰舅舅或珍恩舅媽去參加音樂會或在正式場合行使總督職權時,殖民地的人都在竊笑。原諒我用了淑女不該用的詞,法蘭西斯。」

  我要把史坦利爵士的那兩粒蛋冰冷地放在用他自己的屎炸出來的麵糰上,送給他吃,克羅茲想。他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表示他不介意蘇菲的不雅言詞。

  「就在約翰舅舅與珍恩舅媽覺得事情已經糟糕之極時,」蘇菲繼續說,聲音略微顫抖,但是克羅茲知道,那是因為憤怒而不是因為怯弱,「蒙塔古寄了一份厚達三百頁的包裹,給他在這裡的地主朋友們,裡面包含所有他用來向史坦利爵士控告總督的私人信件、總督官邸文件及正式公文。包裹現在放在首都的中央殖民地銀行,約翰舅舅知道,城裡的世族及商業領袖中有三分之二已經完成他們的朝聖之旅,到那家銀行去閱讀資料或聽人家說裡面寫了什麼。在那些文件裡,蒙塔古船長稱呼總督是『低能』……而且我們還聽說,這算是那堆可惡文件中最文雅的用語了。」

  「約翰爵士在這裡的地位似乎岌岌可危。」克羅茲說。

  「有時候除了擔心他的人身安全外,我也擔心他的精神狀態。」蘇菲表示同意。「約翰·富蘭克林爵士總督是很敏感的人。」

  他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去傷害,克羅茲想。「他會請辭嗎?」

  「他會被召回英格蘭。」蘇菲說,「整個殖民地都知道。這也就是為什麼珍恩舅媽幾乎氣昏了……我從沒看過她這樣子。如果不是更早的話,約翰舅舅預期他會在八月底前就收到召他回國的正式公文。」

  克羅茲嘆了口氣,將他的手杖順著庭院石子路上的一道溝痕向前推。兩年來在南方的冰上,他一直期待能與蘇菲·克瑞寇重逢,現在他人在這裡,但他發現這次拜訪全被政治及人身攻擊的陰影遮蓋。在嘆出第二口氣之前,他忍住了。他已經四十六歲了,卻還表現得像個蠢蛋。

  「你明天想到鴨嘴獸池走走嗎?」蘇菲問。

  克羅茲為自己倒了另一杯威士忌。頭上傳來預報死亡的女妖尖叫聲,那不過是北極風吹過船桅上的索具發出的聲音。船長很同情幾個還在甲板上站衛兵的人。

  威士忌酒瓶幾乎空了。

  就在那時候,就在那裡,克羅茲做了決定:在這個冬天,要重新開始用雪橇運送存貨到威廉王陸塊,就算沿途一片黑暗、暴風雪經常來襲、冰原上那隻東西的威脅不斷。他別無選擇。幽冥號開始有被冰層壓碎的跡象,光是在船受損處附近搭建海上營寨也無濟於事。一般來說,這種做法有其道理,先前就有好幾支不幸的極地探險隊在冰凍的海上搭營,讓巴芬灣的洋流帶著他們向南漂流數百英里,進入未結凍的海域。但是,這裡的冰一方面沒在移動,另一方面,比起到二十五英里外那塊黑暗陸地(不論那是半島或是島)的冰凍砂礫地上去搭營,在冰上搭營會讓他們更沒有防衛力。何況他已經把五噸多的物品貯放在那裡了。剩下的部分也應該在太陽再出現前運送過去。

  克羅茲啜飲了一口威士忌,決定下一趟的雪橇之旅要親自帶隊。在看不到獲救希望,也沒辦法多發一份蘭姆酒給船員喝的情況下,溫熱的食物最能振奮士氣了。所以接下來的幾趟雪橇之旅,要把四艘捕鯨船上的烹調用爐拆下來。假如兩艘真正的船艦被廢置在海中,四艘捕鯨船就變成用來航行的結實小船了。驚恐號和姐妹船幽冥號上的費茲爾專利火爐太重了,沒辦法搬到岸上,而且直到克羅茲下令棄船的前一分鐘,狄葛先生都還會用火爐烤比斯吉給大家吃,所以最好還是用小船上的火爐。

  四個火爐都是鐵製的,和撒旦的蹄一樣重,再加上雪橇還得載運更多用具、食物及衣物到岸上貯放。不過火爐上岸後會很安全,可以很快就點燃,雖然煤炭本身也要被拖行二十五英里,穿過遍佈冰脊、像地獄一樣冰冷的海冰。威廉王陸塊上沒有樹木可當柴火,它南方幾百英里內的陸地上也沒有。克羅茲決定,接下來就把火爐送過去,而他也會跟著去。他們會拉著雪橇穿過絕對的黑暗以及難以置信的寒冷,讓惡魔走在最後頭。

  一八四三年四月,克羅茲和蘇菲·克瑞寇第二天早晨就一起騎馬出城,往鴨嘴獸池騎去。

  克羅茲原以為他們會搭四輪馬車出城,就像他們當日進入侯巴特城寄住時那樣,但是蘇菲準備了兩匹裝好馬鞍的馬和一隻馱著野餐用品的載物騾子。她騎馬的樣子跟男人一樣。克羅茲發現,她穿的暗色裙子其實是一條七分褲,她穿來搭配褲子的白色帆布罩衫既女性化又有點粗野。她戴了一頂寬邊帽,讓陽光不會曬到她的肌膚。她的高筒靴擦得晶亮,皮質柔軟,看起來要花上法蘭西斯·克羅茲一年的船長薪水才買得起。

  他們向北騎,遠離總督官邸及首都,沿著一條窄路穿過農場,經過流放罪犯看守所,穿過一片雨林,進入地勢較高的空曠郊野。

  「我還以為鴨嘴獸只出現在澳洲。」克羅茲說。他在馬鞍上一直找不到舒服的騎乘姿勢。他從來就沒有太多機會或理由騎馬。隨著馬鞍的上下震動與彈跳,他的聲音也跟著顫抖,這點令他相當難堪。蘇菲在馬鞍上則是神色自若,她和馬的動作完全合一。

  「哦,不,親愛的,」蘇菲說,「那些怪異的小生物只出現在北方大陸沿岸某些地區。但是在范迪門陸塊上,到處都有它們的蹤跡。不過它們很害羞,現在已經沒辦法在侯巴特城裡看到它們了。」

  聽到「親愛的」的聲音,克羅茲感到臉頰一陣溫熱。

  「它們危險嗎?」他問。

  蘇菲輕鬆地笑著。「公的在求偶季節確實有些危險。它們的後腿上有一根秘密毒刺,刺的毒性在繁殖季會變強。」

  「可以殺死一個成人?」克羅茲只在圖片上看過這種滑稽小生物,對於它的危險性,他半開玩笑地表示關心。

  「除非他的身材特別嬌小。」蘇菲說,「不過,遭遇鴨嘴毒刺攻擊而活下來的人說疼痛相當難熬,他們甚至寧願去死。」

  克羅茲向右看著這年輕女子。有時他很難判斷蘇菲什麼時候在開玩笑,什麼時候認真。以目前情況來說,他假設她是在說真話。

  「現在是繁殖季嗎?」他問。

  她又露出微笑。「不,親愛的法蘭西斯,繁殖季在八月到十月,我們現在應該很安全,除非碰到一個惡魔。」

  「哪個惡魔?」

  「不是的,親愛的,是一個惡魔。你可能聽人說過塔斯馬尼亞惡魔。」

  「我聽說過。」克羅茲說,「據說它們是種很可怕的生物,上下顎可以張開到和一艘船底艙的艙口一樣寬,以凶狠著稱,是貪得無厭的獵食者,能將一匹馬或一隻塔斯馬尼亞虎整個吞下肚。」

  蘇菲點頭,表情嚴肅。「這全是真的。這種惡魔全身是毛、胸腔容量很大、食慾很好,而且相當兇猛。如果你聽過它們的聲音——我們不應該稱那聲音叫吠聲、吼聲或咆哮聲,聽起來還比較像是精神病院失火時會聽到的一團不知所云的胡言亂語與叫罵聲——我跟你保證,即使是像閣下法蘭西斯·克羅茲這麼有勇氣的探險者,也不敢再在夜裡一個人走進這裡的森林或原野。」

  「你聽過它們的聲音?」克羅茲問。他再次注視著她那張認真的臉,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跟他說著玩。

  「喔,有的。那聲音無法形容,恐怖之極。那聲音會讓獵物僵住,讓惡魔有充足時間張開它無比龐大的牙床,把受害者整個吃掉。這聲音可怕的程度只有它獵物的尖叫聲能比擬。我聽過一整群羊驚慌地咩咩尖叫,因為一隻惡魔正要把它們整群吃掉,一次吃一隻,連半隻蹄都沒留下。」

  「你在開玩笑吧!」克羅茲說,兩眼仍然盯著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說真的。

  「我從來不會拿惡魔開玩笑,法蘭西斯。」她說。他們正騎入另一片黑暗森林。

  「你說的那些惡魔會吃鴨嘴獸嗎?」克羅茲問。他是認真的,這問題聽起來很蠢,他很高興詹姆士·羅斯或他的任何一位船員沒聽見他發問。

  「塔斯馬尼亞惡魔真的什麼都吃。」蘇菲說,「不過你運氣還不錯,法蘭西斯。惡魔只會在夜裡出來狩獵,除非完全迷路,我們應該可以在夜晚來臨前就看到鴨嘴獸池以及鴨嘴獸,吃完我們的午餐,然後回到總督官邸。如果天黑時我們還待在森林裡,就要靠上帝來救了。」

  「因為有惡魔?」克羅茲問。他故意問得很輕鬆,但是他感覺得到藏在語調裡的緊張。

  蘇菲拉扯韁繩讓她的母馬停下來,她對著克羅茲微笑,真誠、燦爛、完全綻放的笑容。克羅茲也讓他那匹前行的馬停下來,動作卻很笨拙。

  「不是的,親愛的。」年輕女人輕聲說。「不是因為惡魔。是因為我的名譽。」

  克羅茲還來不及想出回答,蘇菲卻大笑起來,用馬刺踢馬向前衝去。

  酒瓶裡的威士忌已經不夠盛滿兩杯了。克羅茲把其中一大半倒出來,把酒杯舉在他與隔間牆上那盞閃爍的油燈之間,看著火光在琥珀色的液體裡舞動。他慢慢喝下這杯酒。

  他們沒有看到鴨嘴獸。蘇菲跟他保證,在這距離森林裡的路有四分之一英里遠、直徑不到五十碼的圓形小池塘裡,總是看得到鴨嘴獸,而且它的巢穴入口通常就隱藏在從岸邊伸入池裡糾纏盤結的樹根背後。但是他就是沒看到。

  然而,他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蘇菲·克瑞寇。

  他們在鴨嘴獸池畔樹陰多的一面享受了一頓美好午餐,一條昂貴的棉質桌巾鋪在草地上,桌巾上有野餐籃、杯子、食物容器及他們兩人。蘇菲叫僕人準備了幾包烤牛肉,用布包起來並做好防水處理,然後放進算是這裡最昂貴、但在克羅茲先前待的地方卻是最便宜的「冰」裡,以防牛肉在早晨騎馬途中壞掉。他們也帶了煮熟的馬鈴薯和幾小碗美味沙拉。她還帶了一瓶上好的勃艮地葡萄酒和幾個約翰爵士收藏的刻徽水晶杯。她喝得比這位船長還多。

  用完餐後,他們斜躺下來,兩人相距不到幾英呎,東拉西扯地談了一小時,眼睛一直盯著池塘的深色水面。

  「我們是在等鴨嘴獸嗎,克瑞寇小姐?」克羅茲趁著談論極地危險及美景的小空檔問她。

  「不是,如果它真想讓我們看到,我想我們應該早就看到了。」蘇菲說,「我剛剛只是飯後休息。現在我們可以下水游泳了。」

  克羅茲疑惑地看著她。他當然沒想到要帶泳褲。他也沒有泳褲。他知道她一定又是在嘲弄他,不過她說話時又是一副正經樣,讓他無法百分之百確定。這使得她略帶淘氣的幽默感,對他更有吸引力。

  她繼續開很有挑逗性的玩笑,她站起來,拍掉暗色七分褲上的幾片枯葉,然後環顧四周。「我想我就到灌木後面把衣服脫掉,然後從長著草的岸邊進到水裡。當然,我也邀你一起到水裡游泳,法蘭西斯,或者你也可以依照自己對紳士風範的認知,選擇要不要下水。」

  他用微笑讓她知道他是個有教養的紳士,不過他的微笑有點漂移不定。

  她直接走到濃密的灌木叢後面,沒有再回頭看。克羅茲還是待在桌巾上,斜著身體半躺著,刮得很乾淨的臉上神情愉快。他看到她白晰的手臂突然將身上那件白罩衫向上提起,然後披掛在高大的灌木上時,他的表情凍僵了。不過他的陰莖並沒有凍住。在他的燈芯絨長褲和過短的背心下面,克羅茲的私密在兩秒鐘內就從「稍息」直接變成「登上後桅頂端」。

  蘇菲的暗色七分褲,以及一些白色鑲著花邊、不知如何稱呼的內層衣物,在幾秒鐘後也和濃密灌木上方的罩衫擺放在一起。

  克羅茲只能瞪著眼前的景象。他方才輕鬆的笑容已經變成死人般的瞠目結舌。他確信他的眼睛快要從頭部蹦出來了,但是他無法轉過身去,也無法把他的視線移開。

  蘇菲·克瑞寇走進陽光裡。

  她一絲不掛,雙臂輕鬆垂在身體兩側,手指略為彎曲。她的乳房不大,但是很高,很白,尖端兩顆大乳頭呈粉紅色,不像克羅茲之前見過的所有女人(妓院妓女、缺牙的娼妓、原住民女孩)一樣是褐色的。

  他曾經看過真正全身赤裸的女人嗎?一個白種女人?在此刻,他覺得沒有。即使他曾經看過,他知道現在那一點也不重要了。

  陽光反射在年輕蘇菲令人眩目的白肌膚上。她並沒有把自己的身體遮起來。克羅茲還僵在原先的呆滯狀態及無神表情中,只是他的陰莖有了反應,變得更腫脹與疼痛。克羅茲真正吃驚的是:他心中的女神、英格蘭女性的完美典型、他早就在心理上與情感上認定為他的妻子及他未來兒女母親的女人,竟然會有這麼濃密、華美的陰毛,看來就像急於掙脫倒三角形裡的黑色V字規範。不受規範是他目前近乎空洞的心靈所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詞。她已經把她的長髮解開,任之垂到肩膀上。

  「你也要下水嗎,法蘭西斯?」她站在草地上輕聲喚他。她的語調平和,就像在問他想不想再多喝一點茶。「或者,你只是想繼續睜著眼睛看?」

  她沒再多說,以一個優美弧線躍入水中,蒼白的手掌與白晰的手臂最先穿破鏡面般的水面,身體其他部分接著也進入水中。

  這個時候克羅茲開口,準備說話,但是他顯然說不出話來。一會兒之後他就把嘴巴閉了起來。

  蘇菲輕鬆地游來游去。在她強壯、雪白的背部後方,可以看到她白色的臀部不斷向上翹起。她的濕頭髮在背上分叉開來,彷彿有人用最黑的印第安墨水在她背上劃了三筆。

  她的頭冒出水面,雙腳輕鬆地踩著水,讓自己停在池塘遠處,靠近她剛到時就指給克羅茲看的那棵大樹。「鴨嘴獸的巢穴就在這些樹根後面。」她大聲說。「我不覺得它今天想出來玩。它太害羞了。你可別跟它一樣啊,法蘭西斯,拜託。」

  像是在做夢一般,克羅茲發現自己站起來,朝蘇菲對面岸邊一處最濃密的灌木叢走去。當他著手解開鈕扣時,手指抖得非常厲害。他發現自己把脫下來的衣服都疊成一個個密實、整齊的小方塊,再把這些方塊放在他腳旁草地上一個大一點的方形上。他相信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但他劇烈的勃起一直不消退。

  克羅茲站在樹叢後面,聽著蘇菲游泳濺起的水花聲,卻還是下不定決心。他知道,他再猶豫一下,蘇菲就會從池塘裡爬上來,回到她的樹叢簾幕後面等身體變乾,而在他今後一生,他會一直咒罵自己是笨蛋、沒種。

  克羅茲透過灌木叢的樹枝縫隙窺視蘇菲,等到女士轉身背對他,朝遠處岸邊游去時,他才趕緊把自己丟入池塘裡。其實他的動作比較像跌進水裡,而不是跳進去,不過因為他現在一心只想在克瑞寇小姐轉身面對他之前,把那根陰莖弄進水裡,不被她看見,所以也就顧不得形象了。

  等到他從水裡浮上來嘶嘶喘著氣,她正在二十英呎外的水裡踩水,對他微笑。

  「我很高興你決定下來和我一起游泳,法蘭西斯。現在如果公鴨嘴獸帶著它的毒刺出現,你就可以保護我。我們要檢查巢穴的入口嗎?」她優雅地轉了身,朝懸垂到水面上的大樹游去。

  克羅茲發誓在水中要和她保持十英呎——不,十五英呎——的距離,然後,他跟在她後面像狗一樣划水,有如一艘快沉沒的船無法抗拒背風岸的魅力。

  這池塘比他意料中還深許多。他在離她十二英呎處停下來,笨拙地踩著水,好讓頭能保持在水面上。克羅茲發現,即使在岸邊,就是大樹樹根順著高約五英呎的陡峭堤岸向下伸入水裡、岸上垂下的長草投射出黃昏陰影的地方,他不斷擺動的腳和不斷探試的腳趾,還是無法一下子就踩到池底。

  突然,蘇菲朝他游了過來。

  她一定是注意到他眼神中的驚慌,他不知道要奮力向後劃,或者只是警告她,他現在正在陰莖囂張的狀態下。她停下來用蛙式划水,他可以看見她的白色乳房在水面下晃動,接著她向左側點了點頭,然後輕鬆地朝樹根方向游去。克羅茲也跟著游去。

  他們攀附在樹根上,彼此距離只有四英呎左右,還好他們胸部以下的水顏色很深。蘇菲用手指著樹根糾結的池堤上一個可能是鴨嘴獸巢穴入口,也可能只是泥巴凹陷的地方。

  「這只是個野營巢穴,或者叫單身巢穴,而不是孵育巢穴。」蘇菲說。她的肩膀和鎖骨都相當美。

  「什麼?」克羅茲問。他很高興,而且有些訝異他說話的能力已經恢復了,但是並不滿意自己發音古怪、放不開,而且牙齒還在打戰。這裡的水不冷。

  蘇菲微笑著。她的一縷褐髮就貼在她尖銳的臉頰上。「鴨嘴獸會挖兩種巢穴,」她輕聲說,「有些自然學者稱這一種叫野營巢穴,不管是公的或母的鴨嘴獸,在繁殖季外都是住在這種巢穴。單身鴨嘴獸住在這裡。孵育巢穴則是母鴨嘴獸為了繁殖後代而挖的,在做完那件事後,會再挖一個小房間做育兒室。」

  「哦。」克羅茲說。他緊緊抓附在樹根上,就像從前在颶風中、在兩百英呎高的索具上緊緊抓住船的纜索。

  「母鴨嘴獸會下蛋,你知道嗎?」蘇菲說,「就像爬蟲類一樣,但又會像哺乳類一樣分泌乳汁。」

  在水面下,克羅茲可以看見她胸部兩顆白球正中央的兩顆黑褐色圓圈。

  「真的啊?」他說。

  「珍恩舅媽可以算是一個自然學者,她認為在公鴨嘴獸後腿上的那根毒刺不僅可以用來和其他公鴨嘴獸打架,也可以讓它在和母鴨嘴獸一起游泳及交配時勾住對方。或許,當它緊靠在交配伴侶身上時,那根刺不會分泌毒液。」

  「是嗎?」克羅茲回答。不過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該說:不是嗎?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

  蘇菲抓著糾結的樹根,讓自己更靠近克羅茲,直到她的胸部幾乎碰到他。她把冰冷的手——有點大得超乎尋常——平放在他的胸部。

  「克瑞寇小姐……」他說。

  「噓。」蘇菲說,「不要出聲。」

  她把左手從樹根上移開,放到他的肩膀上,整個人勾掛在他身上,就像她先前勾掛在樹根上。她的右手向下滑移,橫過他的肚子,去觸摸他的右臀,接著又將手收回到他身體正中央,然後再次向下伸。

  「喔,天啊。」她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她的臉頰靠著他的臉頰,濕頭髮貼在他的眼睛上。「我現在是不是摸到一根毒刺啊?」

  「克瑞寇小……」他說。

  她的手用力擠壓那根。她優雅地漂浮起來,霎時之間,她兩隻有力的腿已經靠在他左腿兩側了,接著她讓她的重量及溫暖摩擦著他的身體,向下滑移。他把那條腿稍微抬高些,將她推高,讓她的臉能浮在水面上。她的眼睛閉著。她的臀部坐在他腿上,雙乳平貼在他的胸膛上,右手開始撫摸他全身。

  克羅茲發出呻吟聲,但只是一種期待的呻吟,而不是鬆弛的呻吟。蘇菲靠在他的脖子上,也發出輕柔的呻吟聲。她的下體緊貼著他那隻抬起的大腿。他可以感覺到她下體的熱氣和濕潤。怎麼可能有東西比水還濕?他很納悶。

  接著她熱切地發出呻吟,而克羅茲也把眼睛閉起來。他有點遺憾這樣就不能再看見她,但是他別無選擇。她的身體再次用力壓在他身上,一次、兩次,然後第三次,而且她的撫摸變得快速、急促、熟練、清楚、渴求。

  當他在水中劇烈地悸動與抽搐時,臉就埋在她的濕頭髮裡。克羅茲在想,這一陣又一陣的射精也許永遠不會停下來,而且如果可以的話,他一定會馬上向她道歉。不過,他又再次呻吟,而且幾乎已經抓不住樹根。他們晃動著,臉頰沉到水面下。

  這時最讓法蘭西斯·克羅茲感到困惑的是——此時宇宙中每一件事都令他困惑,但是沒有任何一件事打擾他——這位小姐正壓著他,大腿緊緊夾住他,臉頰用力靠著他的臉頰,但雙眼緊緊閉著,還有她也在呻吟。女人真的不會有男人那種強烈的感覺?有些妓女也會呻吟,當然是因為她們知道男人喜歡聽這種聲音。很顯然,她們根本沒有任何感覺。

  但是……

  蘇菲抽身回來,注視著他的眼睛,輕鬆地笑著,嘴唇整個吻到他的嘴唇上,把腿抬起來成為大摺疊刀的形狀,用力一踢,讓自己離開樹根,然後朝著放置她的衣物、此時正略微晃動的灌木叢游去。

  接下來的一切讓人難以置信。他們穿好衣服,撿起野餐用品,把東西裝載在騾子上,登上馬鞍,然後兩人騎回總督官邸,一路上沒說半句話。

  接下來的一切同樣讓人難以置信。當天晚上吃晚餐時,蘇菲·克瑞寇開心地笑著,並且和她的舅媽、約翰爵士、甚至是當天特別多話的詹姆士·克拉克·羅斯船長聊天,而克羅茲卻大半時間都保持沉默,只是一直看著桌子。他只能佩服她的……那些法國人怎麼說的?sangfroid(泰然自若),而克羅茲的心思和靈魂還沉浸在身體在鴨嘴獸池經歷的高潮裡幾乎停不下來,身體裡的原子被散射到宇宙各角落。

  不過克瑞寇並沒有刻意避開他,或者表示責備。她對著他微笑,發表對他的看法,並且,就像她每天晚上在總督官邸所做的那樣,試著讓他也加入談話。當然,今天她對他的微笑比以前溫暖一點?帶著更多感情?一定是這樣。

  當天晚餐過後,克羅茲問她要不要到庭院散步,她推辭了,理由是她先前就答應羅斯船長要和他在大廳玩牌。克羅茲中校願意加入嗎?

  不,這次換克羅茲中校推辭了。她表面上是溫暖而輕鬆地揶揄他,但是他聽得出她話裡的話:今晚在總督官邸裡一切要表現如常,等將來兩人有機會單獨相處時再來討論他們的未來。克羅茲中校大聲宣告,他的頭有點痛,想要早點休息。

  隔天天還沒亮,他就醒來,穿上他最好的制服在官邸走廊走動。他確信蘇菲也會有同樣的衝動想早一點和他見面。

  但她並沒有。約翰爵士是第一個來吃早餐的人,他喋喋不休地跟克羅茲說了一堆令他難以忍受的瑣事。克羅茲從來就沒學會談論瑣事這門無聊的藝術,更無法扮演好他在談話中的角色;他現在該談的主題是出借囚犯去幫忙挖運河。

  其次下來的是珍恩夫人。連羅斯也比最後才露面的蘇菲更早下來吃早餐。克羅茲已經在喝他的第六杯咖啡了。多年前和裴瑞在北極的冰上,他就已經知道早晨應該喝咖啡而不是茶。他還是留了下來,看著那位小姐吃她平常吃的蛋、香腸、豆子、吐司和茶。

  約翰爵士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珍恩夫人溶解了,羅斯船長走失了。蘇菲終於用完了她的早餐。

  「你想到庭院走走嗎?」他問。

  「這麼早?」她說,「現在外面已經很熱了。這個秋天還沒有變涼的跡象。」

  「不過……」克羅茲開口說。他嘗試用目光告訴她,他的邀請很急切。

  蘇菲笑了。「我很願意和你到庭院去散步,法蘭西斯。」

  他們慢慢地走,不停地走,等著一個囚犯園丁把一袋袋笨重的新鮮肥料全卸下來。

  等到那個人走了以後,克羅茲領著她,頂著風走到位於長長的正式庭院遠處、有樹庇蔭的石板凳。他扶她坐到板凳上,等著她把陽傘收起來。她抬頭看他,克羅茲焦躁到沒有心情坐下,他就站在她前面,重心反覆從一腳移到另一腳。他覺得自己看得到她眼中的期待。

  最後,他的心神恢復正常,然後他單膝跪地。

  「克瑞寇小姐,我知道我只是女王海軍裡一個小小的中校,而夠資格照顧你的,至少得是個海軍艦隊的特級上將… 不,我的意思是,有皇家血統,可以指揮海軍特級上將的人……不過你要明白,我知道你明白,我對你的感情的強烈,如果你也看得到你對我也有同樣的感……」

  「我的天啊,法蘭西斯,」蘇菲打斷他的話,「你該不會是要向我求婚吧?」

  克羅茲沒有回答。他單膝跪著,兩隻手掌壓在地上,身體靠向她,就像是在禱告。他在等待。

  她輕拍他的手臂。「克羅茲中校,你是很棒的人,是個紳士,雖然你有一些看起來永遠無法磨平的粗糙棱角。而且你是個聰明人,尤其知道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中校的妻子。那是不適合的。那永遠不會……可以接受。」

  克羅茲試著說話,卻想不出任何話來。他還能運作的腦袋,此時還試著把他熬了一整夜編出來冗長得不得了的求婚詞唸完。勉強算的話,他已經念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了。

  蘇菲輕笑出聲,並且搖了搖頭。她的眼睛快速朝四周看了一下,確定沒有人看到或聽到他們,連囚犯也沒有。「請不要在乎昨天的事,克羅茲中校。我們過了很棒的一天。在池塘的那段……插曲……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很愉快。那只是我……本能……的反應,或者說是,在那些時刻裡,我們一時感覺彼此特別親近而有的後果。但是,請你不要誤以為,我親愛的法蘭西斯,只因為我們曾經有過片刻的輕率舉動,你就要對我負有任何責任或義務。」

  他看著她。

  她還是微笑著,但是並沒有他習慣的溫暖。她異常輕柔地說,聲音穿過熱空氣,強似一聲堅定的耳語,「這並不表示你已經玷污我的名譽,中校。」

  「克瑞寇小姐……」克羅茲又想說話,但隨即停下來。如果現在是他的船被推擠撞向岸邊、水泵失去作用、底艙積了四英呎深的水而且水位還在升高、索具糾結、船帆破裂,他知道要下什麼命令,包括接下來要說什麼。但此時,他完全一籌莫展。在他心裡只有節節升高的疼痛及震驚,讓他受傷最深的是,他認出某種非常古老、他非常瞭解的東西。

  「如果我要結婚,」蘇菲繼續說,再次打開她的陽傘,在她頭上轉了轉,「對象也會是我們耀眼的羅斯船長。雖然我命中注定不會只是個船長夫人而已,法蘭西斯。他得被冊封為爵士……不過我相信他很快會被冊封了。」

  克羅茲注視著她的眼睛,想在裡面看到一些開玩笑的跡象。「羅斯船長已經訂婚了。」他最後終於說,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已經受困多天、沒水可喝的人發出的嘶啞聲。「他們計畫在詹姆士回到英格蘭後就馬上結婚。」

  「哦,呸!」蘇菲站起來,把陽傘轉得更快。「今年夏天我自己會搭乘快速郵船回英格蘭,甚至是在約翰舅舅被召回之前。詹姆士·克拉克·羅斯還沒有完全認識我。」

  她低頭看著還在原處的他,他仍然荒謬地單膝跪在白色砂礫地上。「還有,」她愉快地說,「即使羅斯船長娶了那個痴痴等他、偽裝有皇室血統的年輕女子,婚姻也不能阻止任何事。他和我常常談到她,我可以跟你保證她是個沒頭腦的人。婚姻不是死亡,也不是《哈姆雷特》裡從來沒人能回來的『未知國度』。我們已經知道有男人從婚姻裡出來,然後找到真正適合他們的女人。記住我的話,法蘭西斯。」

  他終於站了起來。他站著,把黏在他最好的禮褲膝蓋上的白色砂礫拍掉。

  「我得走了。」蘇菲說,「珍恩舅媽、羅斯船長和我今天早上要到侯巴特城,去看幾匹范迪門公司剛剛進口來配種的新種馬。如果你想跟我們一起去,請不用客氣,法蘭西斯,不過,在去之前拜託你先去換套衣服,也順便換一副表情。」

  她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前臂,然後走進總督官邸,沿路轉著她的陽傘。

  克羅茲聽到甲板的鐘敲了八響。現在是清晨四點。如果船在海上,通常再過半個小時,船員們就會從吊床上被挖起來,開始磨甲板及清洗東西。但是現在,在黑暗中、在冰上,而且是在風中,克羅茲聽得見風還在索具之間咆哮,這意味著很可能又有一場暴風雪,而現在才不過是他們第三個冬天的十一月十日,船員們可以睡晚一點,一直閒散到晨班的四鐘響,也就是早上六點。那時冰冷的船會活躍起來,船艙會充滿大副及二副的吼叫聲以及船員們穿著毛皮鞋的腳踩在艙板的聲音,接著就是大副、二副揚言要把吊床割斷,讓它和包在裡面的船員一起落到艙板的威脅聲。

  與平常的海上任務比起來,這裡真是個慵懶天堂。船員們不僅睡得晚,還可以在八鐘響時在主艙吃早餐,然後才去執行早上的勤務。

  克羅茲看著威士忌的瓶子與杯子。兩者都是空的。他舉起那把沉重的手槍——在裝填好火藥及子彈後更加笨重。他的手還分辨得出輕重。

  接著他把手槍放進船長外套的口袋裡,把外套取出來掛在鉤子上。克羅茲用喬帕森每天晚上特地為他準備的乾淨布,把威士忌酒杯擦乾淨,然後放回抽屜。再來他很小心地把威士忌空瓶放進蓋著的藤籃裡,這籃子是喬帕森專門為此而放在滑門旁邊的。克羅茲在黑暗中盡了一天的職責,回到艙房時,藤籃裡又會有一瓶新的威士忌。

  他一度考慮穿多一點,把他的毛皮鞋換成真正的皮靴,套上保暖巾、帽子及全副禦寒衣,然後上到甲板去,走出船外走進黑夜及暴風雪中,等待船員們起床,然後再下到船艙去和軍官們一起吃早餐,接著一整天都不睡覺。

  有好幾個早晨他都是這樣。

  但是,今天早上不能。他太虛弱了,而且天氣冷到讓只穿著四層羊毛衣與棉衣的他連站在這裡一分鐘都受不了。清晨四點,克羅茲知道,正是夜晚最寒冷的時刻,也是大多數生病或受傷船員放手讓靈魂離開,讓自己被死神帶走,進入真正未知國度的時刻。

  克羅茲爬到毯子下面,把臉沉進冰冷的馬毛床墊裡。大概還需要十五分鐘或更長的時間,身體的熱度才會開始讓這搖籃般的空間變溫暖。運氣好的話,他可以在那之前睡著。運氣好的話,在另一個黑暗寒冷日子到來之前,他還可以像醉鬼一樣睡上兩小時。運氣好的話,在快昏睡過去時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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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ill,一及耳等於四分之一品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