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厄文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沉默女士不見了,將她找出來是第三中尉約翰·厄文的職責。

  船長並沒有命令他去做,不過這麼說也不確切。在六月,也就是大約六個月前,克羅茲船長決定把愛斯基摩女人留在皇家海軍驚恐號上時,船長曾經告訴厄文要負責看好她,至今克羅茲船長沒有廢除命令,所以厄文認為得為她的行蹤負責。況且,這位年輕人愛上她了。他知道那很笨,甚至很瘋狂,竟然去愛上一個野蠻人,一個連基督教都不信的女人,而且還是沒受過教育的原住民,連一句英語都不會說(任何語言都一樣,反正她的舌頭被截斷了),但厄文還是愛上了她。她的某種特質讓高大、強壯的約翰·厄文很難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現在她不見了。

  星期四,也就是兩天前,他們發現她不在她該在的地方——主艙病床區前方零亂區域的一堆板條箱後面。不過船員們已經很習慣沉默女士來來去去的古怪行徑,她不在船上的時間和她在船上的時間差不多,即使是晚上。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四下午,厄文跟克羅茲船長報告說沉默不見了,雖然船長、厄文和其他船員在兩天前(也就是史壯與伊凡斯的屍體被發現那天)的夜裡,還看見她出現在外面的冰上。船長說不用擔心,她會自己出現。

  但是她沒有。

  星期四早上暴風雪就來了,帶來很多雪和強勁的風。辛苦地在提燈光下維修驚恐號與幽冥號之間路碑(每三十步一個、由冰磚堆起的四英呎高錐形柱)的工程隊在下午被迫撤回,而且從那時起就無法再到冰上工作。幽冥號來的最後一位使者,星期四當天很晚才到達,而且因為外面有暴風雪而不得不留在驚恐號上過夜。他說沉默也不在費茲堅中校的船上。到星期六早上,甲板上的守衛已經變成每一小時換一次班,但值完班下到船艙的船員身上還是都結了層冰,並且冷得發抖。每三個小時就有一組工程隊得帶著斧頭到甲板上,冒著強風把還沒拆下的帆桁與纜索上的冰砍掉,以免船隻因為上端太重而翻覆。落下來的冰對在甲板上值班的人是很大的威脅,對甲板本身也是傷害。更多的船員必須趁雪還沒堆積到無法把船艙口打開之前,辛苦地鏟掉驚恐號上的結冰以及前傾甲板上的積雪。

  星期六晚上晚餐後,厄文中尉再次向克羅茲船長報告,還是沒人見到沉默的蹤影。船長回答:「如果她在今天這種天還在外頭,那她很可能就不會再回來了,約翰。不過,我准許你今天晚上在船員就寢後搜索整艘船,即使最後只是確認她並不在船上。」

  雖然今天晚上厄文擔任甲板值班官的值班時間在幾小時前就結束了,這名中尉還是穿上他的禦寒衣物,點亮一盞油燈,再次從梯道爬上甲板。

  情況還是沒改善。要說出哪裡不同,那現在的情況比五小時前厄文下船艙吃晚餐時還差。風從西北方呼嘯而來,吹來許多雪,能見度降到只有十英呎,甚至不到十英呎。每件東西表面都重新結起一層冰,雖然由五人組成的勞務隊還在罩住的艙口因積滿雪而凹陷的帆布帳篷前方,大喊大叫地賣力砍冰。金字塔形帆布帳篷下方的厄文辛苦地從高約一英呎的雪沫中走出來,手中提燈被風吹向他的臉。他要找的是這群在黑暗中工作的人中手上沒拿斧頭的人。

  水手艙班長魯本·梅爾是這時段擔任守衛、順便監督勞務隊的士官。厄文順著他在左舷側的提燈微光找到他。

  梅爾就像個蓋了雪的羊毛堆,臉被一層又一層的厚羊毛保暖巾纏裹起來,就像隱藏在連衣帽裡一樣,靠在他粗大臂彎裡的霰彈槍表面也結了冰。他們兩人都要大叫才能讓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

  「看得見什麼東西嗎,梅爾先生?」厄文中尉大喊,傾身靠近那團羊毛包頭巾,那是水手艙班長的頭。

  這個較矮的人把圍巾往下推了一點。他的鼻子像垂冰一樣白。「你是指鏟雪隊嗎,長官?他們爬上第一節帆桁後,我就看不見他們了。我只能一面靠耳朵聽,一面暫時代替年輕的金納德擔任左舷守衛,長官。他是第三夜班鏟雪隊的一員,長官,但是到現在人都還沒完全解凍。」

  「不是,我是指冰原上的情形!」厄文大叫。

  梅爾大笑。他的聲音的的確確被矇住了。「這四十八個小時以來,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得到冰原的情況,中尉。這你是知道的,長官。你之前才去過冰原。」

  厄文點頭,用自己的保暖巾把前額和臉的下半部圍得更緊些。「沒有人看見沉默……沉默女士?」

  「什麼,長官?」梅爾先生傾身靠近他,霰彈槍成為他們兩人之間一根結著冰框的金屬與木頭圓柱。

  「沉默女士?」厄文喊著。

  「沒有,長官。我知道已經有好幾天沒人見過那個愛斯基摩女人了。她一定已經離開了,中尉,死在外面某個地方。我們總算擺脫她了。」

  厄文點點頭,用他肥大的手套在梅爾肥大的肩頭上拍了拍,然後避開主桅下方從船尾繞過,因為在吹刮的風雪中會有巨大冰塊從天而落,像炮彈一樣撞擊在甲板上。他去和正站在右舷側守望的約翰·貝慈說話。

  貝慈沒看到任何東西,他甚至連五個帶斧頭出來工作的鏟雪隊員也沒看到。

  「對不起,長官,但是我並沒有偷懶。劈砍聲、掉落聲、風颳聲和冰擊聲全夾雜在一起,我怕我會聽不見船鐘響,長官。我這一班還要很久才會結束嗎?」

  「梅爾先生敲鐘的時候,你會聽見的。」厄文大喊。他傾身靠近被冰罩住的羊毛球,那是這二十六歲小夥子的頭。「而且他會繞到這裡來確定你知道要下哨才會下船艙去。我先走了,貝慈。」

  「是的,長官。」

  厄文中尉繞到帆布帳篷前方,在那裡等風雪稍停的空檔,他聽見爬在主桅帆桁及嗡嗡發聲的索具上幹活的船員們的咒罵與喊叫——狂風不斷想將他吹倒。然後他用最快的速度衝過甲板上兩英呎高的新積雪,潛身進入冰凍的帆布帳篷裡,手腳並用地爬進艙口,順著梯道下到船艙。

  他已經在船艙搜尋過很多次了,尤其是病床區前方剩下的板條箱後面,這女人之前就是以這裡為窩。不過,現在厄文是向船尾走。時間已經很晚了,船上相當安靜,只聽得到甲板上守衛的跺腳聲,冰塊撞在甲板的聲音,前方船艙吊床裡累壞了的船員的打呼聲,狄葛先生發自火爐邊的鍋碗碰撞聲與咒罵聲,還有持續不斷的颳風聲與冰的摩擦聲。

  厄文在黑暗、狹窄的艙道中摸索前進。除了梅爾先生的房間以外,軍官區的每間寢室裡都有人。就這點來說,皇家海軍驚恐號算是幸運。幽冥號已經有好幾個軍官被冰原上那隻東西殺害了,其中包括約翰爵士和郭爾中尉。除了年輕的爐工班長托閏敦一年半前在畢奇島死於自然疾病外,驚恐號上的軍官、士官長或士官還沒人死掉。

  會議室裡沒有人。這裡現在已經很少暖和到讓人能在此長時間逗留,連書架上皮革裝訂的書看起來都冷冰冰,轉動時能播放音樂盤樂曲的木製儀器在這些日子也很安靜。在厄文穿過空無一人的軍官與副官用餐房回到梯道間之前,他注意到克羅茲船長艙房裡的燈還亮著。

  下艙就和平常一樣,非常冷也非常黑。由於船醫們發現許多罐頭已經腐壞,導致食物配額極度減縮,因此愈來愈少存糧搬運工會下來這裡;另一方面,由於煤炭的存量所剩不多,開暖氣的時段也減少,因此愈來愈少煤炭袋搬運工在這裡走動。厄文發現這時整個冰庫般的空間只有他一個人。他向前走了一小段距離,在回頭走向船尾時,黑色的木樑和結凍的鐵托架在四周嗚咽。提燈光似乎被厚實的黑暗吞噬了,他自己呼出的氣結成的冰晶霧,也讓他很難看見昏暗的光。

  沉默女士也不在船首區域——不在木匠儲藏間、水手長的儲藏間,也不在這兩間封閉艙室後面幾乎空無一物的糧食房裡。在驚恐號啟航時,下艙的中段原本堆滿了板條箱、木桶及一包包補給品,但現在的船艙空間大多都空出來了。沉默女士也不在船中央。

  厄文中尉用克羅茲船長借給他的鑰匙進入烈酒房。藉著昏黃提燈的微光,他看見裡面還有些白蘭地和葡萄酒,但是巨大主儲酒桶裡的蘭姆酒存量已經不多了。蘭姆酒被喝光時,船員們每天中午也就不再有配額的酒可以喝了,厄文中尉知道,皇家海軍每一位軍官都知道,到時就得特別擔心叛變。船長的主計官黑帕門先生和底艙班長格德先生最近報告說,根據他們估計,蘭姆酒還可以維持六個星期左右,而且那是在標準濃度——四分之一品脫的蘭姆酒用四分之三品脫的水稀釋成一及耳的酒再被減半的情況下所做的估計。而且船員們已經在抱怨了。

  厄文並不認為沉默女士有可能偷偷進入鎖起來的烈酒房,即使她真的如船員們私下傳說擁有女巫力量。但他還是仔細地搜尋房間,每個桌面及檯面下方也不放過。頭上方的架子上一排一排的短彎刀、刺刀和毛瑟槍,在提燈光中冷冷地閃爍。

  他向後走到彈藥儲藏室,那裡面還有非常充足的火藥與子彈。他也探頭看了一下船長私人的儲藏室,只有克羅茲所剩不多的威士忌還在架子上,他的食物最近幾個星期都拿出來分給其他軍官們吃。接著他也到船帆室、禦寒衣間、船尾的纜索儲置間及大副的儲藏室去找。假如約翰·厄文中尉自己就是想在船上找地方躲起來的愛斯基摩女人,他想他可能會選擇船帆室,那裡面有成堆成捆的備用帆布、帆腳索以及很久沒使用的帆具。

  不過她不在那裡。厄文先從禦寒衣間找起,透過提燈的光,他看到一個高大、不出聲的身影站在房間後方,肩膀靠在黑暗的艙壁上,不過後來他發現那只是幾件羊毛大外套以及掛在木釘上的一頂威爾斯假髮。

  把這些房間都鎖起來後,中尉爬下梯子到底艙去。

  第三中尉約翰·厄文雖然因為金髮、娃娃臉、容易臉紅,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但是他之所以愛上愛斯基摩女人,並不是因為他是個為愛憂愁的處男。事實上,和那些喜歡在水手艙大談性事偉大事蹟的吹噓者比起來,厄文與女性的經驗豐富許多。他十四歲時,厄文的叔叔就帶他到布里斯托爾碼頭,介紹他給一個乾淨、討人喜歡的碼頭妓女,並且付錢讓他學習經驗,不只是在暗巷裡膝蓋急促顫動一陣子而已,而是在某間可以眺望碼頭的老旅館屋簷下一個乾淨的房間裡,有模有樣地度過晚上、深夜、早晨。這讓年輕的厄文對這種生理活動有一定的品味,而且後來也做過很多次。那名妓女叫摩兒。

  厄文也不是對社交圈中的小姐沒轍。他還跟布里斯托爾名望第三高的唐威特-哈里遜家族最小的女兒交往過。那女孩叫艾蜜莉,甚至主動促成兩人私密接觸。對大多數年輕男人來說,若能在這樣的年紀就有這等經驗,要他們賣掉自己左側的卵蛋也甘願。厄文抵達倫敦,在炮手訓練船皇家海軍優秀號接受海軍炮兵教育時,幾乎每個週末都在約會、獻慇勤,享受好幾個迷人的上層社會年輕小姐的陪伴,包括熱心的莎拉小姐、害羞但到頭來卻常有驚人之舉的琳達小姐,以及私底下真正不可思議的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貝瑞小姐。才剛認識對方不久的第三中尉,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和她訂婚,而且準備要結婚了。

  約翰·厄文並沒有結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他還只有二十幾歲時。他父親和叔叔都告訴他,二十幾歲時應該要去多看看這世界,放縱一下情慾,而且最好也不要在三十幾歲時結婚。他也看不出有什麼道理就得在四十幾歲時結婚。雖然厄文從來沒考慮要參加皇家探索團,他從來就不喜歡寒冷的天氣,一想到要被凍結在南極或北極,他也覺得荒謬且可怕,但是他在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訂婚的那星期,這位第三中尉就聽從年紀比他大的兩位好友喬治·哈吉森與弗瑞德·宏比的慫恿,到皇家海軍驚恐號面談,申請調到這艘船來。

  在那美好的星期六春天早晨,克羅茲船長顯然還在宿醉中,而且心情不好,怒目圓睜、皺著眉頭、滿臉不以為然地揶揄他們。他嘲笑他們在一艘沒有船桅的船上接受炮兵訓練,並且要他們告訴他,他們在一艘只裝備輕兵器的探險帆船上能有什麼用處。接著他尖銳地問他們願意「盡你們生為英格蘭人的職責嗎?」然後很快地就讓他們知道被錄取了。厄文現在突然回想起這句話來。不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指的英格蘭人現在正困在離家一千英里的冰海裡。

  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貝瑞小姐知道後當然是快瘋了,很難接受他們的訂婚期還要持續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但是厄文中尉先安慰她說,參加皇家探索團賺來額外的錢對他們來說絕對必要,接著再解釋說,這次的探險以及回來後寫的書可以帶來名聲與榮耀,對他未來的發展也非常重要。他的家人知道這些事的優先級,即使艾碧卡小姐不知道。接著,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他用擁抱、親吻及專業的撫摸技巧,哄勸她別再流淚及生氣。他的撫慰動作發展到相當激情的地步,厄文中尉知道,距離那次撫慰已經兩年半了,他現在很可能已經當爸爸了。

  不過幾個星期後,驚恐號的系船纜滑落,被兩艘蒸氣動力拖船帶開,他向艾碧卡揮手道別時卻沒有任何不愉快。那位哀傷的年輕小姐站在格林海瑟的碼頭,穿著綠與粉紅的絲質洋裝,撐著陽傘,揮舞著她用來搭配衣服的絲質手帕,而用一條比較普通的手帕擦拭她不斷湧出的淚水。

  他知道約翰爵士預期在走通西北航道之後,要在俄國和中國短暫停留,所以厄文中尉已經計畫好,要轉換到派駐在當地水域的皇家海軍船艦,或者甚至離開皇家海軍,寫他的冒險遊記,然後幫忙照顧他叔叔在上海的絲綢與女帽生意。

  底艙比下艙更暗,更冷。

  厄文討厭底艙。比起他自己的冰冷艙房及光線微弱的冰冷主艙,底艙更容易讓他想到墳墓。他只有在不得已時才會下來,大多是來監督船員們用裹尸布包起來的死屍——或死屍的某部分——放進上鎖的死人房。每次他都會想到,會不會在不久之後就換成另一個人監督船員將他的屍體放進來。他舉起提燈,穿過半融的冰泥及渾濁的空氣向船後方走去。

  鍋爐房看起來是空的,接著厄文中尉看到靠近船尾艙壁床上的身體。這裡沒有提燈的光,只有紅色的矮小火舌偶爾從四個關著的爐柵中伸出來,而且在昏暗的光中,床上伸開四肢的身體看起來像是死了。那個人雙眼瞪著低矮的天花板,而且不會眨眼。厄文進到房間,把提燈掛在靠近煤斗的鉤子上時,那人也沒有轉頭。

  「你來這有何貴幹,中尉?」詹姆士·湯普森問。這位工程師還是沒有轉頭或眨眼。從上個月某天開始,他已經不再鏟煤了,現在他瘦而白的臉上長出鬍鬚,眼睛深陷在暗色的眼眶裡,頭髮因為沾上煤屑與汗水而參差不齊地亂長 火變得很微弱,鍋爐房裡的溫度接近冰點,但湯普森卻還是只穿著褲子、汗衫和吊褲帶躺在床上。

  「我在找沉默。」厄文說。

  床上的人繼續盯著上方的艙板。

  「沉默女士。」年輕中尉加以說明。

  「那個愛斯基摩女巫。」工程師說。

  厄文清了清喉嚨。空氣中的煤塵濃度很高,令人難以呼吸。「你看到過她嗎,湯普森先生?或是聽到不尋常的聲音?」

  湯普森還是沒有眨眼或轉頭,他輕聲笑著,聲音聽來令人很不舒服,像是罐子裡有一堆小石子在搖晃。他的笑最後結束在一聲咳嗽上。「仔細聽。」這工程師說。

  厄文轉頭。這裡只有平常的聲音,只不過在這黑暗底艙裡,聲音比其他地方大:冰擠壓船身發出的緩慢呻吟聲、在鍋爐房前後方的鐵水槽與強化結構發出的哀鳴聲、在幾層甲板上吹刮的勁風傳來的遙遠呻吟聲、落冰撞擊在船上引起的木樑振動聲、船桅在底座中晃動發出的單調噔噔聲、時有時無的船身刮抓聲,以及從鍋爐及四周熱水管不斷傳來的嘶嘶聲、尖叫聲與扒抓聲。

  「還有另外一個人或東西在底艙這裡呼吸。」湯普森繼續說,「你聽到它的聲音了嗎?」

  厄文豎起耳朵聽,雖然聽到鍋爐聲確實像只巨大的東西在大聲喘氣,但是沒聽到呼吸聲。「史密斯和強森在哪裡?」中尉問。這兩個人是二十四小時和湯普森在這裡工作的爐工。

  仰躺著的工程師聳聳肩。「這些天來已經沒多少煤炭好鏟了,我一天只需要他們幾小時而已。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在這裡,在熱水管線及控制閥之間匍匐前進,中尉。修補、纏帶子、更換零件。嘗試讓這個……東西……運作,每天把熱水送到主艙幾小時。兩個月之內,頂多三個月,它就會成為僅供欣賞的機器。我們已經沒有煤炭來發動蒸氣引擎了,很快也不會有煤炭來產生暖氣。

  厄文在軍官用餐房聽過這樣的報告,但是他對這件事沒有太大興趣。三個月離他似乎比一輩子還遙遠。他現在只想確定沉默在不在船上,然後去向船長報告,如果她不在驚恐號上,他必須去找她。再來他還要確定能再活上三個月,才會碰到煤炭告罄的問題。他打算到時候再來擔心。

  「你有沒有聽到傳言,中尉?」工程師問。床上長長的身形還是沒有眨眼或轉頭來看厄文。

  「沒有,湯普森先生,什麼傳言?」

  「就是冰原上那隻……東西,那個幽靈,那個惡魔……可以隨意進到船裡來,夜裡在底艙的艙板上走動。」湯普森說。

  「沒有。」厄文中尉說。「我沒聽過這件事。」

  「如果你獨自一人留在底艙,值班時間夠多,」床上的人說,「每件事都不會逃過你的眼睛和耳朵。」

  「晚安,湯普森先生。」厄文拿起他劈啪作響的提燈走回艙道中,然後向船首走去。

  底艙還需要搜尋的地方所剩無幾,厄文也已經決定要盡快完成工作。死人房鎖著。中尉並沒跟船長借鑰匙,不過在確定那沉重的鎖還很堅固且鎖得好好之後,他繼續向前走了。他可不希望看到那群製造出翻抓與嚼食聲的傢伙。透過厚橡木門,他可以聽到它們的聲音。

  沿著船身擺放的二十一個巨大鐵儲水槽,沒有讓愛斯基摩人躲藏的空間,所以厄文直接走到煤倉,他的提燈在濃濁、被煤灰染黑的空氣中發出微光。煤炭袋曾經裝滿每個儲藏室,而且從船身底部一直堆到上方艙板的橫樑,現在剩下的煤炭袋只排放在每間被煤煙燻黑的儲藏室邊緣,像是由沙包堆起的低矮屏障。他無法想像沉默女士會以沒光線、發臭且有害健康的地獄之坑當新的庇護所。艙板蓋滿了穢物,而且有老鼠四處亂竄,但是他還是必須查看一下。

  在搜尋過煤炭儲藏間及儲放在船中段的貨品之後,厄文中尉走到船首艙剩餘的板條箱和木桶那裡,兩層艙板之上的同樣位置,正好是船員起居區及狄葛先生的大火爐。一個較窄的梯子從下艙向下通到儲物區,數以噸計的木頭懸掛在頭上方沉重的梁木上,把這裡弄成一個迷宮,讓中尉不得不半彎腰走動。不過和兩年半前比起來,這裡的板條箱、木桶以及一堆堆的貨物,已經少很多了。

  不過老鼠變多了,而且數量多很多。

  厄文在幾個較大的板條箱之間尋找,並且四處張望,以確定漂浮在融雪中的木桶不是空的就是密封著。當他繞過垂直的船首梯時,看到一道白色閃光,聽到急促的呼吸與喘氣聲,他也注意到,在提燈光昏暗的圓圈外,有東西倉皇移動的沙沙聲。那東西很大,在移動,而且不是那女人。

  厄文沒有武器。他直覺的想法是,把提燈丟下,然後摸黑跑回船中央的梯道間。但他沒有,這想法在還沒成形前就被打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喊:「誰在那裡?報上名來!」聲音比他自以為能發出的更有力道、更有權威。

  接著,在提燈照射下看到他們。那個白痴,馬格納·門森,探險隊最高大的人急著要把褲子穿上,他那幾根粗大、骯髒的手指笨手笨腳地在扣扣子。離他幾英呎遠的哥尼流·希吉,副船縫填塞匠——他身高只有五英呎左右,眼睛晶亮,臉型如貂——正在整理他的吊褲帶。

  約翰·厄文一時張著嘴、垂著下巴,花了好幾秒鐘搞清並接受他所見到的事實——雞姦。當然,他以前就聽說過船上有這種事,還跟同伴們開玩笑談論過,也曾經看過優秀號的一個海軍少尉在承認有這種行為後,被架著繞行整個艦隊接受鞭打,但是厄文從沒想到他所在的船上……會有幹這種事的人……

  大個兒門森威脅性地朝他跨出一步。這傢伙體形實在夠大,不論走在船艙哪個地方都得彎腰屈身,以免撞到橫樑,使他養成駝背、拖著腳步走路的習慣,甚至在空曠地方也是如此。現在,他兩隻巨大的手在提燈光中發著光,看起來就像行刑的人要走向刑罰罪犯一樣。

  「馬格納。」希吉說,「不要。」

  厄文的下巴垂得更低了。這兩個……雞姦者……是在威脅他嗎?在女王陛下的皇家海軍軍艦上,雞姦者的法定刑罰是絞刑,能被改判成繞行整個艦隊(在港口中一艘船、一艘船地輪流上去)並用九尾鞭抽打兩百鞭,就算是法外開恩了。

  「你好大的膽子!」厄文說,雖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門森威脅他的態度,還是他們兩個幹的勾當。

  「中尉,」希吉說,字詞順著副船縫填塞匠和笛音一般高的利物浦口音快速湧出,「很抱歉,長官,狄葛先生派我們下來拿一些麵粉,長官。有一隻該死的老鼠衝進水兵門森的褲管裡,我們正要把它弄出來。這些骯髒的小東西,這些鼠輩。」

  厄文知道狄葛還沒開始烤他夜裡該烤的比斯吉,而且主艙中的廚師儲藏架上還有很多麵粉。希吉根本沒把謊言編得合理一點。這個矮小的人不斷打量的晶亮眼睛,讓厄文想到在他四周摸黑亂跑的老鼠。

  「如果您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們會很感激您,長官。」副船縫填塞匠繼續說,「馬格納可不希望被大家嘲笑,說他怕一隻小老鼠爬上他的腿。」

  這些話既是挑釁也是反抗,幾乎像一道命令。這矮小的人臉上流露著一波又一波的不屑,而門森只是兩眼無神地站在那裡,像馱負重物的野獸啞口無言,那雙大手仍然彎曲著,被動地等待他的小愛人發出下一道命令。

  沉寂在三個人中間蔓延。冰擠壓著船,發出呻吟聲,船骨也嘎吱作響,老鼠在附近跑來跑去。

  「你們兩個給我滾出這裡。」厄文終於說,「現在!」

  「是的,長官。謝謝您,長官。」希吉說。他把放在他附近艙板上的提燈罩子打開。「走吧,馬格納。」

  兩個人擠著爬上狹窄的船首梯,上到黑暗的下艙去。

  厄文中尉還在原地站了好幾分鐘,聽著船的哀鳴與脆裂聲,卻沒聽進心裡去。這可怕的吼嘯聲只像遠處傳來的一首輓歌。

  如果他向克羅茲船長報告,就會有一場審判。門森,這位探險隊的土包子白痴很受船員們喜歡,雖然他們常取笑他怕鬼魂與妖精。他那三個同伴的粗重工作都是他做的。希吉雖然並不特別討非軍職士官長或一般軍官喜歡,卻相當受到一般水兵尊敬,因為他能幫朋友們弄到額外的菸草、額外的一及耳蘭姆酒,或是拿到一件他們欠缺的衣服。

  克羅茲不會吊死他們兩個人,約翰·厄文想,但是船長最近幾個星期心情特別差,所以對他們的處罰可能會非常嚴厲。船上每個人都知道,幾個星期前,船長還曾威脅過門森,只要他這傢伙膽敢再不聽命把煤炭搬到底艙的話,他就會把他鎖進死人房,讓他和好夥伴沃克被老鼠啃食過的屍體待在一起。如果他現在決定執行處罰,不會有人感到意外。

  另一方面,厄文中尉在想,他剛剛到底看到了什麼?如果真的開審理庭,他能將手按在《聖經》上作證嗎?他沒看到任何違背倫常的事。他並沒當場抓到兩個雞姦者在性交,或……擺出不自然的姿勢。厄文聽到呼吸聲、喘氣聲,還有顯然是其中一人發現有提燈靠近發出的提醒聲,接著就看到他們兩人倉皇地把褲子穿上,把襯衫塞進褲子裡。

  在正常情況下,這樣足以讓他們當中一個或兩個被絞死。但是,現在他們受困在冰海裡,獲救前還不知道要再等幾個月或幾年?

  這麼多年來,厄文第一次很想坐下來大哭一場。從幾分鐘前開始,他的人生已經複雜到超乎預期。如果他舉發這兩個雞姦者,沒有任何一個同船夥伴——軍官、朋友、下屬——會再像以前一樣看待他。

  如果他不舉發這兩個人,他就要準備忍受希吉此後對他的所有無禮態度。不敢舉發希吉的懦弱行徑,在接下來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都會讓他被希吉勒索。他以後再也無法好好睡覺。他在外面的黑暗中值班或待在自己的艙房裡時,也不再能完全放鬆——是指在有只白色怪獸要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殺死的狀況下所能放鬆的最大程度——因為他隨時要提防門森的白手掐向他的喉嚨。

  「哦,操我的!」厄文大聲向底艙嘎吱作響的寒冷大罵。注意到自己的用詞後,他大笑出來,笑聲比他說的話更詭異、更虛弱,也帶著更多不祥的預兆。

  除了幾個大木桶和船首的錨纜收置間外,他每個地方都找過了,他已經準備要放棄搜尋,但是他想等到看不見希吉和門森後,再上到主艙去。

  這裡的水比他的腳踝還高,厄文走過幾個漂浮的板條箱,已經很靠近向下傾斜的船首。他浸濕的靴子穿破薄冰前進。再過幾分鐘,腳趾肯定會凍傷。

  錨纜收置間是船首艙最前端,就在兩側船身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它其實不是一個房間,兩扇門只有三英呎高,裡面的高度也不到四英呎,而是置放船首錨使用的粗重大纜的小空間。錨纜收置間隨時都因為河底或河灣的泥巴而臭氣衝天,即使船在幾個月甚至幾年前就起錨離開,臭氣從來不會完全消失,盤繞堆棧起來的粗重錨纜幾乎塞滿這低陷、黑暗、有邪惡味道的空間。

  厄文中尉撬開錨纜收置間那兩扇不太情願被打開的門,把提燈移近開口。在這裡,船首和船首斜桅直接受到移動冰堆擠壓,因此冰的碾磨聲特別大。

  這時沉默女士的頭突然抬起來,她的黑眼睛像貓眼一樣反射著光。

  她全身赤裸,只有幾條白裡帶棕的毛皮像地毯一樣攤在下面,而另一條厚毛皮——或許是她的毛衣——披在她的肩膀和赤裸的身體上。

  錨纜收置間裡面的地板,比外面積水的艙板高了一英呎以上。她已經調整過錨纜的擺放方式,將它向左右推開,在糾結纏繞的巨大麻繩堆中弄出一個低矮、周圍襯著毛皮的洞穴。一個裝了油或皮下脂肪的小食物罐上冒出火焰,提供光線和溫暖。愛斯基摩女人正準備吃一塊紅色、生腥、還帶著血的腰腿肉。她用一把短且鋒利的刀子,快速地從肉上割下一小塊,直接送入嘴裡。那把刀有骨制或角制的刀柄,上頭還有圖案。沉默女士跪在地上,傾身靠向火焰及肉,兩個小乳房向下垂,這讓有文藝素養的厄文中尉想起曾經看過的「母狼育嬰」雕像。

  「非常抱歉,女士。」厄文說。他用手碰觸一下帽子,然後把門關上。

  中尉在雪泥中搖搖晃晃地退了幾步,害得老鼠們又亂竄了一陣子,在五分鐘內,他第二度試著分析自己受到的驚嚇。

  他該讓船長知道沉默藏在哪裡。光是她讓火舌燒出燈外這可能引發火災的危險動作,就該立即處理。

  但是她是從哪裡弄到那把刀的?看起來是愛斯基摩人製做的,而不是船上的武器或工具。當然,在六月,也就是大約五個月前,他們就搜過她的身體了。難道她一直藏著?

  她還可能藏了其他東西?

  還有這新鮮的肉。

  船上並沒有新鮮的肉,這點厄文很確定。

  她有可能自己去打獵?在冬天、在強風下、在黑暗中?而且要獵什麼東西?

  外面的冰上或冰下只有白熊以及那隻隨時想偷襲幽冥號和驚恐號人員的東西。

  約翰·厄文有個可怕的想法。有那麼一會兒,他很想回頭再檢查一下死人房的鎖。

  接著他有個更可怕的想法。

  威廉·史壯和湯馬士·伊凡斯的屍體只有一半被找到。

  約翰·厄文中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顛簸、摸索著朝中央梯道走去,兩腳在冰及雪泥中不斷踩滑,然後掙紮著往上爬,死命衝向透著光的主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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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大利首都羅馬的一尊著名青銅雕塑:一頭母狼哺育兩名男嬰。相傳這兩名男嬰就是羅馬城的締造者羅穆盧斯和雷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