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布蘭吉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布蘭吉用牙齒咬掉右手的連指手套,讓它落在甲板上,拿起自己的霰彈槍。按照慣例,執行守衛任務的軍官不帶槍,但是克羅茲只用一聲命令就廢了慣例。每個在甲板上的人每一刻都要帶槍。現在連指手套脫掉後,布蘭吉就能將戴著薄羊毛手套的手指伸進霰彈槍的扳機框裡,不過他的手馬上感覺寒風刺骨。

  左舷守衛水兵貝瑞的提燈消失了。霰彈槍的槍響聽起來像是從船中央為過冬而罩上帆布的索具區左側傳來的,但是這位冰雪專家知道風與雪會讓聲音扭曲。布蘭吉還看得到右舷側的燈火,但是那燈搖晃且移動著。

  「貝瑞?」他向著黑暗的左舷大喊。他幾乎感覺到這兩個字被狂吼著的風吹往船尾。「韓弗?」

  右舷的提燈也消失了。在晴朗的夜裡,船首衛兵大衛·雷斯的提燈應該會出現在船中央的帳篷再過去一點的地方,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晴朗的夜了。

  「韓弗?」布蘭吉先生開始向長方形帆布篷的左舷側移動,右手拿著霰彈槍,左手提著原本放在船尾哨站的提燈。在他大外套的右口袋裡還有三顆霰彈槍的子彈,但是根據經驗,在這冷天裡要摸索著把子彈拿出來再裝進槍膛裡,得花上不少時間。

  「貝瑞!」他怒吼著,「韓弗!雷斯!」現在面臨的危險是:在黑暗中、風雪中,在這結了冰的傾斜甲板上,三個船員可能會向對方開槍。聽起來艾力克斯·貝瑞已經射出子彈了,但第二聲槍響一直沒出現。不過布蘭吉知道,如果他走到冰凍的金字塔形帳篷的左舷側,而韓弗或雷斯突然繞過來探查,兩個緊張的人很可能會朝任何東西開槍,即使那是移動中的提燈。

  但是他還是向前走去。

  「貝瑞?」他大喊,來到距離左舷哨站不到十碼的地方。

  他看到風雪中有個模糊的身影在移動,那身影太大了,不可能是艾力克斯。接著有個比任何霰彈槍響都還大聲的撞擊。第二個爆炸聲。只見一些大木桶、小木桶、箱子及其他物品飛到空中,布蘭吉蹣跚地朝船尾方向退了十步。過了一會兒他才搞清楚:在甲板中央結了冰的金字塔形永久帳篷突然坍塌了,害得數千磅堆積在上面的冰雪往四面八方拋出去,同時把堆放在下面甲板上的物料拋散開來,物料大多是可燃的瀝青、船縫填塞匠的材料以及特地鏟到甲板上以便鋪在雪上增加地面摩擦力的沙子,也讓主桅最下方的帆桁(一年多前才被旋轉成前後走向,用來當成帳篷的脊樑)整個撞向主艙口及梯道間。

  布蘭吉和甲板上的三個衛兵現在已經沒辦法下到主艙了,下面的人也沒辦法上來探查甲板上的爆炸,因為主帆桁、帳篷及上面的積雪已經重重壓在艙口上將它封住。這位冰雪專家知道,下面的人會很快衝向前艙口,把已經釘上壓板、封起來以便過冬的艙口撬開來,不過這需要花些時間。

  等他們上來後,我們還活著嗎?布蘭吉想。

  在這傾斜的甲板上,布蘭吉小心翼翼地走在鋪著沙的積雪上。他繞過坍塌的帳篷及後方的殘骸,順著右舷側的狹小信道走下去。

  有一個身形在他前方升起。

  布蘭吉左手還是把提燈提得高高的,右手舉起他的霰彈槍,手指貼在扳機上準備發射。「韓弗!」他看見黑壓壓的外套與保暖巾底下那團蒼白的臉時大叫。這個人的威爾斯假髮歪歪斜斜的。「你的燈呢?」

  「掉到甲板上了。」這個水兵說。他顫抖得非常厲害,兩手都沒戴手套。他縮著身體向湯馬士·布蘭吉靠過來,好像這位冰雪專家是個熱源。「那東西把帆桁打掉時,我的燈掉在甲板上,火在雪中熄滅了。」

  「你說『那東西把帆桁打掉』是什麼意思?」布蘭吉逼問。「沒有任何活著的生物能把主桅的帆桁打掉。」

  「它能。」韓弗說。「我聽到貝瑞發射霰彈槍,接著他大叫幾聲。然後他的燈就熄滅了。然後我看到一個東西……很大,非常大……跳上帆桁,接著所有東西都坍塌下來。我試著向帆桁上那隻東西開槍,但是霰彈槍走火了。我把它留在護欄那裡。」

  跳到帆桁上面?布蘭吉心想。那根被轉動過的主桅帆桁位於甲板上方約十二英呎的高處。沒有東西可以跳到上面去,況且主桅上包了一層冰,沒有東西能爬著到那上面去。他大聲說:「我們必須去找貝瑞。」

  「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再到左舷那邊去,布蘭吉先生。你可以把我呈報上去,讓副水手長強森用九尾鞭抽打我五十下,不過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到那邊去。」韓弗的牙齒打戰得很厲害,布蘭吉只能勉強猜出他在說什麼。

  「冷靜下來。」布蘭吉斥責他。「沒有人會被呈報上去。雷斯在哪裡?」

  從右舷守衛的有利位置,布蘭吉應該可以看到大衛·雷斯的燈在船首發出亮光。但是船首是一片黑暗。

  「我的燈掉下去的時候,他的燈也同時熄滅了。」韓弗透過他打戰的牙齒說。

  「去把你的霰彈槍拿過來。」

  「我不能再回到那個有……」韓弗說到一半。

  「你被老天弄瞎了眼嗎?」湯馬士·布蘭吉吼著,「如果你不在他媽的一分鐘內把武器拿回來,用九尾鞭抽打五十下會是你他媽的最不需要擔心的事。現在就去!」

  韓弗移動腳步,布蘭吉跟在他後面,隨時注意著船中央那一堆坍塌的帳篷。因為雪刮得很大,燈只能產生直徑不到十英呎的光球。這位冰雪專家把燈和霰彈槍都舉得高高的。他的手臂非常痠痛。

  韓弗嘗試用他幾根已經凍得沒知覺的手指,從雪中取回武器。

  「搞什麼鬼,你的連指手套和手套哪裡去了,老兄?」布蘭吉語帶責備。

  韓弗的牙齒打戰得很厲害,根本無法回話。

  布蘭吉放下自己的武器,把這水兵的手臂撥開,然後撿起這水兵的霰彈槍。檢查過這把單管槍的槍膛沒被雪塞住,並且把後膛打開後,就把槍交還給韓弗。布蘭吉得把槍塞到這個人的手臂下,好讓他可以用兩隻凍僵的手抱住。布蘭吉也把自己的霰彈槍夾在左臂下,以便能很快抽出槍來。接著,他從大外套口袋裡摸出一顆子彈,裝填到韓弗的霰彈槍裡,再幫他把後膛緊緊蓋上。「如果有任何一個比雷斯或我更高大的東西從那帆布堆裡出來,」他幾乎是對著韓弗的耳朵喊,因為風也在狂吼著,「你就瞄準它,並且扣下扳機,即使你得用你他媽的牙齒來扣扳機。」

  韓弗費勁地點了個頭。

  「我現在要到前面去找雷斯,幫他把前艙口打開。」布蘭吉說。在結了冰的帆布、移位的冰雪、斷裂的帆桁及翻倒的板條箱構成的一片黑漆混亂中,看來沒什麼東西能順著傾斜的甲板往下朝船首走去。

  「我不能……」韓弗的話被打斷。

  「你就留在原處。」布蘭吉急促地說。他把提燈放在這嚇壞的船員旁邊。「我帶雷斯回來時可別向我開槍,不然我發誓我的鬼魂會到死都纏著你,約翰·韓弗。」

  韓弗蒼白的臉再次點了個頭。

  布蘭吉開始朝船首走去。走了十來步後,他就離開提燈光照亮的範圍了,但是他的視力在暗黑的夜裡一點也不管用。堅硬的雪粒像小彈丸打在他臉上。在這無止無盡的冬天,只有極少數的索具及支桅索還留在船桅上,而此時在他頭上,強風在船索間呼嘯著。非常暗,布蘭吉必須用還戴著連指手套的左手拿霰彈槍,用右手觸摸結了一層冰殼的護欄來引導自己前進。照他的判斷,主桅前方的帆桁也塌下去了。

  「雷斯!」他大叫。

  在狂舞的雪中,某個巨大、看起來大略是白色的東西從那堆殘骸中緩緩走出來,擋住他的去路。這位冰雪專家無法分辨這東西是白熊或是紋了身的惡魔,也無法確定它是在他前面十英呎,還是在三十英呎外的黑暗裡。但是他知道,他要繼續往前走到船首的路已經被堵住了。

  接著這東西用後腳站立起來。

  布蘭吉透過它阻擋住的風雪感受到它的黑暗身形,雖然只能隱約看到一大塊黑影,卻知道它非常巨大。小小三角形狀的頭抬起——真的有顆頭在黑暗裡嗎?——高過原先帆桁的高度。彷彿有兩個洞打在那蒼白的三角頭上,難道是眼睛?但是那兩個洞的位置起碼比甲板高出十四英呎。

  不可思議,湯馬士·布蘭吉心想。

  它向他走過來。

  布蘭吉把霰彈槍移到右手,讓槍托抵在肩上,用戴著連指手套的左手扶穩槍身,然後發射。

  從槍管竄出的閃光與爆炸的火花,讓冰雪專家瞬間瞥見那雙黑色、死沉、不帶感情瞪著他的鯊魚眼。不,那根本不是鯊魚的眼睛,爆炸後的視網膜殘像讓他大約有一秒鐘暫時看不見東西,之後他才發覺這點。那兩顆黑色圓圈比鯊魚瞪人的黑眼珠帶著更駭人的惡意,也更有智能,那是掠食者將你看成食物的無情瞪視。兩隻宛如無底黑洞的眼睛,比布蘭吉的高出許多,眼睛下方的肩膀比布蘭吉雙手張開還寬,隨著那隱約的身形向前逼近,那對眼睛也愈來愈靠近。

  布蘭吉根本沒時間重新裝填子彈,於是把沒用處的霰彈槍扔過去,然後跳到繩梯上。

  這位冰雪專家因為有四十年的航海經驗,所以能在黑暗及風雪中清楚知道結了冰的繩梯的準確位置,連看都不用看。他用沒戴連指手套的右手抓住繩梯,雙腿向上甩去,讓靴子勾在橫索上,再用牙齒把左手的連指手套脫掉,整個人幾乎倒掛在向內傾斜的繩梯內側,然後開始往上爬。

  在他臀部及兩腿下面六英吋處,有個東西劈過空氣,力道不下於用兩噸的攻城大槌以最大力臂擺盪產生的威力。布蘭吉聽到繩梯上三條粗實的縱向纜索被撕裂、斷掉……不可能!……然後開始向內擺盪。布蘭吉差點被甩到甲板上。

  他勉強攀附在繩梯上,把左腿跨到還沒斷掉的幾條纜索外側,連一秒鐘也不敢耽誤,緊抓著冰滑的纜索,再次往高處爬。湯馬士·布蘭吉彷彿變回十二歲、還未定型的男孩,像猴子一樣在纜索上爬,把三桅戰艦上的船桅、船帆、纜索以及高處的索具,都當成女王陛下專供他戲耍的遊戲場。

  他現在離甲板已有二十英呎,快要到達第二根帆桁的高度。這根帆桁的方向仍維持正常,與船身成九十度。但這時在他下面的那東西再一次擊打繩梯底部,將木頭、暗榫、木釘、冰與鐵滑輪,全都一起從護欄扯下來。

  那張由供人攀爬的繩索構成的網,這時向內蕩向主桅。布蘭吉知道這個撞擊力道一定會把他撞落,讓他重重掉進那東西的雙臂與牙床中。這位冰雪專家只能在風雪交加的黑暗中,在無法看到五英呎外的情況下,縱身躍向支桅索。

  他凍僵的手指抓到支桅索下方的帆桁與纜索,這時,他擺盪的一隻腳勾到一條可以踩腳的纜索。布蘭吉知道,光腳在支桅索上快速爬行最方便了,但是今天晚上可不行。

  他把自己拉上第二根帆桁,離甲板有二十五英呎,手腳並用地抱在一根結冰的橡木上,就像嚇壞的騎士抱住馬的身體,兩腳慌亂地沿著被凍硬的支桅索滑動,想在滑溜溜的支桅索纜索上踩穩。

  一般來說,就算在黑暗、風、雪及冰雹裡,任何一個像樣的水手都能在這裡及更高的索具上,再向上攀爬六十英呎,直達主桅的桅頂橫桿,從那裡他可以對爬不上來的追逐者丟下各種謾罵,就像大樹上的黑猩猩從安全無虞的地方向下拋擲水果或排泄物。但是在這十二月的夜裡,皇家海軍驚恐號的高處沒有桁、桅或索具。當你正被力氣大到能把一根主帆桁一掌擊毀的生物追趕時,就沒有所謂絕對安全的地方——這裡沒有索具可以讓人往上逃。

  一年前的九月,布蘭吉曾經協助克羅茲和前桅台的班長哈利·培格勒為驚恐號準備第二次過冬。那件工作並不容易,而且相當危險。他們把帆桁和活動索具拆下來,存放在下面。接著把上桅及中桅也小心拆下來,動作必須非常小心,因為只要絞盤或滑輪打滑或者滑車索具突然糾結,沉重的船桅就會像一根巨大的長矛刺穿盾牌,猛力刺穿甲板、主艙板、下艙板以及船底。有些船就是因為在拆卸上方船桅時發生這樣的失誤而沉沒。但是如果讓它們豎立在船上,船桅在無止盡的冬天裡會積累太多噸的冰。在甲板及矮處的索具上擔任守衛或執行其他任務的人會不時籠罩在落冰的彈幕下,而且冰的重量也能讓船翻覆。

  後來,只剩三根下桅的殘枝還豎立在船上,在船員眼中,這和畫家眼中一個有三根截肢的人一樣醜。布蘭吉還幫忙監督船員將剩下所有支桅索及支撐帆與桅的固定索具(靜索)放鬆,繃得過緊的船帆及繩索無法承受這麼多冰與雪的重量。即使是驚恐號上的幾艘船——兩艘大型捕鯨船及兩艘小型快艇,還有船長的輕舟,一些偵察船、快活艇、便艇,總共十艘——也都被卸下、翻轉、用繩索綁好、罩上防水帆布,存放在冰面上。

  現在湯馬士·布蘭吉在主桅第二帆桁的支桅索上,離甲板二十五英呎,上面只剩一截桅柱可以爬上去,而且任何一條通往第三截(也是最後一截)桅柱的繩梯上結的冰,都比纜索或木頭本身還厚。主桅成了一根冰柱,前側弧面還多覆蓋了一層雪。這位冰雪專家叉開雙腿,坐在第二帆桁上,試著在黑暗及大雪中向下窺視。下面一片漆黑。不是韓弗把布蘭吉交給他的提燈弄熄了,就是別人幫他把提燈弄熄了。布蘭吉猜想韓弗不是膽怯地躲在黑暗中,就是已經死了,不論是哪一種情況,他都幫不上忙。在帆桁支桅索纜索上如鷹展翅的布蘭吉朝他左方看過去,他發現大衛·雷斯負責守衛的船首還是沒有亮光。

  布蘭吉睜大眼睛想看他正下方的那隻東西,但是下面有太多東西在動:破帆在黑暗中拍打,小木桶在傾斜的甲板上滾動,零落的板條箱在滑動。他唯一能看出的是有個黑團向著主桅移動過來,把好幾個二三百磅重的盛沙桶擊打到一旁,好像它們是瓷瓶一樣。

  它沒辦法爬上主桅,布蘭吉想。他可以經由他叉開的兩條腿、胸部及胯下,感覺到帆桁的冰冷。在他薄薄內襯手套下面的手指開始凍僵。他的威爾斯假髮和羊毛圍領保溫巾已經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他張大耳朵,等著聽前艙口被猛然翻開及船員們大聲叫喊的聲音,觀看救援隊提著提燈、帶著武器衝到甲板上。但是隱藏在狂舞風雪背後的船首,竟還是一片黑暗的死寂。它已經將前艙口封起來了?至少它無法爬上主桅。沒有這麼大的東西能爬樹。沒有白熊——如果它是一隻白熊的話——有爬樹的經驗。

  那隻東西開始爬上主桅。

  當它用爪子猛擊桅柱時,布蘭吉可以感覺到主桅在震動。它在往上爬時,他可以聽到掌擊、刮抓及咕噥的聲音,一種厚實、低沉的咕噥聲。

  它在往上爬。

  只要它把前臂舉高到頭上,那東西很可能就可以碰觸到第一根帆桁斷裂的殘根。布蘭吉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張望,他確信自己看到那團毛茸茸、肌肉發達的東西正把它自個兒往上拉,頭部在最前面,它那和人一樣大的巨大前腿——或是手臂——已經伸到第一根帆桁上方,並且用爪子抓向更高處,好讓自己站起來,它強而有力的後腿及更多的爪子,則是在帆桁斷裂的橡木上尋找支撐點。

  布蘭吉在冰凍的第二帆桁上一英吋一英吋向外移動,手臂和腿還環抱著周長十英呎、被風不斷撥動的水平帆桁,就像滿懷激情的愛人擁抱。這根帆桁面向船首的弧面上覆蓋著兩英吋厚的新雪,下側則結成了冰。他儘可能靠著支桅索的纜索,幫自己移動並保持平衡。

  主桅上那隻巨大東西已經爬到布蘭吉所在的帆桁高度了。冰雪專家把脖子向後轉,從肩膀與臀部上方看到它的大半身軀。即使是這樣,他還是只能看出那是個巨大、淡淡的空白區域,遮住他潛意識中認定應該豎直在那裡的主桅。

  那東西以極大的力道擊打帆桁,讓布蘭吉彈到空中兩英呎,再掉回帆桁,他的睪丸和肚子重重撞在帆桁上面。身體與帆桁及一束束結冰的支桅索碰撞的衝擊力,幾乎讓他無法呼吸。要不是他兩隻凍僵的手和他右腳的皮靴還牢牢纏在結冰帆桁下緣正下方的支桅索纜索裡,他早就掉下去了。他這位騎士就像被一匹冰冷的鐵馬拋上空中兩英呎。

  同樣的擊打又來一次。原本會把布蘭吉拋到甲板上方三十英呎的黑暗中,但布蘭吉對第二次猛擊早有提防,死命抱住帆桁。即使早有準備,震動的力道還是讓他從帆桁上滑落,無望地懸吊在結冰的帆桁下方,他麻木的手指及亂踢的靴子還是與支桅索纜索纏在一起。他使勁讓自己再次爬到帆桁上面,不過這時,第三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擊打又來了。冰雪專家聽到斷裂聲,感覺結實的帆桁開始下垂。他知道在幾秒鐘之內,他和帆桁、支桅索、支桅索的纜索、繩梯的橫索,以及晃動很厲害的繩梯,就會往下掉超過二十五英呎,落在傾斜的甲板與那團混亂的殘堆上。

  布蘭吉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在那根側偏、斷裂、傾斜且結冰的帆桁上,他先跪著,再用腳站了起來,兩手滑稽且誇張地揮舞,以便在狂嘯的風中取得平衡,但他的靴子仍不時在冰雪上踩滑。接著他猛力把自己拋向空中,手臂及手向外伸出,希望能抓到某條應該……或許… 可能……就在那附近的纜索。船首向下傾斜,風猛烈地刮著,風雪撞擊著細纜索,那東西不斷擊打主桅第二根帆桁而產生劇烈震動……這些因素他都考慮在內了。

  在黑暗中,布蘭吉的手沒抓到他預期懸在那裡的纜索。不過在跌落時,他冰冷的臉倒是撞到了它,湯馬士·布蘭吉用兩隻手抓住纜索,一股勁沿著冰冷的纜索向下滑了六英呎,接著開始狂亂地讓自己鉤懸在纜索上,身體往上拉,朝著縮短的主桅(豎立在甲板上的高度還不到五十英呎)的第三根、也就是最高的帆桁靠近。

  那東西在他下面吼叫。接著第二根帆桁、支桅索、滑輪及纜索一起向下墜落,撞在甲板上,發出另一道吼聲。兩道吼聲中較大聲的,是依附在主桅上的怪獸發出的。

  這條纜索只是條懸垂在離主桅八碼左右的普通繩索。主要用途是讓船員能從桅頂橫桿或更上方的帆桁快速下到甲板上,而不是要讓人爬。但是布蘭吉現在真的在爬。即使纜索上結了一層冰,而且不斷在風雪中飄動;即使湯馬士·布蘭吉的右手已經失去知覺,他還是在索梯上爬,就像個十四歲的見習生,在某個熱帶傍晚的晚餐後,和船上的男孩們到高處的索具上嬉耍。

  他沒辦法把自己拉到最頂端的帆桁上面,它結的冰實在太厚,但是他抓得到那裡的支桅索纜索,於是就從那條纜索移到帆桁下方被放鬆、折攏起來的支桅索。有些破裂的冰從這裡猛衝向下面的甲板。布蘭吉想像——或是希望——他會聽到從船前方傳來的撕裂聲與擊打聲,彷彿克羅茲和其他船員正想用斧頭把被封的前艙口劈開,從船艙裡出來。

  布蘭吉像蜘蛛一樣攀附在冰凍的支桅索上,他往下朝左方看去。或許是風雪變小了,或許是他的視力變好了,或許兩者都是,現在他看得到這隻怪獸的龐大身軀。它正爬到第三根,也是最後一根帆桁的高度。它的身形在主桅上顯得相當大,讓布蘭吉覺得它就像一隻大貓爬在一根非常細的樹幹上。不過,布蘭吉想,它看起來當然一點都不像貓。它只是像貓一樣用爪子深深刺進表層的冰,刺進皇家橡木以及連中型炮彈都無法打穿的鐵皮裡。

  布蘭吉繼續沿著支桅索向帆桁的邊緣移動,使得結冰的支桅索纜索及船帆像漿得過硬的棉布一樣嘎吱作響,並且造成不少冰塊脫落。

  在他身後的巨大身影已經爬到第三根帆桁的高度了。布蘭吉感覺到帆桁與支桅索在震動,然後向下沉,因為主桅上那隻笨重東西正把它的部分重量往帆桁的兩邊移。布蘭吉想像這只東西的兩隻巨大前臂已經攀在帆桁上,想像它騰出一隻和他的胸部一樣大的熊掌拍打上面這根比較細的帆桁,於是他在帆桁上加速橫向爬,現在離主桅幾乎有四十英呎,快到五十英呎之下的甲板邊緣外了。船員在船帆上工作時,如果不小心從帆桁或支桅索的外側掉下去,就會落到海裡。如果布蘭吉這時掉下去,則是會落在六十英呎之下的冰上。

  某個東西阻擋住布蘭吉的臉和肩膀:一張網,一張蜘蛛網,他被網住了。剛開始他差點尖叫出來。接著他明白那是什麼——繩梯,由繩索串成專供船員攀爬的方格,從護欄直通到第二桅頂橫桿。不過為了過冬,他們已經重新調整索具,讓繩梯直通到主桅殘枝的項端,以便工作隊可以上去除冰。纏住他的是右舷的繩梯。被那東西巨大爪子猛力擊打兩下後,這繩梯已經受護欄及甲板上系索處的牽制。交織繩索構成的方格上面結了厚厚的冰,好似一面面小帆,鬆開的繩梯被風吹得飄出船的右舷側。

  再一次,布蘭吉還沒給自己時間思考就行動了。如果他有時間考慮在離下面的冰超過六十英呎以上的情況下,要不要做接下來的動作,他一定會否定。

  他從嘎吱作響的支桅索上縱身一躍,跳向搖擺的繩梯。

  如他所預期,他突然加上去的重量讓繩梯朝主桅蕩了回來。只差那麼一英呎,他就會撞上攀附在帆桁T字型部位巨大而毛茸茸的東西。四周太暗了,湯馬士·布蘭吉只能大略看出它可怕的身形,但是他可以感覺到,在一截長長像蛇一樣扭動、根本不該出現在這世界上的脖子上方,有一顆和自己軀幹一樣大的三角形腦袋猛然甩動了一下。而且,就在他一秒鐘前才蕩過去的地方,比布蘭吉凍僵手指還長的牙齒突然在空氣中猛力咬合,發出很大的「啪」聲。冰雪專家呼吸到這東西的口臭味,那是食肉動物及掠食者口中特有的溫熱腐肉味,而不是他們在冰原上射殺及剝皮的北極熊口中的魚腥味。他聞到的是混雜著溫熱人體腐肉臭味及某種硫磺味,溫度高到能和蒸氣鍋爐開口處的熱氣相比。

  就在這時候,湯馬士·布蘭吉才明白,他私底下認為迷信又愚蠢的那一群船員其實是對的:這只從冰原來的東西除了有動物的血肉之軀及白色的毛皮之外,也是一個惡魔或神祇,是他們該讓步、敬拜或望之即逃的勢力。

  他已經有心理準備,在他下方擺盪的繩梯可能會被那附近的帆桁殘枝卡住,或者在他擺盪過中線後,會被左舷側的帆桁或支桅索阻擋。如此一來,那東西就可以把他像困在網中的大魚一樣慢慢拉過去。不過他的重量與扭動的動量讓他在擺盪到主桅的左舷側後,又繼續擺了十五英呎以上。

  現在繩梯正準備要將他再朝著那只在風雪及黑暗中伸出的巨大左前臂蕩過去。

  布蘭吉扭擺身體,讓重心移向船首方向。他感覺得到那些雜亂、破裂的索具也跟著他的慣性在移動。在接下來的擺盪中,他放開兩隻腿揮擺、亂踢,想借此碰觸到這一側的第三根帆桁。

  當他擺盪到帆桁上方時,他左腳的皮靴碰到它。深刻痕的靴底在冰上踩滑了,靴子就從帆桁旁邊經過,當繩梯要蕩回船尾時,兩隻靴子踩到包著一層冰的帆桁,然後他用盡腿的力氣猛推。

  那面糾結在一起的繩梯纜索網再次擺盪著經過主桅,然後順著一個彎曲的弧度朝向船尾。布蘭吉的腿懸空,還在距離那堆毀壞的帳篷與物品五十英呎的高空上胡亂踢著,他弓著背緊靠在繩索上,朝向主桅及正在等待他的東西蕩過去。

  爪子在離他的背不到五英吋的空氣中劃過一下。雖然處在恐懼之中,布蘭吉還是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他知道他那一踢產生的弧形,已經讓他在擺盪回來時距離主桅幾乎有十英呎。那東西肯定已經把它右掌的爪子——或手,或鉤爪,或惡魔的指甲——深深刺入主桅中,然後全身近乎懸空,用六英呎或更長的巨大左臂來抓他。

  不過,它沒有碰到他。

  布蘭吉再一次蕩回到中間時,它不會再失手了。

  布蘭吉抓住繩梯邊緣,然後以他平常沿自由的纜索或繩梯下滑時的速度,盡速下滑。他麻木的手指不斷碰到繩梯的橫索,每次的撞擊力道都讓他有從索具上脫落、掉進黑暗裡的危險。

  繩梯已經到達擺盪弧形的最遠點,大約是在右舷護欄的外側,開始要再擺盪回來了。

  還是太高,當他上方那團糾結的繩索朝著主桅擺回來時,布蘭吉這麼想。

  那隻生物可以輕易地在繩梯擺盪到船中線時將它抓住,但是布蘭吉現在已經在那高度之下的二十英呎處了,用凍僵的手攀在一條條的橫索上繼續往下爬。

  那東西開始把一整團索具往上拉。

  真是操他老天的嚇人,那重達一噸或一噸半的結冰繩梯外加一個人,就像漁夫撒網後把網拉上來一樣輕鬆又自在地往上拉時,湯馬士·布蘭吉竟然還有時間這樣想。

  這位冰雪專家照著他在最後向內擺盪的十秒內計畫好的,順著索具往下滑移,同時前後挪移重心,想像自己是在繩索上擺盪的男孩,以增加橫移的弧度,即使上面那東西正把他愈拉愈高。在擺盪過程中,不管他往下移動有多快,那東西都能以同樣速度把他拉得更近。他很快就會到繩梯的最底部,但到那時,那隻生物大約也已經把他拉到旁邊,雖然此時他們還在五十英呎高的空中。

  此時繩梯還有足夠的寬鬆部分,讓他可以彎向右舷二十英呎。他的兩手握在縱向的纜索上,兩腿伸直抵在橫向的纜索上。他閉起眼睛,腦中再次出現男孩在繩索上擺盪的景像。

  在離他不到二十英呎的上方,傳來一聲帶著期待的咳嗽。接著是一陣劇烈的抖動,整個索具連同布蘭吉,突然又上升了五或八英呎。

  布蘭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離甲板二十英呎還是四十五英呎,他心中只在意自己向外擺動的時機。在他向右舷的黑暗蕩去時,他猛然扭轉身旁的索具,兩腳踢開繩索,將自己拋向空中。

  摔落的過程非常漫長。

  他首先在空中再扭轉一次身體,以免落下時是頭部、背部或肚子著地。掉落在冰原上是死路一條,如果直接撞到護欄或甲板的話會更糟,但這時他已經沒有任何招式可使了。這位冰雪專家在摔落之際,很清楚他的生命這時完全由簡單的牛頓運動定律來決定,湯馬士·布蘭吉的命運現在只是彈道學上的一則小習題。

  他感覺到自己即將越過右舷護欄,而他的頭離護欄只有六英呎,在下半身撞上驚恐號船側的冰雪斜坡之前,他趕緊彎起兩腿,做好著地準備,同時把兩隻手臂往外伸展。在他盲目地向外擺盪時,已經做了最佳的死亡機率估算,然後嘗試讓自己墜落弧線的終點,剛好落在船員離船或回船時習慣走的那條硬得像水泥的冰坡道前方,也讓他的衝撞點,剛好落在捕鯨船置放處兩個雪堆後方。那兩艘捕鯨船被翻轉過來,用繩索綁住,再用帆布蓋住,埋在冰凍的帆布及三英呎厚的雪下方。

  他著陸的地點恰好介於冰坡道前方與捕鯨船後方之間的一塊雪地斜坡。撞擊的力道讓他一時喘不過氣來。左腿的某塊肌肉被撕裂了,或者某根骨頭折斷了。布蘭吉還有時間向隨便一個這麼晚還沒睡覺的神禱告,希望斷裂的是肌肉而不是骨頭,接著他滾下既長又陡的斜坡,一路咒罵及大叫,在籠罩著船的暴風雪範圍內,另外揚起一場小風雪。

  在離船三十英呎、被雪覆蓋的海冰上,布蘭吉終於仰躺在冰上停止滾動。

  他用最快的速度估量了一下現狀。他的手臂沒斷掉,只是右手腕受了傷。頭部似乎毫髮無傷,肋骨也受了傷,讓他呼吸困難,不過他覺得這也許是害怕或興奮造成的,而不是肋骨斷裂的問題。但是左腿的傷勢讓他痛得想罵人。

  布蘭吉知道他必須爬起來,並且開始跑……現在!……但是他無法照自己的命令做。他非常滿意目前的狀態:仰躺著,在黑暗的冰原上張開四肢,把身上的熱氣散到下面的冰以及在他上面的空氣裡,試著讓自己的氣息與理智再回到身上來。

  現在他確定前甲板上有人在呼號及大叫。一球一球的提燈光出現在船首附近,每個都不到十英呎寬,照亮那一道道被風吹得往水平方向飛竄的雪。接著,布蘭吉聽到沉重的撞擊聲,那隻惡魔般的東西已經從主桅滑落到甲板上了。再來是更多船員的大叫,現在他們相當有警覺,雖然仍沒辦法清楚地看到那隻生物,因為它處在船中央那團由斷裂帆桁、掉落的索具及四散的大木桶構成的混亂中,離船首還有一段距離。這時一把霰彈槍發出了怒吼。

  忍著疼痛與傷勢,布蘭吉四肢著地跪在冰上。他的內襯手套已經完全不見了。兩手裸露,頭也是裸露的,繫著灰條紋的長髮在風中飛舞,在他激烈的逃命過程中,髮辮的結鬆開了。臉頰、手指和腳趾已經沒有知覺了,靠近軀幹的部位則讓他疼痛。

  那東西正快速地越過右舷護欄朝他撲來,它四隻巨大的腿騰空一躍,被提燈光從後方照亮的身軀飛越了那道矮障。

  片刻之間,布蘭吉站起身來,往外衝進到處是冰塔的黑暗海冰原裡。

  途中不斷踩滑、跌倒、爬起來、再繼續跑。在他跑到離船約五十碼左右時才明白,這不等於簽下自己的死亡令嗎?

  他應該要儘可能留在船附近。他應該繞過兩艘已經變成雪堆的捕鯨船,沿著右舷側的船身往船首方向跑,再翻越已經深深插入冰裡的船首斜桅,然後努力跑到左舷側,一邊跑一邊向船上的人呼救。

  不,他發覺,如果這麼做的話,在他還沒穿過那一大團糾結不清的船首索具前,他可能就一命嗚呼了。那東西在十秒鐘之內就會抓到他。

  為什麼我要朝這個方向跑?

  在故意從索具上摔下來之前,他已經想好一個計畫。那個計畫現在跑哪兒去了?

  布蘭吉可以聽到,從他背後的海冰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與刨抓聲。

  有個人,也許是幽冥號的助理船醫古德瑟,曾經告訴過他和其他船員,一隻白熊在海冰上追逐獵物時的速度可以有多快。每小時二十五英里?沒錯,至少有這麼快。布蘭吉從來就跑得不夠快。何況現在他還必須閃避冰塔、冰脊以及快到跟前才看得見的冰裂縫。

  這就是我跑向這邊的原因。這就是我的計畫。

  那隻生物在他身後大步追,閃避布蘭吉在黑暗中笨拙地先行轉彎繞過的尖銳冰塔與厚板冰脊。這位冰雪專家就像個破風箱一樣氣喘吁吁,在他身後這隻身形巨大的東西卻只稍微發出一點咕嚕聲。它是心情愉快?滿懷期待?它每走一步,前掌就猛力踩在冰上一次,步幅相當於布蘭吉的四倍或五倍。

  布蘭吉現在已經在離船約兩百碼的冰原上了。他撞上一塊他閃避不及的大冰岩。他的右肩撞了上去,當下和身體其他麻木部位一樣完全麻木了。布蘭吉這才發現,自從他開始奔跑逃命以來,他一直像蝙蝠一樣盲目。驚恐號上的提燈已經落在他後方很遠很遠,遠得他無法置信,而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理由轉身去找了。這裡離船那麼遠,提燈發揮不了照明效果,而且還會讓他無法專心逃命。

  他現在做的,布蘭吉知道,就是按照心裡的一張地圖快跑、閃躲及突然改變方向。那張地圖上標示了從皇家海軍驚恐號周圍到地平線各個冰原、裂縫及小冰山的位置。布蘭吉有超過一年的時間在注視這片冰凍的海以及其中的裂口、冰脊、冰山及突起物,而且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他可以透過微弱的北極日光來觀察。即使在冬天,他也利用在月光、星光及舞動的北極光下值班守衛的幾小時,用冰雪專家專業的眼睛,研究受困船艦週遭的冰況。

  現在,他記得,在離船兩百英呎的雜亂冰原裡,在他剛剛才跌跌撞撞爬過的冰脊再過去一點的地方——他能聽到那東西也在他身後不到十英呎之處跳過冰脊——是一片由冰山斷片(也就是從較大的冰山崩裂而成的小冰山)所構成的迷宮。由豎立著、茅屋般大小的冰岩堆積成一座小山嶺。

  在他身後那個看不見的身影彷彿知道那厄運難逃的獵物要往哪裡去,它發出咕嚕聲,而且開始加快速度。

  晚了一步。布蘭吉閃避過最後一個高聳的冰塔,進入冰山迷宮。不過在這裡,他心中那張地圖就幫不上忙了,他只有從遠處或透過望遠鏡看過這片小冰山荒原。在黑暗中他撞上一面冰牆,反彈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著四腳並用地在雪中向前爬,在布蘭吉還來不及讓呼吸及神智恢復之前,那東西離他只剩幾碼遠。

  在茅屋大小的兩個小冰山間,有個縫隙還不到三英呎寬。布蘭吉慌忙跑進縫隙裡,而且還是四腳著地,兩隻沒戴手套的手和下面的黑冰一樣沒有感覺而且非常遙遠。那東西也同時到達這裂縫,一隻巨大的前掌伸進來抓他。

  它那大得不可思議的爪子在距離他的靴底不到十英吋的地方颳起碎冰。冰雪專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聯想貓抓老鼠的畫面。他在狹窄的縫隙中站起來,在完全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沒用的,這冰巷太短了,還不到八英呎長,而且通往一個敞開的區域。他聽到那東西在跑跳、咕噥著要繞過他右側的冰障。留在那裡就像是要在別無長物的板球柱之間尋求庇護一樣。至於原先那條窄巷,它兩側牆上的雪比冰還多,只供他暫時藏身而已。如果在那黑暗縫隙裡待上一分鐘,那東西就會把開口挖大,然後爬進來。待在那裡只能等死。

  印象中曾用望遠鏡看過幾個被風吹蝕的小冰山,究竟……在哪個方向?在他的左邊,他想。

  他搖搖晃晃地向左走,撞上一些小冰峰及冰塔,被一個只下陷兩英呎的冰隙絆倒,爬上一個鋸齒狀的低矮冰脊,滑了下來,再重新爬上去,而且聽到那東西猛衝著繞過冰障,然後在他後方不到十英呎的地方緊急煞車。

  這塊冰岩再過去就是較大的冰山了。他先前用望遠鏡觀察到,裡面有個洞的冰山是在……

  ……這些東西每天、每個晚上都在變動……

  ……受到冰層無情推擠,它們會坍塌、重新長出來、改變外形……

  ……那東西正跟在他後面,要用爪子爬上冰坡,來到這片平坦、令他無處可逃的冰台上。布蘭吉站在這裡猶豫不決……

  陰影、縫隙、裂縫、冰中的死巷。沒有一個大到能夠讓他把身體塞進去。等等!

  豎立在他右側的小冰山表面有個高約四英呎的洞。天上的雲稍微分開了,五秒鐘的星光足夠讓布蘭吉在黑暗的冰牆上看到不規則的圓形洞口。

  他向前衝,整個人撲進洞裡,不知道這個冰隧道是十碼深還是十英吋深。他的身體塞不進去。

  他最外面幾層禦寒衣及大外套,讓他過於臃腫。

  布蘭吉把衣服撕掉。那東西已經爬上最後的斜坡了,現在就在他後面,用兩條後腿站起來。冰雪專家看不見它,他甚至沒花時間轉頭去看,但是他可以感覺它正用後腿站立。

  沒有轉身,冰雪專家將他的大外套及外層羊毛衣等厚重衣物用最快的速度朝後面那東西投擲過去。

  那東西發出吃驚的吠聲——一陣硫磺臭氣的風——接著是布蘭吉的衣服被撕碎,然後整個被遠遠拋擲到冰原迷宮的聲音。這個投擲動作對它的干擾,讓他獲得了五秒鐘或更多時間。

  他再次把身體向前,擠進冰洞。

  他的肩膀剛好塞進去。他靴子的腳尖前後擺動、踩滑,最後終於踩穩。他的膝蓋與手指也在尋找使力點。

  當那東西伸出爪子要抓他時,布蘭吉離洞口還有四英呎。它用爪子把他腳上的靴子和他的腳撕裂。冰雪專家能感覺到爪子割進肉裡的可怕衝擊力,他想(希望)只是腳跟被扯掉而已。他無法知道真相。他喘著氣,對抗這突如其來、連他受傷而麻木的腿也感受得到的劇烈刺痛,他爬著、扭著,強迫自己進入洞的更深處。

  冰洞愈來愈窄,緊緊擠壓著他。

  那東西用爪子扒著冰,它抓傷他的左腿,爪子朝布蘭吉從索具上掉落受傷的左腿進攻,把肉撕扯下來。他聞到自己的血味,那東西一定也聞到了,因為它的爪子停了一秒。接著它吼了一聲。

  冰隧道里的吼聲震耳欲聾。布蘭吉的肩膀卡住了,他無法再向前,而且他知道身體的後半部還在那怪獸伸爪可及的範圍裡。它又吼了一聲。

  這聲音讓布蘭吉的心臟與睪丸都凍僵了,但是他並沒有嚇到無法動彈。冰雪專家運用他擁有的幾秒鐘緩刑時間扭動身軀,退回到他剛剛才爬過的寬鬆空間,硬將兩隻手臂往前伸,然後用盡他僅剩的力量去踢冰,同時用膝蓋摩擦冰,努力讓自己擠過即使身材不高大的他也應該無法穿過的狹孔。在推擠過程中,他肩膀和身體兩側的衣服與皮膚都被磨掉了。

  過了最狹窄的部分後,冰穴開始變寬且往下。布蘭吉趴著往前滑,他的血成為滑行的潤滑劑。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殘破不堪,他感覺到冰的寒冷正在侵襲他繃緊的腹部肌肉與縮緊的陰囊。

  那東西發出第三聲吼叫,但是那可怕的聲音似乎比前一次遠了幾英呎。

  最後一刻,就在他從一條冰隧道的邊緣掉落到開放空間前,布蘭吉很確定這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了。這條冰隧道最有可能是許多個月前的融雪造成的,它已經貫穿那座小冰山,同時又把他丟到冰山之外。突然間,他已經仰躺在星光下。他可以聞到也感覺到他的血正滲到新落的雪上。他也可以聽到那東西正跑著繞過冰山,先向左,再向右,急著要抓到他。它應該很有把握,只要跟隨人類的濃烈血味就可以找到它的獵物。這個冰雪專家受傷太嚴重,也太疲累,無法再爬往別處。該發生的事就讓它發生吧,但願水手們的上帝把他媽的正準備吃他的這傢伙送到他媽的地獄裡去。布蘭吉最後的禱告是,那東西的喉嚨會被他身上某根骨頭卡住。

  又過了整整一分鐘,那東西又吼了五六聲,一聲大過一聲,卻一聲絕望過一聲,每一聲都發自周圍黑夜裡的不同地點。布蘭吉這才發現,那東西沒辦法到他這裡來。

  他躺在星空下的一塊空地上,這塊空地位於一個不到五英呎乘八英呎大小的長方格里,由至少三座受海冰壓力推擠及翻轉的厚冰山圍出的封閉空間。其中一座冰山在他的上方傾斜,就像一道即將倒下的牆,但是布蘭吉還是看得到星星。他也可以看到從他這副冰棺兩側兩個垂直的洞射進來的星光,還可以看到那隻掠食者用巨大的身軀在兩個裂縫的另一端擋住星光,離他不到十五英呎,不過冰山間的裂口都不超過六英吋寬。他爬進來的融冰隧道,是進入這空間的唯一信道。

  那怪獸繼續吼叫、踱行了十分鐘。

  湯馬士·布蘭吉逼自己坐起來,讓被刮傷的背部與肩膀可以靠在冰上。他的外套與禦寒衣物都不見了,他的褲子、兩件毛衣、毛質與棉質襯衫以及毛質內衣全都成了染血的破布,他準備在這裡凍死。

  那東西沒有離開。它不斷繞著由三座冰山構成的長方格,就像倫敦新開的某家時髦動物園裡一隻坐立不安的肉食性動物。只不過,現在關在籠子裡的是布蘭吉。

  他知道,即使奇蹟出現,那隻東西離開了,他也沒力氣或意志再從狹窄隧道爬出去。就算他有辦法從隧道爬出去,還是會像到了月球表面一樣——月亮此刻正從翻滾的雲背後冒出來,用柔和的藍光照亮四周的冰山——被困在一堆小山之中。即使他奇蹟地爬出冰山群,回到船上的三百碼距離對他而言也不可能走完。他已經無法感覺身體或腿的移動了。

  布蘭吉冰冷的屁股及赤腳深深陷入雪中。這裡的積雪特別深,因為風吹不進來。他在想,驚恐號上的同伴們會不會發現他?他們有什麼道理要來找他?他只不過是另一個被冰原上那東西帶走的夥伴而已。至少他的消失不需要麻煩船長再安排人去抬一具屍體,或者把他的殘屍用船上的好帆布包裹起來,送進死人房裡——這樣做有點浪費。

  從裂縫及隧道深處傳來更多吼聲與噪音,不過布蘭吉沒去理會。「去死吧,你和那隻生你的母豬或惡魔!」冰雪專家用麻木、凍僵的嘴唇喃喃地說。或許他根本沒說出口。他發現凍死一點也不痛苦,同時失血而死也沒關係,他的傷口及裂口流出的血有些已經凍結了。事實上,那是非常平和……非常安詳的死法,一種很棒的方式去……

  布蘭吉發現有光從裂縫及隧道照進來。那東西想用火把及提燈騙他出來。他才不會被這種老計謀給騙了。他會保持安靜,直到光離開,直到他身體的最後一小部分也滑入輕柔、永恆的睡眠裡。他不會讓那東西在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對決後,因為聽到他現在發出的聲音而得意。

  「天殺的,布蘭吉!」克羅茲船長低沉的牛吼聲從隧道里隆隆傳來。「如果你在裡面,就回答我,你這天殺的,不然我們要把你留在這裡了。」

  布蘭吉眨了眨眼。或者,試著要眨眼。他的睫毛與眼瞼都結凍了。這是那隻惡魔般的東西使用的另一種計謀或策略嗎?

  「這裡。」他沙啞地說。然後再一次,這次聲音大了些。「這裡!」

  一分鐘後,驚恐號上最矮小的船員之一副船縫填塞匠哥尼流·希吉的頭與肩膀輕易地從洞裡探出來。他拿著一個提燈。布蘭吉懶懶地想,他好像在看一隻尖臉、矮小的地精靈出生。

  結果,四個船醫都得來治療他。

  布蘭吉偶爾會從那愉快的意識迷霧中走出來,看看事情的進展,然後再退回去。有時候是他自己船上的船醫培第和麥當諾來治療他,有時候則是幽冥號上的外科醫生史坦利與古德瑟。有時候只有四位船醫其中一位,來負責切開、鋸斷、包紮及縫合的工作。布蘭吉很想告訴古德瑟,只要北極白熊決意要快跑,會比每小時二十五英里還要快得多。但是,接著問題又來了,它真的是一隻北極白熊嗎?布蘭吉不這麼認為。北極白熊是這世界上的生物,但是那東西卻來自別處。冰雪專家湯馬士·布蘭吉對此毫不懷疑。

  最後結算起來,這次的「屠殺清單」沒那麼糟。一點也不糟,真的。

  約翰·韓弗到頭來根本毫髮無傷。在布蘭吉把提燈留給他後,這名右舷守衛就把燈火弄熄逃出船外。當那隻生物往上爬,想去抓冰雪專家時,他繞著船跑到左舷側躲了起來。

  布蘭吉原本以為死了的亞歷山大·貝瑞,後來發現在坍塌下來的帳篷及散落的小木桶之下。那東西最早出現時,他正站在那裡擔任左舷守衛,後來那東西才把那根做為前後走向脊樑的帆桁打壞。貝瑞的頭被撞得相當嚴重,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完全沒記憶,但是克羅茲告訴布蘭吉,他們找到這傢伙的霰彈槍,而它確實發射過。當然,冰雪專家也開了槍,從近距離朝著像牆一般出現在他上方的身影開槍。但是,在甲板上這兩個地點,都找不到這東西的血跡。

  克羅茲問布蘭吉怎麼可能,兩個人在近距離朝一隻動物發射霰彈槍,它怎麼可能沒流血?但是冰雪專家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在心裡,當然,他知道答案。

  大衛·雷斯也還活著,沒有受傷。這名四十歲的船首守衛一定看到且聽到許多,很可能也包括冰原上那東西在甲板上的第一次現身,但是雷斯不願意談起。大衛·雷斯再次變回只會安靜瞪著東西看的人。他先被帶到驚恐號的病床區,但是因為所有醫生都需要這個沾了血跡的空間來處理布蘭吉的傷,所以雷斯就被擔架轉送到幽冥號比較寬敞的病床區。根據來探視冰雪專家的多話訪客的說法,雷斯就此躺在那裡,不眨眼地注視著上方的橫樑。

  布蘭吉可就沒那麼幸運了。那東西用爪子從腳跟處扒掉他一半的右腳掌,麥當諾及古德瑟把剩下部分也切除,並且做了灼燒處理。他們向冰雪專家保證,在木匠或軍械匠的幫忙下,他們會做一個皮製或木製的義肢,用帶子固定在他腳上,他以後還是可以走路。

  他的左腿被那隻生物摧殘得最嚴重,許多部位的肉被扒掉,深可見骨,連長長的腿骨上也有爪子的抓痕。培第醫生後來也承認,他們四位船醫原本都認為他們得從膝蓋部位為他截肢。但是極地氣候的少數好處之一就是,傷口感染及腐爛的速度比較慢。在把骨頭接好並且縫了超過四百針之後,布蘭吉的腿雖然有些扭曲、到處是疤痕,而且肌肉的紋理也不見了,但竟慢慢癒合了。「你的孫子們一定會很喜歡這些疤。」另一位冰雪專家詹姆士·瑞德來探望他時這麼說。

  不過,寒冷也讓他付出代價。布蘭吉沒有失掉任何一根腳趾,他那隻受損的腳需要它們來保持平衡,醫生們這麼告訴他。但是,除了右手大姆指以及左手大姆指和兩根最小的指頭外,他失去所有的手指。古德瑟顯然對這種事有些研究,他向布蘭吉保證,將來有一天,他只用左手兩根相鄰的手指就能夠寫字及優雅地用餐,而且,用那兩根指頭和右手的大姆指就可以扣好褲子及襯衫鈕扣。

  湯馬士·布蘭吉對扣褲子及襯衫鈕扣一點屁興致也沒有。目前還沒有。他還活著。冰原上那隻東西用盡全力要讓他翹辮子,但是他仍然活著。他可以品嚐食物,和同伴們閒聊,喝他每天配額的蘭姆酒。他那雙還纏著繃帶的手已經可以拿他的白鑞馬克杯了,並且看書,如果有人願意幫他捧著書的話。他已經決定,在卸下餘生的塵世紛擾前,要讀讀《威克菲德的牧師》。

  布蘭吉還活著,而且他決定要盡他一切所能保持目前狀況。現在,他有種很奇怪的幸福感。他期待回到自己在船尾區的那間小艙房,就在第三中尉厄文和船長侍從喬帕森兩間同樣狹小的艙房之間,可能就會在今天之後的任何一天,只等船醫們確定傷口的縫合、拆線工作已完成,並在傷口嗅聞,以確認沒有其他感染。

  現在,湯馬士·布蘭吉感覺很幸福。夜深了,他躺在病床區的床鋪上。在病床區外距離只有幾英呎遠的熄了燈的船員起居區裡,船員們或發牢騷,或低聲談話,或放屁,或笑鬧。他聽見狄葛先生咆哮著對他的助手發號施令,這位廚師還要繼續烤他的比斯吉直到深夜。湯馬士·布蘭吉也聽見海冰擠壓皇家海軍驚恐號發出的呻吟聲與巨吼聲,他要讓這些聲音,和他早就成為聖人的母親所哼的催眠曲一樣,送他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