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第三中尉約翰·厄文想知道沉默是如何上下船卻不被人發現。今天晚上,距他第一次發現這愛斯基摩女人的棲身處剛好一個月,他要解開這個謎,即使他必須付上腳趾與手指凍壞的代價。
厄文發現她之後的隔天就向船長報告:愛斯基摩女人已經把她的窩搬到底艙前方的錨纜收置間。他並沒有提到她似乎是在那裡吃鮮肉的事,主要是因為,在驚訝地瞪視火焰照亮小房間的那一秒中,他對自己看到的東西並不是很有把握。他也沒向船長呈報副船縫填塞匠希吉和水兵門森兩人在底艙幹的看來是雞姦的勾當。厄文知道他背離了他做為皇家海軍探索團一員的專業職責,沒讓他的船長知道這件驚人且重要的事,但是……
但是怎麼樣?約翰·厄文唯一想到為這嚴重違紀行為脫罪的理由是:皇家海軍驚恐號上的鼠輩已經夠多了。
但是,沉默女士能神奇地在船上來無影去無蹤,在迷信的船員眼中,正是女巫身份的最終證據,但在克羅茲船長和其他軍官看來卻只是神話,不值得注意。但是對年輕的厄文來說,比副船縫填塞匠和船上那白痴是否能在發臭陰暗的底艙中讓彼此滿足要重要得多。
而且那暗處散發著惡臭,厄文想。他躲在船首錨纜間附近的柱子後面,蹲伏在露出雪泥表面的板條箱上守候已經三小時了。這冰冷、黑暗的底艙,臭味一天比一天糟。
至少現在,在錨纜間外面的矮平台上已經沒有裝著剩餘食物的盤子、一杯杯的蘭姆酒或一些異教避邪物了。就在布蘭吉先生奇蹟式地從冰原上那東西手中逃脫後不久,有個軍官就把船員們先前的作為告訴克羅茲。船長聽了火冒三丈,並且威脅說,下一個愚蠢、迷信、糊塗、不像基督徒地把食物或加水稀釋過的蘭姆酒留給原住民女人吃喝的人,將永遠不再有蘭姆酒可以喝。她是個異教的小孩,雖然有機會看到沉默女士光著身子或是聽醫生們談論她的水手,都知道她不是小孩,並且小聲地把事情轉述給其他人聽。
克羅茲也非常清楚表明他的立場,決不容許有人配戴白熊避邪物。他在前一天的禮拜中宣佈,實際上只宣讀了一段船上法規。雖然許多船員還很想再聽他讀《利維坦書》,只要他在哪個倒霉的船員身上看到任何一根熊牙、熊爪、熊尾、新刺青或其他避邪物,他就會叫他多站一班大夜班或者做兩次廁所便盆清理工作。突然間,異教神物的迷信在驚恐號上消失了,雖然厄文中尉聽他在幽冥號上的朋友說,在那裡還相當流行。
厄文有好幾次想跟蹤這個愛斯基摩人,探查出她夜裡在船上的鬼祟行跡,但是在不願意讓她知道他在跟蹤她的情況下,他跟丟了。今天晚上他知道沉默女士還在她的小密室裡。三個小時前,船員們吃過晚餐,而她也安靜地(幾乎沒人看到地)從狄葛先生那裡領到她配額的「可憐的約翰」:鱈魚、一塊比斯吉及一杯水。她帶著食物下到底艙時,他跟著從主梯爬下來。厄文派一個人守在前艙口,就在大火爐前方,還叫另一個好奇的水手看好主梯道。他的安排是,兩個守衛每四小時交換一次。現在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如果愛斯基摩女人今天晚上爬上這兩座梯子其一,厄文就知道她到哪裡去了,也知道她去的時間。
但是已經過三個小時了,錨纜間的門還是緊閉著。在底艙船首唯一的照明是從儲藏間矮而寬的門縫滲漏出來的些許光線。這女人在裡面仍然有光源,蠟燭或是沒有屏蔽的火焰。光是這點就足以讓克羅茲船長在一分鐘內從錨纜間把她拉出來,將她送回主艙病床區前面的儲物區裡的小巢穴……或者把她丟到外面的冰上。船長和其他經驗豐富的水手一樣,都非常害怕船上有火,何況他對這愛斯基摩客人沒有好感。
突然,在這不太緊密的門周圍那圈長方形弱光不見了。
她睡了,厄文想。他可以想像她光著身子,就像他之前看到那樣,在房間裡將毛皮拉起來蓋住身體。厄文也能想像,隔天一早某個軍官會來找他,然後發現他的軀體已經沒有氣息,蜷曲著躺在雪泥氾濫的底艙中某個板條箱上。他顯然是個沒有紳士風範的卑鄙小人,在偷窺船上唯一的女人時凍死。這肯定不是讓約翰·厄文中尉可憐的父母會覺得欣慰的英勇捐軀報告。
就在這時,一陣真正冰冷的空氣吹進原本已經冰凍的底艙,好像有個不懷好意的惡靈在黑暗中從他身旁拂過。有那麼一會兒,厄文感覺頸後的寒毛全豎立起來,但是,一個簡單的想法接著冒出來:這是一陣氣流,好像有人打開門或窗戶。
他知道沉默女士是怎樣神奇地進出驚恐號了。
厄文點亮提燈,從板條箱上跳下來,踩過不斷濺起的雪泥去拉錨纜收置間的門。門從裡面固定住了。厄文知道船首錨纜收置間裡面沒有鎖,外面也沒有裝鎖,因為沒人有任何理由去偷錨纜。顯然,這個原住民女人自己找到固定門的方法。
厄文早就準備好了。他右手帶著一根三十英吋長的撬桿,他知道將來得向利鐸中尉,甚至向克羅茲船長解釋他造成的損壞。他把桿子較窄的那一端塞進三英呎高的門縫裡,然後使勁撬。門發出嘎吱聲與呻吟聲,卻只打開了一兩英吋。厄文用一隻手讓撬桿維持在原處,把另一隻手伸到油布外衣、大外套、內層外套及背心下面,從腰帶上拔出船刀。
沉默女士用某種方法把釘子釘到錨纜間兩扇門的背面,然後用有彈性的生皮革材料——腸?肌腱?——反覆纏繞釘子,直到兩扇門像被白色蜘蛛網固定住。厄文這下子不可能進到裡面而不留下痕跡了,撬桿痕是一例,所以他用刀子對著纏繞多次的肌腱猛砍。這件工作可不容易,一股股肌腱比生皮或船上的纜索更經得起利刃切割。
當肌腱終於都掉落後,厄文把發著嘶嘶聲的提燈伸進低矮的空間裡。
在四個星期前就看過的洞窟般住所,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只不過現在除了他的提燈外沒有其他的火。在地板稍微升起的小密室裡,纏繞收起的錨纜被向後推,上端被拉向前來製造出洞穴的樣子。這裡也有她剛剛才用過餐的跡象:地上有個驚恐號的白鑞盤,上面剩一些「可憐的約翰」的碎屑;一個白鑞的甜烈酒馬克杯以及看起來像是沉默女士用被丟棄的帆布條縫製成的收納袋。小房間的地板上還有一盞船上的小油燈,裡面的油只夠讓船員夜裡到甲板上廁所時使用。厄文脫掉他的連指手套和內層手套去摸油燈時,熱氣管還相當溫暖。
但是沒有沉默女士的蹤跡。
厄文其實可以試著朝不同方向拉扯、扭動沉重的錨纜,看看後面還有什麼東西,但是根據他的經驗,這個三角形的錨纜收置間剩下的空間裡一定還是密實堆放著船錨纜索。他們啟航已經有兩年半了,纜索還是帶著泰晤士河的臭味。
但是沉默女士已經不見了。她不可能穿過上方的艙板或橫樑,進到上面的船艙,或穿過船身到船外去。所以迷信的船員是對的?她是愛斯基摩女巫嗎?一個女巫師?異教的靈媒?
第三中尉約翰·厄文不相信這些。他注意到剛剛那陣微風已經不在身旁流動了,不過他提燈裡的火焰還是隨著微弱的氣流在舞動。
厄文伸直手臂移動提燈。在這擁擠、狹窄的錨纜收置間裡,這就是僅剩的空間了。然後停在提燈火焰舞動最厲害的地方:船首尖端偏右舷處。
他放下提燈,開始移開錨纜。厄文馬上發現,她安置這許多船錨纜索的方法非常巧妙,看起來像是由不少錨纜盤繞成的一大團東西,下面其實是空心的,上面的錨纜是從另一團拉過來,可以輕易拉開、放進她的空巢穴裡。在假錨纜後面的,是船身寬而彎曲的肋條。
再一次,她很小心地做了最佳選擇。探險隊啟航幾個月前,驚恐號為了從事冰上任務而重新裝修時,錨纜間的上方與下方就架設了不少由木頭或鐵製樑柱構成的複雜網狀結構。在船首附近就有鐵製的直梁、橡木的橫樑、三倍厚度的支柱、鐵製的三角支架,巨大的橡木斜梁前後交織,有些甚至和船身的主肋條一樣厚,構成這艘船的現代強化設計,來對抗北極的冰。厄文中尉知道,有個倫敦記者曾經描述說,數以噸計的木製或鐵製強化樑柱以及船身兩側的英格蘭橡木上加貼的非洲橡木、加拿大榆木及更多非洲橡木,足以製造出一塊「大約厚達八英呎的巨大梁木」。
厄文知道,關於船首和船身的評論完全正確。但是在這裡,也就是最後五英呎左右的船身肋條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在錨纜間裡面及其上方),卻只有原先做為船身板的六英吋英格蘭橡木,不像船身兩側其他地方有十英吋厚的夾層實木。這種設計的基本想法是:在離大幅強化的船首不到幾英呎的左舷與右舷區域應該少貼幾層護木,船隻在破冰過程中遭受嚴重擠壓時,才會有它需要的彈性。
的確,船首真的有彈性。船身兩側的五根橫木條,配合上用鐵與橡木強化的船首與艙內區域,創造了世界上其他國家海軍或民間探險隊都無法企及的現代破冰技術奇蹟。驚恐號及幽冥號已經到過地球上其他履冰船不可能存活下來的地方。
這個船首區是個奇蹟,但是現在它已經不再牢固了。
厄文伸出提燈去探測氣流,靠沒戴手套的僵凍手指去感覺,並且用刀去檢查一條三英呎長、一英呎半寬的船肋板鬆動處。他花了幾分鐘才找到風口。就在那裡。彎曲船肋的後端是用兩根長釘固定住,但兩根釘子這時的功能卻像是某種鉸鏈。船肋的前端只是被塞在固定位置,離巨大的船尖與從船頭通到船尾的龍骨只有幾英呎。
厄文用撬桿把船肋撬鬆,讓它掉下來,心想這年輕女人是怎麼光用手指就辦得到。他感覺一陣冷空氣猛灌進來,並且發現自己正穿過船身一個三英呎長、十八英吋寬的洞,注視船外的黑暗。
這是不可能的。年輕的中尉知道,驚恐號的船首從船尖向後的二十英呎內都特別安裝了一英吋厚的鍛造、軋制鐵板構成的鐵護甲。即使艙內的梁木掉落,佔了後面長度三分之一的船首區還是有護甲。
現在情況卻並非如此。寒風就從被拆掉的橫木後面的冰黑洞穴吹進來。因為驚恐號船尾下面的冰向上堆高,使船不斷向前傾,船首已經被壓迫到海冰下面。
厄文中尉的心跳劇烈。如果明天出現奇蹟,驚恐號可以重新浮在水面上的話,船會馬上沉到海裡去。
有可能是沉默女士幹的嗎?這想法比起迷信她能神奇隨意地出現消失,更令厄文中尉膽顫心驚。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竟可以把船身的鐵板撕掉,把要用造船廠設備才能弄彎並用長釘固定的沉重船首肋條拆下,並且準確地知道要在哪裡拆,才不會引起船上六十個對這艘船比對母親面容更熟悉的船員注意?
厄文雙膝跪在低矮的空間裡,他發現自己張開嘴巴在呼吸,心臟在狂跳。
驚恐號在這兩個夏天與冰的激烈對抗中橫越了巴芬灣、穿過蘭開斯特海峽、一路繞過康華裡島到達畢奇島過冬;次年夏天向南衝過海峽,經過船員們現在稱為富蘭克林的海峽。他只能確信,在次年夏天快到盡頭時,海平面下的一些船首鐵護甲已經脫落。之後船被冰抓住時,厚重的船身肋條才開始向內移位。
不過有沒有可能是冰以外的東西造成橡木船肋脫落?會不會是其他東西,某隻想要進來的東西?
現在這不重要了。沉默女士頂多才離開幾分鐘,而約翰·厄文一心一意想跟蹤她,不只想知道她到外面黑暗中何處,也想知道她是不是自己尋找及獵殺鮮魚或獵物。這裡冰層這麼厚,又冷得可怕,應該是不可能,否則太像奇蹟了。
如果是的話,厄文知道,這事實可能讓所有人得救。厄文中尉和其他人一樣,聽說過葛德納供應的一些罐頭已經腐壞。兩艘船上所有人也都聽過他們的存糧在明年夏天前就會告罄的傳言。
他沒辦法進入洞裡。
厄文用撬桿去撬旁邊的船肋,但是,除了這塊半懸的木條之外,其他的都像岩石一樣堅固。這個十八英吋乘三英呎的船身縫隙是唯一出口。但他太臃腫了。
他脫掉油布外衣、厚重的大外套、保暖巾、帽子及威爾斯假髮,先放進前面的洞裡……雖然他是船上最瘦的幾名軍官之一,他的肩膀及上半身還是太寬。縱使冷得發抖,厄文還是解開背心鈕扣,把裡面的羊毛衣也脫掉,然後一併塞進黑色洞穴裡。
如果他現在沒辦法從船身出去,就要費盡口舌去說明,為什麼他從底艙上來後外面幾層衣服不見了。
他進去了,非常勉強。厄文一面抱怨咒罵,一面擠身進入狹窄的空間裡,連羊毛襯衫的鈕扣也擠掉了。
我現在是在船外,在冰下面,他想。這想法似乎不太真實。
他處在覆蓋住船首與船首斜桅海冰中的一條狹窄洞穴裡。裡面的空間不夠讓他把外套與衣服穿上,所以他將它們向前推。他考慮要回錨纜間拿提燈,但想到幾小時前他在甲板上擔任值班軍官時,天空中還有一輪滿月,於是他選擇帶走鐵撬桿。
冰中洞穴看來至少和船首斜桅一樣長,超過十八英呎,而且很可能是前一個夏天,冰短暫歷經幾次融化、凍結週期時,船首斜桅的長木條前後移位造成的。厄文終於從隧道里冒出頭來時,還多爬了好幾秒才發現自己已經出到船外。細長的船首斜桅、綁在上面的纜索以及冰凍的第二斜桅支桅索構成的簾幕,都還籠罩在他頭上,他發現這不僅擋住看到天空的視線,也擋住船首衛兵的視線,讓守衛看不見他。在船首斜桅之外,驚恐號看起來只是浮現在他上方的一幢巨大黑影,冰原上只出現幾道細弱的燈光,而前方的路則是繼續通往由冰塊與冰塔構成的亂堆中。
厄文發抖得很厲害,他開始將保暖衣一一穿上。他的手顫抖得太厲害,以至於無法扣上羊毛背心的鈕扣,不過那不重要。大外套很難套上,但至少它的鈕扣大多了。等到他穿好油布外衣後,這位年輕中尉已經凍到骨子裡了。
往哪裡去了?
亂冰堆離船首有五十英呎遠,是一片由冰岩與風蝕冰塔構成的森林,沉默有可能朝任何一個方向走。但是從隧道出口處開始,似乎有一條接近直線、比較低矮的路通到船外的冰原。要離開船的話,至少這一條路阻礙最少,隱蔽性也最高。厄文站起身,右手提著撬桿,跟著滑溜溜的冰凹槽向西走去。
要不是聽到不屬於這世界的聲音,他不可能找到她。
他現在已經離船數百碼,在冰迷宮中迷了路。腳下藍色的冰凹槽早就不見了,或者說,已經和許多類似的溝槽混在一起了,雖然滿月與星星將一切照得像白天,卻沒看到有任何東西在動,雪地上也沒有足跡。
接著就是那不屬這世界的哭號聲。
不,他停在路上,全身發抖。他已經因為寒冷而顫抖了好一陣子,現在他發抖得更厲害了。他發現,這不是哭號聲,不是人類能發出的哭號聲。這是某個怪異得不得了的樂器……部分是風笛、部分是號角、部分是雙簧管、部分是長笛、部分是人聲,吹奏出沒有旋律的樂音。音量大到他在幾十碼外就可以聽見,不過他幾乎可以確定甲板上的人聽不見,尤其今夜的風出乎尋常是從東南方吹來。所有的音仍然是由單一樂器發出的合成音。厄文從來沒聽過像這樣的聲音。
演奏似乎是突然間開始,節奏就像性愛進行曲愈來愈快,然後全曲嘎然而止,彷彿已達到生理高潮,一點也不像有人正照著樂譜演奏。聲音是從一片冰塔荒原裡傳來的,冰塔旁邊有座高大的冰脊,就在克羅茲堅持在驚恐號與幽冥號間維持通暢的那條兩側有火炬路碑的路北邊不到三十碼遠。今天晚上沒有人在維修路碑,厄文獨自與這片冰海相處。他,以及製造樂曲的人或東西,今夜與冰海為伴。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由巨大冰岩與高聳冰塔構成的藍冰迷宮中,搞不清楚方向時就舉頭觀望明月。這顆黃色的球很像突然出現在星空中、大小達到最大的行星,不像厄文這些年在陸上或海上短暫執行任務時看見的月亮。月亮旁邊的空氣似乎隨著寒氣晃動,彷彿空氣本身也在接近凍結邊緣。上層空氣的冰晶產生了一個很大的雙輪月暈包圍著月亮,兩個圓圈下方被冰脊及旁邊的冰山擋住。在最外層的月暈上,有三個明亮發光的十字架,像極了銀戒指上的鑽石。
在這靠近北極之地,此等現象中尉之前就曾經在冬夜裡看過幾次。冰雪專家布蘭吉解釋說,這只不過是月光在冰晶中折射,就像光在鑽石中折射。不過當那古怪樂器再次鳴響與呻吟,現在在冰後面不到幾碼處,節奏一直加速到近乎狂喜的地步,然後突然停止,這讓置身在散發藍光冰原上的厄文,多了幾分宗教上的敬畏與驚奇。
厄文試著想像是沉默女士在吹奏目前還沒人見過的愛斯基摩樂器,比方說用馴鹿角製作的類似巴伐利亞號角的樂器。不過他馬上就否定了這個荒謬的想法。首先,她和已死的同伴來時並沒帶樂器。其次,厄文有種奇怪的直覺,他認為吹奏這個不知名樂器的人並不是沉默女士。
現在只剩一道矮冰脊隔在厄文和傳出音樂的冰塔間,厄文爬過最後這道冰脊,繼續用四腳向前爬行,以免有深刻痕的靴子踩在硬冰或軟雪上發出的碾碎聲被人聽見。
那鳴聲似乎就在下一個發藍光的冰塔後面,這冰塔被風吹蝕得很像一面厚旗。鳴聲又開始響起,很快就發展成厄文到目前為止聽到最響亮、最驟急、最深沉、最狂野的聲音。令他驚訝的是,他發現他正在勃起。這樂器深沉、隆隆、簧片振動的聲音是如此……原始……讓他的生殖器被挑動起來,雖然身體還在發抖。
他從冰塔旁邊窺視。
沉默女士就在一片平滑的藍冰上,離他約二十英呎,冰塔與大塊的冰環繞著這區域,讓厄文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置身在史前巨石群中。帶著冰晶月暈並與星光交錯的月光從上面灑射下來。連影子都是藍色的。
她全身赤裸,跪在她的外衣毛皮上。背部四分之三側對著厄文,他看到她右胸的曲線,也看到明亮月光照亮她長又直的黑髮,在她背部結實的肉上灑上銀白色亮光。厄文心跳得非常厲害,他很怕她會聽到他的心跳聲。
沉默女士並不是單獨一人。就在這空地另一面,愛斯基摩女人所在處再過去一點,有個東西填塞在兩塊巨大的特魯伊特冰石間的陰暗處。
厄文知道它就是冰原上那隻東西。白熊或白惡魔,就和他們在一起,幾乎就浮現在這年輕女人的正上方。中尉的眼睛張得老大,還是很難看出它的形狀:藍白冰上的藍白毛皮、壯實冰脊與雪脊下方的壯實肌肉、一雙不能全然與那東西背後漆黑區分開的漆黑眼睛。
他看到異常長的熊頸上有個三角形頭顱,正像蛇一樣在跪著的女人上方六英呎處及後方搖擺、晃動。厄文試著去估計頭顱大小,為將來獵殺行動作參考,但他無法判斷帶著兩顆漆黑眼睛的三角形頭的準確形狀與大小,因為它不斷做著奇怪的動作。
但這只東西此時正出現在女孩上方,它的頭幾乎就在她上面。
厄文知道他應該大叫,戴著手套的手拿著撬桿衝向前去。除了已經收進刀鞘裡的船刀外,他沒帶任何武器。他試著去救這女人,但是他的肌肉無法聽從命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懷混雜著性興奮的恐懼繼續看下去。
沉默女士伸出她的手臂,手掌朝上,好像天主教的神父在誦讀彌撒文,並期待著聖餐神蹟。厄文有個在愛爾蘭的表哥是天主教徒,有次去拜訪他,跟他去參加了天主教的禮拜儀式。那種怪異神奇的儀式正在這裡的藍色月光下上演。沒有舌頭的沉默女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她手臂張得很開,眼睛閉著,頭向後仰——厄文又向前爬了一段,現在可以看見她的臉——她的嘴巴張得很開,彷彿一個祈願者正等著領用聖餐。
那隻生物的脖子向前及向下猛衝,和眼鏡蛇的攻擊一樣快速,而且那東西的上下顎大開,似乎要在沉默女士下半部的臉上咬合,吃掉她半顆頭。
厄文幾乎要叫出聲來。儀式在這一刻的沉重以及促使他變得無能的恐懼,讓他保持默不作聲。
那隻東西並沒吃掉她。厄文發現,自己正注視著那怪獸藍白色的頭,那頭至少比女人的頭大三倍。它把巨大的上下顎合起來,並沒有緊咬住,反倒是剛好與她張開的嘴以及向上抬高的顎接合。她的手臂還是向著夜晚伸開,幾乎像是已經準備好要去擁抱那一大團正環抱著她的皮毛與肌肉。
這時,音樂開始了。
厄文看到兩個頭在晃動,那隻生物的頭及愛斯基摩人的頭,但是半分鐘後他才發現,那縱慾的低鳴及煽情的風笛音是……那女人發出的。
那隻怪獸似的傢伙的體型看起來就和它身旁的巨大冰塊一樣大,它正在把氣吹到她嘴裡,利用她的聲帶髮出聲音,彷彿她的喉嚨是靠簧片發音的樂器。顫音、低音及低音共鳴愈來愈大聲、快速、緊急。他看到沉默女士把頭抬起來,將脖子彎向一側,而在她上方那蛇頸、三角頭、像熊的生物把頭彎下來,脖子彎向另一側,就像一對想要好好來場激情熱吻的戀人,想儘可能把舌頭深深伸入對方嘴裡,同時也尋找最佳及吻得最深的接吻角度。
音樂的湧出愈來愈快。厄文很確定船上的人現在都聽到這節奏了,船員們一定都在經歷強烈且持續不斷的勃起,就像他此刻正遭受的煎熬。接著突然間,沒有任何警告,音樂隨著這次狂野做愛的高潮突然來到嘎然停止。
那東西的頭向上及向後退了回去,那條白脖子搖動了一下,然後盤繞起來。
沉默女士的手臂下垂到她赤裸軀體的兩側,彷彿已經精疲力盡或過於激動,再也沒辦法伸到空中。她的頭向前無力地垂在被月光照成銀白色的雙乳上方。
現在它會把她吃掉,厄文想,他把親眼目睹帶給他的層層麻木與不信任拋掉。它現在要把它撕裂,然後吃了她。
它並沒有。有那麼一會兒,那團搖晃的白色東西快速地用四條腿跑開,穿過由冰柱構成的藍色巨石群,後來它回來了,把頭彎到沉默女士面前,將某件東西丟在她前方的冰上。厄文聽到某個有機組織撞到冰上的聲音,那撞擊聲他很熟悉,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厄文無法理解他所見所聞。
那隻白色東西再次緩步走開,厄文可以感覺到它巨大的腳踩在堅硬海冰上的衝擊力。一分鐘內它回來了,把另一樣東西放在愛斯基摩女孩面前。接著第三次。
然後,它不見了……重新與黑暗合為一體。年輕女人獨自跪在冰空地上,只剩擺在她面前的一小堆暗色東西。
她保持這姿勢一分鐘。厄文又回想起他表哥那間遠在愛爾蘭的天主教教堂以及在聚會結束後繼續留在座位上禱告的老教友。接著她站了起來,很快把她的光腳伸到毛皮靴裡,穿上褲子及毛皮外套。
厄文中尉發現自己抖得相當厲害,他知道,至少部分原因是寒冷。如果他的身體還有足夠暖度、腳還有足夠力氣讓他活著回到船上,他就太幸運了。他完全不知道那女孩怎能光著身體活著。
沉默很快把那東西丟在她面前的物品拾起來,小心地用她穿著毛皮衣的手臂拿著,就像女人抱著一個或更多個還在吸奶的嬰孩。她似乎打算回船上,直接穿過空地往冰塔巨石群走去,就在他左側十度左右的方位。
突然間她停了下來,戴著連衣帽的頭轉向他。雖然他看不見她的黑眼睛,但他可以感覺到她的目光刺進他的身上。四肢著地的他這才發現,在明亮的月光下,她可以一覽無餘地看見他,因為三英呎之內沒有足以遮蔽的冰塔。為了看得更清楚,他忘記要待在隱蔽處了。
兩個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移動。厄文無法呼吸。他在等她先動,也許是在冰上拍打一下,接著就等冰原上那隻東西很快地從冰中出現。她的保護者,她的報仇者,她的毀滅者。
終於,連衣帽裡的目光轉開了,她繼續向前走,消失在圓圈東南方的兩根冰柱間。
厄文又多等了幾分鐘,身體還在發抖,就像得了瘧疾,接著他掙紮著站起來。他整個身體凍僵了,唯一的知覺來自現在開始消腫的灼熱勃起以及他無法克制的顫抖。但是他並沒有跟在那女孩後面,搖搖晃晃地走回船上,反倒是向前走到她剛剛在月光下跪著的地方。
冰上有血跡。在明亮的藍色月光下,那血漬是黑色的。厄文中尉跪下去,脫掉他的連指手套和內層手套,用手指沾了一些散在冰上的血漬,然後嘗了一口。是血,但他不覺得那是人類的血。
那東西帶給她一些生的、溫熱的、剛剛獵殺的肉。某種肉。厄文覺得那血嘗起來有銅的味道,和他或其他人的血的味道一樣,但是他猜想,任何剛被宰殺的動物的血應該也帶有相同的銅味。但那是什麼動物,是從哪裡來?富蘭克林探險隊的船員已經一年多沒看見陸上動物了。
血在幾分鐘內就結凍了。那隻東西是不久前才殺死送給沉默女士的,甚至是厄文還在冰原迷宮蹣跚尋找她時下手的。
他向後退,離開月光下雪地上的黑血漬,看起來就像他剛剛目睹了一個無辜受害者被殺,供人在異教的石頭祭壇上獻祭,現在正心虛地要從現場退開。厄文集中注意力讓自己能正常呼吸——空氣好像要撕裂他的肺——接著請求他那雙凍僵的腳及麻木的心臟將他送回船上。
他不會再從那條冰隧道與鬆開的木條進到錨纜間。他會在進入霰彈槍射擊範圍前就向右舷守衛大叫,然後像人一樣走上冰坡道。在見到船長之前他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他會告訴船長這件事嗎?
厄文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冰原上那隻東西會不會讓他回到船上,它應該還在附近。他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足夠的身體暖度與力氣走這麼長的路。
他只知道他不再是原先的他了。
厄文轉身向東南方,重新進入那片冰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