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希吉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八日

  希吉決定了,那個高瘦的厄文中尉必須死,而且今天就是下手的好時機。

  除了一個月前厄文選了個不好的時機下底艙之外,矮小的副船縫填塞匠對這天真、年輕的公子哥兒並無不滿。不過,那件事就足以讓希吉對他的態度大轉彎。

  勤務與守衛輪班表一直讓希吉無法執行計畫。有兩次厄文擔任甲板上的值班軍官,他恰好輪值擔任守衛,但是那兩次馬格納·門森卻剛好都沒被安排在甲板工作。希吉可以計畫好時間及方法,但是他需要馬格納來執行。並不是哥尼流·希吉害怕殺人,早在還沒有大到可以自己花錢上妓院之前,他就曾經割斷別人的喉嚨。不是的,真正的原因是,這次謀殺的手段與方法,只有探險隊裡那個白痴門徒與雞姦夥伴馬格納·門森做得來。

  現在,所有條件都齊備了。工作隊在星期五早上開工——在外面像午夜一般黑暗時,說「早上」並沒多大意義——三十幾個人在冰上修理與維護驚恐號與幽冥號之間的火炬路碑。理論上有九個帶著毛瑟槍的陸戰隊員在保護工作隊,事實上根本沒什麼效果,工作人員分佈在長達一英里的路上,每個軍官手下只有五個或更少的人。這條黑暗、沿途設有路碑的路,東半邊由驚恐號的三位軍官負責——利鐸中尉、哈吉森中尉和厄文中尉——希吉則主動協助工作小組的編配,讓自己及門森排入厄文中尉那一組,在最遠的路碑工作。

  大多數時間,陸戰隊員們都看不見人影。照理他們應該隨時準備好,一有緊急狀況就可以馬上跑到現場。但其實他們一心只想儘量靠近火盆,它就擺在距船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處那座最高的冰脊附近,他們想讓身體可以靠鐵製火盆發出的熊熊火焰保持溫暖。約翰·貝慈及比爾·辛克烈今天早上也在厄文的小組裡,不過這兩個人是好朋友,而且很懶,經常刻意待在這年輕軍官的視線外,這樣子,他們要怎麼偷懶都可以。

  這和夜一樣黑的白天,不像最近幾天那麼冷,也許只是零下四十五度,而且幾乎沒有風,也沒有月光或北極光。不過,星星在早晨的天空中抖動,釋放出足夠的亮光,讓離開提燈或火把照射範圍的人還看得見路走回來。冰原上那隻東西還藏身在黑暗中,所以沒人敢走得太遠,然而要找到正確大小的冰片與冰塊並將它們堆壘起來,以便修理及維護高達五英呎的路碑冰堆,船員們還是得在提燈光的範圍裡進進出出。

  厄文正在檢查兩個路碑的維修進度,經常也順便幫隊員們出一點力。希吉只需要等貝慈及辛克烈順著路的轉彎處消失在幾塊大冰石後面,而厄文中尉的警覺性也降低時,就可以動手。

  副船縫填塞匠也許使用過一百件鐵或鋼製的船上工具——皇家海軍的船艦可說是裝了各式謀殺武器的寶庫,有些工具的運用還相當巧妙——但是他寧願馬格納直接趁那金髮時髦的軍官沒防備的時候,把他拉到離路二十碼左右的冰上弄斷他的脖子,等他真的死了之後,把這位公子哥兒的部分衣服脫掉,打斷他的肋骨,朝他兩頰紅潤、表情愉快的臉與牙齒踢幾下,弄斷他一隻手臂和兩條腿(或是一條腿及兩隻手臂),然後把屍體留在冰上讓人發現。希吉已經選好殺戮的地點,在一個冰塔林立、冰上也沒有任何積雪讓門森留下靴印的地方。他警告過馬格納,不能讓自己身上沾到中尉的血,也不要留下任何他曾與厄文一起在那裡的痕跡,最重要的是,不要花時間去掠取死者身上的東西。

  冰原上那隻東西幾乎用過各種想像得到的方法來殺死船上人員,只要可憐的厄文中尉死狀極慘,兩艘船上不會有任何人多加懷疑。約翰·厄文中尉只會成為一具屍體,用帆布包裹起來、放在驚恐號死人房裡。

  馬格納·門森不是天生的殺手,他只是個天生的白痴,不過他曾經為他那位副船縫填塞匠主人殺過人。哥尼流懷疑,馬格納連為什麼中尉得被置於死地也不會問,那只是主人下的命令,他必須遵行。讓希吉有點訝異的是,那個大塊頭竟然會趁厄文中尉離得較遠、聽不見他們對話時,把他拉到一旁,急促地低聲問:「他的鬼魂不會來纏我吧!會嗎,哥尼流?」

  希吉在他高大夥伴的背上輕拍幾下。「當然不會,馬格納。我總不會叫你去做一件會讓鬼魂來糾纏的事吧,我會嗎,親愛的?」

  「不會,不會。」門森咕噥著,一面搖頭表示贊同。他的亂髮及鬍鬚似乎要從羊毛保暖巾及威爾斯假髮下面蹦出來。他粗大的眉毛皺了起來。「但是他的鬼魂為什麼不會來纏我,哥尼流?我跟他無冤無仇,卻殺了他?」

  希吉很快地想了一下。貝慈和辛克烈正朝更遠處走去,在那裡,從幽冥號來的工作隊正沿著經常刮著風、長二十碼左右的路段立起一道雪牆。先前不少人都因為週遭一片雪白而在那裡迷路,兩位船長認為,立起雪牆可以讓信差們容易找到接下來的路碑。厄文這時就是到那邊去確認貝慈和辛克烈的工作,接著他會回到緊臨著空曠區的最後一個路碑,希吉和馬格納兩人正單獨在那裡工作。

  「為什麼中尉的鬼魂不會來纏你?這就是原因,馬格納!」他再次低聲跟佝僂著背的巨人說。「你在生氣的時候殺了一個人,這會成為那個人的鬼魂回來找你報復的原因,因為它怨恨你對它做的事。但是現在,厄文先生的鬼魂知道你和他無冤無仇,馬格納,所以它沒有理由要回來找你。」

  門森點頭,但似乎沒有完全被說服。

  「而且,」希吉說,「鬼魂現在也找不到他奶奶的回船上的路,它找得到嗎?每個人都知道,當有人死在這裡,離船上又那麼遠,他的鬼魂會直接升天。它沒辦法在冰脊、冰山之類當中認出路來。鬼魂並不是這裡最聰明的傢伙啊,馬格納。相信我說的話,親愛的。」

  大個兒聽了心情好轉起來。希吉藉著火把的光,看到厄文走了回來。風開始颳起,火把的火焰舞動得很厲害。如果有風的話,那就更完美了,希吉想。這樣一來,即使馬格納或厄文發出聲音,也不會有人聽到。

  「哥尼流,」門森低聲說。他看起來又開始擔心了。「如果我死在這裡,是不是表示我的鬼魂也沒辦法找到回船的路?我不希望待在這冰冷的地方,離你們那麼遠。」

  副船縫填塞匠輕拍巨人像堵牆似罩著油布外衣的背。「你不會死在這裡,親愛的。我以泥水匠及基督徒的身份鄭重向你保證。現在不要再作聲,做好準備。當我脫掉帽子並且搔頭時,你就從厄文背後抓住他,然後把他拉到我指給你看的地方。記得,不要在你後面留下靴印,身上也不要沾上任何血。」

  「我不會的,哥尼流。」

  「真是我的好愛人。」

  中尉從黑暗中走近。他進入路碑附近冰上提燈發出的光圈裡。「這個冰堆快維修好了嗎,希吉先生?」

  「是的,長官。把最後這幾塊放上去就完成了,中尉,就和梅菲爾的街燈柱一樣堅固。」

  厄文點了點頭。他似乎覺得和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有些不自在,雖然希吉用他最友善的聲音,和顏悅色地在說話。你媽的,副船縫填塞匠繼續露出他缺了幾齒的微笑,卻在心裡叫罵。你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了,你這金髮、紅蘋果臉的雜種。五分鐘後,你就會成為掛在底艙裡的一塊凍牛肉。糟的是最近那些老鼠非常飢餓,連一個他媽的中尉也會吃。不過我也沒法子救你。

  「很好。」厄文說,「你和門森完成工作後,麻煩去幫辛克烈先生與貝慈先生整理那道牆。我現在要回去請下士黑吉斯帶著他的毛瑟槍到這裡來。」

  「是的,長官。」希吉說。他瞄到馬格納的眼睛。他們得在厄文循著那條隱約可見、有微弱火炬光與提燈光的路走回去之前就攔截下他。他把黑吉斯或另一個陸戰隊員帶過來,只會壞了好事。

  厄文朝東方走去,卻在光圈邊緣停下腳步,顯然要等著看希吉把最後兩塊冰塊妥善地放在重新搭好的路碑上。希吉彎下腰舉起那塊方形冰塊,他朝馬格納點了點頭。他的夥伴已經在中尉後面站好位置了。

  突然,西邊黑暗裡傳來一陣大叫。一個人在尖叫,更多人也跟著大叫起來。

  馬格納一雙大手正伸在中尉的脖子後方,這個大塊頭已經脫掉他的連指手套,以便將人抓得更牢。在提燈光中,他兩隻內襯手套的黑影就浮現在厄文蒼白的臉後方。

  更多叫喊聲。一把毛瑟槍開火了。

  「馬格納,不要!」哥尼流·希吉大叫,但他的夥伴已經準備好要折斷厄文的脖子了,即使現在起了一場混亂。

  門森退回黑暗中。朝向西邊叫喊聲跑了三步的厄文,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三個人從驚恐號方向沿著冰路跑來,其中一個是黑吉斯。這位圓滾滾的陸戰隊士官一面跑一面喘氣,他把毛瑟槍拿在他鼓起的大肚子前方。

  「跟我來!」厄文說,然後領著他們朝喊叫的方向跑去。中尉沒帶任何武器,但是他一把抓起提燈。他們六個人穿越海冰,從冰塔林立的區域跑出來,進到先前幾個人裁切冰塊、有星光照耀的空曠區域。希吉認出辛克烈和貝慈那兩頂眼熟的威爾斯假髮,也認出那三個先到達的幽冥號船員,其中有一個是幽冥號上跟他職務相同的副船縫填塞匠法蘭西斯·丹恩。他看到發射毛瑟槍的人是二兵比爾·皮金登。約翰爵士在六月被殺的時候,這個人也在獵熊隱匿棚裡,在當時那陣混亂中,他還被另一個陸戰隊夥伴開槍射傷肩膀。現在皮金登正在重新裝填子彈,然後將長毛瑟槍瞄準倒塌雪牆背後的漆黑。

  「發生什麼事?」厄文問這些船員。

  貝慈把狀況告訴他。他、辛克烈還有幽冥號的丹恩、亞伯拉罕·席立與約瑟法·古雷特,在幽冥號大副羅伯·歐莫·沙金的指揮下要把雪牆堆起來。但突然之間,就在提燈光及火炬光照亮的圓圈範圍之外,大冰塊中的一塊好像突然活了過來。

  「它用它的頭把沙金先生舉到十英呎高的空中。」貝慈的聲音在顫抖。

  「這就是上帝的真理。」副船縫填塞匠法蘭西斯·丹恩說,「一分鐘前他還站在我們中間,下一分鐘他就飛到空中,我們唯一看得到的是他的靴底。然後就是那種怪聲……壓碎聲……」丹恩的話停下來,但他還是繼續沉重地呼吸,直到他蒼白的臉幾乎消失在一團冰晶的光暈中。

  「我正要到火炬那裡,然後我看到沙金先生就……消失了。」二兵皮金登說,他手顫抖著將毛瑟槍放下。「那隻東西回到冰塔區的時候,我朝它開了一槍,我覺得我射中它了。」

  「你很可能會誤射到羅伯·沙金。」哥尼流·希吉說,「搞不好你開槍的時候他還活著。」

  皮金登狠狠地瞪了驚恐號的副船縫填塞匠一眼。

  「沙金先生當時已經死了。」丹恩說,完全沒注意到陸戰隊士兵與希吉在交換眼色。「他曾經尖叫一聲,接著那東西像捏碎胡桃那樣壓碎他的頭顱。我看到了。我也聽到了。」

  其他人也接著跑過來,包括克羅茲船長,還有費茲堅船長,即使是穿著層層厚重禦寒衣及大外套,費茲堅看起來還是很虛弱。丹恩、貝慈和其他人都衝過去解釋他們看到的事。

  跑到混亂中去探查狀況的下士黑吉斯和另外兩個陸戰隊士兵,已經從黑暗中回來了。他們說沒看到沙金先生的人影,只有一條儘是血跡與衣服碎片的路徑延伸到雜亂的冰原裡,朝那座最大的冰山走去。

  「它希望我們跟著它走。」貝慈喃喃地說,「它會在那裡等我們。」

  克羅茲露出牙齒,表情介於狂笑及咆哮之間。「那我們就不要讓它失望。」他說,「這是再去追那隻東西的最佳時機。我們的人已經到外面了,也有足夠多的提燈,陸戰隊還可以帶更多毛瑟槍與霰彈槍過來,而且這裡的路跡還是全新的。」

  「實在是太新了。」中士黑吉斯喃喃地說。

  克羅茲吼叫著發出命令。幾個人回到兩艘船上拿武器,另一些人則以原本帶著武器的陸戰隊隊員為基本班底,編成幾個獵捕小隊。他們也把原本擺在工地上的火炬與提燈拿來,分配給各個獵捕小隊。也有人被派去把史坦利醫生和麥當諾醫生找來,羅伯·歐莫·沙金需要治療的幾率不大,但接著會有其他人受傷,這個機率就挺大的。

  希吉拿到毛瑟槍後,曾經考慮在黑暗中「誤射」厄文的可行性,但是這位年輕軍官似乎已經對門森與副船縫填塞匠有所提防。在克羅茲把希吉與門森分派到另一隊之前,希吉就已經注意到,這位時髦大少用懷疑的眼光看了馬格納好幾眼。他知道,不論厄文是在槍響與尖叫聲第一次傳出之前就看到馬格納在他背後高舉著雙手,或者這軍官只是覺得事有蹊蹺,下次要想再埋伏起來殺害他已經不會容易了。

  但是他們還是會繼續計畫殺他。希吉害怕約翰·厄文的疑心最終會讓他去向船長報告他在底艙看到的事,副船縫填塞匠無法接受。令他無法忍受的並不是雞姦者必須接受的懲罰,現在已經很少有船員因為這件事而被吊死,或者在艦隊中的每艘船上被鞭打,而是那種恥辱。副船縫填塞匠哥尼流·希吉怎麼可以只是一個白痴的肛交對象。

  他會等到厄文再次鬆懈警戒,必要的話親自動手。即使船上的船醫們發現厄文是被謀殺的也沒關係。在這次探險中,事情已經發展到超乎大家掌控了。厄文只會是另一具等雪融後再來處理的屍體。

  最後,沙金先生的身體沒被找到。那條帶有血跡及衣服碎片的小路,在還沒到冰山時就消失了。出去找他的人沒丟命,有幾個人因為寒冷而失去了腳趾,每個人都在發抖且凍傷了。晚餐時間被拖延了一小時之後,他們停止了獵捕行動。那天下午希吉沒再看到厄文中尉。

  他們再次艱苦地走回驚恐號,馬格納·門森在路上的表現讓希吉嚇了一跳。風已經開始在他們背後呼嘯,陸戰隊士兵們拿著步槍與毛瑟槍,無精打采地走著。

  希吉發現走在他身旁的白痴巨人在哭泣。眼淚很快凍結在他留鬍子的臉頰上。

  「怎麼了,你?」希吉問。

  「很可悲,就這樣而已,哥尼流。」

  「什麼事可悲?」

  「可憐的沙金先生。」

  希吉瞪了他的夥伴一眼。「我不知道你對那些軍官們還有感情,馬格納。」

  「我才沒有,哥尼流。即使他們被詛咒,全都死光光,我一點也不在乎。但是沙金先生卻是死在外面的冰原上。」

  「所以呢?」

  「他的鬼魂會找不到回船上的路。克羅茲傳話說,在完成搜尋任務後,我們今天晚上都可以多喝一份蘭姆酒。讓我傷心的是他的鬼魂不能和我們一起喝酒,只是這樣而已。沙金一直愛喝蘭姆酒,哥尼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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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fair,倫敦上流住宅區,倫敦社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