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聖誕前夕及聖誕節,低調到幾乎感覺不到節慶氣氛,但是新年前一夜的第二次威尼斯嘉年華很快就可以彌補缺憾。
聖誕節前幾天,一連四天猛烈的暴風雪將船員們困在船上,風雪大到守衛值班時間縮短到一小時。聖誕節前夕及神聖的聖誕節日當天,船員們只能在昏暗的主艙中活動。狄葛先生預備了特別的晚餐,煞費苦心地用五六種烹調方式來煮不是罐頭的醃豬肉,並且搭配從鹽水桶拿出來、用水去鹽後再用砂鍋烹煮的兔肉。此外,廚師依照補給士坎利、羅德斯及大衛·麥當諾的建議,並在培第醫生與亞歷山大·麥當諾船醫的嚴格監督下,也從保存較好的葛德納罐頭中選了一些當晚餐,包括烏龜湯、法拉門達牛肉、松露雉雞及小牛舌。至於兩天晚上的點心,狄葛先生的廚房助手們把剩下的乳酪切塊,刮掉最糟的發黴部分,而克羅茲船長也貢獻了儲放在烈酒房最後五瓶為特殊場合保留的白蘭地。
船上的氣氛相當陰鬱。在船尾冰冷會議室裡的軍官以及在船首稍微溫暖些的起居區裡的船員,都試著唱歌來熱鬧一下。雖然是聖誕節,底艙的煤斗裡已經沒有足夠的煤提供額外暖氣了。歌唱了幾回,歌聲就停了。燈油要省著用,所以主艙的氣氛就和由幾根火舌閃動的蠟燭照亮的威爾斯礦坑一樣。木材及橫樑上結了一層冰,船員們的毯子與羊毛衣都是濕的。老鼠四處亂竄。
白蘭地讓氣氛活躍了些,但還不足以驅走實際的昏暗與情緒上的昏暗。克羅茲來到船首區和船員們聊天,有些人還送他聖誕禮物:一小包私藏的菸草、一隻奔跑的白熊雕像,那誇張的卡通熊臉上帶著害怕的表情(送這禮物的人純粹是鬧著玩的,而且他很可能有點提心吊膽,怕這讓人望之生畏的船長會以迷信神物的罪名處罰他),還有一件修補過的紅色毛質襯衣,原主人應該是某人剛過世的朋友,陸戰隊下士羅伯·哈普魁送了一整組精雕細琢的西洋棋組,他是探險隊中最安靜、最不愛出風頭的人。在六月那東西攻擊約翰爵士隱匿棚的事件中,羅伯因為八根肋骨斷裂、一根鎖骨骨折、一隻手臂脫臼而被升成下士。克羅茲向每個人道謝後,回到軍官用餐房。那裡的氣氛比先前活絡,這要歸功於第一中尉利鐸出人意料地捐出他藏了快三年的兩瓶威士忌。
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上,風雪停了。雪積得比船首高出十二英呎,也比右舷前段的護欄高六英呎。船員們將船從雪裡挖出,也把兩艘船之間設有冰路碑的路挖出來,接著開始忙著籌備號稱「第二次大威尼斯嘉年華」的活動。克羅茲猜測,第一次嘉年華就是一八二四年他還是准尉時,在裴瑞失敗的極地之旅中參加過的盛會。
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像半夜一樣黑的早晨,克羅茲和第一中尉愛德華·利鐸把監督鏟雪隊與路面維護隊的事交給哈吉森、宏比與厄文負責後,便穿過積雪走過一段漫長的路到幽冥號去。克羅茲有點訝異,費茲堅一直消瘦下去,他的背心及長褲突然大了好幾號,雖然侍從已經幫他改小了好幾次。更令他吃驚的是,在他們的對談中,幽冥號的指揮官大多時間都沒在專心聽他說話。費茲堅似乎一直心不在焉,好像表面上在跟人講話,實際上在聆聽隔壁房間播放的音樂。
「你的船員們正在外面的冰上替船帆染色。」克羅茲說,「我看到他們準備了好幾大缸綠色、藍色甚至黑色的染料。那些都是很好的備用帆布。你沒任何意見嗎,詹姆士?」
費茲堅冷淡地笑了一下。「你真的覺得我們還會用到那些帆布嗎,法蘭西斯?」
「我希望基督讓我們有再使用它們的機會。」克羅茲有點焦躁地說。
另外那位船長卻還是保持著幾乎要令克羅茲抓狂的淡淡微笑。
「你應該看看我們的底艙,法蘭西斯。在聖誕節前那星期我們剛做了一次檢查,在那之後,它還是持續出狀況,甚至毀損得更嚴重。在沒結凍的海裡,幽冥號撐不到一小時就會沉沒。它的舵已經壞了,而且這支舵是我們的備用舵了。」
「舵可以重新打造。」克羅茲說,克制住想咬牙切齒、握起拳頭的衝動。「木匠可以把彈開的木條固定住。我正在想一個計畫,我打算在兩艘船四周挖個冰坑,在春天雪融之前,在冰裡弄出大約八英呎深的旱地修船區,我們就可以維修船身外部。」
「春天雪融。」費茲堅重複他的話,微笑幾乎帶著優越感。
克羅茲決定改變話題。「船員們大費周章在預備威尼斯嘉年華,你不會擔心嗎?」
費茲堅聳聳肩,不在乎他的紳士形象。「我為什麼要擔心?我不知道你們船上的情況,法蘭西斯,但是幽冥號上的聖誕節可說是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船員們需要活動來振作士氣。」
克羅茲對「聖誕節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這點沒什麼可辯駁。「但是,在完全黑暗的日子裡,在冰上辦一個嘉年華化裝舞會?」他說,「還有多少人會被外面冰原上那隻東西抓走?」
「繼續躲在我們的船裡,會失去多少人?」費茲堅問,依然維持他淺淺的笑及心不在焉的態度。「而且一八二四年侯普納與裴瑞辦的第一次威尼斯嘉年華也沒出問題,你自己也參加過。」
克羅茲搖頭。「當時我們才被凍在冰裡兩個月,」他輕聲說,「而且裴瑞與侯普納都很重視紀律。即使大夥兒舉動輕佻,兩位船長本身又都熱衷戲劇,愛德華·裴瑞卻還是常說:『辦化裝舞會但不放肆』、『享受嘉年華卻不玩過火!』不過在這次探險任務裡,我們的紀律並沒維持得太好,詹姆士。」
費茲堅終於回神了。「克羅茲船長,」他僵硬地說,「你是在責怪我讓幽冥號上的紀律鬆散嗎?」
「不,不,不。」克羅茲說,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責怪這年輕人的意思。「我只是說,這是我們在冰上的第三年,不像裴瑞與侯普納那時只是第三個月。隨著疾病發生與士氣消沉,船上紀律鬆散是難免的。」
「這不更是我們容許船員搞娛樂活動的好理由嗎?」費茲堅問,聲音依然冰冷,原本蒼白的臉頰因為長官的隱約批評而有了血色。
克羅茲嘆了口氣。他知道,現在要取消這場可惡的化裝舞會太遲了。已經有些船員們不服管束了,而幽冥號上最熱衷籌備嘉年華的人,恰好就是最有可能煽動叛變的人。克羅茲知道,船長所能使的伎倆就是不要讓那個時刻到來。說實在的,他真的不知道這次嘉年華是會加速還是延緩叛變發生。
「好吧。」最後他說,「但是船員們還是得知道,他們不可以浪費一塊煤炭、一滴燈油或少許焦木醚或酒精爐的乙醚燃料。」
「他們答應只用火炬。」費茲堅說。
「而且那天也不會給他們額外的酒或食物。」克羅茲補上一句,「我們今天才開始實施嚴格縮減的食物配額。我們不會在第五天,就為了一個你我都不完全贊同的化裝嘉年華而改變配額。」
費茲堅點了點頭。「這個星期,維思康提中尉、費爾宏中尉和幾個擅長使用步槍的人會出去打獵,希望能在嘉年華前帶回一些獵物,船員們都明白,如果他們空手回來,當天就只會有平常配額的食物可吃,而且是根據新的縮減標準。」
「就和過去三個月他們每次去打獵回來的情況一樣。」克羅茲喃喃地說,口氣比較友善,「好吧,詹姆士。我要回去了。」他停在費茲堅的小艙房門口。「順便問一下,他們為什麼要把帆布染成綠色、黑色及別的顏色?」
費茲堅有些分心地笑著。「我也不知道,法蘭西斯。」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五早晨,黎明時分寒冷但平靜。當然,其實沒有真正的黎明。驚恐號的晨班守衛記錄零下七十三度的溫度。當時的值班軍官是厄文先生,沒有測量到有風。夜裡飄來一些雲,將整個地平線的天空遮住。天非常黑。
大多數船員看起來都很想在吃過早餐後就趕去參加嘉年華。根據新配額,早餐只有一塊塗了果醬的比斯吉餅和半勺蘇格蘭大麥粥加一點糖,吃起來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但是船上的例行勤務還是要完成,而且克羅茲船長的意思是,船員們要做完當天的工作並且吃過晚餐,才可以自由地參加盛會。不過,他同意當天沒有特別任務的人——磨主艙地板、輪值例行守衛、除索具上的冰、鏟甲板上的雪、修船身、修路碑、參加教育訓練的人,可以先去做化裝舞會最後階段的預備工作。於是有十來個人在吃完早餐後朝黑暗的冰原走去,兩個帶著毛瑟槍的陸戰隊士兵和他們同行。
到了中午,要發放稀釋得更淡的蘭姆酒給每個人時,還留在船上的人已經掩不住心中興奮。克羅茲又讓六個完成任務的人先離開,並且派哈吉森中尉和他們一起去。
那天下午,克羅茲摸黑在船尾的甲板上巡行。他可以看到火炬發出的明亮光芒,就在兩艘船間的那座冰山再過去一點。這時還是沒有任何風與星光。
晚餐時刻,船上剩下的船員們就和聖誕夜裡期待禮物的兒童一樣坐立難安。他們以破紀錄的快速度吃完晚餐,不過這只能算是在食物配額縮減下的紀錄,因為這星期五不是烘培的「麵粉日」,所以吃的是只比「可憐的約翰」多一點點的主食、一些葛德納的蔬菜罐頭以及一點伯頓啤酒。克羅茲不忍心把船員們留在船上等軍官們悠閒地吃完晚餐。其實,還留在船上的軍官、士官也和船員們一樣,急著想去參加嘉年華。甚至連很少會對底艙機器之外東西感興趣、瘦到活像一具行走骷髏的工程師詹姆士·湯普森也上到主艙來,並且穿好衣服等待出發。
到了傍晚七點,船長已經把他所能穿上的每一層衣服都穿上,最後檢查留守在船上的八個人的裝備。留守的人由大副宏比指揮,不過在午夜之前,年輕的厄文會帶著三個船員回來與他交接,讓宏比與他手下的守衛也能參加盛會。然後他們順著冰坡道下到結凍的海上,在零下八十度的冷空氣中很有活力地朝幽冥號走去。三十餘人很快在黑暗中排成一長列,魚貫前行。克羅茲發現他和厄文中尉、冰雪專家布蘭吉以及幾個士官走在一起。
布蘭吉走得很慢,右手腋窩下面拄著一根裝著厚護墊的枴杖,因為他失去了右腳跟,還不習慣使用由木頭與皮革製成的腳跟義肢。不過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晚安,船長。」冰雪專家說,「別讓我拖慢您的腳步,長官。我的同伴胖子威爾森、坎利及比利·吉伯森會陪我到那裡。」
「看來你走得和我們一樣快,布蘭吉先生。」克羅茲說。他們經過每五個路碑裝設的火炬時,他注意到還是沒有一絲風,火舌垂直地向上伸。
這條路他們已經走過很多遍,冰脊之間的冰雪已經被鏟走或砍掉,以方便行走。還在他們前方半英里遠的大冰山,似乎因為另一側有火炬燃燒而顯得明亮,就像一座幻象中的高塔在夜裡散發光芒。克羅茲想起他還是小孩子時,曾經去過愛爾蘭鄉下的市集。今晚的空氣雖然比愛爾蘭的夏夜冷得多,他卻充滿類似的興奮與激動。他回頭朝後方看,要確定二兵黑蒙、達利和中士妥茲確實照著他的吩咐沒戴連指手套把槍端在手上,將後面的人帶上來。
「實在很奇怪,船員竟然對這次嘉年華這麼熱衷,不是嗎,船長?」布蘭吉先生問。
克羅茲聽了只能喃喃抱怨。今天下午,他已經把最後一份(由他自己訂配額)的威士忌喝完了。他對接下來的白天與晚上充滿恐懼。
布蘭吉和同伴走得非常快,拄枴杖或沒拄枴杖都一樣,所以克羅茲讓他們先走。他碰了瘦長的厄文的手臂一下,於是這位原本和利鐸中尉、培第船醫、麥當諾船醫、木匠哈尼及其他人一起走的中尉,放慢腳步退了回來。
「厄文,」當前面軍官已經聽不見他們的談話,而後面幾個陸戰隊士兵距離他們還遠,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時,他問:「有任何關於沉默女士的消息嗎?」
「沒有,船長。不到一小時前,我才親自到船首錨纜間去檢查,她已經從她的小後門出去了。」
十二月稍早,厄文向船長報告這位愛斯基摩客人不照規定外出閒逛時,船長直覺反應是該把那狹窄的冰隧道填起來,將船首再密封起來和強化,把這個蕩婦驅逐到冰原上,不讓她再回來。
但是他沒有。克羅茲反而命令厄文中尉指派三個船員把握機會看好沉默女士,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可以再次跟蹤她到外面的冰上。雖然厄文花了好幾個小時躲在船首再過去一點的亂冰堆中等她,但是到目前為止,都沒看見她再從後門溜出去。這一切像是愛斯基摩女人在與冰原上那隻生物神秘相會時看到了厄文中尉,彷彿她是故意讓他看到、聽到她在那裡,而且去一次就夠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是靠著船上的配額食物過活,而船首錨纜間只是她睡覺的地方。
克羅茲不馬上把這原住民女人趕下船的原因很簡單:船員們已經進入活活餓死的緩慢過程,而且他們沒有足夠的存糧可以撐過春天,更別說要度過明年了。如果沉默女士能夠在冬天裡從冰上得到新鮮食物,或許是設陷阱捕捉海豹甚至海象,克羅茲知道,他的船員如果要活下來,他們必須學會這些技巧。在這一百多個還存活的船員中,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獵人或冰海上的漁夫。
厄文中尉曾經尷尬且相當自責地向船長報告,他看到很像冰原上那隻動物的東西,與那女人一起製造出音樂,還拿食物獻給她,但克羅茲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船長怎樣也不相信沉默會去訓練一隻大白熊——如果那東西是熊的話——幫她獵捕魚或海豹或海象,並把獵物帶給她,就好像訓練有素的英格蘭獵禽犬把野雉抓到主人面前。至於那音樂……嗯,那太誇張了吧!
但她今天又選擇失蹤了。
「好吧,」克羅茲說,他的肺因為冷空氣而疼痛,雖然他有厚厚的羊毛保暖巾來過濾空氣,「等到八鐘響你帶幾個守衛回去換班時,再到她的小房間去檢查一次,如果她還不在那裡……奉全能的基督的名,要怎麼辦啊?」
他們已經穿過最後一排冰脊,到達離幽冥號四分之一英里處空曠的冰海上。擺在克羅茲眼前的景象,讓他藏在羊毛圍巾與拉得很高的外衣領子裡的下巴,整個垮了下來。
船長一直以為,船員們會在幽冥號正下方平坦的冰海上舉行第二次大威尼斯嘉年華,就像一八二四年侯普納與裴瑞在冰封的黑克拉號與怒氣號之間那片平坦的冰原上辦化裝舞會一樣。但此時,歇靠在骯髒冰雪基座上的幽冥號船首朝上、陰暗、看起來就像廢墟,所有的光、火炬、動作及騷動,全來自離船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在最大的冰山下面。
「天啊。」厄文中尉發出驚嘆。
幽冥號看起來就像一艘陰暗的廢船,但是在光禿的海冰、林立的冰塔以及高聳發光冰山下方的空曠上,已經搭起一大片由各式索具構成的全新佈景,真像一整座由彩色帆布與熊熊火炬構成的城市。克羅茲只能瞠目結舌地站著。
裝配索具的船員已經忙很久了。他們當中有些人爬到冰山上面,把巨大的冰地螺絲深深鑽入離地約六十英呎的冰山地表,把螺栓環與滑車座釘進去,再裝上從倉庫拿出的一大堆索具、活動纜索及滑車,零件數量足以裝配一艘船帆全張的三桅武裝戰艦。
只見由一百多條結了冰的纜索編成的蛛網狀結構,從冰山上朝幽冥號方嚮往下延伸。這個「城市」裡帳篷的隔間帆布幕,就是靠纜索支撐,它們被染成各種顏色,在火炬照耀下很明亮。這些帆布幕用樁固定在海冰、冰塔或冰座上,有些主帆布幕甚至超過三十英呎,並且利用一些粗索沿著對角線一直拉到冰山上,讓屏幕在直立的桁柱上繃緊。
克羅茲又走近一點,還眨著眼,雖然睫毛上的冰幾乎要將他的眼皮凍在一起,他還是繼續在眨眼。
冰上彷彿搭建了一個接一個的巨大帳篷,只是都沒有屋頂。這些內外都有火炬照亮的垂直屏幕像蛇一樣蜿蜒著,從空曠的海冰進到林立的冰塔中,然後繼續通到冰山的垂直冰壁上。這些巨大的房間,或者五顏六色的隔間,幾乎都是一夜之間搭建在冰上。每間篷室都與前一間篷室呈偏移角度,所以每隔二十碼左右,索具、木柱及帆布就會有個急遽轉彎。
第一間篷室開口朝東,面對著冰,這裡的帆布被染成明亮鮮豔的藍色。克羅茲船長已經好久沒看到這種天空藍,這讓他的喉結在縮緊的喉頭上往上提了一下。在帆布篷室垂直屏幕外面的火炬與火盆,讓藍色的屏幕閃閃發光。
布蘭吉和他的同伴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奇景。克羅茲從他們身邊走過,聽到冰雪專家說:「基督耶穌。」
克羅茲走得更靠近一點,走進由幾面發亮藍色屏幕圍起來的篷室。
幾個裝扮怪異、穿著耀眼的人物,在他身旁神氣活現地走著或突然跑過。例如身後拖著一條條像彗星尾巴的彩色布條的拾荒者;身材高大、穿著黑燕尾服、戴著黑禮帽、跳著吉格舞的掃煙囪工人;有長長的金色嘴喙、跳著踢躂舞的幾隻外國鳥;頭戴紅頭巾、腳穿尖頭波斯便鞋、在灰暗冰面悄悄行進的阿拉伯酋長;戴著藍色死人面具、追逐著一隻昂首前進的獨角獸的海盜們;戴上從某個希臘合唱團借來的白面具、莊嚴排成一列挺進的拿破崙軍隊的幾名將軍。某個裝扮得一團綠的——是樹林精靈嗎?——在不甚滑溜的冰上衝向克羅茲,用假聲啾啾地說:「裝戲服的皮箱就在您左邊,船長。您可以隨意挑來搭配。」接著這幽靈就混進穿著怪異、不斷移動的人群裡不見了。
克羅茲繼續走入由彩色篷室構成的迷宮。
在藍色篷室之後急轉向右,是一個長方形的紫色房間。克羅茲發現房間並不是空的。佈置嘉年華的船員們在每個隔間裡都擺了不少地毯、掛氈、桌子或木桶,房內的擺設物或配件都染成或漆成和發亮屏幕相同的顏色。
紫色篷室再過去,再次轉向左邊,是一個長方形的綠色篷室。轉彎的角度相當古怪,使克羅茲得靠頭上的星星——如果看得見任何星星的話——才能確定自己的方位。在這長方形房間裡,有一批喧鬧得最厲害的狂歡者:更多怪模怪樣的鳥、一個有長長馬臉的王子以及幾隻由幾截古怪東西組合的動物,看起來像是巨無霸的昆蟲。
法蘭西斯·克羅茲不記得在怒氣號與黑克拉號上裴瑞的皮箱裡,看過這些道具服裝,但是費茲堅堅稱,富蘭克林帶上船的,正是這些差不多該報廢的老舊服飾。
第四個篷室裡面也佈置好了,點上了橙色的燈光。火炬的光穿過燈色的薄帆布,看似濃到可以嘗出味道來。還有更多被漆或染成橙色、用來當掛氈的帆布平鋪在海冰上,而篷室中央鋪了橙色桌巾的桌子上,有個盛了水果酒的大盆子。至少有三十個穿著怪異的人聚集在酒盆邊,有些人還把戴了鳥嘴或尖牙的臉伸到盆子裡暢飲。
克羅茲吃驚地發覺,這座隔了間的迷宮的第五區傳來響亮的樂聲。順著另一次右轉,他來到白色篷室。用布蓋住的海員箱以及軍官的餐椅,已經沿著白色帆布屏幕擺設妥當;在篷室裡遠處,有個裝扮怪異的人正用手搖著驚恐號上幾乎被人遺忘的音樂播放機,旋轉的金屬盤流瀉出時下音樂廳流行的樂曲。在冰上,這樂聲似乎比平常還大。
一些狂歡者從第六間篷室走出來,克羅茲從一個演奏音樂的人身旁走過,轉了一個大角度進到紫藍色的房間。
克羅茲那對航海老手的眼睛很佩服船員架設索具的工夫,他們從豎立在冰上的備用帆桁,朝上搭設索具到懸掛在半空中的一根帆桁上。從其他六個篷室來的索具網都彙集在這裡,而幾條主纜索就從中央帆桁連接到高高釘在冰山壁的錨上。設計並搭建七篷室迷宮的索具裝配者,顯然把多月來受困在冰中動彈不得而無法施展技藝的鬱悶,一併吐了出來。但是紫藍色房間只有少數幾個穿上道具服裝的船員在裡面逗留。這裡唯一的家具是擺在房間中央的幾堆空板條箱,上面全披蓋著紫藍色的布。房間裡的幾個海盜、拾荒者及幾隻鳥停下腳步,用他們從白房間帶來的水晶酒杯喝飲料,他們朝四面看了一下,然後很快又回到外面幾間篷室。
最後一個房間在紫藍色房間後面,裡面似乎沒有光線。
克羅茲從紫藍色篷室沿著急轉角向右走,然後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篷室裡。
不,他發現並不盡然。在這染成黑色的帆布屏幕外面,有火炬在燃燒,就像其他房間一樣,效果只是讓黑暗空氣中滲著幾絲被壓抑的微光。克羅茲必須停下來讓眼睛習慣這裡的黑暗。等到他看見東西時,他嚇得倒退了兩步。
他腳下的冰不見了,好像行走在北極海黑暗的水面上。
不過幾秒鐘後,船長就知道這裡在玩什麼把戲了。船員們從鍋爐下面及煤炭袋的架子上拿了一些煤炭渣,灑在海冰上。在春末或冰雪仍然頑抗的夏天,水手們想要快速融化海冰的話,就用這種古老技巧,但是在不見天日的日子裡,溫度都快降到零下一百度了,一點也沒有冰融的跡象。灑了煤渣和炭末,只不過讓腳下的冰在最後這幽暗、恐怖的黑色房間中變得看不見。
等到克羅茲的眼睛適應這間篷室的光線後,才發現這個長方形的黑色房間裡只有一樣家具,當他看出那是什麼時,他氣得咬牙切齒。
約翰·富蘭克林船長的巨大黑檀木老爺鐘,竟放在黑色房間的最裡面,背靠著突起的冰山,這座冰山成為黑色房間靠裡的牆及七篷室迷宮的終點。克羅茲聽到這東西低沉的滴答聲。
在這座滴答作響的鐘上方,冰裡突出一個白色、毛茸茸的頭及象牙黃的牙齒,那怪獸就像是要奮力掙脫冰山的束縛。
不是,他再仔細看了一遍,那不是怪獸,而是一隻大白熊的頭與頸安裝在冰壁上。動物的嘴巴大張,兩顆黑色眼珠隱約反射出穿過黑色帆布屏幕進到室內的火光。熊的毛皮及牙齒是這黑色篷室中最明亮的東西,在熊頭下方,黑檀木老爺鐘像心跳一樣滴答走著。
克羅茲怒不可遏,從黑色篷室走出來,停在白色篷室,大聲吼著要叫一個軍官過來,哪個軍官都行。
一隻森林之神撒泰(satyr)急忙向前跑來,他帶著長方形的紙漿模面具,紅色腰帶上方有個像征陽具的圓錐,皮靴下面還裝著黑色的金屬馬蹄。「是,長官?」
「脫掉你他媽的面具!」
「是,是,船長。」撒泰說。他把面具往上推開,露出驚恐號的主桅台班長湯馬士·法爾的臉。在他身旁一個大胸脯的中國女人拉下面具,露出廚師約翰·狄葛圓滾滾的肥臉。狄葛旁邊的巨鼠也把口鼻罩向下推開,露出幽冥號詹姆士·華特·費爾宏中尉的臉。
「這該死的一切是什麼意思?」克羅茲咆哮著。
各式各樣奇幻動物聽到克羅茲的聲音後,都朝白色篷室的屏幕走來。
「您是指哪一樣,船長?」費爾宏中尉問。
「這個!」克羅茲吼著,舉起兩隻手指著白色屏幕,他們頭上的索具、火炬……以及每件東西。
「沒什麼特別意思,船長。」法爾回答,「這只不過是……嘉年華。」在這一刻前,克羅茲一直認為法爾是可靠且明智的船員,也是個很不錯的主桅台班長。
「法爾先生,你也幫忙搭設索具嗎?」他語氣尖銳地問。
「是的,長官。」
「還有,費爾宏中尉,你知道陳設在最後那間房間裡那個誇張的……動物的頭嗎?」
「是的,船長。」費爾宏說。面對探險隊指揮官的怒氣,中尉飽經氣候折磨的長臉沒有一絲畏懼。「那是我在昨天傍晚自己射殺的。其實有兩隻熊,一隻母熊和已經快要成年的小熊。我們會在將近午夜時把肉烤來吃,算是吃一頓大餐,長官。」
克羅茲看著這些人。他可以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裡怦怦跳,也感覺到一股在陸地時經常會讓他產生暴力行為的怒氣。他今天喝下的威士忌,以及今後不再有威士忌可喝的事實,更是讓他火上澆油。他已經快要發作了。
他在這裡必須特別小心。
「狄葛先生,」他向大胸脯的中國女人說,「你應該知道這些白熊的肝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
狄葛的雙下巴和他塞了枕頭的胸部一樣上下劇烈地晃動著。「哦,是的,船長。北極熊的肝裡有毒素,無法光靠加熱就除掉。今天晚上我預備的大餐裡不會有肝也不會有清淡的食物,船長,這我可以跟您保證。只有新鮮的肉,幾百磅的新鮮肉,火烤到嗞嗞叫,或者炸到香酥,長官。」
費爾宏中尉說:「船員認為我們在冰上撞見這兩隻熊並把它們殺死,是個很好的兆頭,船長。每個人都很期待午夜的大餐。」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熊的事?」克羅茲要求。
這名軍官、主桅台班長及廚師彼此對望。一旁的鳥、野獸和精靈也面面相覷。
「母熊和小熊是昨天晚上很晚才射殺到的,船長。」費爾宏最後說,「我想,今天在兩艘船之間來往的,全都是要到嘉年華現場來做最後準備的驚恐號船員,不會有幽冥號的信差朝相反方向走,所以就沒有事先通知您。為這件事,我向您道歉,長官。」
克羅茲知道這件事其實是費茲堅的疏失,他也知道周圍的人都很清楚。
「很好。」他最後說,「繼續吧。」不過,就在這些人重新要戴上面具時,他補上一句,「如果約翰爵士的鐘有任何損傷,就看上帝是否救得了你們!」
「是,船長。」四周所有戴面具的人物齊聲回答。
克羅茲的目光擔憂地穿過紫藍色房間,朝恐怖的黑色篷室看了最後一眼。在法蘭西斯·克羅茲經常為憂鬱所苦的五十一年歲月裡,幾乎沒有任何事物像這黑色房間讓他感到如此抑鬱。他從白色篷室走到橙色篷室,接著走到綠色篷室,再從綠色篷室走到紫色篷室,再走到藍色篷室,然後從變得寬敞的藍色篷室走到外面黑暗的冰上。
在他走出由染色帆布搭成的迷宮後,克羅茲才覺得他能再次正常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