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克羅茲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一月一日

  在午夜前不久,克羅茲和費茲堅從幽冥號出來。會議室裡非常冷,但是夜裡的外面更冷,對他們的身體及感官都是考驗。

  費茲堅建議讓船員們多拿幾袋煤炭及煤油出去,放在無蓋的火盆裡燒,免得這些狂歡者凍壞了,克羅茲在喝了一小時威士忌後也同意了。在過去幾小時裡起了些風,每個地方的火炬及三腳火盆在華氏零下一百度的夜裡都在火舌亂舞、劈啪作響。

  兩位船長很少談話,各自迷失在自己憂鬱的幻想裡。他們的思緒被打斷不下十次。厄文中尉來報告說,他要帶下一班輪值守衛回驚恐號;哈吉森中尉來報告說,他那一班的守衛已經到達嘉年華現場;穿著誇張的軍官來報告說,嘉年華一切都很正常;幽冥號上的守衛和軍官來報告說,他們已經下哨了,或者正要去上哨;工程師葛瑞格先生來報告說,他們乾脆把煤炭全放進火盆裡,因為即使冰雪奇蹟似的融化了,他們也沒有足夠的燃料讓蒸汽引擎運轉幾小時,接著就去安排船員把幾袋煤炭搬到冰上愈來愈熱鬧的慶祝會場;老制帆匠莫瑞先生打扮成屍體化妝師,在那頂高海狸皮帽下面是一個骷髏頭,和他乾癟的臉形沒兩樣,他請求原諒他的打擾,並且請示他們,他和同伴們可不可以拆下兩面備用的船首三角帆趕製成屏風,放置在新架設的三腳火盆上風處。

  兩位船長或表示知情,或表示許可,或下達命令,或發出斥責,卻還是無法從威士忌激起的思緒裡走出來。

  十一點鐘之後半夜前,湯馬士·喬帕森、艾德蒙·侯爾(克羅茲和費茲堅各自的侍從)、維思康提中尉、利鐸中尉一起下到會議室,四個人的衣服裡裡外外都塞著怪模怪樣的道具服裝。他們通知說,熊肉快要烤好了,而最好的部位會特別留給船長,可不可以請兩位船長現在就移步去享用大餐?於是兩位船長重新穿上最外層的禦寒衣物,爬到甲板,再次走到外面的冰上。

  克羅茲發現自己醉得很厲害。他通常不會讓人看出他喝了多少酒,船員們也很習慣他全身都是威士忌酒味,卻還能掌控全局。但是這次不然。他已經好幾晚沒睡覺了,在這午夜,他走到寒氣襲胸的外頭,朝著被火光照亮的帆布篷室、發光的冰山以及四處走動的人影走去時,克羅茲感覺威士忌正在他的肚子及頭腦裡燃燒。

  船員們已經在白色篷室架設起火烤區。兩個船長穿過一系列房間,沒跟對方或是途中碰到一群又一群穿著奇異、匆忙走過的人說話。他們從開口對著冰原的藍色篷室進去,穿過紫色及綠色篷室,接著經過橙色篷室,然後進到白色篷室。

  克羅茲很清楚大多數船員也都醉了。他們是怎麼喝醉的?把他們分配到的甜烈酒貯藏起來嗎?把搭配晚餐喝的啤酒偷藏起來嗎?他知道他們並沒有闖進驚恐號的烈酒房,因為他請利鐸中尉檢查過,早上與下午各一次確定門鎖得好好的。幽冥號的烈酒房根本是空的,打從起航時就是如此,這要感謝約翰·富蘭克林爵士。

  但是船員們不知怎的已經喝了許多烈酒。克羅茲是超過四十年航海經驗的老海員,他還是男孩時就已經在船上當見習水手了,克羅茲知道,就發酵、貯藏及尋找酒精飲料來說,英國水手什麼點子都想得出來。狄葛先生和沃爾先生正用大火烤著大塊的腰腿肉及架上的熊肉。面露微笑、口中金牙閃閃發亮的維思康提中尉,以及兩艘船上的軍官與職員,正將一個個放在白盤上還冒著蒸汽的食物發給排隊的船員。火烤肉味香得不得了,克羅茲發現自己口水直流,雖然他私下發誓過絕對不會去享受這次嘉年華的食物。

  排隊的人讓路給兩位船長。拾荒者、神父、法國郵差、幻境妖精、五顏六色衣著的乞丐、裹著布的屍體、兩個戴著紅披肩的羅馬士兵、戴黑面具的人、穿著金色盔甲的武士,都作勢請費茲堅與克羅茲到隊伍最前方,而且在他們經過時,向他們敬禮。

  狄葛先生胖中國女人下垂的巨乳現在已經垂到腰部,並且在他走動時跟著晃動。他親自切了一塊上好的肉給克羅茲,也為費茲堅切一塊。維思康提為他們準備了軍官用的正式餐刀及白色的亞麻布餐巾,費爾宏中尉倒了兩杯啤酒給他們。

  「船長,在這裡喝酒的秘訣是,」費爾宏說,「快速把酒喝下去,像鳥兒一樣把嘴伸進杯子裡,嘴唇才不會凍結在杯子上。」

  費茲堅和克羅茲走到一張鋪著白布的長桌主位。今晚稍早被克羅茲糾正一番的主桅台班長法爾先生,在帶有摩擦力的海冰上為他們拉出兩張包著白布的椅子,他們在上面坐下來。布蘭吉先生和他的冰雪專家同行瑞德先生,還有愛德華·利鐸及五六個幽冥號軍官也坐在那裡。船醫們則聚在白桌另一端。

  克羅茲脫掉連指手套,將穿在羊毛手套裡的手指彎曲幾下,謹慎地嘗了一口肉,小心翼翼地不讓金屬叉子碰到嘴唇。那片熊肉燙傷了他的舌頭。他有股想笑的衝動。這是新年夜,在零下一百度的戶外,呼出的氣在面前形成一片冰晶雲霧,臉藏在保暖巾、帽子及威爾斯假髮圍成的洞穴裡,而舌頭竟然被燙到。他又嘗了一下,這次嚼一嚼後把肉吞了下去。

  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肉排,船長大感驚訝。許多個月以前,就是上回他們吃新鮮熊肉時,那肉有很重的臊味及油脂味。當時的熊肝,或者某些大家都愛吃的內臟,還讓船員們生了病。後來他們決定,除非沒東西吃,否則不再吃北極熊肉。

  現在,這頓大餐……這奢侈的大餐。在白色篷室裡,四周的人都狼吞虎嚥地吃熊排,在隔壁橙色篷室與紫色篷室裡聚在各個蓋著帆布的木桶、木箱及桌子旁的船員們也一樣。快樂船員們的喧鬧聲與閒聊聲,很快就壓過火烤的烈焰聲及風拍打帆布的啪噠聲。白色篷室裡有人用刀叉吃,他們叉起還冒著蒸汽的熊排,在刀叉上嚼了起來,但是大部分人是用戴著連指手套的手直接拿肉吃,這幅光景彷彿一百多只肉食性動物在大啖獵物。

  克羅茲愈吃,就愈想再多吃一點。費茲堅、布蘭吉、法爾、利鐸、哈吉森,還有他週遭的人,連坐在鄰桌的侍從喬帕森和其他職員也是,都津津有味地吞食熊肉。狄葛先生的助手打扮成中國男孩繞著桌子走,從在捕鯨船的鐵火爐上的鍋子裡,鏟出熱騰騰的蔬菜到各個盤子裡。但是罐頭蔬菜不論煮得多熱,和美味的新鮮熊肉相比根本沒有一點味道。只不過,克羅茲顧及身為探險隊總指揮的身份地位,在吃完那片厚重熊排後,不好意思強行走到排隊人群的最前頭要求再給他一份。費茲堅的表情看起來心裡只有他的熊肉,這位年輕的中校看起來快樂得快哭出來了。

  大多數船員吃完熊排,正打算把高濃度酒精在還沒結冰前喝下肚,靠近紫色篷室入口處的波斯國王開始搖起音樂唱盤播放機來。

  最早幾個音符叮叮噹噹地從粗糙的機器冒出時,厚重連指手套發出的如雷掌聲幾乎同時響起。兩艘船上許多較有音樂素養的船員都曾經抱怨過這架機械音樂播放機,因為轉動音樂盤放出來的音樂,幾乎和街角搖轉風琴一樣不準確。不過在此時,音符卻非常清晰。數十名船員站了起來,另一些人隨即開始唱歌,他們呼出的霧氣在穿過白色帆布屏幕、閃閃發亮的火炬光中,緩緩上升。當大家熟悉的皇家海軍軍歌第一段歌詞,在這冰冷夜裡、在高聳的冰山上產生回音時,就連克羅茲也不得不像個白痴一樣露齒微笑。

  當不列顛一開始,奉上天的旨意,

  從蔚藍的大海崛起時,

  這片土地的憲章,就如

  護衛天使的悠揚歌聲所說;

  克羅茲船長與費茲堅船長站起來,一起加入第一段雄偉的合唱。

  治馭萬邦,不列顛!

  乘波逐浪,不列顛!

  永不為奴,不列顛!

  年輕的哈吉森用明朗的男高音,引導著分散在六間彩色篷室(黑色房除外)裡的船員,唱出第二段。

  不如你蒙福的國家,將會

  一個個敗亡在暴君統治下;

  而你卻將繁盛、偉大而自由,對於你

  它們既害怕又羨慕。

  克羅茲大略感覺得到,在隔著兩個篷室的東邊,也就是在藍色篷室的入口處起了一陣騷動,他把頭向後仰(威士忌和熊肉已經讓他暖和了),和他的船員們一起吼唱:

  治馭萬邦,不列顛!

  乘波逐浪,不列顛!

  永不為奴,不列顛!

  七個篷室中最外面幾間的人在唱歌,也在大笑。騷動愈鬧愈大,機械音樂播放機也愈搖愈大聲。船員唱得更大聲。克羅茲站在費茲堅與利鐸的中間唱著第三節,驚訝地看著一隊人走進白色篷室。

  你將更威嚴地興起,外邦的每次攻擊

  都使你更莊嚴可畏;

  撕裂天空的雷擊與閃電,只會讓

  你家鄉的橡木把根扎得更深。

  某個穿著戲院版海軍上將軍服的人領著這支隊伍前進。軍服的肩章寬得相當離譜,大約有八英吋垂在這矮小的人的肩膀外。他非常胖,那件舊式海軍上衣的金紐扣根本扣不起來。他也沒有頭。這個人把一顆用紙漿製成的頭放在左手臂彎裡,那頂老朽、滿是勛章的海軍上將軍帽,則夾在他的右手臂彎。

  克羅茲沒再唱下去了。但是其他人還是繼續唱著。

  治馭萬邦,不列顛!

  乘波逐浪,不列顛!

  永不為奴,不列顛!

  那無頭海軍上將顯然代表已故的約翰·富蘭克林爵士,雖然那天在獵熊隱匿棚的約翰爵士並沒有被斷頭。他後面有一隻十或十二英呎高的怪獸緩步走著。

  它有北極白熊的身軀、毛皮、黑腳掌、長爪子、三角形的頭及黑色眼睛,但它用後腳站立,身高是熊的兩倍,手臂的長度也是熊的兩倍。它走得很僵硬,幾乎是盲目地走,上半身前後晃動,小小的黑色眼睛瞪著走近的每一個人。熊手臂像拉鈴索一樣鬆垮垮垂著,搖擺的熊掌比穿著各式服裝船員的頭還來得大。

  「在下面的人是您船上的大個兒,門森。」幽冥號的二副查爾斯·費垂克·德沃斯站在克羅茲身旁笑著說,他提高音量,讓克羅茲在下一節的合唱聲中聽得見他的聲音。「騎在他肩膀上的,是您船上那個矮小的副船縫填塞匠——希吉?船員們花了整個晚上的時間,才把那兩張皮縫成一套戲服。」

  那些傲慢的獨裁者不願馴服,他們想盡辦法

  讓你屈服

  卻只讓你發出更多烈焰,為他們帶來

  悲慘的命運,使你更聲名遠播。

  就在這只巨大的熊緩慢走過他們身旁時,數十個從藍色、綠色、橙色篷室來的人排成一列,跟著它穿過白色篷室進到紫藍色篷室。克羅茲站在那裡,好像被冰凍在靠近白色餐桌的地方。最後他轉過頭去看費茲堅。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件事,法蘭西斯。」費茲堅的嘴唇發白而且抿了起來。

  白色篷室穿著各式服裝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大夥兒都跟隨著無頭的海軍上將以及那聳立搖擺、用兩隻腳緩慢前進的大熊,進入並穿過較暗的紫藍色長方形篷室。這些醉酒之人的歌聲在克羅茲四周隆隆響著。

  治馭萬邦,不列顛!

  乘波逐浪,不列顛!

  永不,永不,永不,永不為奴,不列顛!

  克羅茲也跟著進到紫藍色篷室,費茲堅跟著他。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船長擔任船長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知道他必須制止這個諷刺劇,沒有任何海軍能容忍將探險隊前任指揮官的死當笑柄的滑稽戲。但是在另一方面,他知道現在鬧劇已經進展到此,直接叫大家不要再唱歌,下令要門森和希吉馬上從那低俗的怪獸服裝裡出來,並且命令每個人脫掉戲服回到船上起居區,都不會產生任何效果,而且這樣做幾乎和他正目睹(而且愈看火氣愈大)的異教儀式一樣荒謬。

  你將治理郊野,你的城市

  商業繁盛,閃亮耀眼;

  大海的一切都屬於你,而且

  它環繞的每個海岸也都是你的。

  那個無頭的海軍上將、那隻緩緩而行像熊的生物,以及跟隨著他們的一百來個奇裝異服的人,在紫藍色篷室裡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克羅茲進到紫藍色房間時,剛好看到門森、希吉以及那群高聲唱歌的夥伴們駐足在黑色篷室的人口。火炬及篷室外的三腳火盆的火光映照在紫藍色帆布屏幕北側,帆布在愈來愈大的風中起著波浪並且劈啪作響。

  克羅茲克制自己的衝動,沒有馬上大叫「別鬧了!」。象徵約翰爵士的人形,還有那像熊的聳立東西,如此出現在公開場合已經算是一種褻瀆,現在竟然還要進到幽暗、壓迫、裡面有北極熊頭及滴答作響的老爺鐘的黑色房間,這實在令他難以忍受。不過,不管船員計畫的差勁結局是什麼,至少這出鬧劇很快就會結束了。這一幕應該就是這胡搞、從頭到尾都是個錯誤的第二次大威尼斯嘉年華的結尾了。他會等歌聲自己停止,這個異教模仿秀在酒醉船員們的喝彩聲中結束,才去命令這群人脫掉戲服,要凍僵及醉酒的船員們回到各自的船上去。不過,他會叫搭建索具的船員及活動籌劃者馬上把帳篷與索具拆下來,今天晚上就拆,即使這意味著他們會凍傷。接著他再來和希吉、門森、艾爾摩以及他的軍官們算賬。

  搖搖擺擺地接受喝彩的無頭海軍上將,以及搖搖擺擺的大熊怪獸,正走進黑色篷室裡。

  約翰爵士的黑色老爺鐘開始敲下午夜的鐘響。

  這時在行進隊伍最後面那一撥穿著奇裝異服的水手們開始向前推擠,在後面的人急著想進到黑色房間裡看熱鬧。在他們前面已經轉過彎道、跨過門檻、進入黑色篷室的那些撿破爛的、老鼠、獨角獸、清潔工、獨腳海盜、阿拉伯王子及埃及公主、古羅馬格鬥戰士、精靈以及各種動物,這時卻開始拒絕向前,反而向後推擠,不再想要待在這地上鋪了煤灰、四圍都是黑屏幕的暗房裡。

  克羅茲用手肘在這群烏合之眾當中推擠前進。人群先是向前,然後向後退,因為前面的人開始後悔自己進到黑色暗房裡。現在他知道,即使沒辦法在結局發生前終止鬧劇,至少也能縮短最後一幕的長度。

  他和隊伍最前面二三十個人一起進入黑暗。在踏進黑色篷室後,他們都稍微停頓一下,因為眼睛得習慣這裡,而且冰上的黑煤渣讓他有種快要掉入無底洞的恐怖感。他們都感覺有股冷風撲面而來,好像有人在俯視的冰山壁上開了一扇門。雖然裝扮怪異的人進到房間裡還在唱歌,但是真正響亮的歌聲卻是來自後面還在紫藍色房間裡繼續向前推擠的人。

  治馭萬邦,不列顛!

  乘波逐浪,不列顛!

  永不,永不,永不,永不為奴,不列顛!

  克羅茲只能從檀木鐘上方的冰壁上,勉強分辨出已經與身軀分離的白色熊頭。大鐘現在已經敲了六下,在一片黑暗中,鐘聲似乎大得可怕,而且他已看出,在高高豎立但不斷晃動的白熊怪獸下面的門森和希吉,已經發覺他們很難在冰冷黑暗中、在鋪了煤灰的冰上站穩腳步,而且北側的帆布屏幕被風吹得不停振動。

  克羅茲看到房間裡還有另一個巨大身形。它也是用後腳站立,就站在門森與希吉包著北極熊毛皮的白色身形後面,藏身於更深的黑暗中,而且比他們大得多,也高得多。

  就在船員們的歌聲停下來,鐘正敲打最後四響時,房間中有個東西發出吼叫。

  繆思女神們,依然擁有自由,將會

  到你快樂的海岸造訪;

  蒙福的海島!你舉世無雙的美顏被人稱羨,

  且有諸多英勇的襟懷來成就你的美好!

  黑色篷室裡的船員突然向後擠,與還在向前推擠、想要進來的船員撞成一團。

  「我的老天,那是什麼啊?」麥當諾醫生問。從兩個篷室間的帆布信道照來明亮的紫藍色光,克羅茲看見四個船醫都穿著啞劇丑角的服裝,不過現在他們的面具都拉下來了。

  黑色篷室裡有一個人驚恐尖叫,緊接著又有第二聲吼叫,克羅茲這輩子從沒聽過這種聲音。發出這聲音的動物應該適合居住在遠古希伯榮時期某個茂密叢林,而不是十九世紀的北極圈。這聲音的重低音相當渾厚,不斷產生回聲,而且聽起來凶暴異常,讓皇家海軍驚恐號的船長差點就在他的船員面前尿濕褲子。

  黑暗中兩個白色身形之中,較大的一個開始向前進逼。

  穿戲服的船員們開始大聲尖叫,用力把後面想看熱鬧、一直向前擠的人潮往後推回去,然後在黑暗中向左或向右逃竄,撞向幾面被染成黑色、幾乎看不見的帆布屏幕。

  克羅茲沒有攜帶武器,還是站在原處。他感覺得到,那隻東西的龐大身軀在黑暗中從他身旁衝過。他是用他的心靈去感覺……用他的頭腦去感覺,接著突然傳來一陣陳舊的血腥臭味,接著是腐屍坑的惡臭。

  公主及精靈們把戲服及禦寒衣物脫掉,丟棄在黑暗中,慌張地在黑色帆布屏幕上亂抓,並且忙著伸手到埋在多層衣服裡的腰帶上去拔船刀。

  克羅茲心寒地聽到肉被拍打的聲音,那東西像盤子一樣大的熊掌以及和刀子一樣長的熊爪,正猛烈擊打在某個人身上。當幾根比刺刀還長的牙齒咬穿那個人的頭顱和骨頭時,有些東西悲慘地應聲碎裂了。但在其他幾個篷室裡,船員們還在唱歌。

  治馭萬邦,不列顛!

  乘波逐浪,不列顛!

  永不,永不,永不,永不為奴,不列顛!

  黑檀木鐘停止敲擊了。現在是午夜,一八四八年。

  船員們用刀把染成黑色的屏幕割破,一道道受風折磨的帆布條馬上被吹到火盆與火炬的烈焰上。火焰往天空竄,幾乎就要延燒到索具。

  那個白色身形已經進到紫藍色篷室裡。那裡的船員們開始尖叫、亂竄、咒罵、彼此推擠,有些船員等不及順著篷室迷宮一間接一間跑出去,當下開始用刀子割帆布,而克羅茲跟著那隻東西走,把擋住路的船員們都推開。這時黑色篷室的兩面屏幕燒起來了。更多人在尖叫。有個人從克羅茲身旁跑過,他的醜角戲服、威爾斯假髮以及頭髮都燒了起來,火焰像黃色絲巾在他身後飄揚。

  等到克羅茲從一大票穿著各式衣服、倉皇逃命的人群中擠出來時,紫藍色篷室也著火了,而且冰上那隻東西已經進入白色篷室。船長聽見許多人的喊叫聲,他們手臂亂舞、衣服散落,像一波潮水跑在白色幽靈前面。將帆布篷及帆桁支柱系到冰山上的美麗纜索網也著火了,火焰的圖案就像用火寫在黑色天空中的草書。在百英呎高的冰壁上,上千個棱面反射著火焰。

  像裸露肋骨突起在冰上的帆桁也著火了,沿著黑色、紫藍色以及燒得正猛的白色篷室屏幕燃燒。這些木材貯放在幾乎和沙漠沒兩樣的北極乾旱中兩三年,濕氣早就蒸發乾了。現在,它們像是特地為這場大火準備的一千磅易燃物。

  克羅茲放棄掌控局面,和其他人一起逃跑。他必須跑出失火的迷宮。

  白色篷室裡已經一團糟。熊熊的火焰從白色屏幕,從鋪在冰上的帆布毯,從原先鋪著桌巾的餐桌、木桶及椅子,也從狄葛先生的金屬火烤爐往上躥燒。倉皇逃跑的人把橡木與銅製成的音樂盤播放機撞倒了,火焰映照在它打造優美的光亮表面與弧線上。

  克羅茲看到費茲堅站在白色篷室裡,他是唯一一個沒穿戲服也沒逃跑的人。他抓住眼前這一動也不動的人的衣袖。「快來,詹姆士!我們得離開這裡。」

  皇家海軍幽冥號的指揮官緩慢轉過頭來看著他的長官,好像他們從來沒見過。那淡淡、心不在焉、令人覺得有點被冒犯的微笑又在費茲堅臉上出現了。

  克羅茲拍打了他一下。「動作快!」

  克羅茲拖拉著還在夢遊的費茲堅,跌跌撞撞地從燃燒中的白色篷室出來,穿過第四個篷室,那裡的橙色被火焰照得比原先染的還鮮豔,然後進入燃燒的綠色篷室。這迷宮似乎永無止境。冰上到處都有穿著奇裝異服的人躺在那裡,有些船員穿著殘破的戲服在哀號,有個人全身赤裸且被燒傷,有些船員停下來扶他們起來,推著他們繼續向外走。鋪在腳下海冰上的帆布地毯還沒燒起來,上面儘是破爛的戲服碎片及被丟下的禦寒衣物。這些破布條或織品,大多已經起火燃燒或是即將要燒起來了。

  「動作快啊!」克羅茲又說了一次,他還是拉著那跌跌撞撞、看起來是醒著的費茲堅。有個船員失去意識躺在冰上,克羅茲看出那是幽冥號上年輕的喬治·錢伯斯,船上的見習生之一(雖然他已經二十一歲了),在前幾次的冰上葬禮中他也是鼓手,似乎沒有人看見他。克羅茲把費茲堅放下,然後將錢伯斯扛到肩膀上,接著才再抓起費茲堅的袖子,趁著兩側火焰猛然衝向上方索具之際,拔腿就跑。

  克羅茲聽見一隻怪獸在他身後發著嘶嘶聲。

  確信他身後那隻東西在混亂中轉了一圈,或許是撞上無法穿越的冰障,克羅茲轉過身面向它,但他只有一隻戴著連指手套的拳頭可以使用。

  整座冰山都因為過熱而冒著蒸汽,劈啪作響。整塊冰及厚重的垂冰從冰山上脫落,摔落在冰地上,在落入原本是帳篷迷宮、現在卻是火焰迷宮的混亂中時,它們還像蛇一樣發出嘶嘶聲。這景象讓克羅茲激動得僵住好一陣子,無數個反射火焰的冰山切面,讓他想到童話中一百層樓高的城堡被光線照耀得閃爍晶亮。他知道,不論自己還能活多久,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景象了。

  「法蘭西斯,」詹姆士·費茲堅船長咬著舌頭說,「我們得走了。」

  綠色篷室的屏幕已經倒下,再過去的冰上有更多火。火的裂痕、火藤蔓及手指,已經快速伸到最後兩間篷室。

  克羅茲用空出來的手遮住臉,向前穿過烈焰,最後一批死命奔逃的狂歡者就像是他在趕的一群牛。

  從燃燒的紫色篷室逃出來的船員個個腳步瞞跚,克羅茲帶著他們進到全是烈焰的藍色篷室。西北方吹來的風呼嘯著,其間還夾雜著尖叫聲、吼叫聲及嘶嘶聲,但這些聲音可能只出現在克羅茲的腦袋裡。火焰在風的助長之下橫過藍色篷室寬廣的開口,形成一道烈火屏障。

  有一群人約十個左右,在火焰前停了下來,其中有些人身上還穿著殘破的華麗戲服。

  「向前走!」克羅茲大吼,用他最強、颱風般的聲音吼出命令。當船行駛在八十節的狂風中、四十英呎高的浪拍打著船四周時,就連在主桅桅頂橫桿上、離甲板兩百英呎的望員,也可以聽得見他的口令,而且會馬上奉命行事。船員們遵照他的命令,跳躍、尖叫、快跑地衝過火焰。克羅茲就跟在他們身後,右肩扛著錢伯斯,左手拉著費茲堅。

  來到外面之後,儘管衣服上還冒著蒸汽,克羅茲還是繼續跑,趕過散佈在黑暗中一群又一群的人。船長並沒有看到那隻白色東西在人群裡,不過,外面的每件事都讓人著實困惑,即使在五百英呎內,各個方向都有火焰照射出的光與陰影。他召集手下軍官,並且試圖找一塊大冰石,讓仍在昏迷中的喬治·錢伯斯躺上去。

  這時突然傳來砰、砰、砰的毛瑟槍聲。

  簡直離譜、荒謬、難以置信。就在全是火焰的迷宮外面,四個排成一列的陸戰隊士兵膝蓋跪在冰上,正朝著三五成群逃跑的船員們開槍,可悲又荒謬的是,他們還穿著化裝舞會的服裝。到處都有人倒在冰上。

  克羅茲放開費茲堅,一個人向前跑,衝向那一排開槍的士兵,並且揮舞著他的雙手。毛瑟槍的子彈從他的耳旁呼嘯而過。

  「停止射擊!你他媽的瞎了眼,妥茲中士,你不他媽的馬上停下來,我會把你降為二等兵,並且吊死你。」

  槍聲又砰了一聲,然後停了下來。

  陸戰隊士兵很快站起來,照著中士妥茲的大聲口令,向克羅茲行了一個正式軍禮。然而白熊這時就在人群中。它身後的火光映照出它的身形,它的上下顎之間叼著一個人。

  克羅茲沒去管那個人。他喊叫並且推撞驚恐號及幽冥號的船員,要他們在他周圍一簇一簇聚在一起,並且叫已經受傷或燒傷的人先回到附近費茲堅的船上。他一直在找他手下的軍官,或是幽冥號上的軍官,或者任何一個會聽他命令、並替他傳令給嚇壞船員的人。那些人還繼續跑過冰塔,越過冰脊,衝向不斷發出狂嚎聲的極地黑暗。

  如果那些人不回來,他們會凍死,不然就是被那隻東西找到。克羅茲已經做好決定,在大夥兒到幽冥號的主艙裡禦寒之前,不准任何人走長達一英里的路回驚恐號去。

  克羅茲首先得讓船員們冷靜下來,將他們編組,叫他們移向已燒成廢墟的嘉年華篷室裡,把受傷的人或已死的屍體拖出來。

  一開始他找到幽冥號的二副考區與第二中尉哈吉森,接著利鐸中尉也從煙幕與蒸汽中出現,笨拙地向他行了個禮,等他派遣任務。利鐸的右手臂被燒傷了。他們腳下的幾英吋冰已經開始融化,以火焰為中心在冰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圓圈,而整片海冰上方起了濃霧,霧氣甚至蔓延到冰塔林裡。

  有利鐸在他身旁,克羅茲發現自己好調度船員,要求他們回到幽冥號,也能開始清點人數。愈來愈多腳步蹣跚的船員聚集在幽冥號的冰雪坡道附近,克羅茲命令陸戰隊士兵重新裝填彈藥,在這些人和仍在嘶吼的煉獄中間,排成一道前哨防禦線。

  「我的天啊,」哈利·古德瑟醫生說。他剛剛才從幽冥號出來,站在克羅茲旁邊,把油布外衣及大外套脫掉。「這裡真的被火焰燒得相當溫暖。」

  「沒錯。」克羅茲回答,他感覺到自己臉上及身上都在流汗。火已經讓這裡的溫度上升了一百度,甚至更多。他懶懶地想,冰會不會就此融化,然後他們全都掉到海裡淹死?他對古德瑟吼:「到哈吉森中尉那裡,告訴他開始去統計死亡及受傷人數,並且把傷患送到你那裡。去把其他船醫也找來,把約翰爵士的大休息室安排成幽冥號的病床區,就按照發生海戰時病床區設置的標準流程。我不希望死者躺在冰上,那隻東西現在還在這裡,所以叫你的船員助手們把屍體搬到主艙的船首艙。四十分鐘後我會去檢查你做得如何。把完整的傷亡名單給我列出來。」

  「是,船長。」古德瑟說。船醫立即抓起他的外衣,朝哈吉森中尉及幽冥號上的冰雪坡道衝去。

  原先是七彩篷室的區域,現在成了一片煉獄,帳篷、索具、裝在冰上的船桅、奇裝異服、長桌、木桶、其他家具,繼續在黑夜裡燃燒,看來會一直燃燒到隔天幽暗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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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yborian Age,奇幻小說中的虛擬時代,代表人物為野蠻人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