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一月四日
哈利·古德瑟醫生的私人日記:
一八四八年一月四日星期二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探險隊的四個船醫裡只有我還活著。所有人都覺得我們很幸運,這次大威尼斯嘉年華的恐怖災難只死了五個人,不過,其中三個剛好就是我的船醫夥伴,這畢竟還是相當不尋常。
兩位總船醫,培第醫生與史坦利醫生死於燒傷。在驚恐號上和我一樣當助理船醫的麥當諾雖然逃過了烈焰及暴怒野獸的魔掌,最後從燃燒的帳篷裡跑出來時,還是被陸戰隊的毛瑟槍子彈給撂倒了。
另外兩個傷重致死的人也都是軍官。幽冥號的第三中尉詹姆士·華特·費爾宏的胸部在黑色篷室裡被壓碎,凶手大概是那隻生物。雖然費爾宏中尉的屍體在那該受詛咒、滿地融冰的帳篷迷宮廢墟中被發現時全身燒焦,我解剖後卻發現,他在被壓垮的胸腔擠碎心臟的那一刻就當場死亡了。
新年夜大火與騷動的最後一個罹難者,是驚恐號的大副費垂克·約翰·宏比。在船員們稱為「白色房間」的帆布隔間裡,他的內臟被掏了出來。宏比先生的死既可悲又諷刺,這位先生當天晚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驚恐號上負貴守衛,在屠殺之前不到一小時才由厄文中尉接了他的班。
克羅茲船長和費茲堅船長現在發現他們少了四個船醫裡的三個,而且少了他們最信賴的兩個軍官來建議和服務。
此外,在這次威尼斯嘉年華的夢魘裡有十八個船員受傷,其中六個重傷。這六個人是驚恐號的冰雪專家布蘭吉先生、同樣來自驚恐號的木匠副手威爾森(船員們喜歡暱稱他「胖威爾森」)、水兵約翰·英芬,幾個月前我還和他一起到威廉王島去探勘過、幽冥號的主計官助理威廉·佛勒、同樣來自幽冥號的水兵湯馬士·烏爾可,還有驚恐號的水手長雷恩。我很高興他們應該都可以活下來,另一件諷刺的事是,布蘭吉不到一個月前才被這只生物攻擊過,但傷勢還沒有這次嚴重。上回我們四個船醫用我們的專業,花了不少時間才將他治好。他在這次嘉年華騷動中並沒有被燒傷,但是他的右腳又再次受了傷。他認為是被冰原上那隻東西打到或咬到,據他說,他當時正用刀子割開或割斷燃燒的帆布與纜索。這次我只得把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全部截去。雖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受了這麼多傷害,布蘭吉依然能興高采烈地說話。
昨天,星期一,我們所有還活著的人都目睹了一場鞭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海軍的肉體刑罰,我向上帝祈禱今後不會再有機會看第二次。
昨天早上十點鐘,克羅茲船長——看得出來,自從上星期五那場大火以來,他生氣到言語難以形容——把兩艘船還活著的船員都召聚到幽冥號的主艙。皇家海軍陸戰隊士兵排成一列,毛瑟槍豎直。鼓聲響起。
幽冥號的彈藥士理查·艾爾摩先生、驚恐號的副船縫填塞匠哥尼流·希吉,還有一個身材非常巨大、名叫馬格納·門森的普通水兵,他們頭上沒戴任何東西,只穿著長褲和內衣,被押解到火爐前,那裡有一面臨時豎立起的木製艙口蓋。從艾爾摩開始,他們一個接一個被綁起來。
在這之前,他們三人得先站在那裡聽克羅茲宣讀罪狀。艾爾摩和門森低著頭,希吉挺著頭,一副不願屈服的模樣。
艾爾摩:不服從命令,不顧及後果,魯莽行為危及他所屬船艦的安全,處以鞭刑五十下。就算這話不多的彈藥士只是想出彩色帳篷的點子——他說他的點子來自美國雜誌上的某個奇幻故事——他還是該受處罰,但刑罰不會這麼重。除了是大威尼斯嘉年華的主要籌劃者之外,艾爾摩還犯了一個大錯誤,那就是他扮成無頭的海軍上將。考慮到約翰爵士的死所涉及的一切,這舉止極不恰當,而且我們都知道這最終很可能會讓艾爾摩被吊死。每個人都聽說艾爾摩曾經私下跟兩位船員表示,當他發現那隻從冰原上來的東西正和蒙面船員一起待在黑暗中時,他先是尖叫,然後就在黑色房間裡昏倒了。
門森和希吉:把死熊毛皮縫製成戲服並且穿在身上,違反克羅茲船長先前所下的不可穿著異教神物的命令,處以鞭刑五十下。
大家知道,還有五十個甚至更多船員也參與這次大嘉年華的策劃、架索具、染帆布、佈置佈景的工作,克羅茲大可讓每個人都被抽打。從某方面來說,由艾爾摩、門森和希吉構成的可悲三人組,是為了所有船員的錯誤判斷而受罰。
鼓聲停止,三個人在船員面前站成一列。克羅茲開始說話,我希望現在自己還能準確地記下他的話。
「這三個人即將受到鞭刑懲罰,因為他們違反船上的法規,有了這次的不明智之舉。這裡每個人,包括我自己,也都參與了這次活動。
「且讓今天聚集在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並且記住:要為奪走五位夥伴生命及一位夥伴的腿,並且肯定會在二十個人、甚至更多人身上留下疤痕的蠢事負最終責任的人,是我。一個船長要為每件發生在他船上的事負責。一支探險隊的總指揮責任更大。我容許這計畫進行,卻沒留意細節或去干預,本身就犯了疏於監督的罪,當我將來無可避免要在軍事法庭裡受審時……無可避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能活著,並且逃出困住我們的冰海……我會承認這罪行。這頓鞭打,而且要打更多鞭的應該是我,而且將來一定會是我,就等我的長官裁定那無可避免的處罰降臨在我身上。」
我看向費茲堅船長。當然,克羅茲船長所有的自責,也都適用於幽冥號船長,因為是他在監督這次嘉年華,而不是克羅茲。費茲堅的臉蒼白而沒有表情。他的目光似乎無法集中,心思似乎在別的地方。
「在我面對自己應受的處罰到來之前,」克羅茲做下結論,「我們要先懲罰這三個人。他們已經受到皇家海軍幽冥號及驚恐號上軍官們的公正審判,被認定違反了船上的法規,而且讓同船夥伴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副水手長強森……」
這時湯馬士·強森,壯碩又能幹的驚恐號副水手長,也是克羅茲船長的老船友——他曾經和克羅茲一起乘坐驚恐號到南極冰地上探險五年——走向前,對第一個要被綁到格柵上的艾爾摩,點了點頭。
接著副水手長強森在一個木桶上放了一個皮箱子,打開它精美的銅按扣。箱子內襯是不太調和的紅色絲絨。在紅絲絨中間,擺著染成暗棕櫚色的皮質握把以及摺疊起來的九尾鞭。
兩個船員把艾爾摩牢牢綁在格柵上後,副水手長強森拿出九尾鞭來,先用他粗厚的手腕輕甩一下鞭子試驗。這不是表演動作,真的是在準備即將執行的可怕鞭刑。
那皮鞭的九條皮尾巴——我聽過非常多相關的船上笑話——一甩出去,就產生清晰、響亮、可怕的爆裂聲。每條尾巴上都打了小小的結。
我簡直無法置信。在這擁擠、充滿汗臭味的陰暗主艙中,頭上的船樑壓得很低,木料及機具的置放架垂吊得更低,強森看起來是無法讓九尾鞭產生原有威力、達到任何懲罰效果。我從小就聽人家說過「沒有足夠的空間來甩九尾鞭」,卻直到此刻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執行艾爾摩先生的刑罰。」克羅茲船長說。鼓聲再次響起,不過才打兩三下就突然結束。
強森跨開兩腿,站得活像擂台上的拳擊手,然後把九尾鞭向後甩,接著猛烈、急遽但平順地從斜側向前抽打,那九條打了小結的尾巴從群眾中最前排面前掃過,距離他們還不到一英呎。
我永遠忘不了九尾鞭的尾巴打到皮肉的聲音。
艾爾摩發出尖叫。有幾個人後來說,這聲音比黑色篷室裡那隻生物發出的吼叫聲還不像人。
深紅色的鞭痕馬上出現在這人瘦而白的背上,還有許多小滴血珠飛濺在站得最靠近格柵的人臉上,我就是其中之一。
「一。」查爾斯·費垂克·德沃斯開始數。自從大副羅伯特·歐英·沙金在去年十二月過世後,他就接下幽冥號大副的職務。鞭刑執行是兩艘船大副的職責。
艾爾摩又尖叫了一聲,雖然這時九尾鞭才剛收回去,準備抽打第二下。幾乎可以確定,他因為預期還要被鞭打四十九下而害怕地叫出聲來。我承認當時我的腳也在搖晃……幾個沒洗澡船員身體的擠壓、血腥味、困在在幽暗中的感覺、主艙的臭味與昏暗,這一切都讓我頭暈。這裡肯定是地獄,我也身陷其中。
鞭打到第九下時,這名彈藥士昏了過去。克羅茲做手勢要我去檢查看他還有沒有呼吸。他還在呼吸。後來我才得知,在一般情況下,二副會把一桶水潑到受刑罰的人身上,讓他清醒過來,以便完整體驗剩下每一鞭的苦楚。但是那天早上幽冥號的主艙裡並沒有液體的水。所有水都結凍了,連艾爾摩背上冒出的鮮血滴,也都凍成一顆顆深紅色的小球。
艾爾摩依然昏迷著,但鞭刑繼續執行。
打了五十鞭之後,艾爾摩被鬆綁,然後抬到船尾區約翰爵士原先的艙房裡。在這次嘉年華重大傷亡事件後,這間大艙房到目前還充當病床區使用。有八個人躺在病床上,其中包括大衛·雷斯,從十二月初那東西攻擊布蘭吉先生之後到現在,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我朝船尾走,要去照料艾爾摩,但是克羅茲船長用手勢叫我回到隊伍裡。按照規定每個船員都必須見證這一次的每一場鞭刑,即使艾爾摩有可能因為我不在而失血過多致死。
下一個是馬格納·門森。這個體型巨碩的人讓兩個要把他綁到格柵上的二副看來像是侏儒。如果這巨人在這一刻決定要反抗的話,我相信產生的混亂與屠殺會類似於新年夜發生在七彩篷室裡的那場暴亂。
他並沒有反抗。在我看來,副水手長強森執行這次鞭打時,力道及嚴厲程度都和剛才鞭打艾爾摩時一樣,不會更重也不會更輕。第一鞭的撞擊就讓門森流出血來。他沒有尖叫,卻做了一件比尖叫還糟糕千百倍的事。鞭子一碰到他身上,他就像小孩子一樣哭了出來。他啜泣著。但是鞭打過後,門森還有辦法在兩個船員的護送下回到病床區,雖然和平常一樣得駝著背,免得頭撞到上方橫樑。當他從我身旁走過時,我注意到在他背上呈十字交叉狀的九尾鞭痕之間,有幾條肉片已經懸垂了下來。
希吉,三位受刑人當中身材最矮小的,在漫長的鞭打過程中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他狹窄的背部被鞭子打得支離碎裂,程度遠超過另外兩個人,但是他沒有叫出聲,也沒有昏過去。矮小的副船縫填塞匠似乎已經把心思移到別的地方去了,離開綁著他的格柵以及他怒眼瞪視的天花板。他對這場可怕鞭刑的唯一反應是在兩鞭之間喘一口氣。
他走向船尾的臨時病床區,左右兩邊的船員想攙扶他,但被他拒絕。
克羅茲船長宣佈刑罰已經按照船上法規的要求執行完畢,然後解散了船員。在到船尾去之前,我花了一小段時間跑上甲板目送驚恐號的船員離開。他們從船上順著冰雪坡道走下去,走那條漫長的路回到在黑暗中的另一艘船。途中他們經過一個曾經部分融化過的燒焦區域,嘉年華大火就發生在那裡。克羅茲和他的執行長利鐸中尉領著船員走。在這四十幾個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他們消失在幽冥號昏黃提燈能照亮的小圓圈之外。有八個人留下,等希吉和門森身體復原到可以回到驚恐號時,可以當同行護衛陪兩人走回去。
我匆忙下到船尾的新病床區去照顧我的新病人。除了清洗及包紮傷口外,我沒有太多事可以做。九尾鞭已經在每個人的背上留下星羅棋布、慘不忍睹的鞭痕與凹洞,其中有些我判斷將成為永久疤痕。門森沒在哭了,希吉突然命令他停止啜泣時,這個巨人馬上就照辦了。希吉默默地忍受我處理他傷口時引發的疼痛,然後粗暴地命令門森把衣服全穿上,跟著他離開病床區。
經過這次鞭刑後,彈藥士艾爾摩不再有男子氣概。根據我目前的醫生助手亨利·羅伊德的說法,從恢復意識的那一刻起,艾爾摩就開始呻吟並大聲哭號。當我清洗及包紮他的傷口時,他也是哀淒地呻吟著,而當其他士官長——次階軍官的助理、年老的約翰·布瑞金,船長的侍從官侯爾先生,補給士貝爾先生,水手長的副手撒母耳·布朗——來協助他回到起居室時,他似乎沒辦法靠自己走路。
我聽見艾爾摩沿路呻吟、哭號,穿過艙道,繞過主梯道間,在幾個人半扶半抬下,進到位於右舷側的彈藥士艙房,介於威廉·佛勒目前空著的房間及我的艙房之間。我知道我很可能整夜都會聽到隔間板傳來艾爾摩的哭號聲。
「艾爾摩先生讀很多書。」威廉·佛勒在病床位上說。在嘉年華大火事件中,這位主計官助理受到嚴重燒傷,並且有一道可怕的撕裂傷口,但是在過去這四天傷口縫合與皮膚切除手術中,佛勒都沒有叫出聲。由於他的背部和腹部各有燒傷和撕裂傷,他只能側躺著睡覺,不過他從沒有向羅伊德或我抱怨過。
「書讀得多的人一般來說都比較敏感。」佛勒繼續說,「而且,要不是這可憐的傢伙讀了美國人寫的那篇蠢故事,也不會建議在嘉年華裡搭起不同顏色的篷室,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但這點子我們那時候都覺得非常棒。」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也許,閱讀是一種詛咒,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佛勒下了結論,「也許,一個人只要想他平常想的就好了。」
「阿門。」我很想這麼回答,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現在是在皇家海軍驚恐號上,在培第醫生以前的船醫艙房裡記錄,因為克羅茲船長要我週二到週四待在他的船上,其他幾天才待在幽冥號上。羅伊德現在在幽冥號的病床區替我照顧六個康復中的病人,令我苦惱的是,我發現驚恐號這裡也有好幾位病重的人。
他們當中許多人患了我們極地醫生先是稱為「思鄉病」、後來又稱為「衰弱症」的病。這種病初期的明顯症狀除了牙齦流血、思緒混亂、四肢末端虛弱、全身各處淤青、結腸出血以外,通常還包括極度渴望回家。從思鄉病開始,虛弱、混淆、判斷力受損、肛門與牙齦出血、傷口潰爛,其他症狀會逐漸惡化,最後到了無法站立或工作。
思鄉病或衰弱病還有另一個名字,所有醫生都不願意大聲說出來,而我到目前為止也還沒說過——「壞血病」。
回到現實。克羅茲昨天就躲進他的私人艙房裡,他病得很厲害。我聽見他刻意壓低呻吟聲,因為培第醫生位於右舷側船尾附近的艙房就在船長艙房的隔壁。我認為克羅茲船長是用牙齒去咬很硬的東西,也許是一條皮帶,以免別人聽到他的呻吟。我很有福氣,或者很倒霉,聽力向來就很好。
船長昨天就把這艘船及探險隊的事務交給利鐸中尉負責,默默但堅定地把指揮權交給利鐸,而非費茲堅船長,並且跟我解釋說,他,克羅茲船長,正在對抗瘧疾復發。
那是謊話。
我所聽到——在我星期五早上回幽冥號之前,幾乎可以確定會繼續透過隔間牆聽到——克羅茲船長承受的痛苦,絕不只是瘧疾症狀。
因為我伯父和我父親也有同樣的毛病,我知道今天晚上船長在對抗的是何種惡魔。
克羅茲船長喝烈酒成癮,現在要不是船上烈酒已經喝光了,就是面對這次的危機他已經決定要靠意志力把酒戒掉。不管是哪一種,他都正在受地獄般的折磨,而且狀況還會持續許多天。他的神智有可能不清楚。目前這艘船及探險隊真正的領導者已經不在了。在這艘正朝著疾病及絕望深淵沉淪下去的船上,他刻意壓抑的呻吟實在是令人不勝唏噓。
我希望我能幫助他。我希望我能幫助這艘船及姐妹船上的幾十位病患,那些為槍傷、撕裂傷、燒傷、疾病、初期營養不良、憂鬱絕望所苦的人。我也希望我可以幫助自己,因為我也有思鄉病與衰弱症的早期徵兆了。
但是我,或是任何一個在公元一八四八年的船醫,所能做的實在太有限了。
願上帝幫助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