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培格勒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九日

  哈利·培格勒早就計畫好要在太陽重新出現的那天爭取送信到幽冥號的任務。他想慶祝一下,這些日子幾乎什麼事都可以慶祝,和他所愛的人一起慶祝。那個人曾經是他的戀人。

  資深士官哈利·培格勒是驚恐號前桅台的班長,負責指揮那群精心挑選的手下。在白天烈日下、在夜的黑暗中,在木製船會碰到的最高波浪與最惡劣氣候中,這些人必須在最高處的索具、上桅帆、上桅桁工作。這種工作需要強健的體格、經驗、領導力,更重要的是需要勇氣,培格勒就是因為同時擁有這些特質而受人尊敬。他現在將近四十一歲,已經數百次證明過他的能力,不只在驚恐號船員面前,也在他不算短的海員生涯待過的十來艘船上。

  哈利·培格勒在二十五歲成為船上見習生之前不認識字,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現在閱讀卻成了他私底下的嗜好,而且在這次旅程裡,驚恐號會議室裡的一千本書,他已經讀過半數以上了。教會培格勒識字的是皇家海軍小獵犬號(專門從事測量的三桅帆船)上的一個小小次階軍官助理,而且也是這位助理,讓哈利·培格勒開始懂得去思考生而為人的真正意義。

  這位助理就是布瑞金。他現在是探險隊最老的人,年紀比其他人大很多。他們從英格蘭起航時,幽冥號及驚恐號的水手艙流傳一個笑話:次階軍官助理約翰·布瑞金的年紀和老邁的約翰·富蘭克林爵士年紀將當,智力卻是他的二十倍。至少哈利·培格勒知道傳言屬實。

  年紀已高、官階還不到船長或海軍上將的人,很少會准許參加皇家探索團的探險,所以兩艘船上的船員們發現約翰·布瑞金在正式的船員名單上的年紀寫顛倒了,變成「二十六」,也許是不小心寫錯,也可能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主計官故意寫錯。船員們有許多笑話取笑灰髮布瑞金的年輕、青澀以及可想而知的性能力。但這位安靜的助理通常只是笑而不答。

  小獵犬號在費茲若伊船長指揮下將近五年——從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到一八三六年十月——在世界各處從事科學調查之旅時,是哈利·培格勒到小獵犬號找到當時尚年輕的助理布瑞金。那時培格勒跟一個和他同在皇家海軍攝政王子號上服務過的上級軍官,約翰·史托克斯的中尉,一起從最高等級的一百二十門炮軍艦轉到低微的小獵犬號。小獵犬號不過是艘十炮雙桅橫帆船,被改裝成測量用的三桅帆船,完全不是年輕培格勒這種有雄心的上桅水手會選擇的船。不過那時哈利對科學測量工作及探險非常感興趣,而在費茲若伊指揮下的小型小獵犬號要走的旅程,對他而言受益更多。

  當時的次階軍官助理布瑞金比現在的培格勒差不多大八歲(四十八九歲),已經被認為是整個艦隊裡最智慧、書也讀得最多的士官。大家也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者,這件事對當時二十五歲的培格勒並沒有造成太大困擾。皇家海軍中有兩種同性戀者:一種是只在陸地上尋求滿足卻不會帶到船上的人;另一種是在航海途中繼續,通常是誘拐皇家海軍船艦上的年輕男孩。小獵犬號水手艙裡每個人和整個海軍都知道,布瑞金屬於前面那一種:在陸地上喜歡男人,但從來不炫耀,也不會把性傾向帶到海上來。和培格勒現在所在船上的副船縫填塞匠不一樣,布瑞金不是雞姦者。布瑞金大多數的同船夥伴都認為,對在海上航行的男孩來說,和次階軍官助理約翰·布瑞金在一起,會比在家鄉與村裡的教區牧師在一起還安全。

  在一八三一年起航前,哈利·培格勒和蘿絲·莫瑞同居。她是天主教徒,除非哈利改信天主教,否則她不願意和他結婚,但是哈利做不到。兩人沒有正式結婚,不過培格勒在陸地上時,他們是快樂的一對。蘿絲不識字,對世界也缺乏好奇心,或多或少反映出早期培格勒的生活,他後來卻成為不一樣的人。如果蘿絲能生小孩,或許他們還是會結婚,但是她不能,她把這事稱為「上帝的懲罰」。培格勒還在海上隨著小獵犬號進行漫長旅程時,蘿絲就去世了。他愛她,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過,他也愛約翰·布瑞金。

  在小獵犬號測量船五年的任務結束前,布瑞金不僅教哈利學會如何讀寫英文,也教他閱讀與寫作希臘文、拉丁文與德文。剛開始他不太情願接下擔任培格勒導師的職責,但最終卻被這位年輕的上桅帆見習生堅定的意志打動。布瑞金還教他哲學、歷史與自然史,還教這位聰明的年輕人思考。

  那次航行結束後兩年,培格勒才到倫敦去找這位老人,那時是一八三八年,布瑞金和艦隊裡大多數人一樣,已經在陸上賦閒很久了。培格勒請求他教更多東西。那時候,培格勒已經當上皇家海軍漂泊號的前桅台班長了。

  就是這段在陸地上的討論與教導期間,讓兩個男人之間的親密友誼演變成更像愛人的關係。培格勒發現自己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也著實吃了一驚。剛開始他嚇壞了,但接著他開始重新考慮人生種種,包括道德、信仰以及自我認識。他發現的事實讓他困惑,但令他吃驚的是,這並沒有讓他對「哈利·培格勒到底是誰」的基本想法有任何改變。更令他訝異的是,是他主動挑起兩人親密的肉體接觸,而不是那位老人。

  他們親密的友誼只維持了幾個月,而且是雙方的共同選擇,當然,這與培格勒必須長時間隨漂泊號出海——直到一八四四年——也有關係。他們的友誼無損。培格勒開始寫長篇的哲學信給前次階軍官助理,而且把每個字的字母順序倒過來,每個句子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個字母,被寫在最前面而且大寫。因為這原本不識字的前桅台班長常常拼錯字,布瑞金有一次在回信中寫到:「你只要像小孩子那樣天真地把字母順序倒過來寫,當作密碼,和達·芬奇一樣,你寫的東西就幾乎沒人能破解了。」培格勒現在就是用這種最粗略的密碼在寫日記。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告訴對方,自己正申請加入皇家探索團,要跟隨約翰·富蘭克林爵士去尋找西北航道。起航前幾個星期,他們兩人才驚訝地發現對方的名字出現在探險隊的正式人員名單上。培格勒當時已經有一年多沒和布瑞金聯絡了,他從沃威奇的軍營來到這名助理在北倫敦的住處,詢問自己是不是該退出探險隊。布瑞金堅持他自己才應該從名單中除名。最後,他們同意彼此都不該失去這次冒險機會,而且布瑞金年紀不小了,這是他最後一次的機會。幽冥號的主計官查爾斯·漢彌爾頓·歐斯莫是布瑞金多年來的好友。他和約翰爵士及軍官們一起調整他手上的船員名單,甚至隱瞞這位次階軍官助理真實年紀,就是他親手在正式名單上把年紀寫成「二十六」。培格勒和布瑞金都沒有大聲宣告,但是他們兩人都知道,他們會尊重這老人多年來不把自己性需求帶到船上的誓言。他們兩人也都知道,他們之間同享肉體歡愉的時光已經結束了。

  結果培格勒在旅程中幾乎沒機會見到他的老朋友,而且在兩年半的時間裡,他們幾乎連一分鐘獨處的時間都沒有。

  星期六早上,再過兩天,一月就結束了,培格勒在十一點左右到達幽冥號。這時天還是黑的,但是南方天空出現了八十幾天來的首次光芒,應該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黎明前曙光。這微光一點也無法減輕華氏零下六十五度的寒冷侵襲,所以當船上的提燈浮在他眼前時,他亳不耽擱,快步向前。

  看到幽冥號變短的船桅,任何一個上桅水手都會難過,但是哈利·培格勒比大多數人還難過,因為是他和幽冥號的前桅台班長羅伯·辛克烈一起指揮船員,將兩艘船上端的船桅拆下並收藏起來,以度過無止境的冬天。不論在什麼時候,這幅景象都很難看,更不會因為幽冥號目前夾在冰裡「船尾朝下、船首朝上」的怪異姿勢而變好看些。

  培格勒受到守衛熱烈歡迎,被邀請到船上,他帶著克羅茲船長的信息下到船艙去找費茲堅船長。當時費茲堅正坐在船後方的軍官用餐房裡抽菸斗,因為休息廳仍然被當成病床區使用。

  兩位船長巳經開始將他們寫的信息,放進原本用來貯藏在冰堆中的銅罐裡,在兩艘船之間來回傳遞。信差們不喜歡,因為即使戴著厚手套,冰冷的金屬還是會凍傷手指。費茲堅得叫培格勒用連指手套將金屬罐打開,因為罐子還是太冷,船長不能用手去碰。費茲堅沒有叫培格勒離開,所以他在讀克羅茲的短箋時,培格勒就站在軍官用餐房門口。

  「我沒有信息要你帶回去,培格勒。」費茲堅說。

  前桅台班長的手觸前額行禮,然後回到甲板上。大約有十多個幽冥號的人到甲板上來看日出,船艙裡還有更多人在穿禦寒衣物,也準備要上來看日出。培格勒注意到休息廳病床區裡有十多個人躺在病床上,大約和驚恐號上的病人數目相仿。兩艘船上都已經傳出壞血病了。

  培格勒看到約翰·布瑞金瘦小熟悉的身軀站在船尾左舷側的護欄旁邊。他走到他後面,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在夜裡,哈利輕輕一碰。」布瑞金還沒轉身就說。

  「夜不會太久。」培格勒說,「你怎麼知道是我,約翰?」

  布瑞金的臉上沒有圍保暖巾,培格勒可以看到他水汪汪、帶著微笑的藍色眼睛。「在一艘凍結在冰上的小船艦上,訪客到來的消息傳得特別快。你必須馬上回驚恐號嗎?」

  「不用。費茲堅船長沒有信息要我帶回去。」

  「你願意和我去散個步嗎?」

  「當然。」培格勒說。

  他們從右舷側的冰坡道走下船,朝著冰山和東南方的冰脊走去,以便更清楚看到發出亮光的南方。幾個月來,幽冥號第一次被北極光、提燈光、火炬光以外的光照亮。

  在到達冰脊前,他們經過一片被磨粗、鋪上煤灰、有部分冰融的區域,也就是嘉年華大火的現場。照著克羅茲船長的命令,這區域在災難發生後一個星期內就清理好了。但是原本用來插帆桁以充當帳篷支柱的洞還在,被融進冰裡並凍結在其中的一些殘破帆布與纜索也留在原處。黑色篷室的長方形區域還是看得很清楚,即使船員們花了很大力氣要把黑煤灰除掉,而且還下過了幾場雪。

  「我讀了那位美國作家的書。」布瑞金說。

  「美國作家?」

  「害得小狄克·艾爾摩在上次那沒人願意追憶的嘉年華裡,安排了一個有創意的佈景而被打了五十鞭的傢伙。他是個奇特的小人物,名叫坡伊,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他的作品哀傷且恐怖,還有種非常病態的死亡之舞的味道。整體來說,他的東西不是寫得很好,但是讓人覺得非常美國化。不過,我並沒讀到為艾爾摩招來鞭打的不祥故事。」

  培格勒點頭。他的腳在雪中踢到東西,他彎下腰去把它從雪裡挖出來。

  那是原本掛在約翰爵士黑檀木老爺鐘上方的熊頭,它沒逃過大火攻擊,頭顱上的肉、皮、毛都燒光了,頭骨也燒黑了,眼眶中空,但牙齒還是呈象牙色。

  「喔,我的天,坡伊先生一定喜歡這種結局,我猜。」布瑞金說。

  培格勒把它丟回雪裡。一定是因為埋在落冰中,所以清掃隊才沒發現。他和布瑞金又走了五十碼,走到附近最高的冰脊並且爬上去,培格勒好幾次伸手幫助老人往上爬。

  在冰脊上方的一片平坦冰板上,布瑞金氣喘吁吁。連培格勒也發現自己喘得比平常厲害,但他通常和在書中讀過的古奧林匹克運動員一樣健壯。太久沒有從事真正勞力的勤務了,他想。

  南方地平線上發出壓抑、漂染成淡黃色的光,而半面天空裡的星星也都泛白了。

  「我幾乎無法相信它回來了。」培格勒說。

  布瑞金點頭。

  突然間,它出現了。那紅金色的圓盤彷彿猶豫不決,從看似山丘但實際應該只是南方遠處低矮雲層的黑漆佈景背後升起。培格勒聽到幽冥號甲板上四十來個人歡呼了三聲,因為空氣非常冷且凝重,他聽到音量較弱的歡呼聲從東方一英里左右的冰上、肉眼勉強看得到的驚恐號傳來。

  「清晨伸出她玫瑰色的指尖。」布瑞金用希臘文說。

  培格勒微笑著,有點高興他還記得這句話。他上次讀《伊利亞特》或任何希臘文的作品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接觸到這語言以及特洛伊和那些英雄們時多興奮。當時小獵犬號正停泊在沙提亞哥,維第峽群島裡的一個火山島,差不多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布瑞金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說:「你記得達爾文先生嗎?」

  「那個年輕的自然學家?」培格勒說,「費茲若伊船長最喜歡談起的人?當然,我記得。和一個人待在同一艘三桅帆船上五年總是會留下印象,雖然他是位紳士,而我不是。」

  「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哈利?」布瑞金的淡藍色眼睛更濕潤了,也許是因為重新看到太陽情緒過於激動,也許只是對還來不及適應的光有所反應,雖然這光線並不強。那個紅色圓盤還沒能將烏雲完全掃去,又開始向下落。

  「關於達爾文先生嗎?」培格勒眨了眨眼,想喚起對這消瘦的年輕自然學家的記憶,而不是因為美妙的陽光過於刺眼。「我覺得他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紳士,對自己要做的事非常熱忱。他真的讓大家整天忙著搬運可惡的死動物,並且將它們收藏在箱子裡,我一度還以為光是死鳥就會把底艙塞滿。不過他並沒有袖手旁觀。還記得有一次他和我們一起搖槳,要讓老舊的小獵犬號在河裡逆流而上。另外還有一次,他從潮水中救回一條小艇。有一次鯨魚就在我們旁邊,我想應該是在智利的海岸線外,我很訝異地發現他竟然一路爬上桅頂橫桿,只為找到一個更好的觀察角度。後來是我協助他爬下來的。不過那時他已經用望遠鏡觀察鯨魚一個多小時了,他外套的衣角也在大風中飛舞了那麼久。」

  布瑞金微笑著。「他借你那本書時,我幾乎吃醋了!那是什麼書?萊伊爾的?」

  「《地質學原理》。」培格勒說,「我沒有真的看懂。或者說,在我發現裡面的想法多危險後,就沒再讀下去。」

  「因為萊伊爾關於事物年代的論點。」布瑞金說,「他那相當非基督教的想法是說,事物是在無限漫長的時間裡慢慢演變而成,而不是受到某些激烈事件的作用立即改變。」

  「是的。」培格勒說,「但是達爾文先生非常熱衷這樣的想法。他看起來就像個經歷過宗教信仰改變的人。」

  「我相信他已經改變信仰了,可以這麼說。」布瑞金說。現在只看得見太陽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了。「我提到達爾文先生是因為,在這次探險隊起航前我們兩人的共同朋友跟我說他正在寫一本書。」

  「他已經出版過好幾本書了。」培格勒說,「你記得嗎,約翰,就在我去找你學習的那一年……一八三九年,我們討論過他探討皇家海軍小獵犬號造訪各個國家地質學與自然史的日記。我沒有錢買這本書,但是你說你讀過。我相信他還寫過好幾冊他觀察的植物與動物生活的書。」

  「沒錯,是《皇家海軍小獵犬號探索之旅的動物學》。」布瑞金說,「我也買了這套書。不過我的意思是,他正在寫一本比先前這些更重要的書,如果我的好友貝畢基沒說錯的話。」

  「查爾斯·貝畢基?」培格勒問,「那個喜歡組裝一大堆古怪東西的人?還組裝過一部能計算的機器?」

  「就是他。」布瑞金說,「查爾斯跟我說,這些年來達爾文先生一直在撰寫一本相當有意思的書探討生物演化機制。很顯然,這本書採用了不少比較解剖學、胚胎學以及古生物學的信息……也許你還記得,這些全都是以前和我們同船的那位自然學者很感興趣的學科。但是不論真正原因,達爾文先生似乎不希望出版這本書,而且根據查爾斯的說法,這本書有可能在任何人的有生之年都不會出版。」

  「生物演化?」培格勒複述一次。

  「是的,哈利。這想法就是各種生物並不是在創造後就維特不變,而是可以隨著時間……相當長的時間……改變,讓自己適應環境,萊伊爾先生那種無限漫長的時間。所有文明基督徒的想法都恰好相反。」

  「我當然知道生物演化的意思。」培格勒說。他試著不讓對方看出他因為被當成學生教導而有些不悅。師生關係的問題就是,即使其他事物都改變了,師生關係還是維持不變,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這事實。「我已經在拉馬克(Lamarck)的書上讀過這概念。還有迪德若(Diderot)的書。還有巴馮(Buffon)的書,我想。」

  「是的,這是個老理論。」布瑞金的語氣愉悅,但略帶抱歉之意。「蒙特裘(Montesquieu)談過這種理論,就和莫坡丘(Maupertuis)及你剛才提到的那幾位一樣。甚至連我們前船友的祖父伊若姆斯·達爾文(Erasmus Darwin),也提過這種理論。」

  「那麼,查爾斯·達爾文的書為什麼會那麼重要?」培格勒問,「生物演化是個不新鮮的點子,教會及自然學者已經拒絕好幾代了。」

  「如果查爾斯·貝畢奇以及達爾文先生和我的共同朋友的話可以信任的話,」布瑞金說,「如果這本新書會出版的話,就提出了生物演化確實有某種機制存在的證據,而且書中提供了一千個或者一萬個有關這機制運作的具體例子。」

  「這個機制是什麼?」培格勒問。太陽已經消失了,玫瑰色的薄暮消逝成日出前的淡黃色微光。現在太陽已經完全不見了,培格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看到過。

  「天擇,它的起源是無數物種之間的競爭。」年老的次階軍官助理說。「這種選擇機制能夠在經過很長的時間後,將生物的有利特徵傳下去,並將不利的特徵,也就是對生存及繁衍後代的幾率沒有貢獻的特徵淘汰掉。這裡所說的,是萊伊爾所說的時間規模。」

  培格勒想了一分鐘。「你怎麼會想談這件事,約翰?」

  「因為我想到在冰原上那隻掠食者朋友,哈利。因為我想到你剛丟在原先黑色篷室所在地的焦黑頭骨。約翰爵士的黑檀木老爺鐘曾經在那間篷室中滴答作響。」

  「我還是不太瞭解。」培格勒說。當他還是約翰·布瑞金的學生,隨著小獵犬號在海上遙遙無期地到處漂泊的五年裡,他經常這麼說。原本探勘之旅預計為兩年,培格勒也跟蘿絲保證他在兩年內會回來。小獵犬號在海上第四年,她死於肺結核。「你認為冰原上那隻東西,是經常在這裡碰到的普通白熊經過物種演化後的產物?」

  「恰好相反。」布瑞金說,「我懷疑,我們是不是遇上了某個古老物種的最後幾位成員,比起它後代的物種,也就是在這裡看到的一大堆北極熊,它的身軀更高大、更聰明、動作更快,而且殘暴無限多倍。」

  培格勒思索著這一番話。「某個從大洪水前一直存活到現在的物種。」他最後說。

  布瑞金聽了之後咯咯笑。「如果你把大洪水當成隱喻,是的,哈利。但是,你也許還記得,我完全不相信有大洪水這回事。」

  培格勒露出微笑。「跟你相處還真是要小心啊,約翰。」他站在寒冷中又想了好幾分鐘。光逐漸消逝,群星再次佈滿南方天空。「你認為這種……東西……那物種的最後一隻……是大蜥蜴還在世界上時就在地球上活動了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我們沒有發現它們的化石呢?」

  布瑞金又咯咯地笑。「不是的,我並不覺得這位冰原上的掠食者曾經和那些巨蜥蜴較量過。或許,像北極熊這種哺乳類根本就沒有和超大爬蟲共存過。就如萊伊爾所說,而我們的達爾文先生似乎也瞭解,『時間』……他所指的永世的時間,哈利……也許比我們所能理解的還要浩大許多。」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風開始刮大了些,培格勒發現這裡已經冷到不能再多待了。他看到這個老人有點在發抖。「約翰,」他說,「這隻怪獸……或是東西,它有時候聰明到讓人不相信它只是只動物。你認為瞭解它的起源,能夠幫助我們殺掉它嗎?」

  布瑞金這次大聲笑出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哈利。我們兩個人私下說說就好,親愛的朋友,我認為那隻生物比我們還優秀。我認為我們的骨頭會比它更早成為化石……雖然,如果你仔細想,一隻完全住在北極冰上,而不是在陸地上繁殖或生活的巨大生物,它或許還以普通的白熊為主食呢,它很可能根本就不會留下任何骨頭、蹤跡、化石……至少以我們目前的科學技術,是無法在結凍的北極海下面找到它的任何遺骸。」

  他們開始走回幽冥號。

  「告訴我,哈利,驚恐號上發生了什麼事?」

  「你聽到三天前幾乎發生集體抗命的消息嗎?」培格勒問。

  「真的是到了接近抗命的地步嗎?」

  培格勒聳了聳肩。「那是樁醜聞,每位軍官的惡夢。副船縫填塞匠希吉以及另外兩三個煽動者,把所有船員都挑動起來。典型的暴民心態。克羅茲非常巧妙地化解了。我想我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船長,能像克羅茲星期三那天那麼有技巧且鎮定地處理暴動。」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愛斯基摩女人而起?」

  培格勒點了點頭,把威爾斯假髮與保暖巾拉得更緊些。現在已經寒風刺骨了。「希吉和大多數船員在聖誕節前都聽說過那個女巫從船身挖了一條隧道通到外面。一直到嘉年華那天,她都能從她位於船首錨纜收置間的窩裡隨意進出船艙。但是在嘉年華大火發生後隔天,木匠哈尼先生和助手們就把船身的洞補起來,而厄文先生也把船外那條隧道整個弄塌,接著就有流言傳出來。」

  「希吉和那些人認為她和那場火有關?」

  培格勒又聳了聳肩,至少這動作能讓他溫暖一點。「就我所知,他們認為她就是冰原上那隻東西,或者至少是它的伴侶。大部分船員這幾個月來一直認定她是異教的巫婆。」

  「幽冥號上的大多數船員也這麼認為。」布瑞金說。他的牙齒在打戰。兩個人加快腳步朝傾斜的船走去。

  「希吉那群暴民已經計畫好,要趁女孩從底艙上到主艙拿晚餐的比斯吉與鱈魚時,在半路上將她劫走。」培格勒說,「然後割斷她的喉嚨,或許還要配合一些正式儀式。」

  「後來事情為什麼沒照預期發展,哈利?」

  「總會有人通風報信。」培格勒說,「克羅茲船長聽到風聲時,很可能是在預定謀殺時刻的幾個小時前,他就把這女孩拉到主艙,召集所有軍官與船員來開會。他甚至把守衛也叫下來開會,這是史無前例的事。」

  他們在走路時,布瑞金把他蒼白的方臉轉向培格勒。天暗得非常快,風持續從西北方吹來。

  「那時是晚餐時間,」培格勒繼續說,「但是船長要船員們把餐桌都再絞上去,叫大家坐在艙板上。不是坐在木桶或木箱上,直接坐在艙板上,然後叫軍官帶著隨身武器站在他後面。他抓著愛斯基摩女孩的手臂,好像她是要丟給船員們的祭物,像是要丟給豺狼們的一塊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這麼做的。」

  「什麼意思?」

  「他告訴他們,如果要殺這女孩就要立即動手……要就馬上。用船刀,在那裡,在主艙裡,在他們吃飯及睡覺的地方。克羅茲船長說,他們必須一起動手,船員和軍官都一樣,因為船上的謀殺像潰瘍會傳染開來,除非每個人都因為成為共犯而得以免疫。」

  「他的做法還真奇怪。」布瑞金說,「不過我很訝異,這竟然真的阻止船員們嗜血的衝動。暴民是沒有理智的。」

  培格勒再次點頭。「接著克羅茲把火爐旁邊的狄葛先生叫上來。」

  「那個廚師?」布瑞金問。

  「廚師,沒錯。克羅茲問狄葛先生當天晚餐吃什麼……還有之後幾個月每天的晚餐是什麼。『可憐的約翰,』狄葛先生說,『再看看還剩下什麼沒壞掉或沒有毒的罐頭。』」

  「有意思。」布瑞金說。

  「克羅茲接下來問古德瑟醫生,他那天剛好在驚恐號上,過去幾天有多少人來看病。『二十一個人,』古德瑟說,『其中十四個就在病床區過夜,直到剛剛被您叫來開會,長官。』」

  這次輪到布瑞金點頭,彷彿已經知道克羅茲心裡在打何種算盤。

  「接著船長說,『那是壞血病,小夥子們。』這是三年來第一次有軍官,包括船醫、船長,甚至副官大聲向船員們說出這名詞。船長說,『我們因為壞血病的侵襲,狀況越來越糟,驚恐號的同伴們,你們知道它的症狀。如果你們不知道……或是沒那個膽去想……就要專心聽。』接著克羅茲把古德瑟醫生叫到前面,就站在那女孩旁邊,要他把壞血病的症狀列出來。

  「『潰瘍。』古德瑟說。」培格勒繼續說。他們已經快走到幽冥號了。「『你身上每個部位都潰瘍、出血。一灘一灘的血,在你的皮膚下面,血從皮膚流出來。在發病初期,血會從每個出口流出來,你的嘴巴、耳朵、眼睛、屁眼。接著是四肢僵化,意思就是你的手臂和腿會疼痛,然後會變僵硬,無法運作。你會像一頭瞎眼的牛,行動笨拙不堪。再來,你的牙齒會掉落。』古德瑟說到這裡暫停了一下。當下一片沉靜,約翰,你連在場五十個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只聽到船在冰裡的嘎吱與嗚咽。『當你的牙齒掉落時,』醫生繼續說,『嘴唇會變黑,然後向後張開,離僅剩的幾顆牙越來越遠,就像死人的嘴唇。牙齦會腐爛並且由裡向外化膿。』」

  「『但是,事情還沒結束。你的視力和聽力會受損……耗弱……判斷力也一樣。你突然間不再覺得在零下五十度的天氣裡不戴手套和帽子到外面走動會有什麼問題。你會忘了北方在哪邊,也不記得怎麼釘釘子,你的感官不只無法運作,它們還會欺負你。如果給你一顆新鮮的柳橙,而你有壞血病,柳橙的味道可能會讓你痛苦地扭動身體,或者讓你真的發瘋。雪橇的滑板在冰上移動發出的聲音可能會讓你痛到跪在地上,毛瑟槍的槍聲甚至可能致命。』」

  「『喂!』希吉的一個同夥打破寧靜說,『我們都喝了檸檬汁!』」

  「古德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我們不久之後就沒檸檬汁可喝了,而且喝了也沒太大效果。沒人知道為什麼,像檸檬汁這類簡單的抗壞血病食物,事實上放了幾個月後就不再有效。何況經過這三年,幾乎已經完全沒有功效了。』」

  「接下來是第二段可怕的沉默,約翰。這次你可以聽見呼吸聲此起彼落。一股詭異的氣氛從眾人中升起,恐懼及比恐懼更糟的事。在場大多數人,包括絕大多數軍官,在過去兩個星期裡都曾經因為出現壞血病的早期症狀而去看過古德瑟醫生。突然希吉的一個同謀大叫,『這和我們想除掉帶來厄運的女巫有什麼關係?』」

  「克羅茲這時走向前,仍把那女孩像俘虜一樣抓住,看起來還是很像要把她交給這群人。『不同的船長和船醫會用不同的方法來對抗及治療壞血病。』克羅茲對他們說,『劇烈運動、禱告、罐頭食物。不過長遠來看,這些都沒效。唯一有效的是什麼,古德瑟醫生?』」

  「主艙裡的每一張臉都轉過去看著古德瑟,約翰,連愛斯基摩女孩也一樣。」

  「『新鮮的食物。』船醫說,『尤其是新鮮的肉。不論我們的食物中缺少了什麼才導致壞血病,現在只有新鮮的肉可以治癒。』

  「每個人又都回頭看克羅茲。船長只是將女孩推向他們。『在這兩艘將死的船上,只有一個人在過去這秋天與冬天有辦法找到新鮮的肉,而她現在就站在你們面前。這個愛斯基摩女孩……她只是個女孩……卻有辦法找到海豹、海象及北極狐,捕捉並且殺死它們。我們卻連在冰上發現它們的足跡都不會。如果我們最終必須棄船,情況會變成怎樣?……那時我們只能待在外面的冰上,身上沒有任何存糧?在還活著的一百零九人當中,只有一個人知道如何幫我們取得賴以維生的肉,而你們竟然想把她殺掉。』」

  布瑞金微笑著,露出也在流血的牙齦。他們正走在幽冥號的冰雪坡道上。「我們這位約翰爵士的繼任者也許只是個普通人,」他輕聲說,「沒受過太多正規教育,但是從來沒人會說克羅茲船長是個笨人,至少我從沒聽過。而且我知道,幾個星期前他生了一場嚴重的病,之後整個人改變許多。」

  「一個重大轉變(Sea Change)。」培格勒說。對於自己能把十六年前布瑞金教他的詞當雙關語使用,他相當得意。

  「怎麼說?」

  培格勒搔了搔在保暖巾上方的冰凍臉頰。連指手套在他的胡茬上摩擦出聲。「很難描述。我的猜測是,克羅茲船長三十幾年來第一次完全清醒。威士忌似乎從來沒有破壞他的能力,他是個很好的水手與軍官,但是威士忌是一個……緩衝器……一層障礙……在他和這世界之間。現在他能進入這世界了。不折不扣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布瑞金點了點頭。「我猜現在不再有人說要殺掉那個巫婆了。」

  「沒有人。」培格勒說,「有一陣子船員還多留給她幾塊比斯吉,但是後來她就離開,搬到冰上去住了。」

  布瑞金爬上坡道,然後又調頭走回來。他說話的聲音非常低,所以甲板上的守衛沒人聽得見。「你對哥尼流·希吉這個人有什麼看法,哈利?」

  「我認為他是一顆叛逆的老鼠屎。」培格勒說,並不在乎別人會聽到。

  布瑞金又點了點頭。「他確實是。和他一起參加這次探險任務之前,我就認識他很多年了。他過去通常會在漫長的旅程中對男孩們下手,將他們變成純粹用來滿足他需要的奴隸。最近這幾年,我聽說,他也調教老一點的人來服侍他,例如那個白痴……」

  「馬格納·門森。」培格勒說。

  「是的,就像門森。」布瑞金說,「如果只是讓希吉滿足個人性慾,我們不需要擔心。但是這小矮人的惡性不止於此,哈利……他比你船上那些將來可能叛變的人或密謀造反的海上律師都還邪惡。要小心提防他,哈利。我覺得他會對我們大家造成極大傷害。」布瑞金突然覺得很好笑。「你看我說的。我剛剛說:『造成極大傷害。』聽起來好像我們還不見得會全部滅亡呢!我下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們可能已經要棄船,準備到海冰上走最後那條漫長冰冷的路了。保重啊,哈利·培格勒。」

  培格勒沒說話。前桅台的班長脫掉連指手套,接著把裡面的手套也脫掉,然後舉起他冰冷的手指,直到碰到次階軍官助理約翰·布瑞金冰冷的臉頰和眉毛。碰觸非常輕柔,兩人快被凍傷的皮膚完全感覺不到,但是目的達到了。

  布瑞金回頭走上坡道。培格勒重新戴上手套,沒再回頭看他,在寒冷中伴著愈來愈深的黑暗,朝皇家海軍驚恐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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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rles Lyell,英國地質學家,現代地質學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