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二月十五日
「各位,現在是研究未來幾個月要怎麼做的時候了。」
克羅茲船長說,「我得做出一些決定。」軍官、士官長及技師,包括兩位非軍職工程師、前桅台班長、冰雪專家,以及僅剩的一名船醫,都被叫來參加在驚恐號會議室裡舉行的會議。克羅茲之所以選擇驚恐號,並不是要讓費茲堅和他的軍官感到不方便,因為他們得在陽光短暫出現的那一個小時裡穿越冰原走過來,並且希望能在天色完全變暗以前回去;也不是要宣誓探險隊的旗艦已經換成驚恐號,純粹只是因為驚恐號上需要待在病床區的船員比較少。把少數幾個人安置到船首的臨時病床區而空出會議室供他們開會比較簡單。幽冥號上出現壞血病症狀,必須待在病床區的船員數目是他們的兩倍,而且古德瑟醫生說,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經病重到不該再移動床位。
現在,探險隊的十五位領導幹部擁擠地圍坐在長桌四周。驚恐號的木匠哈尼先生上個月才把長桌鋸短,充當船醫的手術桌,現在又被拼成原先的長度。軍官及非軍職人員把防雨外衣、連指手套、威爾斯假髮及保暖巾留在主梯底部,其他層的衣服都還穿在身上。房間裡瀰漫著濕羊毛及身體很久沒洗澡的味道。
長型的艙房很冷,沒有光線從頭上的普雷斯頓專利照明天窗射進來,因為甲板上積了三英呎的雪還蓋著冬天的帆布罩。艙壁鯨油燈裡的火盡責地燃燒,卻對驅走黑暗沒有多大幫助。
這次會議和將近十八個月前約翰·富蘭克林爵士在幽冥號上召開的夏季作戰會議相當類似,只不過現在的情況比上次還淒慘,坐在右舷側長桌主位的不是約翰爵士,而是法蘭西斯·克羅茲。在克羅茲左手邊,靠船尾側,坐著七位被克羅茲叫來參加會議的驚恐號軍官與士官長。最靠近克羅茲的是第一中尉利鐸,其次是第二中尉喬治·哈吉森,再過來的是坐在他左手邊的第三中尉厄文。接著是非軍職工程師詹姆士·湯普森。他在探險隊中的階級相當於士官長,不過他看起來比以前更消瘦、更蒼白、更像具死屍。在他左手邊的是冰雪專家湯馬士·布蘭吉,這一個多月來他已經很擅長使用木製義肢一拐一拐地走了,以及前桅台的班長哈利·培格勒,他是克羅茲船上出席的唯一一位海軍士官。此外,驚恐號的陸戰隊中士妥茲也在場。自從嘉年華那夜,妥茲的手下對著從火場裡逃出來的人群開槍後,兩位船長就沒再給他好臉色看過,但是他畢竟還是已經折損多人的「紅龍蝦」中軍銜最高的人——他代表陸戰隊出席。
坐在長桌左舷端的是費茲堅船長。克羅茲知道費茲堅之前好幾個星期懶得刮鬍子,因而長了一臉紅色絡腮鬍,還出人意外地摻雜不少撮灰須。但是費茲堅今天卻自己花工夫,或是請侍從侯爾先生幫忙,把鬍子刮得很乾淨,卻讓他的臉看起來更瘦、更蒼白,而且臉上還多了不少刮傷或割傷的小傷口。即使他穿了很多層衣服,大家還是看得出這些衣服是套在一個非常虛弱的身軀上。
坐在費茲堅船長左手邊、也就是在長桌靠船首那一側的,是六名幽冥號的幹部。最靠近他的是船上僅剩的一位海軍軍官維思康提中尉,約翰·富蘭克林爵士、第一中尉郭爾,以及詹姆士·華特·費爾宏中尉已經先後被冰原上那隻東西殺死了。維思康提偶爾露出微笑時,金牙會閃閃發光。在維思康提中尉旁邊的是查爾斯·費垂克·德沃斯,他接替了羅伯·歐莫·沙金的大副職務,因為沙金去年十二月在冰原上監督火炬路碑的維護工作時,被那隻東西殺了。
坐在德沃斯旁邊的是僅剩的船醫,哈利·古德瑟醫生。實際上他已經成為整支探險隊的船醫了,但是兩位船長和這位醫生都認為,他還是和他原先在幽冥號上的夥伴們坐在一起比較恰當。
古德瑟左手邊的是冰雪專家詹姆士·瑞德,瑞德旁邊的是幽冥號參與這次會議的唯一一名士官,前桅台班長羅伯·辛克烈。最後一個坐在這一側的是幽冥號的工程師約翰·葛瑞格,他看起來比他在驚恐號的同行要健康得多。
驚恐號的吉伯森先生和幽冥號的布瑞金先生負責把茶和裡面有不少象鼻蟲的比斯吉端上來給大家吃,因為兩位船長的侍從都已經因為出現壞血病症狀而住到病床區去了。
「我們就照順序一件一件事討論。」克羅茲說,「首先,我們可以待在船上直到夏天雪融嗎?這問題還牽涉到:如果在六月或七月或八月,雪真的融了,兩艘船還能航行嗎?費茲堅船長?」
費茲堅往常相當肯定、充滿自信的聲音,現在卻氣若游絲。桌子兩側的人員都得傾身向前才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不覺得幽冥號還能撐到夏天,根據我的看法,也是我的木匠維基斯先生與華特先生、副水手長布朗先生、舵手瑞吉登,還有在這裡的維思康提中尉與大副德沃斯等人的看法,冰融化的時候,船會沉到海裡去。」
會議室裡的冷空氣變得更冷了,更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身上。半分鐘之久,沒有任何人說話。
「過去這兩個冬天,冰層壓力已經將塞在船身板條之間的麻絮都擠掉了。」費茲堅繼續用弱小沙啞的聲音說,「連到螺旋槳的主驅動軸已經扭曲到無法修復。各位都知道,按照原本設計,驅動軸可以整隻順著鐵槽收到下艙以防被撞壞,但現在它卻連縮到比船底高都沒辦法,而且我們已經沒有備用的驅動軸了。螺旋槳本身也被冰撞壞了,我們的舵也是。當然我們可以臨時打造一枝新舵,但是冰已經沿著整條龍骨把船身底部撞碎了,而貼在船首和船身兩側的鐵皮也幾乎有一半不見了。」
「更糟的是,」費茲堅說,「冰一直擠壓船身,以至於原本用來強化船身結構的鐵梁,以及我們刻意換上的鑄鐵製隅撐,已經弄斷或穿透了十來處船身。即使幽冥號能浮到水面上,也得把每個破口都補起來,並且想出辦法解決螺旋槳驅動軸溝槽滲漏的問題,還會有內部缺乏強化框架來與冰抗衡的問題。此外,為了這次探驗而加裝在船舷外側的木製支桅板雖然相當成功地阻擋住冰,讓它不至於越過加高的船舷,但是由於船身在夾擠的冰中持續上升,向下壓著支桅板的強大壓力,已經使支桅板接縫處附近的船身肋板裂開來。」
費茲堅似乎這時才第一次注意到,所有人都非常專注地在聽他講話。他收起渙散的目光,略微害羞地往下瞧。等到他的目光再次平視時,聲音似乎帶有抱歉之意。「最糟的是,」他說,「冰的壓力幾乎把船尾舫柱扭成螺旋狀,並且讓船身板條的頭尾兩端鬆動,幽冥號已經被壓力扭轉得沒有船的樣子。甲板已經向上彈裂開……是上面積雪的重量讓它們勉強維持目前的形狀……如果船有幸還能再浮起來,我們沒有人會相信抽水機的抽水速度能和船身進水的速度相比。接著我請葛瑞格先生來說明鍋爐、煤炭存量及推進系統的狀況。」
這時所有目光都移到約翰·葛瑞格身上。
工程師清了清他的喉嚨,舔了舔已經裂開並在流血的嘴唇。「皇家海軍幽冥號已經沒有任何蒸汽推進系統可言了。」他說,「現在它的主驅動軸扭曲變形,而且卡在收藏槽裡,需要像布里斯托的陸上修船廠才修得好,而且我們剩的煤炭也不夠讓蒸汽機運轉一天。到四月底,就沒有煤炭來供應船上的暖氣,連每天只讓熱水流到主艙部分區域四十五分鐘,像目前維持在勉強可以居住的狀態都沒辦法。」
這具活著的骷髏看著他的船長足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後用出乎大家意料的強壯聲音說,「即使驚恐號今天下午就可以浮起來,我們的蒸汽引擎能運轉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兩個小時,長官。一年半前我們的驅動軸很順利地收起來,螺旋槳也能運作,我們甚至還有一個備用的螺旋槳,但是我們幾乎沒有煤炭了。如果要把幽冥號剩下的煤炭搬到這裡,用來提供暖氣,我們可以維持鍋爐的溫度,並且讓熱水每天流動兩小時,直到……我大膽估計……五月初。但是到時候就沒有任何煤炭來發動蒸汽引擎。只用驚恐號本身的燃料的話,我們在四月中或四月底就不再會有暖氣。」
「謝謝你,湯普森先生。」克羅茲船長的聲音輕柔,沒有透露任何情緒。「利鐸中尉和培格勒先生,你們可以評估一下驚恐號還有多少航海價值嗎?」
利鐸點了點頭,目光先凝視桌面,然後才抬頭看著他的船長。「我們不像幽冥號被摧殘得嚴重,但是我們的船身、船骨、外層貼皮、船舵和內部的強化框架,也都因為冰的擠壓而受到一些損傷。也許在座有人知道,厄文中尉在聖誕節之前發現,不僅驚恐號右舷側靠近船首的鐵皮幾乎全部脫落,船首厚達十英吋的橡木和榆木也已經在底艙的錨纜收置間附近繃裂彈開了。我們後來還發現,驚恐號船底鋪的十三英吋厚實心橡木也有二三十處斷裂或受損。船首附近受損的木板已經被更換和強化,但是我們沒辦法到船底去修復,因為那裡全是結凍的雪泥。」
「我認為船還可以浮在水面上,並且靠蒸汽動力前進,長官。」利鐸中尉說出結論,「但是我不確定抽水機抽水的速度趕不趕得上船身滲水的速度。尤其是冰還有四五個月可以繼續傷害它。對此培格勒先生可以說得比我更清楚。」
哈利·培格勒輕咳一聲,他顯然不習慣在這麼多軍官面前講話。
「如果驚恐號還能浮在水面上,各位長官,那麼前桅台的班員會在您下令後的四十八小時內,把船桅、索具、支桅索及船帆全都再裝設回去。我不敢保證能像先前向南航行時那樣穿過厚冰前行,如果在我們下面及前方的是未結凍的海水,我們就會再次成為靠風航行的船。如果諸位不介意我提出一個建議的話,長官們……我會建議提早把船桅再裝上去。」
「難道你不擔心上面會積累愈來愈多的冰,讓我們的船整個翻倒?」克羅茲問,「或者是我們在甲板上工作時,冰塊會從船桅上落下來?我們還有幾個月惡劣的天氣要面對啊,哈利。」
「是的,長官。」培格勒說,「當然,我們一直在擔心船隻翻覆,即使只是被冰絆了一下,也會覺得很緊張,畢竟它現在的狀況已經相當怪異。不過我還是覺得先把船桅架上去、索具也都裝好會比較理想,誰曉得冰雪會不會突然就融化了。我們有可能必須在發現雪融跡象的十分鐘內就揚帆起航。而且在船桅高處工作的班員們需要有事做,也需要常練習,長官。至於落冰……呃,那我們上到甲板後要隨時留意、保持警覺。總共就這兩件事要擔心:落冰和冰原上的野獸。」
許多圍繞長桌的人都咯咯笑出聲來。利鐸和培格勒兩人大致上相當正面的報告緩和了緊張的氣氛。光是想到兩艘船中有一艘還能浮出水面和航行,就鼓舞了大夥的士氣。克羅茲感覺會議室的溫度升高了,或許溫度真的升高了,因為許多人又開始大口大口呼吸了。
「謝謝你,培格勒先生。」克羅茲說,「看起來如果我們要起航離開,就應該把兩艘船上的人都叫到驚恐號上。」
在場沒有一個人提起,這正是將近十八個月前克羅茲的建議。在場每位幹部看起來都在考慮這件事。
「現在,讓我們花一分鐘來討論冰原上的那隻東西。」克羅茲說,「它最近好像沒有再出現。」
「自從一月一日以後,我就沒有再處理過受外傷的病人。」古德瑟說,「而且,自從那次嘉年華後,就不再有人死掉或消失。」
「但是,有人說看過它。」維思康提中尉說,「說有只很大的東西在冰塔林裡移動,而且守衛也聽到黑暗中傳來聲音。」
「夜裡在海上站衛兵的人,總是說他們聽見黑暗中有怪聲。」利鐸中尉說,「這種事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代。」
「也許它已經離開了。」厄文中尉說,「遷移了,向南走了,或向北。」
聽到這個想法,每個人都不再作聲。
「也許它吃過我們幾次後,已經發現我們並不怎麼好吃。」冰雪專家布蘭吉說。
幾個人聽了露出微笑。並沒有人開了這種該被絞死的玩笑後還能被原諒,但是裝著義肢的布蘭吉先生有特權。
「我手下的陸戰隊員已經遵照克羅茲船長和費茲堅船長的命令,出去搜索了。」中士妥茲說,「我們朝幾隻熊射擊,不過沒有看起來是大隻的……那隻東西。」
「我希望你那些士兵現在的射擊技術比嘉年華當天晚上高明些。」幽冥號的前桅台班長辛克烈說。
妥茲轉向右側,穿過長桌斜眼瞥了辛克烈一眼。
「不要再講這些有的沒的。」克羅茲說,「我想目前我們還是要假設冰原上那隻東西還活著,而且還會回來,所有我們在船外活動都要有防衛的配套計畫。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陸戰隊員可以派去保護每一支雪橇隊,尤其是他們只需要拿武器而不必幫忙拉雪橇。所以,也許解決之道就是讓每一支到冰上出任務的工作隊都攜帶武器,然後叫沒輪到拉雪橇的人負責擔任哨兵與守衛。如此一來,即使今年夏天沒有冰融化,到時候在隨時都是白天的情況下長途旅行也比較容易。」
「請原諒我話說得直接,船長,」古德瑟醫生說,「我覺得真正的問題是,我們能夠等到夏天再來決定要不要棄船嗎?」
「我們能嗎,醫生?」克羅茲問。
「我不覺得可以,」船醫說,「遭受污染或腐敗的罐頭比我們想像中的還多,其他食物的庫存也所剩不多。船員吃到的食物配額,已經不夠提供他們每天在船上或在冰上勞務所需要的養分與熱量了。每個人的體重都變輕,而且體力不濟。再加上最近遽增的壞血病病例……嗯,各位,如果我們計畫要等到六月或七月再來看冰會不會融化,那麼我必須說,如果幽冥號或驚恐號真能撐那麼久,我完全不相信到時候會有太多人有體力或專注力去進行任何雪橇之旅。」
艙房裡又是一片寂靜。
在這片寂靜中,古德瑟又補上一句:「或者,少數幾個人可能還有體力拉雪橇或小船出去尋求救援,甚至回到文明世界,卻只能把絕大多數的人留在這裡,讓他們活活餓死。」
「強壯的人可以出去求救,並把救援隊帶回兩艘船。」維思康提中尉說。
回答他的是冰雪專家布蘭吉。「任何朝南走的人,比方說拉著我們的小船向南走到大魚河的河口,然後逆流而上繼續向南走八百五十英里,到達大奴隸湖附近的前哨站,都無法在秋末或冬天之前到達,而且帶回來的陸路搜救隊最快也要到一八四九年的夏末才能到。到時候留在船上的人早就得壞血病死或餓死了。」
「我們可以把要用到的東西放到雪橇上,然後所有人向東走到巴芬灣。」大副德沃斯說,「那裡可能會有捕鯨船,我們甚至有可能碰到已經出來搜救我們的船隻或雪橇隊。」
「對。」布蘭吉說,「這是一種可能。但是我們得用人力拖著雪橇穿過幾百英里冰原,途中會碰到無數個冰脊,甚至還可能碰到沒結凍的水道。或者,我們可以沿著海岸線走,只是這麼一來,總距離會超過一千兩百英里,而且我們必須穿過整個布西亞半島,越過許多山陵與障礙,才能到達捕鯨船有可能出現的東岸。當然我們也可以考慮帶著小船走,以便橫渡沒結凍的水道,但是我們就得花三倍的力氣來拉雪橇。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確定:如果這裡的冰沒有融化,我們朝著巴芬灣向東北走時,就別指望那裡的冰會融化了。」
「如果我們朝東北方越過布西亞半島時,雪橇上只裝一些生活必需品及帳篷,雪橇的重量會輕得多。」驚恐號這一邊的哈吉森中尉說,「一艘偵察船少說也有六百磅重。」
「比較接近八百磅。」克羅茲低聲說,「上面沒裝任何東西的話。」
「還要加上載得動小船的大雪橇重量:六百磅,」湯馬士·布蘭吉說,「也就是說,我們每一隊的人都要拉一千四到一千五百磅的重量,食物、帳篷、武器、衣物和其他必需品都還沒算在內。從來沒有人拉這麼重的東西走一千英里以上,更何況,如果我們的目的地是巴芬灣,其中大半旅程還必須跨越廣闊的海冰。」
「不過,如果雪橇的滑板在冰上滑行,甚至還有帆來增加動力,尤其如果我們在三四月冰還沒開始變軟及黏稠前就出發,它會比在陸地上或夏天雪泥中純粹靠人拉動的雪橇容易移動得多。」維思康提中尉說。
「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小船都留在這裡,只帶著雪橇及生存必需品,輕裝上路往巴芬灣去。」查爾斯·德沃斯說,「如果我們在捕鯨季結束前就到達北方的索美塞特島東岸,一定會被船救起來。而且我敢打賭,那裡會有皇家海軍的搜救隊及雪橇隊在找我們。」
「如果把小船留在這裡,」冰雪專家布蘭吉說,「只要碰上一灘沒結凍的海水就永遠別想跨越了。我們會死在冰上。」
「憑什麼認為搜救隊會在索美塞特島及布西亞半島的東邊尋找我們?」利鐸中尉問,「如果他們要來找,為什麼不會沿著我們之前走過的路,穿過蘭開斯特海峽到得文島、畢奇島、康華裡島找我們呢?他們都知道約翰爵士接受的航行指示。他們會假設我們已經穿過蘭開斯特海峽,因為那裡的夏天幾乎不會結凍。不過,現在我們當中是不可能有人可以往北走那麼遠。」
「也許蘭卡斯特今年的冰況和這裡一樣糟糕。」冰雪專家瑞德說,「如此一來,搜救隊會留在偏南的位置,也就是在索美塞特島及布西亞半島的東邊。」
「或許,如果他們能走穿蘭開斯特海峽,就會發現我們在畢奇島石堆裡留的信息。」中士妥茲說,「並且派雪橇隊或船隻順著我們南行的路徑下來找我們。」
靜默像支桅索,一路下沉。
「我們沒在畢奇島留下任何信息。」費茲堅船長打破靜默。
在這句話帶來的尷尬真空中,克羅茲發現他胸中有一把奇異、溫熱、純粹的火在燃燒。很像是許多天沒有喝威士忌後再次嘗到的感覺,卻又一點都不像。
克羅茲想要活下去。他決意要活下去。即使面對諸多宣告他不會而且不可能活下去的神諭或人算,他也要克服難關活下去。他曾經在一月初因為「瘧疾」而縮回艙房,與死神奮戰了一番。從陷坑中跳脫後,剛開始幾天仍覺得虛弱、不適與痛苦,但他胸中的火在那時就已經燃燒起來,而且燒得一天比一天猛烈。
法蘭西斯·克羅茲也許比今天圍桌而坐的所有人更清楚,他們討論的方法幾乎不可能成功。往南越過海冰去大魚河很蠢;穿越長達一千兩百英里的海岸積冰、海上冰脊、未結凍水道和未知的半島朝索美塞特島去很蠢;想像今年夏天冰會融化,兩艘船的船員全擠在驚恐號上,船上卻幾乎沒有任何存糧,還可以揚帆逃脫約翰爵士帶他們陷入的困境,也同樣蠢得可以。
不過,克羅茲下定決心要活下去。他體內的火就像強烈的愛爾蘭威士忌一樣在燃燒。
「我們是不是已經放棄航行離開這裡的想法了?」羅伯·辛克烈說。
「我們得先往北,順著約翰爵士發現的那條還沒命名的海峽與海灣航行差不多三百英里,接著穿過貝羅海峽與蘭開斯特海峽,然後在冰還沒再把我們封住之前,再往南航行過巴芬灣。我們上次向南航行到這裡的時候,有蒸汽動力和船身的鐵皮裝甲來破冰而行。但是現在不一樣。即使今年的冰況緩和到和兩年前一樣,我們還是很難只靠風力航行那麼長的距離,更何況我們的木製船身已經脆弱不堪了。」幽冥號上的冰雪專家詹姆士·瑞德回答。
「說不定今年冰雪融化的情況會比一八四六年好很多。」辛克烈說。
「說不定會有天使從我的屁股裡飛出來。」湯馬士·布蘭吉說。
看在他失去一隻腳的份上,在座沒有一位軍官譴責這位冰雪專家。有幾個人笑了。
「也許還有另一種……航行的可能。」愛德華·利鐸中尉說。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他。不少人平時積存了一些配額菸草,並且添加了一些不宜明說的東西。桌邊有六七個人開始抽起煙斗,煙霧讓閃爍著幾盞昏黃鯨油燈的陰暗變得更陰沉了。
「去年夏天,郭爾中尉認為他已經到威廉王陸塊南方陸地上探查過了。」利鐸繼續說,「如果是真的,那地方肯定就是阿德雷半島,一塊已知的陸地,在它的沿岸積冰與海上堆冰之間經常會有些沒結冰的水渠。如果那裡有夠多水渠讓驚恐號可以向南航行,或許只需要航行超過一百英里,而不像回蘭卡斯特灣要走上三百英里,我們就可以順著沿岸的未結凍水渠向西走,直到抵達白令海峽。從那裡開始都是已知區域了。」
「西北航道。」第三中尉約翰·厄文中尉說。這幾個字聽起來像是令人悲傷的咒語。
「但是到了今年夏末,我們還會有足夠有經驗的水手航行這艘船嗎?」古德瑟的語調非常輕柔。「到五月,我們每個人可能都已經得壞血病了。而且在往西航行的幾個星期或幾個月裡,我們要吃什麼?」
「在往西一點的地方,打獵可能是不錯的點子。」陸戰隊中士妥茲說,「麝牛、鉅鹿、海象、白狐,或許在到達阿拉斯加前,我們還可以吃得像個土耳其省長。」
克羅茲有點預期冰雪專家湯馬士·布蘭吉會回答說:「而且麝牛會從我的屁股裡飛出來。」但是有時輕佻的冰雪專家,這時似乎迷失在自己的奇想裡。
這次是利鐸中尉回答他:「中士,我們的問題是,即使過了兩個夏天后,獵物神奇地回來了,我們在船上的人好像也沒辦法用毛瑟槍射中它們……呃,當然你的隊員們除外。不過你的陸戰隊員已經所剩無幾,但我們需要更多的人去打獵,而且我們沒有半個人曾經獵殺過比鳥更大的獵物。霰彈槍能把你剛剛說的獵物打倒嗎?」
「如果你靠得夠近。」妥茲慍怒地說。
克羅茲打斷這個討論。「古德瑟醫生剛剛提到很重要的一點……如果要等到夏天,甚至只是等到六月,才來看堆冰有沒有散開,我們很可能到時都已經病到,而且餓到沒辦法駕駛這艘船了。那時我們肯定也沒有存糧來展開雪橇之旅。我們還需要預留三到四個月的旅行時間,來穿越冰原或者往大魚河的上遊走。所以,如果我們打算棄船並下到海冰上,希望在冬天再回來之前到達索美塞特島或布西亞半島的東側,或者到達大奴隸湖,顯然要在六月之前出發。但是,要早多少?」
又是一陣死寂。
「我會建議不要晚於五月一日出發。」利鐸中尉終於開口。
「還要更早一點,我認為,」古德瑟說,「除非我們很快就發現新鮮的肉,假設疾病蔓延的速度和現在一樣快。」
「那要提早多久?」費茲堅船長問。
「不要晚於四月十五日。」古德瑟有點遲疑地說。
十幾個人在煙霧及冷空氣中彼此對望。那麼距離現在已經不到兩個月了。
「或許,」船醫的聲音在克羅茲耳中聽起來既堅定又猶疑,「如果情況持續惡化的話。」
「情況還能惡化到哪裡去?」第二中尉哈吉森問。
這位年輕人顯然只是把這問題當成笑話來緩和緊張氣氛,回報他的卻是不領情的怒目瞪視。
克羅茲不希望這次作戰會議最後就停在那句話上。圍坐在長桌四周的軍官、士官長、士官及非軍職人員都已經看過他們能有的選擇,也都知道它們真的就如克羅茲所認為的毫無指望,卻不希望兩艘船上領導幹部的士氣被弄得比原先還低迷。
「順便一提,」克羅茲用平常談話的口氣說,「費茲堅船長已經決定下個星期天要在幽冥號上主持主日星期,他會準備一篇特別的講章。我很有興趣聽他講道,雖然根據可靠的消息來源,他不會從《利維坦書》中讀一段經文。我想既然那天兩艘船的船員會聚在一起,我們應該吃正常份量的晚餐、喝正常份量的甜烈酒。」
大家面露微笑,彼此調侃了一番。他們沒人料到會後還有這好消息帶回去給船員們。
費茲堅一邊的眉毛略微揚起。克羅茲知道,他剛剛提到的「特別講章」以及五天後的星期,對費茲堅而言也是個全新的消息,但是他認為,讓這愈來愈瘦的船長有件事做,而且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或許是個不錯的轉變。費茲堅輕微地點了個頭。
「很好,各位。」克羅茲的語氣再次正式起來,「這次的意見與信息交換可說是非常成功。費茲堅船長和我以後還會再徵詢你們當中幾位的意見,或和你們一對一談,然後才會做出要採取什麼行動的決定。現在我要讓從幽冥號來的諸位在日落之前回到船上去。一路順風,各位。星期天再和你們見面了!」
大家魚貫地走出會議室。費茲堅繞過長桌走過來,傾身靠近克羅茲,然後低聲說:「我可能會跟你借《利維坦書》,法蘭西斯。」然後他跟在手下軍官的後面,走到他們正辛苦地要把結凍的外衣穿上的地方。
驚恐號的軍官們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克羅茲船長在長桌的主位上又坐了幾分鐘,回想著剛剛討論的事。在他疼痛的胸腔裡,那道生存之火燃燒得比之前還熾熱。
「船長?」
克羅茲抬頭看,那是幽冥號年老的助理布瑞金。他現在暫代船長侍從的職務,因為兩艘船的船長侍從都生病了。他正在幫忙吉伯森清理白瓷製的餐盤及茶杯。
「哦,你可以離開了,布瑞金。」克羅茲說,「和其他人一起走。吉伯森會整理剩下的東西。我們可不希望最後你要自己一個人走回幽冥號。」
「是的,長官。」年老的次階軍官助理說,「但是,我能和您私下說幾句話嗎,長官?」
克羅茲點頭。他並沒有請這位助理坐下來。他和這老人一老到不適合參加皇家探索團的人——在一起時,總會覺得不自在。如果三年前是由克羅茲來挑選船員,布瑞金絕對不可能列在探險隊名單裡,他的年紀就更不可能被記成「二十六」來欺瞞海軍當局,但是約翰爵士卻覺得有個年紀比他還大的助理在船上蠻有意思,事情就這麼成了。
「我忍不住聽了大家的討論,克羅茲船長。大概有:留在船上等到冰雪融化、向南朝大魚河走去以及穿過海冰原到布西亞這三種選擇。如果船長不介意,我想提出第四種選擇。」
船長當然介意。即使是像克羅茲主張平等主義的愛爾蘭人,聽到一個次階軍官助理想針對攸關生死的問題提出建議也會生氣。不過他還是說:「你說吧。」
這位助理走到裝在船尾艙壁上的書牆,抽出兩本厚書,拿過來「碰」地一聲放在長桌上。「船長,我知道您很清楚,一八二九年約翰·羅斯爵士和他的侄子詹姆士指揮他們的船勝利號順著布西亞菲力斯的東岸往下走,就是他們當時發現、我們現在稱做布西亞半島的地方。」
「這我非常清楚,布瑞金先生。」克羅茲冷冷地說,「我和約翰爵士和他的侄子詹姆士都很熟。」他跟詹姆士·克拉克·羅斯一起在南極的冰上待了五年,他覺得他們的關係還不只是很熟而已。
「是的,長官。」布瑞金說。他點了點頭,似乎並沒有覺得難堪。「那麼我想您一定知道他們那次航行的細節,克羅茲船長。他們在冰上度過了四個冬天。第一個冬天約翰爵士讓勝利號下錨在布西亞東岸某個被他命名為菲力斯港的地方……差不多就在我們目前所在位置的正東方。」
「你也參與了那次探險任務嗎,布瑞金先生?」克羅茲問,希望這個老人進入正題。
「我沒有那個榮幸,船長,但是我讀過約翰爵士寫的這兩本詳細描述這趟旅程的書。我不知道您有沒有時間也讀一下,船長。」
克羅茲覺得自己體內愛爾蘭人的怒氣正在迅速堆積。這位年老助理的無禮已經很接近傲慢了。「我已經看過這兩本書了,當然。」他冷冷地說,「我沒時間仔細地讀。你看出了什麼嗎,布瑞金先生?」
換作是克羅茲手下的其他軍官、士官長、士官、水兵或陸戰隊員,在這情況下早就明白他的意思,會識相地一面低頭行禮一面退出會議室,但是布瑞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探險隊總指揮的怒火。
「是的,長官。」這個老人說,「重點是約翰·羅斯他……」
「約翰爵士。」克羅茲打斷他的話。
「喔,當然,約翰·羅斯爵士當時面臨了和我們現在相同的問題,船長。」
「胡扯。他、詹姆士和勝利號是被封凍在布西亞的東邊,布瑞金,如果我們有時間有資源的話,正是我們想要拉雪橇走過去的地點,在我們東邊好幾百英里遠的地方。」
「是的,長官,但是兩地的緯度相同。雖然勝利號受到布西亞半島的保護,不需要和我們一樣要面對從西北方不斷擠壓過來的可惡堆冰。但是,它在那裡的冰上待了三個冬天,船長。在這段期間,詹姆士·羅斯的雪橇隊向西走了六百英里路,穿越布西亞半島與冰海,到達我們南南東方二十五英里遠的威廉王陸塊,船長。他為它取名勝利角……就是可憐的郭爾中尉的雪橇隊去年夏天到達的岬角與石碑,之後那件不幸的意外就發生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詹姆士爵士發現威廉王陸塊,並且為勝利角命名?」克羅茲逼問他,聲音因惱怒而緊繃。「在那次探險中他還發現那可惡的地磁北極,布瑞金·詹姆士爵士是……過去是……我們這一世代最擅長長途雪橇旅行的人。」
「是的,長官。」布瑞金說。他那種助理特有的淺笑讓克羅茲很想揍他一拳。這位船長在航行前就知道,這位老人是眾所皆知的雞姦者,至少在岸上時是如此。在那副船縫填塞匠做出近乎抗命的舉動後,克羅茲船長對雞姦者很沒有好感。「我的意思是,克羅茲船長,在冰上過了三個冬天,船員們患壞血病的狀況和我們到今年夏天會有的狀況差不多,約翰爵士判斷他們無法從冰裡脫困,決定讓勝利號在布西亞半島的東岸,就在我們東邊,沉到十英尋深的海裡,然後向北走到怒氣海灘,那裡有裴瑞船長留下來的一些補給品與小船。」
克羅茲現在知道,可以把這個人吊死卻無法叫他不要再講話。他皺了皺眉頭,繼續聽對方說下去。
「船長,您還記得裴瑞把糧食補給和小船放在怒氣海灘。羅斯就駕著留在那裡的小船沿著海岸來到克萊倫斯峽,從那裡穿過貝羅海峽與蘭開斯特海峽往北看,希望能看到捕鯨船……但是那海灣裡全是結實的冰。那個夏天就和我們過去這兩個夏天一樣糟,而再來的夏天可能也是。」
克羅茲等他繼續說。自從一月差點病死之後,他第一次希望有杯威士忌可以喝。
「他們回到怒氣海灘,在那裡過了第四個冬天,船長。船員們幾乎死於壞血病。隔年七月……一八三三年,在他們進到冰海四年後……他們搭著小船向北,然後向東順著蘭開斯特海峽走,穿過海軍部峽灣及海軍評議會峽灣,接著在八月二十五日的早上,詹姆士·羅斯……現在是詹姆士爵士……看到一艘帆船。他們向它揮手,大聲呼叫,並且發射火箭。但是那艘帆船還是消失在他們東方的海平面上。」
「我記得詹姆士爵士提過這件事。」克羅茲冷冷地說。
「是的,船長,我猜他應該跟您提過。」布瑞金說,臉上還是帶著令克羅茲受不了的造作淺笑,但是,那時沒有風,船員只好用力划船,讓它「如煙如絮地」前進,長官,最後他們趕上了那艘捕鯨船。它的名字是伊莎貝拉號,船長,正是約翰爵士在一八一八年指揮的船。
「約翰爵士、詹姆士爵士以及勝利號的船員,待在和我們同樣緯度的冰上有四年之久,船長。」布瑞金說,「但是只死了一個人,名叫湯馬士的木匠,他的個性憂鬱、難以相處。」
「你要表達的是?」克羅茲再次問他,語調非常平淡。他心裡很清楚,在這次的探險任務中,他手下的船員已經死十幾個了。
「在怒氣海灘還有小船及存糧。」布瑞金說,「我的猜測是,任何一支被派來尋找我們的搜救隊,不論是去年或今年夏天,都會在那裡留下更多小船與存糧。那會是海軍總部第一個想到貯放物品、以供我們及未來搜救隊使用的地方。約翰爵士最後能夠活下來就證明了這點。」
克羅茲嘆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很習慣用海軍總部的想法來想事情,次階軍官助理布瑞金?」
「有時候是。」老人說,「這是我幾十年來的習慣,克羅茲船長。和一群笨蛋為伍一段時間後你就不得不像笨蛋一樣來想事情。」
「好,夠了,助理布瑞金。」克羅茲急促地說。
「是的,長官。但是請讀讀這兩本書,船長。約翰爵士把所有細節都寫出來了:如何在冰上求生、如何對抗壞血病、如何找到並且利用愛斯基摩原住民幫忙狩獵、如何用雪磚建造小雪屋……」
「我說,夠了,助理!」
「是的,長官。」布瑞金用手碰了一下前額,然後轉身走向艙道,不過在那之前,他把那兩本厚書再推向克羅茲一點。
船長一人在冰冷的會議室裡又坐了十分鐘。他聽得到幽冥號的人喀答地爬上主梯道,以及碰碰地踩過頭上甲板。他還聽到甲板上驚恐號軍官們大聲向同伴道別,祝他們一路平安穿越冰原。接著船艙安靜下來,只有前面船艙裡傳來一些喧鬧聲,船員們吃過晚餐、喝過甜烈酒後正準備各自活動。克羅茲聽到船員起居區的餐桌被鉸鏈拉上去,還聽到軍官們腳步沉重地走下主梯道、掛好他們的油布外衣,接著走到船尾的軍官用餐區吃晚餐。他們聽起來比早餐時還有話說。
克羅茲終於站起身來,身體因室內的冰冷及身體疼痛而有些僵硬。他拿起那兩本書,小心地擺回到船尾艙壁的內嵌書架上,放在它們原先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