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古德瑟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三月六日

  船醫被喊叫聲與慘叫聲吵醒。

  有一分鐘之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接著才想起自己是在約翰爵士的大艙房,也就是幽冥號現在的病床區。現在是半夜,所有的鯨油燈都熄了,唯一的燈光來自通往艙道的門。古德瑟在一張多出來的床上睡著了,其他幾張床上躺著七個嚴重的壞血病患者及一個患腎結石的船員。他開給腎結石病人的藥是鴉片。

  古德瑟夢到他的病人在臨死前慘叫。在他的夢裡,這些人快死掉了,因為他不知道如何救他們。古德瑟受的是解剖學訓練,他不像身亡的三位探險隊船醫那樣熟悉船醫的主要任務:開處方,要船員們服用藥丸、藥水、催吐藥、草藥以及大顆藥丸。培第醫生曾經跟古德瑟解釋過,絕大多數藥品對治療船員們的病症都毫無用處,頂多只是劇烈地清一清腸胃而已。但是船員們腹瀉得愈厲害,他們就愈覺得藥有效。按照已故培第醫生的說法,真正能幫助船員康復的是他們認為自己已經吃了藥的想法。大多數不涉及手術的病例只會有兩種結果:不是身體自行康復,就是病人最終死亡。

  在古德瑟剛才的夢裡,他們全都走向死亡,而且在臨死之際發出慘叫。

  但是他現在聽到的慘叫聲卻是真實的。似乎是從艙板下方傳上來。

  古德瑟的助手亨利·羅伊德跑進病床區,襯衫下襬從毛衣底下露出來。羅伊德拿著一盞提燈,古德瑟還看得見他腳上沒穿鞋,顯然是直接從吊床上跑來這裡。

  「發生什麼事?」古德瑟輕聲問。病人們並沒有被下面船艙傳來的慘叫聲吵醒。

  「船長要你到主梯那裡。」羅伊德說,他沒有要放低音量的意思。這個年輕小子聲音尖銳,聽起來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噓,」古德瑟說,「發生了什麼事,亨利?」

  「那隻東西在裡面,醫生。」羅伊德透過打戰的牙齒喊,「它在下面。它在下面殺人。」

  「你來照顧病患。」古德瑟下命令,「如果任何人醒過來或情況惡化,就馬上來找我。還有,去把你的靴子和外面幾層衣服穿上。」

  一群士官長和士官已經從艙房裡出來,掙紮著要把外面幾層衣服穿上,古德瑟擠過他們身旁向前走。費茲堅船長和維思康提正站在通到各船艙的主梯道間。船長手上拿著一把手槍。

  「船醫,下面有人受傷了。我們要下去把他們帶上來,你要和我們一起下去。你得先穿上禦寒外衣。」

  古德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大副德沃斯順著主梯從甲板上走下來,跟著他衝進船艙的冷空氣讓古德瑟一時無法呼吸。在過去這星期,幽冥號受到暴風雪及超低溫的震撼與猛烈攻擊,溫度有時甚至低到零下一百度。船醫沒辦法按照排定時間到驚恐號去值班。在暴風雪肆虐期間,兩艘船之間沒有任何聯繫。

  德沃斯把衣服上的雪刷掉。「在上面站衛兵的三個人沒看到外面有什麼東西。船長,我叫他們在上面待命。」

  費茲堅點點頭。「我們需要武器,查爾斯。」

  「今天晚上我們只拿出甲板上那三把霰彈槍。」德沃斯說。

  另一聲慘叫從底下的黑暗裡傳來。古德瑟無法判斷那是從下艙,還是從更深的底艙傳上來的。

  「維思康提中尉,」費茲堅大吼,「帶三個人從軍官用餐房裡的艙口窗下到烈酒房裡,去拿毛瑟槍與霰彈槍,以及彈藥、火藥及子彈來給我們,愈多愈好。我要主艙的每個人手上都有武器。」

  「是,長官。」維思康提點了三名船員,然後四個人快步朝著黑暗的船尾走去。

  「查爾斯,」費茲堅向大副德沃斯說,「把提燈點亮,我們要下去了。柯林斯,你也下來。丹恩先生、布朗先生,你們也和我們下去。」

  「是,長官。」船縫填塞匠和他的副手齊聲應和。

  「不帶槍嗎,船長?您要我們不帶任何武器就到下面去?」准副亨利·柯林斯問。

  「帶你的刀子。」費茲堅說,「我有這個。」他舉起自己的單發手槍,「你跟在我後面。維思康提中尉不久就會帶一群拿槍的人跟過來,並且帶來更多武器。船醫,你也緊跟在我身旁。」

  古德瑟冷冷地點了點頭。他一直要把他的(或者是別人的)禦寒外衣穿起來,卻和小孩子一樣,老是沒辦法將左手從袖子裡伸出來。

  費茲堅手上沒戴手套,襯衫外面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外套。他從德沃斯手中接過一盞提燈,衝下梯子。下面的船艙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好像某個東西正在將梁木和艙壁撞壞。不再有慘叫了。

  古德瑟記得船長命令他「緊跟在我身旁」,於是他跟在兩個人後面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梯子,但是他忘了拿提燈,也沒帶裝醫藥器材與繃帶的袋子。布朗和丹恩咯答咯答地跟在他後面,一路咒罵的柯林斯則走在最後面。

  下艙只是在主艙下面七英呎,卻像是另一個世界。古德瑟幾乎沒來過。費茲堅和大副站在離梯子有段距離的地方,擺晃著他們的提燈。船醫判斷這裡的溫度應該比他們吃飯睡覺的主艙還低四十度,而主艙最近的平均溫度都在冰點以下。

  撞擊聲停了。費茲堅命令柯林斯停止咒罵,六個人沉默地在通往底艙的艙口蓋旁邊站成一圈。除了古德瑟外,每個人手上都有提燈,而且都把提燈向外伸出,雖然提燈的小光圈只能滲入霧濛濛、冰冷的空氣裡幾英呎。幾個人呼出的氣,在他們前方像金色裝飾品一樣閃爍。砰砰地踩在上方主艙艙板上的急促腳步聲,在古德瑟聽來像是來自幾英里之外。

  「今天晚上誰負責在下面值班?」費茲堅輕聲問。

  「葛瑞格先生和一個爐工。」德沃斯回答,「考威,我想,或者是普雷特。」

  「還有木匠維基斯和他的副手華生。」柯林斯小聲但急促地說,「他們要整夜工作,把右舷側船首儲煤間裡內嵌著火爐的船身修好。」

  他們下方有只東西在吼叫,那聲音比古德瑟聽過的動物吼聲還要大上一百倍,而且更像野獸的聲音,甚至比嘉年華那天半夜從黑色篷室裡發出的吼叫更恐怖。力道強勁的聲音在下艙的每根梁木、鐵框和艙壁之間迴響。古德瑟很確定,在他們上方的兩層艙板之上,在狂風呼號的夜裡值班的守衛也會聽見這聲音,彷彿那隻東西正和他們一起在甲板上。他的睾丸幾乎要縮回自己的身體裡。

  吼叫是從下面的底艙傳上來的。

  「布朗、丹恩、柯林斯。」費茲堅急促地說,「向船首走,經過糧食房,去守住前面的艙口。德沃斯、古德瑟,你們兩個跟我來。」

  費茲堅把手槍插在腰帶上,右手拿著提燈,爬下梯子進到黑暗的底艙。

  古德瑟得用意志力克制自己不要嚇得尿出來。德沃斯跟在船長後面快速地爬下梯子。顫抖的船醫一方面覺得不跟著下去很丟臉,一方面也怕自己一個人留在漆黑的地方,只好跟在大副後面下去。他的手和腳都沒有感覺,好像它們是木頭做的,但是他知道,害他變成這樣的是害怕而不是寒冷。

  在梯子底部——這裡的漆黑與寒冷,比哈利·古德瑟在船外體驗過的嚴酷極地更厚實與恐怖——船長和大副都把提燈儘量向外伸。費茲堅也將拿槍的左手向前伸直,擊鐵也已經扳好。德沃斯拿著一把制式船刀,手在發抖。沒有人移動,也沒有任何呼吸聲。

  一陣靜默。衝擊聲、碰撞聲及慘叫聲全都停止了。

  古德瑟很想尖叫。他可以感覺到有只東西正和他們一起在這陰暗的底艙裡,某個巨大、非人之物,可能離他們只有十二英呎遠,就在兩小圈的提燈光外。

  除了強烈感覺他們不是單獨在這裡之外,他還聞到很重的銅味。古德瑟先前就聞過很多次了。新鮮的血。

  「往這邊走。」船長輕聲說,帶頭向後走進右舷側的狹窄艙道里。

  他們朝鍋爐房走去。

  鍋爐房裡隨時都在燃燒的油燈已經熄了。只有微弱晃動的紅橙色火焰從打開的門裡傳出來,那是鍋爐裡正在燃燒的一點點煤炭。

  「葛瑞格先生?」船長喊著。費茲堅的喊聲夠大,也夠突然,讓古德瑟差點又要尿濕褲子。「葛瑞格先生?」船長又喊了第二聲。

  沒有人回答。從他們在走道的位置,船醫只看得到鍋爐裡幾平方英呎的地板,以及散佈在上面的一些煤屑。空氣中有股烤牛肉的味道。古德瑟發現自己在流口水,雖然體內的恐懼感逐漸升高。

  「留在這裡。」費茲堅跟德沃斯與古德瑟說。大副先是朝船首看,接著再朝船尾看,刀子一直高舉著。他讓提燈繞著圓圈擺動,顯然很想要看看在小光圈之外的黑暗艙道里有什麼。古德瑟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站在那裡把冰冷的手掌握成拳頭。雖然心裡非常害怕,但是因為聞到很久沒聞到的烤肉味,他嘴裡全是口水,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叫。

  費茲堅穿過門框走進鍋爐房裡,消失在他們的視線外。

  五至十秒之內沒有任何聲音,卻彷彿長過一世紀。接著船長輕柔的聲音從貼了鐵皮的牆上反彈出來。「古德瑟先生。請進來,謝謝。」

  房間裡有兩具屍體。其中一具看得出是工程師約翰·葛瑞格。他的內臟已經被掏出來,身體靠著船尾艙壁,躺在房間角落,腸子卻像灰色的絃線與繩子般散佈在四處,有點像是佈置會場的緞帶,古德瑟走路時要很小心才不會踩到。另一具屍體是個穿著深藍毛衣的壯漢,他肚子朝下趴著,兩手靠在身旁,手掌朝上,頭和肩膀探入鍋爐的爐火裡。

  「幫我把他拉出來。」費茲堅說。

  醫生抓住這個人的左腳和他那件悶燒著的毛衣,船長抓住他的右腳和右臂,兩人一起把他從火里拉出來。那個人張開的嘴在火爐鐵柵門下緣卡住一秒鐘,在一聲清脆的牙齒斷裂聲後才鬆脫。

  古德瑟將屍體翻面,費茲堅則是脫下外套,撲滅在死人臉上與頭髮上的火。

  哈利·古德瑟覺得自己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在觀看這一切。他心中專業的身份已經將他抽離,相當冷靜地觀察到,那火爐(雖然煤炭火焰非常微弱)已經將這個人的眼睛熔化,把他的鼻子和耳朵燒掉,還讓他臉部質地變得像個烤過頭、冒著泡的覆盆子蛋撻。

  「你認得出他來嗎,古德瑟先生?」費茲堅問。

  「認不得。」

  「他是湯米·普雷特。」德沃斯喘著氣說。他還站在剛進門的地方。「我是從他那件毛衣,和熔化在他下顎骨上的那隻耳環認出來。」

  「可惡,大副。」費茲堅斥責他,「你留在走廊警戒。」

  「是,長官。」德沃斯邊說邊退出房間。古德瑟聽到艙道里傳來一陣作嘔的聲音。

  「我可能需要你……」

  船長跟古德瑟說的話才到一半,船首方向就傳來撞擊聲、撕裂聲,接著「嘭」的一聲轟然巨響,聲音大到讓古德瑟很確信船已經斷成兩截了。

  費茲堅抓起提燈,馬上衝出房間,他那件悶燒著的外套就留在鍋爐房裡。古德瑟和德沃斯跟著他向船首跑,穿過零零落落的木桶與破裂的板條箱,從兩面黑色的鐵艙壁中間擠過,兩邊分別是幽冥號僅剩的一些水及幾袋煤炭。

  他們經過貯煤間的黑色開口時,古德瑟向右邊瞥了一眼,看見一隻沒有穿襯衫的手臂從鐵門框上伸出來。他停下腳步,彎腰想看看是誰躺在那裡,但是提燈光隨著船長和大副繼續向前移動,這裡一下子就沒有了光線。只剩古德瑟一個人還留在絕對的黑暗中,和一具幾乎可以肯定是屍體的東西在一起。他站了一會兒後,就快跑去追。

  更多的撞擊聲傳出,喊叫聲變成從上面的船艙傳下來,接著是一聲毛瑟槍或手槍的槍響。緊接著再一槍,然後是尖叫聲,好幾個人在尖叫。

  在兩個提燈浮動的光圈外的古德瑟從狹窄的艙道里跑出來,衝進一個敞開的黑暗空間,沒想到迎面撞上一根粗大的橡木柱,整個人向後倒到八英吋厚的冰與雪泥裡。他的眼睛無法聚焦,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但在他上方的提燈卻已經成為兩顆模糊搖晃的橙色光球。一時之間,所有東西都發出惡臭,是污水、煤屑與血的味道。

  「梯子不見了。」德沃斯大叫。

  古德瑟的屁股坐在骯髒的雪泥裡,提燈光停止晃動後,他看得比剛才清楚了。船首的梯道是用粗大的橡木做的,即使幾個壯漢扛著百磅重的煤炭袋同時爬上爬下也不成問題,但它卻被打成碎片。木梯斷片從上方打開的艙口框懸垂下來。

  尖叫聲是從上方的下艙傳來的。

  「推我上去。」費茲堅大叫。他已經把手槍塞進腰帶裡,放下提燈,雙手向上伸,想要抓住已經破裂的艙口框緣。他開始將自己往上拉。德沃斯彎下腰來將他往上推。

  上面突然爆炸起火,火焰從方形的艙口燒下來。

  費茲堅咒罵了幾聲,整個人仰身摔落離古德瑟不到幾碼遠的雪泥裡。看來好像整個前艙口,以及上方的下艙裡所有東西都著火了。

  失火了,古德瑟想。辛辣的煙充滿他的鼻子。

  沒有地方可逃。船外溫度是零下一百度,而且一場暴風雪正在外面肆虐。如果這時船著火了,他們全都只有死路一條。

  「到主梯道去。」費茲堅邊說邊爬起來,拿了提燈,開始朝船後方跑去。德沃斯跟在他後面。

  古德瑟手腳並用地在冰和水裡爬了幾步,站起來,又跌倒,再爬了幾步,然後跑著去追那兩盞離他愈來愈遠的提燈。

  下艙裡有東西在吼叫。古德瑟聽到一陣毛瑟槍響及幾聲清晰的霰彈槍響。他想在貯煤間停下來,看看那隻手的主人是死是活,甚至是否還與伸在外面的手臂連在一起。但是等他到達時,又已經沒有光了。他繼續在黑暗中向前跑,不斷撞到煤炭間與貯水槽的鐵艙壁。

  提燈光已經沿著主梯道上升到下艙而看不見了,煙則是從上面不斷往下湧進來。

  古德瑟往上爬,臉卻被船長或大副的靴子踩了一下。接著,他也進到下艙裡。

  他無法呼吸,也看不見。提燈在他四周浮動著,但是煙太濃了,所以提燈完全沒有照明效果。

  古德瑟有股衝動,想要找到通到主艙的梯道,繼續往上爬,之後再繼續往上爬,直到能呼吸到船外的新鮮空氣。但是在他右側有人在大叫,在船首方向,所以他四腳著地跪了下來。這下面還勉強有些供他呼吸的空氣。船首方向有一道很明亮的橙色光,那光實在太亮了,不可能是提燈的光。

  古德瑟向前爬進左舷側的艙道里,爬到糧食房左邊,然後爬得更遠。在他前方的煙霧裡,船員們用毯子在拍打火焰。毯子也著火了。

  「排成消防水桶接力隊!」費茲堅在前方的煙霧裡大喊,「把水送到這裡來。」

  「沒有水呀,船長。」有個人非常激動地大叫,古德瑟聽不出是誰。

  「用尿桶。」船長的聲音如利刃般劃過煙霧與喊叫聲。

  「都結凍了。」這次的喊叫聲,古德瑟聽出是主桅台班長約翰·沙利文的聲音。

  「不管了,還是拿來。」費茲堅大叫,「也拿雪來。沙利文、辛克烈、瑞丁頓、席立、珀克、古雷特,叫船員們排成一條水桶接力線,從甲板一直延伸到下艙。能挖到多少雪算多少,把它們倒到火上。」費茲堅不得不先暫停下來,猛咳一番。

  古德瑟站了起來。煙在他周圍盤旋著,彷彿有人剛開了一扇門或窗。前一刻他還能看十五或二十英呎遠,清楚看到船首的木匠及水手長儲藏室附近,火焰正在吞噬牆壁與橫樑;但後一刻就連眼前兩英呎外的東西都看不見了。每個人都在咳嗽,古德瑟也開始咳。

  他又想起底艙那隻從貯煤間裡伸出來的手臂。光是想到再回到那裡,他就幾乎要嘔吐。

  但是那隻東西現在就在這層船艙。

  就像是要證實他的想法一樣,在船醫面前不到十英呎遠的四五枝毛瑟槍突然同時發射。爆炸聲震耳欲聾。古德瑟用手掌蓋住耳朵,雙膝跪地,想起他曾經告訴驚恐號的船員,一聲毛瑟槍響可能會奪走壞血病患者的性命。他知道他已經有壞血病的早期症狀了。

  「停止射擊!」費茲堅大叫,「停火!這裡有人啊。」

  「但是,船長……」下士亞歷山大·皮爾森說。他是幽冥號僅剩的四個陸戰隊員中軍階最高者。

  「我告訴你停火。」

  古德瑟現在看到維思康提中尉和幾個陸戰隊員的黑色身影浮現在火焰中,維思康提站著,而幾個士兵全都單膝跪地在裝填子彈,就像在戰場一樣。船醫發現船首附近的牆壁、船樑、零散的木桶和板條箱都著火了。水手們用毯子和一捲一捲的帆布來拍打火焰。火星四處飛躥。

  一個身上著了火的船員跌跌撞撞地從火焰裡跑出來,衝向一列陸戰隊士兵,以及全擠在一起的船員們。

  「停止射擊!」費茲堅大喊。

  「停止射擊!」維思康提重複船長的命令。

  著火的人倒在費茲堅的兩臂之間。「古德瑟先生!」船長喊著。補給士約翰·唐寧暫時不再用毯子去拍打走廊裡的火,反倒轉過身去撲滅傷者破舊衣服上冒出的火焰。

  古德瑟向前跑,從費茲堅的兩臂之間將傷者接過來。那個人右半邊的臉幾乎不見了,不是被燒掉,而是被爪子扒掉,皮膚和眼睛鬆垮垮的,幾道平行的爪痕延續到右胸,直接劃破八層的衣服和皮肉。血浸濕了他的背心。那個人的右手不見了。

  古德瑟發現他手裡扶著的是准副亨利·弗斯特·柯林斯。費茲堅不久之前才叫他和船縫填塞匠與他的副手,布朗與丹恩,到船首去守住前艙口。

  「我需要有人幫忙我把他抬到手術房去。」古德瑟喘著氣說。柯林斯塊頭很大,即使是少了一隻手,何況他的兩條腿已經癱軟了。因為他的身體還靠在糧食房的艙壁上,船醫才能勉強扶住。

  「唐寧!」費茲堅朝著補給士高大的身影喊著,他又回頭用他起火的毯子去打火了。

  唐寧丟下毯子,從煙霧中跑回來。什麼都沒問,補給士就將柯林斯剩下的那隻手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後說:「古德瑟先生,我跟在您後面走。」

  古德瑟準備爬上梯子,但是在煙霧中,十幾個帶著水桶的船員正打算從梯子上爬下來。

  「讓開!」古德瑟吼著,「傷患要上去!」

  那些皮靴和膝蓋退了回去。

  唐寧扛著已經不省人事的柯林斯爬上幾乎是垂直的梯子時,古德瑟已經上到平常生活起居的主艙。船員們聚集過來看他。船醫這才明白,自己看起來想必也像個傷患。因為之前撞上柱子,現在他的手、衣服及臉上都是血跡,他還知道那些血已經被煤屑染黑了。

  「往船尾走,到病床區去。」唐寧上來後,雙手抱著被抓傷且燒傷的人站著,古德瑟馬上向他下命令。補給士得側身才能走進狹窄的艙道。在古德瑟後面,二十來個船員接力將一個個水桶傳下梯子,其他人則忙著在船員起居區靠近火爐及前艙口的地方,把雪倒在冒著蒸汽、嘶嘶作響的艙板上。古德瑟知道,一旦那裡的艙板也著火,這艘船就完了。

  亨利·羅伊德從病床區走出來,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

  「我的手術用具擺好了嗎?」古德瑟急著問。

  「是,長官。」

  「骨鋸呢?」

  「準備好。」

  「很好。」

  唐寧把失去意識的柯林斯放在病床區正中央的空手術台上。

  「謝謝你,唐寧先生。」古德瑟說,「可不可以麻煩你找——兩個船員,幫忙將這裡其他的病患移到空艙房裡,任何的空臥鋪都行。」

  「是,醫生。」

  「羅伊德,到前面去找沃爾先生,跟廚師和他的助手說我們需要很多熱水,請他用費茲爾火爐將冰融化,愈多愈好。不過麻煩你先把油燈調亮一點。辦完之後馬上回來,我還需要一盞提燈及你幫忙。」

  接下來一小時,哈利·古德瑟醫生忙到即使病床區著火了也不會注意到,說不定還會因為光線變充足而感到高興呢。

  他把柯林斯上半身的衣服全脫光,傷口在冰冷的空氣中冒著蒸汽。他把第一鍋熱水倒在傷口上,儘可能清洗乾淨,不是為了消毒,而是要把血跡洗掉,以便看清楚傷口到底有多深。他判斷爪傷不至於馬上致命後,就轉而檢查這位准副的肩膀、脖子和臉部。

  手臂斷得乾淨利落,就像有一具大型裁紙機將柯林斯的手臂一刀裁切下來。古德瑟對於把肉切斷、扭斷、撕成碎片的工廠或船上意外早已見怪不怪,他帶著近乎欣賞、甚至是敬畏的態度在審視傷口。

  柯林斯原本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是將他困住的那團火焰卻燒灼了他肩頭的裂口,反倒救了他的性命,至少到目前為止。

  古德瑟看得見他的肩胛骨呈白色球狀、閃閃發亮,不過沒有任何殘餘的上臂骨需要動刀切除。羅伊德提著一盞提燈站在一旁發抖,偶爾把手指按在古德瑟要他壓住的位置,通常是一條正在冒血的動脈,古德瑟則利落地把斷裂的靜脈與動脈紮起來。他向來就擅長做這種事,他的手幾乎不用人教,自己會動。

  奇妙的是,傷口似乎很少,甚至完全沒有衣服纖維或異物。這大大降低了他得致命敗血病的風險,雖然風險還是存在。古德瑟用唐寧拿來的第二鍋熱水、也是最後一鍋熱水,清洗他看得見的地方。接著把零散的肉片切掉,儘可能地把傷口縫合起來。還好,他可以把幾片夠長的皮膚折回來蓋住傷口,然後簡單幾針縫好。

  柯林斯發出呻吟且抽搐著。

  古德瑟開始加快速度,希望在這個人完全清醒之前把最難處理的地方完成。

  柯林斯右邊的臉懸垂到肩膀上,就像一副脫落的嘉年華面具。這讓古德瑟想起他曾經執行過許多次驗屍工作:把臉割開,然後上翻到顱骨上方,就像一塊緊繃的濕布。

  他叫羅伊德把一大片臉皮儘量往上扯,把皮拉緊。他的助手轉過身嘔吐在艙板上,然後馬上又轉回來,把他濕黏的手指靠在羊毛背心上擦乾淨。古德瑟很快地把柯林斯鬆開的半片臉縫到略高的髮際線下方一塊較厚的皮膚與肉上。

  他救不回這位准副的右眼。他試著要把它塞回原位,但是下眼眶已經碎裂,骨頭碎片擋在眼眶裡。古德瑟折斷並且清除掉碎片,可是眼球已經嚴重受損。

  他從羅伊德發抖的手中接過剪刀,把視網膜神經切斷,然後將眼球塞回柯林斯血肉模糊的眼眶裡。

  「把提燈拿近一點。」古德瑟發出命令,「手不要抖。」

  出乎古德瑟的意料,有部分眼皮還留著。古德瑟盡其能地將它往下拉,然後縫到眼睛下方的一片皮膚上。這裡他就用小針縫得密一些,因為它可能要維持好幾年。

  如果柯林斯能活下來的話。

  盡其所能地為準副的臉做了暫時處理後,古德瑟開始去注意燒傷及爪傷。燒傷大多只及表皮,情況不嚴重。爪傷倒是相當深,古德瑟看見好幾根裸露、觸目驚心的白肋骨。

  古德瑟要求羅伊德用左手把藥膏塗在燒傷的傷口上,同時用右手繼續把提燈拿在靠近手術台的地方,自己則著手清理被爪子撕裂的肌肉,將它們接回去,並且儘可能將外層皮膚和肉也縫回原處。血繼續從肩部的傷口和脖子流下來,但是速度已經比先前緩慢許多。如果傷口的肉與血管被火焰燒灼到一定程度,准副的身體裡就可能還保有足以存活的血液。

  一些其他船員也陸續被抬進來,但他們都只是燒傷,其中有幾個比較嚴重,但是都不至於危及生命。現在古德瑟已經完成柯林斯身上最緊急的手術了,他把提燈掛在手術桌上方的銅鉤上,命令羅伊德用藥膏、水和繃帶幫那些人療傷。

  他在幫柯林斯做最後一道處理時——給他一些鴉片,讓即將醒來且肯定會尖叫的人直接睡著——一轉身才突然發現費茲堅船長站在他身旁。

  船長和船醫一樣滿身是血跡與煤灰。

  「他能活下來嗎?」費茲堅問。

  古德瑟把手術刀放下來,接著把一雙沾滿血污的手張開,再合起來,就像是在說,只有天曉得。

  費茲堅點點頭。「火勢已經被壓下來了。」他說,「我想你應該想知道。」

  古德瑟點頭。在過去這一個小時裡,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那場火。「羅伊德,還有唐寧先生。」他說,「可不可以請你們兩位把柯林斯先生抬到最靠近前面艙壁的病床上。那裡最溫暖。」

  「下艙的木匠儲藏室裡的東西都燒掉了,」費茲堅繼續說,「放在靠近前艙口及船首區的板條箱裡的許多存糧,以及糧食房裡的一大半存糧也都燒掉了。照我的估計,船上剩下的罐頭食物和裝在木桶裡的食物有將近三分之一也在這場火裡燒掉。而且可以確定的是,底艙一定也受到損害,只是我們還沒有下去看。」

  「火是怎麼燒起來的?」船醫問。

  「柯林斯或他手下的人拿提燈去丟那隻東西,當時它正從前艙口爬上來攻擊。」船長說。

  「那……那隻東西后來怎麼了?」古德瑟問。突然間,他覺得非常疲累,他得伸手扶著全是血跡的手術桌以免摔倒。

  「它一定是循著進來的路出去。」費茲堅說,「先從船首的前艙口下到底艙,再從那裡某個地方出去……除非它現在還留在那裡。我已經派人帶著槍守住每個艙口。下艙現在很冷,而且全是煙,所以我們每半個小時就得換一班守衛。」

  「柯林斯看得最清楚。所以我上來這裡……看看能不能跟他說幾句話。其他人都只是透過火焰看到它:眼睛、牙齒、爪子,一團白色的東西或黑色的輪廓。維思康提中尉叫海軍陸隊士兵向它開槍,但是沒有人知道它有沒有被射中。被燒燬的木匠儲藏室前方有許多血跡,但是我們不確定其中是否有些是那隻怪物的。我可以跟柯林斯說話嗎?」

  古德瑟搖頭。「我剛剛才給這位准副打了一劑安眠藥,他會睡上好幾個小時,我也不知道他到底還會不會醒來。情況對他不利。」

  費茲堅再次點點頭。船長看起來和船醫一樣疲累。

  「丹恩和布朗的情況如何?」古德瑟問,「他們和柯林斯一起到前艙去。您看到他們了嗎?」

  「是的。」費茲堅懶懶地說,「他們還活著。火燒起來的時候,他們逃到右舷側的糧食房,而那隻東西選擇去追可憐的柯林斯。」船長嘆了口氣,「下面的煙已經開始消散,我該帶幾個人到底艙去把工程師葛瑞格和爐工湯米·普雷特的屍體弄上來。」

  「喔,我的天啊。」古德瑟說。他跟費茲堅提起他看到一隻光溜溜的手臂從貯煤間裡伸出來的事。

  「我完全沒注意到。」船長說,「我當時急著趕到前艙口,所以只有往前看,沒有往下看。」

  「我也應該是朝前看的,」船醫語帶後悔地說,「我撞上了一根直梁或柱子。」

  費茲堅露出微笑。「我看得出來。醫生,給你自己療傷吧!你的髮際線和眉頭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裂口,旁邊的淤青腫得和馬格納·門森的拳頭一樣大。」

  「真的嗎?」古德瑟問。他很小心地摸了摸前額,已經沾滿血的手指這下沾了更多血,雖然他在額頭上一大片挫傷傷口上已經摸到一層很厚的乾血塊。「晚一點我會照鏡子自己把傷口縫起來,或請羅伊德幫我縫。」他疲倦地說,「我先走了,船長。」

  「去哪裡,古德瑟先生?」

  「到底艙去。」船醫說,這想法讓他立刻反胃。「去看看是誰躺在貯煤間裡。他也許還活著。」

  費茲堅注視著他的眼睛。「我們的木匠維基斯先生和他的副手華生不見了,古德瑟醫生。他們是在右舷側的貯煤間裡工作,要將船身的一個裂口封好。不過他們一定已經死了。」

  古德瑟聽到「醫生」這個詞。富蘭克林和他這位中校幾乎沒這樣稱呼過他們這些船醫為醫生,連對總船醫史坦利和培第也是。在約翰爵士和有貴族氣派的費茲堅眼裡,他們和古德瑟只是階級比較低的「先生」。

  但是這次不再如此。

  「我們得到下面去看看。」古德瑟說,「我得到下面去看看。他們兩個人當中也許有一個還活著。」

  「從冰原來的那隻東西有可能還活著,還在下面等我們。」費茲堅輕聲說,「沒人看到或聽到它離開。」

  古德瑟疲倦地點點頭,然後提起他的醫務袋。「我可以請唐寧先生和我一起下去嗎?」他問,「我可能需要人幫我拿提燈。」

  「我和你一起去,古德瑟醫生。」費茲堅船長說。他舉起唐寧先前多拿進來的一盞提燈。「你先走,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