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克羅茲

  北緯七十度五分,西經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利鐸中尉,」克羅茲船長說,「請把我的命令傳下去,準備棄船!」

  「是,長官。」利鐸轉身,朝著擁擠的主艙大喊。其他軍官和還活著的二副都不在,所以水手長約翰·雷恩接下這道命令,朝船首方向大吼。副水手長湯馬士·強森,也就是一月時負責執行希吉和另外兩人鞭刑的人接著在艙口蓋最終被蓋起來、封上板條之前,最後一次對著還打開的艙口喊了一次棄船命令。

  當然,最底下兩層的船艙裡沒有半個人。克羅茲和利鐸中尉已經從船尾走到船首,巡視過每一層船艙,而且到每間艙室看了一下:從火爐已經堵起來的冰冷鍋爐房,到位於底艙的空儲煤斗,到那間狹小、空無一物的船首錨纜間,然後再到上一層船艙。在下艙,他們檢查了烈酒房與彈藥貯藏室,確定裡面該帶走的毛瑟槍、霰彈槍、火藥與子彈都帶走了,只剩幾排彎刀和刺刀擺在高架上,在提燈的照射下發著冷光。兩位軍官也到衣物間看了一下,確定將來還需要用到的衣服都已經在過去這一個半月裡搬走了。

  接著他們還繼續到空無一物的船長儲藏室及同樣什麼都不剩的糧食房巡視。在前艙板,利鐸和克羅茲已經到每間艙房與船員起居區去檢查過,他們發現軍官們的臥鋪、書架,以及留下的個人用品都整理得乾乾淨淨。然後他們看著船員的吊床最後一次被絞上去,海員箱裡面已經沒有東西了,但還是擺在原地,好像在等船員們回來吃晚餐。接著他們到船尾區去看會議室裡少了哪些書,船員們已經從書架選走了一些他們打算帶到冰上讀的書了。最後,站在三年來第一次完全冰冷的火爐旁,利鐸中尉和克羅茲船長再次對著前艙口往下艙喊了一聲,要確定沒有人留在船上。到甲板後,他們還會再清點一次人數,但是最後的喊叫是棄船的標準程序之一。

  接著他們爬上甲板,還沒有把前艙口封死。

  站在甲板上的人並沒有因棄船命令而感到意外。他們早已被叫上甲板,集合好隊伍準備棄船了。這天早上只有大約二十五個驚恐號船員在,其他人不是已經在勝利角南方兩英里左右的驚恐營裡,就是正在用雪橇把東西運送過去,再不然就是在驚恐營附近打獵或勘察地形。差不多有同樣數目的幽冥號船員在船下面的冰上等著,站在雪橇和一堆堆機具旁邊。四月一日幽冥號棄船後,它的「裝具和補給品」帳篷就搭在那裡。

  克羅茲看著船員們魚貫走下冰坡道,準備永遠離開這艘船。最後只剩利鐸和他還站在傾斜的甲板上。冰上的五十幾個人全都仰頭看著這兩個人,他們的眼睛在冰冷的晨光中眯得小小的,幾乎完全隱藏在拉得很低的威爾斯假髮與圍得很高的保暖巾裡面。

  「輪到你了,利鐸。」克羅茲輕聲說,「翻過護欄吧。」

  中尉行了禮,把一大袋個人用品扛起來,先爬下護欄外的梯子,再走下冰坡道,去與下面的人會合。

  克羅茲環顧四周。四月的微弱陽光,映照著由殘亂的冰、進逼的冰脊、無數冰塔,及隨風狂舞的雪構成的世界。他把帽簷拉得更低,眯眼看向東方,想把眼前這幅景象銘記在心。

  對任何一位船長來說,棄船都是人生中的最低點,這代表他已經承認完全失敗。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意味著他漫長的海軍軍旅生涯已經結束。而且,對大部分船長——譬如克羅茲認識的幾個來說,這是讓他們再也爬不起來的沉重打擊。

  不過,克羅茲並不十分沮喪,至少目前還沒有。這時對他更重要的是:他胸中還有一把火苗雖小、卻相當溫熱的藍色決心之火——我會活下去。

  他希望他的船員還能活下去,至少愈多人能活下來愈好。如果任何一個幽冥號或驚恐號的人還有一絲能夠存活並且回到英格蘭的希望,克羅茲就會跟著那個希望走,而且不再回頭看。

  他必須讓船員們離開船,並且離開冰海。

  克羅茲發現將近五十對眼睛正朝上注視他,他最後一次拍了拍船舷,然後爬下右舷側新近架設的梯子。因為驚恐號最近幾個星期開始嚴重向左舷傾斜,所以他們在右舷側架了梯子。接著他走下亟待整修的冰雪坡道,到那群正等待他的船員那裡。

  他扛起自己的背袋,走到負責拉最後一部雪橇的幾個人旁邊,加入他們的行列。他看了驚恐號最後一眼,說:「它看起來好得很,不是嗎,哈利?」

  「的確,船長。」前桅台班長哈利·培格勒回答。他說得沒錯。在過去這兩個星期裡,雖然有暴風雪,有閃電雷擊,溫度極低,狂風肆虐,而且冰脊四處聳起,他和班員們卻還是把原本已收藏起來的船桅再豎立起來,並且把帆桁與索具都裝上去。這艘船的上方現在已經變得過重,重新裝回去的上桅、帆桁與索具全結了冰,不斷閃閃發光。在克羅茲眼中,就像是裝飾著各式寶石。

  幽冥號在三月的最後一天沉到海裡後,克羅茲和費茲堅就已經決定要把驚恐號整理成可航行的狀態。雖然他們知道,如果想在冬天之前靠走路或搭乘小船到達安全之地,不久之後還是得棄掉驚恐號。萬一入夏後幾個月,他們還困在驚恐營或威廉王陸塊上,而冰卻突然奇蹟式地融化,理論上還可以搭乘小船回到驚恐號,然後航向自由。

  「湯馬士。」他對著二副羅伯·湯馬士大喊,他是五部雪橇中最前面一部帶頭拉雪橇的人。「準備好了就帶頭開始走。」

  「是,是,長官。」湯馬士喊著回答,傾身套好挽具。七個人把皮帶拉得緊繃,雪橇卻一動也不動。雪橇的滑板已經凍結在冰裡了。

  「要用力啊,羅伯!」和他一起拉雪橇的水兵艾德溫·勞倫斯笑著說。雪橇呻吟著,拉雪橇的人呻吟著,皮帶吱吱響,冰被扯裂,然後,東西堆得老高的雪橇開始向前移動。

  利鐸中尉下令第二部雪橇也開始走。帶頭拉這部雪橇的是大個兒馬格納·門森,雖然裝載的東西比第一部還多,雪橇卻馬上動了起來,木製滑板下面的冰也沒發出嘎吱聲。

  四十六個人開始前進,三十五個人負責拉第一段路,五個保留的人力帶著霰彈槍或毛瑟槍走著,等待不久後下去拉雪橇,兩艘船的四位副官及兩位軍官利鐸中尉和克羅茲船長走在雪橇隊旁邊,偶爾幫忙推一下,不過很少親自套上挽具來拉雪橇。

  船長還記得幾天前,第二中尉哈吉森和第三中尉厄文準備再帶領一支搬運小船的雪橇隊到驚恐營去,當時船長命令兩位軍官在接下來幾天,從營地裡帶一些人出去打獵與偵察。厄文出乎他意料地要求把分到他那一組的兩位船員中的一位留在驚恐號上。克羅茲剛開始很詫異,因為在他的印象中,這位資淺的中尉還蠻有辦法指揮船員,而且能執行並且完成任何交付給他的任務。接著克羅茲聽到兩個船員的名字就明白了。利鐸中尉把馬格納·門森和哥尼流·希吉兩個人的都列在厄文的雪橇隊與偵察隊的名單裡,而厄文相當恭敬、但沒給任何理由就請求將其中一人派到別隊。克羅茲立刻同意他的請求,把門森改成最後一天才來拉雪橇,只留下矮小的副船縫填塞匠在厄文中尉的雪橇隊裡。克羅茲也不信任希吉,特別是在幾個星期前接近抗命的事件發生後,而且他知道,有大塊頭白痴門森在希吉身旁時,這矮小傢伙的叛逆性會增加好幾倍。

  現在,在離開驚恐號的路上,門森就在他前面五十英呎拉雪橇。克羅茲刻意讓目光直視正前方。他已經決定,至少在拉雪橇的前兩個鐘頭裡,不要再回頭看驚恐號。

  看著前面那些身體前傾、用力拉雪橇的船員,船長很清楚誰不在其中。

  費茲堅今天不在,他待在威廉王陸塊的驚恐營擔任總指揮,不過他缺席的真正原因是他精於世故。沒有一位船長會希望另一個船長全程目睹他的棄船過程,而其他船長也都很清楚這點。今年三月初,冰原上那隻東西入侵船艙並且引發大火的兩天後,幽冥號就受到冰的壓力開始逐漸解體。從那時開始,克羅茲幾乎每天都到幽冥號拜訪,但是在三月三十一日費茲堅棄船當天,克羅茲卻找了個理由沒到現場。費茲堅這個星期就找到回報機會,自願到離驚恐號很遠的地方擔任總指揮。

  其他大多數人缺席的理由則可悲、淒慘得多。克羅茲走在最後一部雪橇旁邊時,那些人的臉一一浮現在他腦海。

  談到軍官與領導幹部的殉職,驚恐號比幽冥號幸運得多。先說克羅茲的主要幹部,在嘉年華災難中,野獸奪走了他的大副弗瑞德·宏比的性命;去年九月的雪橇行程裡,那東西又奪走准副迦爾斯·馬克賓的性命;兩位船醫培第和麥當諾也在新年前夕的嘉年華中喪生。但是他的第一、第二、第三中尉都還活著,而且活得還不錯;他的二副湯馬士、冰雪專家布蘭吉,還有不可或缺的主計官黑帕門先生也都在。

  費茲堅失去了他的上級指揮官約翰爵士。他的第一中尉葛瑞翰·郭爾,以及詹姆士·華特·費爾宏中尉,和大副羅伯·歐莫·沙金,全都死在那東西手下。他的主要船醫史坦利先生和准副亨利·弗斯特·柯林斯也已經殉職。所以他只剩下維思康提中尉、二副查爾斯·德沃斯、冰雪專家瑞德、船醫古德瑟,以及主計官查爾斯·漢彌爾頓·歐斯莫幾位主要領導幹部。前兩年軍官用餐房擁擠的狀況已不復見,最近這幾個星期只有船長、僅存的中尉、船醫和主計官四個人在冰冷的軍官用餐房用餐。而且克羅茲知道,在幽冥號沉沒前最後幾天,船身受到冰的推擠,幾乎向右舷傾斜了三十度,用餐情景一定非常荒謬。四個人得坐在艙板上,餐盤放在膝蓋上,雙腳用力撐在船艙內的板條上來用餐。

  費茲堅的侍從侯爾仍然因為壞血病而無法工作,可憐的老布瑞金只好代理他擔任侍從,像螃蟹一樣急急忙忙地走來走去,服侍撐在傾斜得很厲害的艙板上的軍官們。

  談到士官長的存活,驚恐號也比較幸運,克羅茲的工程師、水手長及木匠都還活著,而且還能做事。至於幽冥號,三月初冰原上那隻東西在夜裡進到船裡時,就把工程師約翰·葛瑞格和木匠維基斯的內臟都掏了出來。剩下的士官長,水手長湯馬士·泰瑞則早在去年十一月就被那隻生物弄斷了頭。費茲堅沒有任何一個士官長還活著。

  驚恐號的二十一個士官中——補給士、水手艙班長、底艙班長、主桅台班長、前桅台班長、舵手、船長侍從、次階軍官助理、彈藥士、船縫填塞匠、爐工等都還在,克羅茲只失去一個爐工約翰·托閏敦。他是這支探險隊裡第一個殉職的人,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一八四六年一月一日發生在畢奇島上的事了。而且克羅茲記得,年輕的托閏敦在英格蘭登船時,就染上最後奪走他性命的肺結核了。

  費茲堅也失去一個士官,爐工湯米·普雷特,他是三月那隻東西到最底下兩層船艙大開殺戒那天喪命的。那天夜裡,底艙裡只有木匠的副手湯馬士·華生沒被那隻東西殺死,不過他失去了左手。

  因為軍械匠湯馬士·伯特在還沒碰到真正的冰之前,就已經認格陵蘭遣送回英格蘭了,所以幽冥號目前還有二十個活著的士官。這些人當中幾位,例如年老的制帆匠約翰·莫瑞和費茲堅自己的侍從愛德蒙·侯爾,都因為壞血病的病情嚴重而幾乎沒用處;另外還有一些,例如被鞭打五十下的彈藥士理查·艾爾摩,則是太鬱悶而不能做任何事。

  克羅茲叫一個顯然已經疲累到拉不動雪橇的人退出來,和那幾個拿槍的人一起走,輪到他,船長,自己下去拉。雖然和另外六個人一起拉雪橇,但要拉動超過一千五百磅罐頭食物、武器和帳篷的劇烈活動,對他已經大不如前的身體來說是種大折磨。自從三月他開始把一些小船以及船艦上的機具運送到威廉王陸塊以來,他就親自參與雪橇隊的任務,他已經很清楚人力拉雪橇的要點。但即使他已經進入拉雪橇的節奏,雪橇挽具的皮帶勒在胸前帶來的疼痛,雪橇裝載物品後的實際總重量,汗水在他衣服中結凍、融化、再結凍帶來的不舒服感,還是都出乎他的預期。

  這時,克羅茲很希望他們還有更多的一等水兵和陸戰隊士兵。

  驚恐號失去了兩個合格水手:比利·史壯被那隻動物撕成兩半;詹姆士·沃克是白痴馬格納·門森的好朋友,他死後門森才開始完全受那矮小、獐頭鼠目的副船縫填塞匠支配。克羅茲還記得在好幾個月前,就是因為怕底艙裡有沃克的鬼魂纏擾他,龐大的門森有了第一次接近抗命的行為。

  在這一點上,皇家海軍幽冥號終於比姐妹船幸運。費茲堅失去的唯一一個一等水兵是約翰·哈特內,他也是死於肺結核,一八四六年的冬天葬在畢奇島上。

  克羅茲傾身壓著挽具的皮帶,回想這些臉孔與人名,軍、士官死了這麼多人,普通水手卻沒死多少個。他一面拉雪橇一面喃喃抱怨,冰原上那隻東西似乎是衝著探險隊的領導幹部來的。

  不要這麼想,克羅茲命令自己,你這樣是在賦予那隻野獸所沒有的思考能力。

  它真的沒有思考能力嗎?克羅茲心中帶著懼怕的部分反問。

  一名陸戰隊員從他身旁走過,臂彎裡挾著一把毛瑟槍,而不是霰彈槍。這個人的臉完全藏在帽子、威爾斯假髮與保暖巾裡面,但是從他走路彎腰駝背的模樣,克羅茲知道他是羅伯·哈普魁。在去年六月約翰爵士被殺的那天,這名海軍二兵被那隻動物傷得很重。雖然哈普魁其他的傷已經痊癒了,被打碎的鎖骨卻讓他的身體總是垂向左側,好像無法把身體挺直一樣。另一個跟著他們一起走的陸戰隊士兵是威廉·皮金登,這個二兵在前面那場意外發生當天,也在隱匿棚裡被槍射穿肩膀。

  中士大衛·布萊恩,幽冥號最高階的陸戰隊士官,在約翰爵士被野獸帶到冰層下的幾秒前,頭就被打斷了。二兵威廉·布藍尼一八四六年死於畢奇島;二兵威廉·日德去年秋末的十一月九日被派到驚恐號傳送信息時消失在冰原裡(克羅茲把日期記得非常清楚,因為當天他剛好也從驚恐號走到幽冥號,而且那是第一個全天都沒有陽光的日子),那隻野獸已經讓費茲堅的陸戰隊護衛人數剩下四個:負責指揮的下士亞歷山大·皮爾森;左肩全毀的二兵哈普魁;肩膀被子彈打傷的二兵皮金登;二兵約瑟·希裡。

  克羅茲自己的陸戰隊分駐隊中,只有二兵威廉·海勒被冰上那隻東西打傷。去年十一月這個二兵夜裡在甲板上擔任守衛時,那隻東西爬上船,猛力抓掉他的腦。但奇妙且驚人的是,海勒竟然不願意死去。他在病床區床上昏迷了幾個星期,不斷在生存與死亡之間徘徊,之後就被陸戰隊的同伴們抬到船首的船員起居區裡,每天餵他吃東西、清洗身體、帶他上廁所,並且幫他換衣服,好像這個目光呆滯、動作滑稽的人是他們的寵物。上個星期他已經被送到驚恐營了。陸戰隊員們把他纏裹得相當溫暖,並且很小心,甚至很恭敬地將他放到木匠副手胖威爾森特別為他製作的一部單人平底雪橇上。拉雪橇的水兵們並沒有抗議多出這件額外重物,反倒自願輪流拉載著植物人的小雪橇橫越冰原,翻過冰脊到驚恐營去。

  這讓克羅茲還有五個陸戰隊員:達利、黑蒙、威吉斯、黑吉斯,以及三十七歲的中士所羅門·妥茲。妥茲是個沒受過教育的笨蛋,現在卻是約翰·富蘭克林探險隊裡,九個還活著且有行為能力的皇家海軍陸戰隊士兵的領導士官。

  雪橇拉了一小時後似乎滑得比較順了,克羅茲已經能配合眾人喘氣的節奏來換氣,拉著重東西穿越崎嶇的冰。

  這些就是克羅茲算出的各級人員損失。當然,男孩沒算在內,他們是最後一刻才自願加入探險隊的年輕人。在船員名單裡,他們被登錄為「男孩」,但是四個人當中有三個其實是已經滿十八歲的成人了。啟航時,羅伯·高汀已經十九歲。

  四個「男孩」中有三個還活得好好的,雖然在嘉年華那夜的大火中,克羅茲還得親自從著火篷室裡把不省人事的喬治·錢伯斯扛出來。男孩中唯一喪生的是湯姆·伊凡斯,不論就舉止表現或年齡而言,他都是最年輕的;當他和克羅茲一起到黑暗的冰原裡去尋找失蹤的威廉·史壯時,冰原上那隻東西完全無視於船長的存在,就從他身旁把這個年輕人抓走。

  雖然喬治·錢伯斯在嘉年華後兩天就恢復意識,但已經不是原先的他了。在他正面遭遇那隻東西之前,他是個很開朗的小夥子,但是腦震盪卻讓他的智力降到比門森還低。喬治並不像二兵海勒是個植物人。照幽冥號的副水手長的說法,喬治聽得懂一些簡單命令,並且能照著做動作,但是在可怕的新年夜後,他幾乎就不再說話了。

  另一個有類似遭遇的人是大衛·雷斯,探險隊裡較有經驗的船員。他遇見冰原上那隻白色東西兩次,竟然還能存活下來,不過這些日子以來,他就和沒有大腦的二兵海勒一樣沒用處。在他第二次碰上那隻白色東西的夜裡,它在甲板上撞見他和約翰·韓弗,後來還追著冰雪專家湯馬士·布蘭吉進入黑暗的冰原,從那時開始,雷斯又回覆成目中無神、毫無反應,而且沒再恢復正常。他已經被穿上很多層外套、塞進小船裡,用雪橇拖運到驚恐營。其他幾個受了重傷或是病到無法走路的人,例如費茲堅的侍從侯爾,也都是這樣處理。現在探險隊為壞血病、外傷或士氣低迷所苦,沒用處的病人太多了。船員們自己肚子餓、生病,只能勉強走幾步路,卻還有更多張嘴需要去餵食,更多個身體需要去拖運。

  克羅茲非常虛弱,他知道過去兩個晚上他幾乎沒有睡眠。他試著數算死亡人數來轉移注意力。

  幽冥號死了六個軍官,驚恐號四個。

  幽冥號的三個士官長都死了,驚恐號的都還活著。

  幽冥號死了一個士官,驚恐號一個。

  幽冥號只死了一個水兵,驚恐號四個。

  死了二十個人,還沒包括三個陸戰隊的士兵及男孩伊凡斯。所以這支探險隊已經死了二十四個人。死亡人數相當駭人,比克羅茲印象中海軍史上任何一支極地探險隊的死亡人數還多。

  但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數字,克羅茲希望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上面:有一百零五個還活著的人需要他照顧。

  在被迫離棄驚恐號、橫越冰海的日子,有一百零五個人還活著,包括他自己。

  克羅茲把頭放低,傾身緊抵著挽具背帶。風開始颳起來,把雪吹得四處飛舞,讓前方的雪橇變得朦朧,也讓他看不見走在旁邊的陸戰隊員。

  他確定自己沒算錯嗎?死了二十個人,還不包括三個陸戰隊員和一個男孩?是的,他和利鐸中尉今天早上才核對過人員清冊,當時幾支雪橇隊裡的人數,加上待在驚恐營裡與驚恐號上的人數,確實是一百零五人……但是他真的確定嗎?他有沒有忘記任何人?他的加法與減法沒出錯嗎?克羅茲已經非常非常累了。

  法蘭西斯·克羅茲也許一時之間沒算清楚,他已經兩天,不,是三天沒睡覺了。但是他並沒有忘記任何一個人的臉或名字,將來也不會。

  「船長!」

  克羅茲從拉雪橇的恍惚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已經拉了六個小時,還是只拉了一小時的雪橇。世界已經變了:東南方天空那輪耀眼但冰冷的太陽、吹刮而過的冰晶、他呼吸的節奏、他身體的疼痛、肩上分攤的重量、海冰與新雪的阻力,以及最特別的,四圍有白雲環繞的奇異藍色天空。他們彷彿行走在一個邊緣被漆成藍白色的碗裡。

  「船長!」是利鐸中尉在大喊。

  克羅茲這才發現和他一同拉雪橇的人都已經停了下來,所有的雪橇都停在冰上。

  在他們前面的東南方,大約是在下一道冰脊再過去一英里左右,有一艘三桅船正從北向南移動。它的帆已經捲上去而且包裹起來,帆桁已經做了停泊準備,但還在移動,彷彿正乘著一股很強的暗流,在下一道冰脊後面某條未結凍的寬闊水道上,緩慢而莊嚴地滑行。

  搜救隊。救贖。

  在克羅茲疼痛胸中的藍色火焰激動地燃燒了好幾秒,火焰變得更加明亮。

  冰雪專家湯馬士·布蘭吉走向克羅茲。他的義肢穿著木匠哈尼特別為他製作的木鞋。「海市蜃樓!」他說。

  「當然,我知道。」船長回答。

  他一眼就認出皇家海軍驚恐號獨特的炮艦船桅與索具,即使他得透過不斷搖曳並且快速移動的空氣去看。有那麼幾秒鐘,在幾近昏眩的意識不清狀態下,克羅茲在想,他們該不會是迷了路,繞了一圈後又回頭面向西北方,朝著幾個小時前棄掉的船走去?

  不可能。前面的冰上有雪橇走過的痕跡。雖然有些地方被雪蓋住了,但是雪橇隊一個月來在這裡來回行走,已經讓冰上的凹痕變得非常深。凹痕一直通到那道高聳的冰脊,穿過冰脊的狹窄信道是先前用鶴嘴鋤和鏟子挖鑿出來的。而且太陽這時還在他們右前方,低垂在南邊的天空。在冰脊後方,那三根船桅搖曳著,有時候短暫消失,接著又出現,而且變得更具體,只不過整艘船是上下顛倒過來,被埋在冰裡的驚恐號船身此時融進了佈滿白色卷雲的天空。

  天空裡出現虛幻之物,克羅茲、布蘭吉和許多人已經看過很多次。多年前,他們的船被凍在稱為南極洲的陸塊沿岸時,克羅茲在某個晴朗的冬天早晨曾看到北方有一座冒煙的火山,上下顛倒地從結凍的冰海裡往上升,後來他們就用這艘船的名字為火山命名。這次探險之旅中也有一次,在一八四七年的春天,克羅茲上到甲板後發現南方天空裡漂浮著幾顆黑色的球。不久,這些球變成實心的八字型,然後又分開,像是規律地排成一串的黑色氣球,在差不多十五分鐘後,它們完全蒸發了。

  第三部雪橇有兩個船員跌進雪橇凹痕裡,膝蓋跪在凹陷的雪中。其中一個大聲哭了出來,另一個則發出一長串克羅茲聽過的最有想像力的水手髒話——船長自己幾十年來可是聽過無數的髒話。

  「他媽的!」克羅茲大罵,「你們看到的是北極的海市蜃樓。別再哭了,也別再罵了,不然我就叫你們兩個人自己拉這部可惡的雪橇,我還會親自坐在上面用皮靴踢你們的屁股。給我馬上爬起來!你們可是男人,不是嬌滴滴的女生。別再不爭氣!」

  兩個船員爬起來,笨拙地把身上的冰晶和雪撥掉。克羅茲一時之間無法根據外衣與威爾斯假髮認出他們,不過事實上,他也不想知道他們是誰。

  雪橇隊又開始前進,隊中有許多抱怨,但是沒人敢再罵髒話。每個人都認得前方那道高大冰脊。雖然在過去幾個星期裡,雪橇已經翻越過無數多次,在它身上切割出缺口來,但它還是一道令人不敢恭維的冰牆。他們必須想盡辦法把沉重的雪橇弄上少說有十五英呎高的陡坡,陡坡兩側都是六十英呎高的危險冰崖。大冰塊很可能會從兩側的冰崖上滾落,帶來傷亡。

  「好像有個黑暗之神想要折磨我們。」湯馬士·布蘭吉近乎愉悅地說。這位冰雪專家不需要拉雪橇,但他還是一跛一跛地走在克羅茲旁邊。

  船長沒有回答他,一分鐘後布蘭吉就退後了一點,走在某個陸戰隊士兵旁邊。

  克羅茲叫一個待命的人來換班。他們事先練習過了,雪橇不需要停下來,兩個人就能換班。新手將挽具套好後,他就退到雪橇道外面,然後看他的表。他們已經拉了五個小時的雪橇。回頭向後看,克羅茲發現真正的驚恐號早就看不見了,離他們至少有五英里,而且還隔了好幾道低矮的冰脊。那幅海市蜃樓的景象,似乎是存心要折磨他們的邪惡北極神靈最後送給他們的禮物。

  克羅茲仍然是這支命運多舛的探險隊的總指揮,但是這時他才第一次發現,他已經不再是皇家海軍探索團任何一艘船艦的船長了。從他是個男孩以來,身為海員及海軍軍官就是他的人生,然而這部分人生已經永遠結束了。他必須為失去這麼多船員及兩艘軍艦負責,他知道在那之後,海軍總部永遠不會再把任何一艘船的指揮權交給他。回想起他漫長的海軍軍旅生涯,克羅茲明白,他現在只是行尸走肉。

  他們還要辛苦地拉上兩天雪橇,才會到達驚恐營。克羅茲盯著前方那座高大冰脊,舉步維艱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