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經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哈利·古德瑟醫生的私人日記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已經在稱為「驚恐營」的地方待了四天,我覺得它名副其實。
費茲堅船長負責指揮這裡的六十個人,包括我在內。
我承認,上星期當我拉著雪橇第一次看到這裡時,心裡浮現的第一幅圖像是來自荷馬的《伊里亞特》。這營地沿著一個寬闊海灣的岸邊搭建起來,位於詹姆士·克拉克·羅斯將近二十年前在勝利角所堆的石碑南方兩英里左右,看起來能保護我們不受到從海裡堆冰上刮來的風雪侵襲。
讓我想到《伊里亞特》裡的場景的原因,或許是那十八艘長型小船被拉到冰海的岸上排成一列,其中四艘側躺在沙礫地上,另外十四艘船則不偏不倚地綁在雪橇上。
小船後面有二十個帳篷:從差不多一年前,我和已故郭爾中尉到勝利角探查時使用的小型荷蘭帳篷(每個荷蘭帳篷裡可以睡六個人,每三個人合睡在一個五英呎寬的狼皮毛毯睡袋裡);到制帆匠莫瑞製作的稍大的帳篷(包括讓費茲堅船長、克羅茲船長和他們個人侍從住的帳篷);再到最大型的兩個帳篷(都有幽冥號與驚恐號的會議室那麼大,一個用來當病床區,另一個則充當水手們的用餐帳篷)。此外,士官長、士官、軍官以及非軍職幹部們,例如工程師湯普森和我,也都有各自的用餐帳篷。
不過,讓我想到《伊里亞特》場景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我們到達驚恐營時是夜裡(所有從驚恐號來營地的雪橇隊,都是在第三天天黑後才到達),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恐怖的鬼火與營火。當然,這裡除了從破碎的幽冥號上帶來燃燒的剩餘橡木外,沒有木柴可以燃燒。不過在過去這個月裡,有好幾袋剩餘的煤炭袋被船員們從兩艘船上橫越冰海運送過來。當我第一次看到驚恐營時,營地裡就有許多燒煤的火,有些放在用岩石圍起的環形區域裡燃燒,有些則放進四座從嘉年華大火中搶救出來的高大火盆裡燃燒。
得到的效果就是火焰及亮光。另外,我們偶爾也會點燃一些火炬與提燈。
在驚恐營待了幾天之後,我已經覺得這裡比較像海盜的營寨,而不像阿奇裡斯、奧德修斯、阿格瑪農,以及荷馬筆下其他英雄的營帳。船員們的衣服破舊、磨損,還經過多次修補。大多數人不是生病,就是走路一拐一拐,再不然兩者都是。藏在他們濃密鬍鬚下面的是一張張非常蒼白的臉,他們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眶裡向外瞪視。
他們大搖大擺或腳步蹣跚地在營地走著,船刀垂掛在隨意綁在外衣的腰帶上晃來晃去,鏗鏘作響的刀鞘是由刺刀鞘截短做成的。這是克羅茲的點子。他還要求船員們戴上由格子網改裝成的護目鏡,以避免被陽光射瞎眼睛。結果就產生了一群打扮得很像暴徒的烏合之眾。
而且這些人大多已經出現壞血病的症狀。
我這幾天一直在病床帳篷裡忙。雪橇隊的船員花了不少額外力氣,拉了十幾張床(再加上兩位船長的床)穿越冰海、翻過可怕的冰脊來到這裡,但是現在我有二十個人在病床帳篷裡,所以有八個人得躺到鋪在冰冷地面上的簡便床墊上。在漫長的夜裡,有三盞油燈可以提供足夠的照明。
大多數躺在病床區的人都得了壞血病,但並不是全都如此。二兵海勒又回到我的看護之下,培第醫生曾將一片由金幣打成的薄片鎖到他的頭顱上,來取代被冰上那隻東西連著部分大腦一起挖掉的頭殼。陸戰隊士兵們已經照顧他好幾個月,也計畫到驚恐營後繼續照顧。這名二兵被安置在哈尼先生設計的小雪橇上運送過來,但也許是在三天兩夜的運送過程中著了涼,到這裡時已經得了急性肺炎。這次我無法預期這位陸戰隊二兵還能活太久,雖然他到目前為止都還奇蹟似的生存著。
在病床區裡還有大衛·雷斯,他的同伴都叫他戴威。這幾個月來,他面無表情的狀況一直沒改善,但是這個星期橫越冰原後(他和我同一批來到這裡),就開始連最稀的粥或水都沒辦法下嚥。今天是星期六。我無法預期雷斯還能活到下星期三。
把小船和東西從船上拉到島上,包括翻越過一個即使不必拉雪橇我也爬不上去的冰脊,勞動量無比巨大。當然這會為我帶來一些撞傷與骨折類傷患。其中包括水兵比爾·宣克斯手臂嚴重的複合式骨折,尖銳的骨頭碎片在兩個地方穿破了他的肌肉與皮膚。因為怕他得敗血病,我幫他把骨頭接好後,就將他留在帳篷裡。
壞血病仍然是潛藏在這帳篷裡的主凶。
費茲堅船長的個人侍從侯爾先生很可能會是這裡第一個死於壞血病的人。他一天中大多數時間都意識不清。和雷斯與海勒一樣,他必須被人用雪橇拖著,從可悲的船那裡經過二十五英里路程來到驚恐營。
愛德蒙·侯爾是壞血病初期相當典型的病例。這位船長侍從是個年輕人,再過兩個多星期,到五月九日才滿二十七歲,如果他那時候還活著。
身為一名侍從,侯爾算是塊頭高大,他有六英呎高。在探險隊起航的時候,總船醫史坦利和我從各方面來看都覺得他很健康。他做事時動作利落、聰明、機敏、有活力,而且很少有侍從像他這麼有運動員的體魄。一八四五年與一八四六年之間的冬天,在畢奇島的冰上常常舉辦賽跑與人力拉雪橇比賽,那時候爾就經常得第一名,也常常是他所屬隊伍的靈魂人物。
他在去年秋天開始出現壞血病的輕微症狀:疲勞、倦怠、愈來愈常將事情弄混淆。在威尼斯嘉年華災難後,病情變得非常明顯。他繼續服侍費茲堅船長,一天十六個小時,進入二月後工作時數還更長,他的健康終於出現問題。
第一個讓侯爾先生注意到的症狀是水手艙船員們戲稱的「荊棘冠冕」。
血開始從愛德蒙·侯爾的頭髮裡流出來,還不只是從他頭上的毛髮流出來而已。先從他的帽子,接著是他的襯衣,最後連他的內褲也每天都沾滿血跡。
我曾經很仔細觀察過,發現頭皮上的血確實來自毛囊。有些船員為了避免出現這症狀而把頭髮剃光,當然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大多數船員的威爾斯假髮、帽子、圍巾,現在連枕頭也一樣被血浸濕了,所以船員和軍官們開始在頭飾底下先纏上毛巾,睡覺時也是躺在毛巾上。
當然,有體毛的地方都會冒出血來的難堪與難受,絕不是這幾個簡單動作就能化解的。
一月時,侍從侯爾的皮膚下面開始出血。雖然當時戶外比賽早已成為過去式,侯爾先生的職責也很少需要離開船很遠或付出大量勞力,但只要有些微碰撞或擦傷,他身上就會出現一大片紅色與藍色腫塊,而且不會好起來。刮馬鈴薯或切牛肉時不小心割傷自己,幾個星期內傷口都不會癒合,還會持續流血。
到了一月底,侯爾先生的腳已經腫成兩倍大。要服侍船長時,他還得向較胖的船員借條髒褲子來穿。因為關節愈來愈痛,他幾乎無法入睡。到了三月初,任何動作都會讓侯爾痛得受不了。
整個三月,侯爾堅持不留在幽冥號的病床區,他要回到自己的臥鋪,服侍並且照顧他的船長費茲堅。他的金髮一直結著血塊,腫起來的手、腳和臉開始變得像麵糰。每天我檢查他時,皮膚都變得更沒彈性;在幽冥號整個被壓碎的一個星期前,我的手指可以深深壓進他的肉裡,而那凹洞就永遠留在那裡,新的淤血會開始向外擴散,形成一片不久就會大量出血的膚塊。
到了四月中,侯爾整個人的身體已經膨脹得不成人形。他的臉和手因為黃疸而呈黃色,眼睛也呈現明亮的黃色,在不斷流血的眼眶襯托下,看起來相當駭人。
雖然我的助手和我花不少力氣,每天幫他翻身及移動身體好幾次,但是到了要將他從垂死的幽冥號上移出來的那天,侯爾還是長了許多褥瘡,瘡已經變成棕紫色的潰瘍,不斷在流膿。他的臉,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兩側也有潰瘍,不斷滲出膿與血。
壞血病患者的膿有非常難聞的腐臭味。
我們把侯爾先生移到驚恐營那天,他的牙齒掉到只剩下兩顆。在去年聖誕節那天,他還是整支探險隊中笑容最健康的年輕人呢。
侯爾的牙齦變黑而且向後縮。他一天只有幾小時有意識,而在那段時間裡,他每一秒都非常疼痛。我們打開他的嘴巴要餵他時,幾乎無法忍受那味道。因為沒辦法清洗毛巾,我們就在他的床上鋪了帆布,現在那帆布因為沾了血而變黑了。他結凍、骯髒的衣服也因為乾血與膿塊而變得易碎。
他的外觀和苦楚已經夠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愛德蒙·侯爾的情況還會一天比一天糟,繼續苟延殘喘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壞血病是個狡猾的殺手。它會折磨受害者很長一段時間,才放手讓他死去。當人死於壞血病,他最親密的家屬通常已經認不出他來,而他的神智也已經不足以認出對方。
但是在這裡不成問題。探險隊除了有一對兄弟外(湯馬士·哈特內在畢奇島失去了他的哥哥),不會有任何家屬出現在冰海上,或是來到這座不斷受風、雪、冰、閃電以及濃霧侵襲的可怕之島。我們倒下時沒有親人會來認屍,更不用說來將我們埋葬。
病床區有十二個人不久之後會死於壞血病,而且一百零五個生存者中超過三分之二已經出現一個或一個以上的壞血病症狀,包括我自己在內。
再不到一個星期,我們的檸檬汁將會喝完。它是我們最理想的抗壞血病食物,但是在過去這一年裡的效用已經愈來愈小。到時候我僅剩的抗壞血病藥物就是醋。一個星期前在驚恐號船外的貯糧帳篷裡,我親自監督船員們把剩下的醋從木桶倒到十八個小桶子裡,準備供十八艘已經用雪橇運送到驚恐營的小船使用。
船員們討厭醋。醋和檸檬汁不一樣,檸檬汁的酸味可以藉著加些糖水甚至蘭姆酒勉強壓過去。但是對於味覺已經被身體系統裡的壞血病破壞掉的病患來說,醋嘗起來就和毒藥差不多。
軍官們比船員們吃過更多葛德納食物罐頭一船員們選擇吃他們最愛吃(雖然有股腐臭味)的醃豬肉與醃牛肉,直到木桶裡的肉全被吃光——看起來他們也確實比一般船員容易因為壞血病的後期症狀而倒下。
這證實了麥當諾醫生的理論。他認為肉類、蔬菜以及湯的罐頭缺少了對抗壞血病的重要成分。相較之下,雖然有點腐敗、但過去一度新鮮的食物,就沒有這問題。如果我能奇蹟似的找到這成分,不管是毒物或是靈丹,不僅很有可能救活船員,甚至包括侯爾先生,也很有機會被封為爵士——當然是在我們被搜救隊發現,或者各憑本事到達安穩的海灣之後。
但是,以目前狀況來看,我什麼都不能做,我手上連基本的實驗器材也沒有。我目前能做的,頂多就是堅持船員們必須吃狩獵隊帶回來的新鮮肉類。雖然有點違反常理,我甚至覺得連皮下脂肪和甜食都有可能增強對抗壞血病的抵抗力。
不過狩獵隊並沒發現可以射殺的活物。冰層還太厚,我們不可能鑿穿來釣魚。
昨天晚上,費茲堅船長和往常一樣來病床區探視。他的每個漫長的一天都是從探視病房開始,也結束在探視病房上。在他巡視過每個熟睡的病患後,他問我每個人病情的變化。我那時就鼓起勇氣來,問他一個我已經藏在心裡好幾星期的問題。
「船長,」我說,「如果您沒有時間回答,或是不想回答,這我可以理解,因為顯然我的問題很蠢。不過這個問題我已經想很久了:為什麼要有十八艘小船?我們似乎是把幽冥號和驚恐號上每一艘小船都運來了,但是我們總共只有一百零五個人。」
「願意的話,你可以跟我到外面來,古德瑟醫生。」費茲堅船長回答。
我吩咐我那位疲累的助手亨利·羅伊德看好病患,然後跟著費茲堅船長到外面去。我在病床帳篷裡就注意到,他的鬍子並不是我向來以為的紅色,反倒大多是灰色的,只是邊緣有些乾掉的血。
船長從病床區多拿了一盞提燈,然後帶頭走向儘是沙礫的海灘。
當然,那裡沒有酒紅色的海水在拍打佈滿圓卵石的海岸。只有一些高大的冰山堆累在我們與海上的堆冰之間,沿著海岸線形成一道屏障。
費茲堅把提燈舉高,照亮一排小船。「你看到什麼,醫生?」他問。
「小船。」我大膽地回答,感覺到自己真的如自己剛剛所說的那麼蠢。
「你分得出它們之間的差別嗎,古德瑟醫生?」
在提燈光中,我更仔細地看了看。
「前面這四艘沒放在雪橇上。」我說。我來的第一天就發現了。我實在搞不清楚,哈尼先生都願意花那麼多心思為其他小船製作雪橇了,為什麼這四艘會是例外。在我看來,這是個嚴重過失。
「是,你說得沒錯。」費茲堅船長說,「這四艘是幽冥號和驚恐號上的捕鯨船。它們有三十英呎長,比其他的小船輕,非常堅固,每艘都有六支槳,和獨木舟一樣有雙重船首……你看到了嗎?」
我現在看到了,我之前都沒注意到捕鯨船有兩個船頭,像獨木舟一樣。
「如果我們有十艘捕鯨船,」船長繼續說,「那就太完美了。」
「怎麼說?」我問。
「它們很堅固,醫生。非常堅固,而且輕,這我剛剛說過了。而且可以把物品堆放在上面,拖著它們在冰上走,不像其他小船還需要製作雪橇來搭載。如果我們遇到沒結凍的水道,我們可以從冰上直接進到水裡。」
我搖了搖頭。雖然我知道問下面的問題,會讓費茲堅船長馬上認為我是個十足的笨蛋,但我還是問了:「但是為什麼捕鯨船可以在冰上拖行,其他船卻不行?」
「你看得到它的舵嗎?」費茲堅船長的聲音沒有一點不耐煩。
我看了看這幾艘船的尾巴,沒看到舵。我如實告訴船長。
「正是如此。」他說,「捕鯨船的龍骨很淺,也沒有固定的舵。它的行進方向是由船尾划槳的人來控制。」
「這樣好嗎?」我問。
「當然好,如果你要一艘輕而堅固、龍骨很淺,也沒有在冰上拖行時容易斷掉脆弱船舵的小船。」費茲堅船長說,「雖然它有三十英呎長,但最適合用人力拉著在冰上移動,而且搭載十二個人後還有置放補給品的空間。」
我點了點頭,好像我聽得懂。我差一點就懂了,但是我非常累。
「你看到船桅了嗎,醫生?」
我再次看了看,再次找不到我要找的東西,我再次如實回答。
「因為捕鯨船有個可以收折起來的船桅。」船長說,「現在已經摺疊起來,收納在覆蓋於船舷上的帆布下面。」
「我注意到這些小船上都蓋著帆布與木板。」我這麼說,讓他知道我並不是沒在觀察。「那是要避免雪落在船裡嗎?」
費茲堅點起他的煙斗。他的菸草很久以前就用完了,我並不想知道他的煙斗裡現在燒的是什麼。「船罩可以用來遮蔽搭乘十八艘小船的船員,雖然我們也許只會帶走十艘。」他低聲說 地裡大多數人都在睡覺,怕冷的守衛只在提燈光的邊緣巡行。
「當我們穿越未結凍水域,進到貝克的大魚河河口時,我們會躲到帆布下面嗎?」我問。我從來沒想過,我們全蹲坐在帆布與木板下面會是何種光景。我向來想像的都是大家興高采烈地在陽光下搖槳。
「我們可能不會在河裡使用這些小船。」他說,吐出一些味道強烈的煙霧,聞起來像乾掉的人糞。「如果今年夏天沿岸的水域解凍了,克羅茲船長可能會希望我們揚帆航行到安全的地方。」
「一路航行到阿拉斯加和聖彼得堡?」我問。
「至少要航行到阿拉斯加。」船長說,「或者到巴芬灣,如果沿岸解凍的水道是通往北方。」他走了幾步,擺動提燈讓它更靠近放在雪橇上的小船。「你認得出這些小船嗎,醫生?」
「它們不一樣嗎,船長?」我發現當人累到某個地步,已經不太會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反倒喜歡坦誠以對。
「是的。」費茲堅說,「再來那兩艘綁在哈尼先生特製雪橇上的小船,是我們幽冥號的快艇。過去這三個冬天它們不是被綁在甲板上,就是置放在船旁邊的冰上,你一定看過吧?」
「是的,當然。」我說,「不過,您的意思是它們和前面那幾艘捕鯨船不同?」
「差很多。」費茲堅船長說。他花了一些時間把煙斗重新點燃。
「你有沒有看到這兩艘船的船桅,醫生?」
即使這裡只有提燈的微光,我還是看得見這兩艘船上各豎立著兩支船桅。特意裁切成形的船帆縫系在船桅周圍。我告訴船長我看到的。
「嗯,很好。」他說,並沒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
「不把可以摺疊起來的船桅摺疊起來,有什麼原因嗎?」我問,主要是要表現出我一直很留心在聽他的話。
「它們無法摺疊起來,古德瑟醫生。這些船桅是裝上斜帆的……或者你可以說它是裝上斜桁,幾乎就固定在那裡。你看到這兩艘小船固定的舵嗎?還有那條比較突出的龍骨?」
我看得見。真的。「就是船舵和龍骨讓它們不能像捕鯨船一樣在冰上拖行吧?」我大膽猜測。
「正是如此,你已經診斷出問題了,醫生。」
「船舵難道沒辦法拆下來嗎,船長?」
「也許可以,古德瑟醫生,但是那突出的龍骨……在碰上第一道冰脊時就會卡住或被撞掉,不是嗎?」
我再次點了點頭,把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放在它的船舷上。「是我自己在想像,還是這四艘小船,包括驚恐號的那兩艘,真的比那幾艘捕鯨船短一點?」
「你的眼力很好,醫生。這幾艘只有二十五英呎長,捕鯨船長三十英呎。而且它們比較重……快艇比較重,船尾也較呈方形。」
我這才第一次注意到,這些小船和捕鯨船不同,它們確實只有一個船頭和一個方形船尾。不像獨木舟。「這種快艇可以載幾個人?」我問。
「十個。他們要搖八支槳。船上會有很多貯放東西的空間,即使是在大海上,也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全擠在裡面躲避暴風雪。因為快艇有兩支船桅,比捕鯨船多一倍的帆來迎接風。不過如果我們必須在貝克的大魚河裡逆流而上,它們就比不上捕鯨船。」
「為什麼?」我問。我覺得我應該已經知道答案,因為他好像告訴過我了。
「它們吃水較深,先生。接著我們來看這兩艘……快活艇。」
我並不覺得這兩艘船有什麼快活之處。「它們看起來比快艇大一點。」我說。
「沒錯,醫生。它們長三十英呎……和我們的捕鯨船一樣長,但是比較重。甚至比快艇還重。我可以告訴你……能拉著它們和那兩部載它們的九百磅雪橇穿越冰原走到這裡,對船員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考驗。克羅茲船長可能會決定把它們留在這裡。」
「那麼我們不是應該一開始就把它們留在船上嗎?」我問。
他搖搖頭。「不對。我們需要選擇一些最有可能讓一百個船員在海裡、甚至在河裡活上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船。你知道小船……所有這些小船……要在海裡航行或要在河裡靠風力逆流而上,都有不同的索具裝配方式嗎,醫生?」
這次輪到我搖頭了。
「沒關係。」費茲堅船長說,「以後有機會,最好是在南方晴朗、溫暖的日子裡,我再好好跟你介紹在河裡航行與在海裡航行時索具的不同裝配。最後這八艘船……前兩艘是偵察船,再來四艘是駁船,最後兩艘是便艇。」
「這些便艇似乎比其他小船短很多。」我說。
費茲堅船長又在那令人厭惡的煙鬥上抽了一口,然後點點頭,好像我在《聖經》裡發現了智能的珍珠。「是的。」他有些難過地說,「便艇只有十二英呎長,和二十八英呎長的偵察船,以及二十二英呎長的駁船不能比。不過,這些便艇和駁船都沒辦法裝上桅杆、靠帆來航行,而船上的槳也不多。如果我們到了沒結凍的海面上,乘坐小船的人肯定會非常辛苦。如果克羅茲船長決定把它們留下,我一點也不覺得訝異。」
「沒結凍的海?」我想。在今晚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船有可能要在比貝克的大魚河(我心裡把它想成和泰晤士河差不多)還寬敞的水域航行,雖然我已經參加過幾次討論這種可行性的作戰會議。看著那些較小、看起來很脆弱的便艇和駁船綁在雪橇上,我想乘坐小船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乘坐有兩根船桅的偵察船及有一根高大船桅的捕鯨船的人,揚長消失在地平線外。
乘坐小船的人命運很悲慘。那麼,誰該被選派到這些船上?兩位船長已經私下做好選擇了嗎?
我是被指派到哪一艘船、哪一種命運?
「如果我們要帶著特別小的船一起走,就會抽籤來決定誰該上這些船。」船長說,「偵察船、快活艇以及捕鯨船的人員安排,會依照雪橇隊的編組。」
我的眼神顯然已經透露出我的驚慌。
費茲堅船長笑著,他的笑聲一下子就轉變成痛苦的咳嗽聲。他再次在皮靴上把煙斗裡的灰敲掉。風開始颳起,我突然覺得很冷。我完全不知道當時幾點鐘,大概是午夜某個時間。天已經黑了至少七個小時。
「不用擔心,醫生。」他輕聲說,「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只看得到你的表情。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們會抽籤來決定誰搭較小的船,但是也有可能不帶走那些船。不論最後決定如何,都不會把任何人留下。在海上,我們會把船都系在一起。」
我報以微笑,希望在提燈光的照射下,船長能看到我的微笑,而不是看到我流血的牙齦。「我不知道借風力航行的帆船能和沒有帆的船綁在一起。」我再次展現我的無知。
「通常不行。」費茲堅船長說。他輕拍我的背,穿了很多層衣服的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力量。「現在你已經知道,這十八艘最後可能會構成小艦隊的小船各自的航海優缺點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嗎?這裡很冷,而且我得回去補充睡眠,好在四點鐘聲響時起來查哨。」
我咬了咬嘴唇,口裡有血味。「我還有一個問題,船長,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問吧!」
「克羅茲船長什麼時候才會決定我們要帶什麼船?什麼時候會把哪些船放到水裡?」我問,聲音很沙啞。
船長稍微移動了一下,船員用餐帳篷附近的營火襯托出他的身影。我看不見他的臉。
「我不知道,古德瑟醫生。」他最後說,「我覺得克羅茲船長也沒有辦法回答你。幸運女神也許再過幾個星期就會眷顧我們,冰也開始融化……如果是這樣,我會親自揚帆駕船把你送到巴芬島。不然的話,我們可能會在三個月內帶著幾種小船,逆著大魚河河口的水流行駛……即使我們七月才到達大魚河,應該還會有足夠的時間,在冬天完全來到之前行駛到大奴隸湖及那裡的營塞。」
他拍了拍最靠近他的那艘偵察船的弧形船身。能辨認出那是一艘偵察船,我隱約有股莫名的得意。
不過,搞不好那其實是兩艘快活艇中的一艘。
我試著不去想愛德蒙·侯爾,以及他揭示給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如果在三個月內我們還沒開始逆著貝克河……就是他們稱為大魚河的那條河……進行八百五十英里的長途旅行的話,等到船再過幾個月後才到達大奴隸湖時,還會有人活著嗎?
「或者,」他輕聲說,「如果幸運女神不眷顧我們,這些船身和龍骨也許就永遠不會再進到水裡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是我們的死刑判決書。我轉身離開提燈的光,想走回病床帳篷。我非常尊敬詹姆士·費茲堅船長,我不希望他這時看到我的臉。
費茲堅船長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拉住我。
「若果真如此,」他的語氣相當強烈,「我們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著走回家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