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六十九度三十七度四十二分,西經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在冰上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的路程,遠比前兩天辛苦。
過去六個星期裡,克羅茲至少已經走過這段路兩次了。當時他和最早那幾批人數較多的雪橇隊裡的人一起走,雖然那時地上的雪橇痕還不是很明顯,感覺上卻好走許多。他那時比較健康,現在比那時累上許多倍。
法蘭西斯·克羅茲也許沒有真正注意到,他從一月那場差點致命的自我封閉病症中康復過來後,嚴重的憂鬱症讓他失眠。身為海員及船長,克羅茲一直很自豪,就和大多數船長一樣,他不需要太多睡眠,即使睡得非常沉,只要船的狀況稍有改變,他會馬上醒來:船前進的方向改變了、船帆上的風增強了、某個更次甲板上出現太多人走動的聲音、船身碰到水的聲音有變化……任何動靜。
但是最近幾個星期,克羅茲每天夜裡睡得愈來愈少,到後來他甚至養成夜裡只打盹一兩個小時,然後在白天補個三十分鐘或更少的睡眠。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因為要把所有人撤到冰上之前,他有太多的事要操心或打點的緣故。不過事實上,是憂鬱症打算再次把他毀掉。
在大多數時候他都心神恍惚。他是個聰明人,卻會因為持續處於過度疲累狀態而變笨。
前兩個晚上在一號及二號冰骸地過夜時,幾乎每位船員都無法入睡,雖然他們實際上累得要命。但他們不需要花時間再在這兩個營地搭帳篷,因為在過去幾個星期裡已經有八個荷蘭帳篷搭好後永久固定在那裡,如果帳篷因風或雪而有破損,下一批到達的人就負責修補好。
馴鹿毛皮製成的三人用睡袋,比用哈得遜灣牌毛毯縫製的睡袋溫暖好幾倍。誰可以睡比較好的睡袋要用抽籤決定。克羅茲根本沒有參加抽籤,但是當他第一次到冰上,進入他與另外兩個軍官合用的帳篷時,他就發現侍從喬帕森已經幫他鋪好一個特別為他縫製的馴鹿毛皮睡袋。身體微恙的喬帕森和其他船員都覺得,不應該讓船長和兩個會打鼾、放屁、擠來擠去的人(即使他們是軍官)睡在一起。克羅茲已經累得沒力氣推辭,只能接受他們的好意。
他也沒有告訴喬帕森或其他人,一個人睡一個睡袋比從前睡三人睡袋要冷得多。唯有靠別人的體溫才能保持溫暖、睡上一整夜。
在兩個冰骸地,克羅茲都不打算睡一整夜。
他每兩個小時就起來在營地周圍巡視一次,確定守衛已經按時換班。夜裡風愈刮愈大,守衛縮著身體躲在倉促築起的矮雪牆背面。狂風暴雪讓人全都屈身蜷縮在雪塊屏障後面,只有等到冰原上那隻東西真的踩到他們,他們才可能看見它。
還好,那一夜它沒有出現。
克羅茲睡得斷斷續續,一月那場病中惡夢再次造訪。某些夢迴來很多次,也好幾次讓船長從睡夢中驚醒,讓他可以記得其中某些片斷。那兩個通靈的少女。麥克林拓和另一個人盯著船裡的兩具骷髏:一具坐著、穿著全副大衣和油布外衣;另一具只是一堆亂骨,其中有些還曾被咬過。
克羅茲白天走路的時候都在想,他會不會是其中一具骷髏。
比這些還可怕的是聖餐禮的夢。夢中的他是個男孩或是個病人——比較老的他,裸身跪在梅摩·摩伊若那間被禁止去的教會祭壇欄杆前面,而那巨大、非人類的祭司出現他前面,被撕成碎片的白色法衣還在滴水,看得見裡面受到嚴重灼傷的紅色生肉。祭司傾身靠近他,仰著臉張著嘴,對克羅茲呼出腐肉的臭味。
四月二十三日早上五點出頭,船員們就都摸黑起床了。太陽要等到十點左右才會升起。一群人擠在一起吃早餐時,風還起勁地刮著,刺痛他們的眼睛,也吹得荷蘭帳篷上的帆布啪答啪答響。
在冰上,船員本來應該以一瓶瓶品脫大小的乙醚為燃料,將食物放在標示著「烹調用具(I)」的錫製容器裡,用小酒精爐加熱到完全沸騰。平常即使沒有風,也很難或幾乎不可能讓酒精爐燃燒。那天早上風颳得很厲害,他們根本沒有點燃的機會,即使冒險在帳篷裡點火也沒成功。船員們只好自我安慰說,葛德納的肉類、蔬菜與湯罐頭都已經煮過了,然後直接將湯匙伸到罐頭裡,把結凍或接近結凍的一團團凝結食物挖出來吃。他們餓得要命,而且還有一整天拉雪橇的苦工等在前面。
古德瑟以及在他之前的三位船醫早就告訴過克羅茲和費茲堅,加熱葛德納罐頭的重要性,尤其是湯。古德瑟指出,蔬菜和肉品確實事先煮過,但是湯大多是便宜的防風草根、胡蘿蔔及根莖類蔬菜,卻是「濃縮的」,要加水稀釋後煮滾才能吃。
船醫沒辦法明確說出,沒有煮沸的葛德納湯罐頭裡到底潛藏什麼毒物,但是他不斷重申,即使在冰上行軍,罐頭食物也必須要完全加熱。正因為他的警告,克羅茲和費茲堅才下令要穿越冰原、越過冰脊,將捕鯨船上很重的火爐運送到驚恐營。
但是在一號冰骸地或明晚要過夜的二號冰骸地都沒有火爐。酒精爐沒辦法使用後,大夥兒就直接吃冷的罐頭食物。即使後來小酒精爐點燃了,燃料也只夠把冰凍的湯融化,沒辦法煮沸。
不過這樣就夠了,克羅茲想。
才吃過早餐,船長的肚子又餓得咕嚕咕嚕叫。
他們的計畫是把兩個冰骸地的八個荷蘭帳篷都收起來,放在雪橇上載回驚恐營,萬一不久之後要再到冰上過夜,他們就有多餘的帳篷可用。但是風勢實在太強了,而船員們也已經太累,然而這趟冰上之旅才過了一天一夜而已。克羅茲和利鐸中尉討論後決定,只要從營地帶走三個帳篷就夠了。也許在二號冰骸地過夜後,明天早上大家的狀況會好些。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他們在冰上的第二天,三個拉雪橇的船員倒下了。其中一個開始在冰上吐血,另外兩個只是在拉雪橇途中跌倒,但是那天后來也沒辦法再拉雪橇了,其中一個還必須被放在雪橇上讓人拉。
因為不希望減少走在雪橇隊伍後面、前面及側邊的武裝步哨人數,在這漫長的一天裡,克羅茲和利鐸大多時間也套上挽具幫忙拉雪橇。
第二天路上出現的冰脊沒有前一天高,而且先前雪橇隊走過的痕跡有如冰海上的一條大馬路,但是大風雪幾乎把這些優點都蓋住了。拉雪橇的人看不見前面十五英呎的另一部雪橇。帶著武器跟著隊伍走的陸戰隊員或水手,只要距離雪橇隊超過二十英呎就會看不到任何人,所以他們只能走在離雪橇隊不到兩碼的地方,以免走失。但這麼一來,守望者就形同虛設了。
有好幾次,帶頭的雪橇——通常是克羅茲或利鐸中尉的雪橇——偏離了凹陷的雪橇路痕,所有人只好停下半小時,等幾個沒拉雪橇的人(他們身上綁著繩子以防走失)從走錯的路那裡向左或向右去觀察積雪上的凹陷,找出被幾英吋落雪覆蓋住的雪橇路痕。
在半路上迷路不僅耗時,還可能讓所有人喪命。
今年春天有幾支雪橇隊曾經在十二個小時內,拉著更重的東西走完這地勢平坦的九英里路,在日落後幾小時內到達二號冰骸地。但克羅茲一大群人到達時早就過了午夜,而且差點錯過營地。如果不是馬格納·門森的好聽力和他的大塊頭與低智商一樣異於常人,聽到左方遠處有帳篷的帆布在風中的拍打聲,他們很可能早就與庇護所及貯糧處擦肩而過了。
被一陣猛過一陣的強風肆虐一天之後,二號冰骸地已經接近全毀。雖然原先用很長的鎖冰螺絲固定住,但八個帳篷中有五個已經被吹到暗處或直接被吹成碎片。累壞也餓壞的船員勉強把從一號營帶來的三個帳篷中兩個搭起來,四十六個原本可以寬鬆地分住在八個帳篷裡的船員,現在硬擠在五個帳篷裡。
對輪流擔任夜間守衛的人——四十六個人當中的十六個——來說,這風、雪、冰冷就像人間煉獄。克羅茲自己擔任凌晨兩點到四點的守衛之一。他寧可到處走動,因為他的單人睡袋沒辦法讓他暖和到可以入睡,在帆布不斷拍打的帳篷裡,船員正像許多木塊一樣堆棧在他四周。
在冰上的最後一天情況最糟。
五點鐘船員起床前,風已經停了,但也許是不甘願他們即將會有藍天,邪惡的老天竟然讓溫度降了至少三十度。利鐸中尉那天早上測量了氣溫:六點鐘時溫度是零下六十四度。
只有八英里路,克羅茲拉雪橇時一直提醒自己。他知道其他人心裡也都這麼想。今天只要走八英里路就好,足足比淒慘的昨天少了一英里。因為有更多人被疾病或疲累擊倒,克羅茲命令隨行的守衛一等到太陽出來,就把步槍、毛瑟槍及霰彈槍放到雪橇上,繫上挽具,加入拉雪橇的行列。能走路的人都得來拉雪橇。
少了守衛,他們只能把命運交給晴朗的天空。太陽升起後,威廉王陸塊模糊的褐色輪廓就出現了。岸邊那道由大小冰山及堆擠的岸冰構成、令人望而生畏的牆,已經可以看得更清楚,在薄弱而冰冷的陽光下,它在遠處發著微光,彷彿一道由碎玻璃構成的籬障。至少晴朗的天氣讓他們不至於找不到雪橇走過的痕跡,也讓冰上那隻東西沒辦法偷偷接近。
但是,那隻東西還是在。他們看得見它,它只是在他們西南方移動的小點,移動速度比他們拉雪橇要快得多。也許,它根本是在跑。
當天,克羅茲或利鐸有好幾次脫掉挽具,從雪橇上或各自的梅爾包裡拿出望遠鏡,讓視線穿過幾英里的冰原去看那隻動物。
它離他們至少有兩英里,用四隻腳走路。從這距離來看,可能只是另一隻過去三年裡射殺過的白色北極熊。但是後來它用後腳站起來,身體高過週遭的冰岩和小冰山,嗅著空氣,目光射向他們這裡。
它知道我們已經棄船了,克羅茲透過多次陪他去南北兩極、表皮磨粗、傷痕纍纍的銅製望遠鏡看著它,心裡想著。它知道我們要到哪裡去,打算比我們先到達。
他們一整天都在拉雪橇,只有在下午太陽落下時才停下來,吃冰冷罐頭裡被凍成塊狀的食物。他們規定配額的醃豬肉與發霉的比斯吉都吃完了。在黑暗像滿溢的墨水將整片天空染黑之前的片刻,分隔威廉王陸塊和海上堆冰的冰牆,彷彿一座同時點燃萬盞煤氣燈的城市。
他們還有四英里路。現在已經有八個人躺在雪橇上了,其中三名水兵還沒有恢復意識。
凌晨一點多,他們翻越了將堆冰與陸地分開的高大冰障。風還是不大,但溫度繼續下降。幾個星期來,許多部雪橇曾經在這裡經過,即使如此,翻越這道屏障並沒有更容易些,因為冰層的劇烈活動再次讓兩側冰山把上千塊大冰塊推下來,擋住他們的路。有一回他們暫停下來,重新系好繩索以便將雪橇拉過三十英呎高的冰牆時,利鐸中尉又測了一次溫度:零下八十二度。
克羅茲已經陷入精疲力竭的深淵,好幾個小時來幾乎是無意識地拉雪橇與下命令。太陽快要落下,他最後一次往南方的遠處眺望,看見那隻動物已經走在他們前面、正輕易地躍過那道冰障時,他犯了一個錯誤:他脫掉連指手套及手套,在日誌上記錄一些位置,但是忘了把手套戴回去就直接拿起望遠鏡,他的手指及手掌心當下凍在望遠鏡的金屬上。他趕緊把手縮回來,但為時已晚,他右手的拇指及三根指頭上的一層皮和肉已經被撕掉了,左手掌也受了傷。
在北極,這樣的傷口不會癒合,尤其是已經出現壞血病初期的症狀。克羅茲痛得暫時離開眾人,到一旁去嘔吐。入夜後,大夥兒還是不斷地拖、拉、提及推雪橇,這些動作只讓他受傷的幾根手指和左手掌更加惡化,帶給他更噁心的灼熱感。在挽具背帶的巨大壓力下,他的手臂和肩胯的肌肉都已經淤傷,而且呈現內出血。
凌晨一點半,他們到達最後的冰障時,頭上的星星與行星正在晴朗卻冰冷無比的天空裡閃爍移動,克羅茲一度笨到考慮把所有雪橇都留下,然後大夥兒死命越過冰冷的沙礫地及積雪,衝向一英里外的驚恐營。隔天其他人可以和他們一起回來,幫他們拖這些重擔走完最後一英里路。
還好,克羅茲的心智及指揮官的直覺沒有完全喪失,他馬上就拒絕了這個想法。他當然可以成為幾個星期以來第一個不顧雪橇的人,然後搖搖晃晃、不帶裝具與糧食跨越冰原,走向安全的驚恐營,以確保自己能活下來。只不過,這麼做會讓他在一百零四個還活著的船員與軍官眼中,永遠失去領導權威。
當大夥兒要把雪橇推拉過冰障時,即使手上的撕裂傷讓他痛得經常悄悄嘔吐(克羅茲的心靈深處注意到,在提燈光下他吐的液體是紅色的),他還是繼續發號施令,並且動手幫忙三十八個還能做事的人,把他們自己以及雪橇推過冰障,下到岸上會刮損雪橇滑板的沙礫地和冰地。
要不是克羅茲很確定冰冷會把他嘴唇的表皮也撕裂,他一定會在黑暗中雙膝跪地親吻結實的土地。在最後這一英里路上,他們可以清楚聽到雪橇滑板刮磨底下的沙礫與石頭發出的聲響。
驚恐營有火炬在燃燒。他們到達時,克羅茲是第一部雪橇最前頭的雪橇拉夫。他們拖著沉重的雪橇及雪橇上失去意識的人走最後幾百碼路進入營地時,每個人都想把身體站直,即使步履蹣跚,也要把身體挺起來。
帳篷外有一群穿著全套制服的人在等待。一開始克羅茲對於他們的關心很感動,他深信火炬光下這二十多人一定很想派搜救隊去尋找遲遲未抵達的船長及夥伴。
克羅茲傾身向前,拉著雪橇走最後六十英呎,進到火炬的光中;雙手的傷及肩上的淤血還是讓他疼痛難當,但他心裡在想一個到達時可以講的笑話,大概是宣佈今天算是另一個聖誕節,接下來每個人都可以睡上一整個星期之類。不過,費茲堅船長和其他幾個軍官已經先走過來問候了。
這時克羅茲才看到他們的眼神:費茲堅的眼神,維思康提、德沃斯、考區、哈吉森、古德瑟和其他人的眼神。透過梅摩·摩伊若的第二視覺,或他身為船長的精準直覺,或透過一個已經累到完全不受思想干擾的人的清晰知覺,他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事情已經超出他的計畫或希望,而且很可能永遠都不會如他所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