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經九十八度四十分五十八秒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有十個愛斯基摩人站在那裡:六個年紀不一的男人,一個很老、沒有牙齒的,一個男孩,還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年紀不小,嘴巴凹陷,臉上佈滿皺紋;另一個女人非常年輕。或許,厄文想,她們是母女。
男人們都很矮。最高那個人的頭頂才勉強和身材高大的中尉下巴一樣高。有兩個男人的連衣帽沒戴上,露出黑色的亂髮和圓圓的臉,其他男人的臉則是藏在連衣帽裡,從連衣帽的深處看著他。有幾個人的臉被華麗的白色獸毛遮掩住,厄文認為那是北極狐的毛皮。其他人的連衣帽褶領毛色較暗、毛也較粗,厄文猜想那是狼獾的毛皮。
男孩以外的男人都帶著武器,不是魚叉就是短矛,短矛的矛尖由骨頭或石頭製成。厄文靠近他們,並且攤開空無一物的雙手,就沒有任何人再舉起矛或把矛尖指向他。厄文猜那些愛斯基摩人是獵人,他們自在地站著,雙腳張開,手拿武器,把男孩帶在身邊的老男人則負責拉住雪橇。有六隻狗被系在一部小雪橇上,即使是驚恐號最小的摺疊式雪橇也比那部小雪橇大。狗吠叫、咆哮,張牙呲嘴,直到老男人用手上有刻紋的棍子打它們,它們才不再叫鬧。
厄文一面盤算如何和這些奇怪的人溝通,一面驚訝地打量他們的衣著。這些人的毛皮外衣比沉默女士或她已故男伴的外衣還要短,顏色也較暗,不過同樣是毛茸茸的。厄文認為那暗色的獸毛或毛皮可能來自馴鹿或北極狐,及膝的白褲則肯定是白熊的毛皮。其中幾個人穿的毛長靴看起來是用馴鹿皮製成的,其他人的比較光滑柔順。是海豹皮?還是把馴鹿皮內外對翻?
連指手套看起來是用海豹皮做的,感覺上比厄文的還來得溫暖及柔軟。
中尉看著那六個年輕男人,想知道誰是帶頭,卻看不太出來。除了老男人和男孩外,只有一個男人看起來比較特別。他是兩個把連衣帽翻開、年紀略大的男人之一。他戴著一條由白色馴鹿毛製成的複雜頭帶,帶子不寬,上面懸掛著許多古怪東西。他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袋子之類的東西。不過,它和沉默女士戴的簡單護身符不太一樣。
沉默,我多麼希望你在這裡,厄文想。
「各位好。」他說。他戴著連指手套,用拇指碰觸自己的胸膛。「我是皇家海軍驚恐號的第三中尉約翰·厄文。」
這些人開始喃喃地談論起來。厄文聽到類似卡布羅那、誇未克和米阿果托的聲音,但那是什麼意思,他完全沒有概念。
連衣帽翻開、戴著頭帶及頸袋、年紀略大的男人指著厄文說:「皮菲撒克!」
其他幾個年輕一點的男人聽了搖搖頭。如果那是個負面的詞,厄文希望其他人會拒絕。
「約翰·厄文。」他說,再次用手輕觸胸膛。
「西珊尤阿?」他對面的人說,「蘇因尼!」
厄文只能點頭。他再次用手輕觸胸膛。「厄文。」他指著另一個人的胸膛,露出詢問的表情。
那個人只是從連衣帽邊緣的一圈長毛中間盯著厄文看。中尉相當氣餒,指著被雪橇邊的老人拉住而且用棍子猛打、還在狂吠的領隊狗。
「狗。」厄文說,「狗。」
最靠近厄文的愛斯基摩人笑著。「克伊米克。」他清楚地說,手也指著那隻狗。「圖諾克。」那個人搖搖頭,咯咯地笑。
雖然身體快凍僵了,厄文還是突然感覺到一陣溫熱。終於有一點進展了。拉雪橇的那隻毛茸茸的狗,愛斯基摩話叫做克伊米克或圖諾克,或者兩者都是。
「雪橇。」他指著他們的小雪橇,語氣堅定地說。
十個愛斯基摩人盯著他看。年輕女人將她的連指手套舉在臉前。老女人的下巴鬆垂,厄文看見她的嘴裡只有一顆牙齒。
「雪橇。」他又說了一次。
前面的六個人彼此對望。終於,一直與厄文對話的那個人說:「卡馬提(kamatik)?」厄文很高興地點頭,雖然他完全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開始交談了。在他看來,那個人剛剛有可能是在問他想不想被魚叉攻擊。然而,這位資淺的中尉只能繼續露齒微笑。除了那男孩、持續打狗的老人,與帶著頸袋與頭帶、連衣帽翻開、年紀看起來比其他人大些的男人之外,大多數的男人都用微笑回報。
「你們會講英語嗎?」厄文問,隨即發現這問題問得太晚了。
愛斯基摩人看著他,時而露齒笑、時而皺著眉,還是保持靜默。
厄文繼續用他學生時期學過的法語與差勁的德語問同一個問題。
愛斯基摩人繼續微笑、皺眉、靜默。
厄文彎腰蹲了下來,靠近他的六個人也蹲了下來。他們並沒坐到冰冷的沙礫地上,即使旁邊就有一塊岩石或較大顆的石頭,他們也不會坐上去。在冰寒之地這麼久了,厄文已經很瞭解狀況。
他還是想知道一些名字。
「厄文。」他說,再次輕觸胸膛。他指著最靠近他的人。
「伊努克。」那個人碰觸自己的胸膛說。他口中的白牙齒一閃,就把連指手套咬掉。然後他伸出右手,最小的兩根手指不見了。「提克誇。」他又露齒笑。
「很高興認識你,伊努克先生,」厄文說,「或是,提克誇先生。非常高興認識你。」
他現在知道任何有效溝通都需要透過肢體語言,於是指著西北方他來時走的路。「我有很多朋友。」他自信地說,好像能讓他在這群未開化的人當中安全一點。「有兩艘很大的船。兩艘……船。」
大部分的愛斯基摩人都朝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伊努克先生微微皺著眉頭。「納努克。」他輕聲說,接著又搖搖頭,似乎在更正。「托拿蘇克。」其他人聽到這個字後,都把目光移向別處或把頭低下來,似乎帶著敬意或畏懼。中尉知道,他們絕對不是因為想到兩艘船或一群白人而有這種反應。
厄文舔了舔他在流血的嘴唇。較好的方法是跟這些人做生意,而不是跟他們長談,避免驚動他們。他緩慢伸手到皮製肩袋裡,摸摸看有沒有什麼食物或廉價珠寶可以當成禮物送給他們。
沒有任何東西。他已經把帶來要在今天吃的醃豬肉與過期的比斯吉吃掉了。至於閃亮而且有意思的東西……
袋子裡只有幾件破舊的毛衣、兩隻多帶的臭襪子,以及他在戶外大便後可以使用的一條用完即丟的破布。現在厄文非常後悔把那條寶貴的東方絲巾送給沉默女士,不論這姑娘現在在哪裡。他們到驚恐營後的第二天,她就溜走了,到現在都還沒人見到她。他想這幾個原住民一定會喜歡那條紅綠相間的絲巾。
接著,他冰冷的手指碰到了銅製望遠鏡的圓弧。
厄文的心跳加劇,他感覺心在絞痛。這只望遠鏡可說是他最珍惜的物品,是他伯父送給他的最後一件東西,他拿到後不久,這個好人就心臟病突發過世了。
他虛弱地對幾個帶著期待的愛斯基摩人笑,慢慢地從袋子中把儀器拿出來。他看得出,那幾個棕臉男人將他們手中的短矛和魚叉握得更緊了。
十分鐘後,厄文讓一個家庭、一個家族或一個部落的愛斯基摩人圍在他身邊,好像一群學生圍著他們特別喜愛的老師。每一個人,連綁著頭帶、掛著頸袋、配著皮帶、帶著懷疑斜眼看人、年紀稍大的男人,也跟大家輪流用望遠鏡看東西。兩個女人也是如此。厄文讓伊努克·提克誇先生,也就是和他一樣剛成為親善大使的男人,把銅製儀器傳給咯咯笑的年輕女人與老女人。一直拉住雪橇的老人也走過來看,並且發出驚嘆。女人們開始唱著:
艾—耶伊—亞伊—亞—那
耶—希—耶—耶—伊—亞恩—也—亞—誇那
艾—耶—伊—亞伊—亞那
這群人用望遠鏡互看對方,看到對方的大臉後,再嚇得倒退好幾步並且大笑。他們很快就學會調整焦距,開始看遠方的岩石、雲朵及山脊線。厄文讓他們知道望遠鏡也可以反轉過來看,把人和東西都變得很小,整個小山谷迴響著他們的笑聲與驚呼聲。
他用手勢及肢體語言讓他們知道,那是贈送他們的禮物。他終於不再堅持要先把望遠鏡拿回來,再正式送到伊努克·提克誇先生手中。
笑聲停了下來,他們用嚴肅的表情看著他。有一分鐘之久,厄文在想他是不是犯了什麼禁忌,無意間冒犯了他們,接著他有個很強的直覺,他給了一個外交協議上的難題:他送給他們一份很棒的禮物,他們卻沒有東西可以回報。
伊努克·提克誇和幾個獵人商量了一陣子,然後轉身面向厄文,開始做出意思非常清楚的手勢:他把手舉到嘴巴旁邊,接著揉他的肚子。
一開始厄文還緊張地以為和他溝通的人是在跟他要食物,而他卻一點食物也沒有。他試著告訴他們他並沒有食物時,愛斯基摩人卻搖頭,然後重複剛才的手勢。厄文這才突然明白,他們是在問他肚子餓不餓。
一陣疾風或一時之間的完全放鬆,讓厄文的眼睛充滿眼淚。他重複對方的動作,然後猛點頭。伊努克·提克誇的手搭在他冰冷的油布外衣肩部,領他回到雪橇。他們的雪橇是怎麼說來著?厄文想。「卡馬提?」他終於想起,然後大聲說了出來。
「伊!」提克誇先生大聲讚許。他把幾隻咆哮的狗踢開,將雪橇上的一張厚毛皮翻開。卡馬提上面放了一堆又一堆冷凍及新鮮的肉與魚。
招待他的主人指著面前各種佳餚。伊努克·提克誇指著魚,用大人教小孩時緩慢、有耐心的語氣說「伊誇路」。他指著一塊塊海豹肉與脂肪,說「拿蘇克」,指著大塊、凍得較硬、顏色也較暗的肉說「烏明麥」。
厄文點頭。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嘴裡這時突然全是口水。他不確定他們只是讓他參觀他們收藏的食物,還是可以從其中選一樣。他不太有自信地指著海豹肉。
「伊!」提克誇先生又說了一次。他拿起一塊柔軟的肉與脂肪,伸手到他的短毛皮大衣裡面,從腰帶上抽出一把銳利的骨制刀,割了一片給厄文,也割一片給自己。他先把厄文那一片交給厄文,然後才開始切自己的肉片。
站在旁邊的老女人發出了哭號聲。「卡東嘎!」她大叫。她發現沒有人理她後,又大叫一次「卡東嘎!」
提克誇先生對厄文做了個鬼臉,就是女人當著男人們的面要東西時,男人之間會表現出的不以為然的表情,然後說:「歐松古沃!」但是他還是割下一條海豹脂肪,像丟給狗那樣丟給她。
沒有牙齒的老太婆笑了出來,開始用牙齦吃起脂肪來。
很快地,一整群人就聚在小雪橇四周,每個人都抽出刀子,開始割肉與吃肉。
「艾帕林吉亞克坡。」提克誇先生說。他指著老女人並且大笑。獵人、老男人、男孩都跟著笑,除了戴著頭帶和頸袋、年紀較大的男人之外。
厄文也笑開了,雖然他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麼。
戴頭帶、年紀稍大的男人指著厄文說:「誇未克……蘇因尼!康克那圖裡歐坡!」
厄文不需要人家翻譯就知道,不管這個人在說什麼,都不是讚美或和善的話。提克誇先生和其他男人都邊吃邊搖頭。
每個人,包括年輕女人在內,都是照兩個多月前沉默女士在雪屋時那樣,用刀把海豹的皮、肉與皮下脂肪直接往嘴裡切,銳利的刀鋒距離他們油膩膩的嘴唇或舌頭不到一根頭髮寬。
厄文也盡他所能用這種方法切,但是他的刀子比較鈍,所以切得不順利。但是他沒像第一次和沉默在一起時切到自己的鼻子。這群人一團和氣,靜靜地吃東西,偶爾傳出音量刻意壓低的打嗝聲與放屁聲。這些人偶爾會喝裝在皮袋或獸皮裡的飲料,厄文也已經把他隨身攜帶以防結凍的水壺拿出來了。
「吉—那—歐—未?」伊努克·提克誇突然說。他拍著自己的胸部。「提克誇。」年輕人再次脫下他的連指手套,露出僅剩的兩根手指。
「厄文。」中尉說。他也再次拍著自己的胸膛。
「爾一溫。」愛斯基摩人重複。
厄文手拿著皮下脂肪,露出微笑。他指著他的新朋友。「伊努克·提克誇,伊?」
愛斯基摩人搖搖頭。「阿一卡。」接著他伸出手臂在空中劃了一圈,把所有愛斯基摩人和他都包括在內。「伊努克。」他語氣堅定地說。接著他舉起有斷指的手,藏起拇指,然後扭動剩下的兩根手指說:「提克誇。」
厄文的解讀是:「伊努克」不是那個人的名字,而是指這十個愛斯基摩人全部,或許是他們的部落名,或是種族名,或是氏族名。他猜「提克誇」不是姓氏,而這位對談者的全名,意思很可能就是「二指」。
「提克誇。」厄文說,一面繼續切割並且嚼著皮下脂肪,一面試著讓自己的發音正確。雖然肉及油脂已經放了很久,味道很重,而且又是生的,但他毫不介意,他的身體此刻最需要這些。「提克誇。」他又說了一次。
接下來,這群蹲在一起切著肉、嚼著肉的人開始一段自我介紹。提克誇帶頭開始介紹與解釋,如果名字有意義的話,他會透過表演來解釋,接著由其他男人把自己名字的意義表演出來。厄文覺得這就像在玩一場好玩的兒童遊戲。
「塔里瑞克圖。」提克誇慢慢地說,同時把他旁邊那個圓桶胸的年輕男人推向前。二指抓住他那位同伴的上臂用力捏下去,讓他發出哎呀咿的聲音,然後彎起自己上臂和那個人粗厚的二頭肌較量。
「塔里瑞克圖。」厄文跟著念一次,心想這名字大概是「肌肉男」或「粗臂膀」之類的意思。
下一個矮一點的男人名叫圖魯卡。提克誇把這個人毛皮外衣的連衣帽往後拉,指著他那頭黑髮,然後模仿鳥在飛的樣子,並且用手發出翅膀拍打聲。
「圖魯卡。」厄文跟著念,然後禮貌性地向那男人點頭,嘴裡繼續嚼著肉。他在想這名字大概是指烏鴉。
第四個男人用拇指指著自己的胸部,用咕噥聲說「阿瑪路克」,然後仰頭嚎嘯。
「阿瑪路克。」厄文跟著念然後點頭。「野狼。」他大聲說。
第五個獵人,比較年輕但舉止嚴肅的人,被提克誇介紹成伊圖蘇。這個人用深陷在眼窩裡的黑眼珠盯著厄文,沒說話也沒任何動作。厄文禮貌性地點頭,繼續嚼著他的皮下脂肪。
提克誇接著介紹綁著頭帶、掛著頸袋、年紀稍長的男人,他的名字是艾西猶克。但是這個人既不眨眼,也不理會這次介紹。顯然他不喜歡或不相信第三中尉約翰·厄文。
「很高興認識你,艾西猶克先生。」厄文說。
「阿法庫。」提克誇輕聲說,頭朝這個綁著頭帶、沒有微笑、年紀較大的人點了一下。
某種巫師?厄文想。中尉認為,只要艾西猶克的敵意僅止於無言的懷疑,事情就不至於太糟。
提克誇向年輕中尉介紹雪橇旁邊的老人,他名叫庫林姆阿鳩。接著提克誇指著還在吠叫的狗,然後兩手靠在一起做出「很小、不值一提」的手勢,並且大笑。
接著,這位還在笑的對談者指著一個害羞、看起來大約十或十一歲的男孩,然後再指著自己的胸膛,說「伊爾尼克」,之後又補上「卡裘瑞恩古」。
厄文猜伊爾尼克可能是「兒子」或「弟弟」的意思。也許是前者,他想。厄文帶著敬意跟他點頭,就像他對獵人所做的一樣。
提克誇把老女人推向前。她的名字聽起來是挪雅,提克誇再次做了一次鳥在飛的動作。厄文盡他所能地念這名字,愛斯基摩人有個聲音他發不出來,然後點頭表示敬意。他心想挪雅是一隻北極燕鷗、海鷗或是更罕見的鳥類。
老女人咯咯地笑,把更多海豹脂肪塞進嘴裡。
提克誇用手臂環抱住年輕女人,她其實比女孩大不了多少,然後說:「誇馬尼。」接著這個獵人露齒微笑,說:「阿目庫!」
女孩笑著在他的環抱中扭動身體,大家也跟著哈哈大笑,可能是巫師的那個人例外。
「阿目庫?」厄文試探性地說,大夥笑得更大聲了。圖魯卡和阿瑪路克兩人笑到把嘴裡的脂肪都吐出來了。
「誇馬尼……阿目庫!」提克誇說著做了一個跨文化的手勢:他將兩手對準自己的胸部,張開手指做抓捏動作。為了確定厄文明白自己的意思,這個獵人再次抓住扭動的女人,然後很快地把她身上的暗色短毛皮衣向上翻開。厄文想,她肯定是他的妻子。
女孩在獸皮下面沒有穿任何衣服,她的胸部非常大,說實在的,對她這麼年輕的女人來說,那算是非常非常大。
約翰·厄文覺得自己從額項直到胸部都在發燙,他把目光往下移到他正在吃的皮下脂肪。他敢跟人賭五十塊錢,阿目庫在愛斯基摩語裡的意思相當於「大胸脯」。
圍繞著他的男人大聲笑鬧。克伊米克(Qimmiq)——木製卡馬提週遭的幾隻長得像狼的雪橇狗——邊咆哮邊跳躍,將拴繩繃得很緊。雪橇後面的老人庫林姆阿鳩已經笑到跌在冰上和雪上了。
突然間,正在玩弄望遠鏡的阿瑪路克——野狼?——指指厄文剛剛下到這片山谷的光禿丘脊,語氣急促地發出類似「塔庫法……卡布羅那——庫裘提那」的聲音。
這群人馬上安靜下來。
長得像狼的狗放聲狂吠。
厄文從蹲伏的地方站了起來,用手遮住陽光往那方向看。他並不想把望遠鏡要回來。在丘脊上方有個穿著大外套的人影輪廓正快速地移動。
太棒了,厄文想。在吃海豹脂肪及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要如何讓提克誇及其他人和他一起回驚恐營。他怕自己無法光靠手勢和動作就說服八個愛斯基摩男人、兩個愛斯基摩女人和他們的狗及雪橇,一起跟他走三個小時的路回到岸邊,所以他原本在想要怎麼樣才能只帶提克誇和他一起走。
可以確定的是,中尉不會讓這些原住民輕易回到他們的村落。克羅茲船長明天就會來驚恐營,而根據他與船長幾次交談的印象,與當地原住民接觸正是這位疲累、為諸事煩惱的船長最期盼的事。北方的部落,就是羅斯說的北方高地族,很少是好戰的。某天夜裡克羅茲告訴他的第三中尉。如果我們往南走時發現他們的村落,他們有可能會好好餵飽我們,讓我們有足夠的體力逆流走到大奴隸湖。至少,他們可以教我們如何在冰上存活。
現在,湯馬士·法爾和其他人已經沿著他在雪地上留的足跡,到山谷來找他了。在丘脊棱線上的人形現在又翻越丘脊回到另一面去,暫時消失在視線外。看來他是想讓自己從看到十個陌生人的驚嚇情緒中平復過來,不過也有可能只是不想將這些人嚇跑。但是厄文已經瞥見那個黑色身影的威爾斯假髮、保暖巾以及被風吹動的大外套,他知道他的問題解決了。
如果他無法說服提克誇與其他人和他們一起回去,那個年紀稍大的巫師艾西猶克可能很難說服,厄文和他那組人可以和愛斯基摩人先留在山谷裡,藉著交談及利用幾個人背包裡的禮物,讓這些人繼續待下,這時他可以派遣跑得最快的船員衝回岸邊,把費茲堅船長和更多人帶過來。
我不能讓他們離開,這些愛斯基摩人可能是我們一切問題的解答。他們可能就是我們的救贖。
厄文覺得心臟正猛烈地撞擊他的肋骨。
「沒事。」他用最沉穩、最有自信的語調對提克誇及其他人說。「那只是我的朋友。幾個朋友,好人,他們不會傷害你們。我們只帶了一把毛瑟槍,而且我們不會把槍帶來這裡。沒事,那只是我的幾個朋友,你們會很高興認識他們。」
厄文知道他所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他還是繼續用輕柔、安慰的語氣說著、好像他在布里斯托家中的馬槽裡安撫一匹受驚的小馬。
幾個獵人已經從雪地上拔起他們的短矛或魚叉,不經意地拿在手上。不過阿瑪路克、圖魯卡、塔里瑞克圖、伊圖蘇、男孩卡裘瑞恩古、老人庫林姆阿鳩,甚至皺眉的巫師艾西猶克也一樣,都看著提克誇想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兩個女人也不再嚼海豹脂肪,很快地躲到那排男人後面。
提克誇看著厄文。年輕中尉覺得這個愛斯基摩人的眼睛突然間變得非常暗、非常像異族人。他似乎在等厄文給他解釋。「卡特——西特?」他輕聲問。
厄文將手掌張開,做出安撫的手勢,儘可能露出輕鬆的笑容。「只是朋友,」他說,口氣和提克誇的一樣輕柔,「一些朋友。」
中尉抬頭望著丘脊的棱線。藍空下還是空無一物。他很怕來找他的人看到山谷中這群人後有了警覺,甚至已經掉頭走了。厄文不知道他還要在這裡等多久……他還能安撫提克誇與他的同伴們多久,讓他們不要逃走。
他深深吸了口氣,知道他該上去找那個人,叫他回來,告訴他這裡發生的事,然後叫他盡快把法爾和其他人帶來。厄文不能再等了。
「請你們留在這裡。」厄文說。他把皮製背包放在提克誇旁邊的雪地上,想讓他們知道他還會回來。「請在這裡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我甚至不會離開你們的視線。請別走開。」他發現他現在做的手勢和他叫狗坐下的手勢非常類似。
提克誇並沒有坐下,也沒有回答他,厄文慢慢後退離開時,他還是站在原地。
「我馬上就回來。」中尉大聲說。他轉過身,快跑著沖上有點陡的斜坡與冰地,上到丘脊頂端的黑暗沙礫地。
他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到脊頂後馬上轉身往下看。
十個人影、吠叫的狗以及雪橇還是待在原處。
厄文向他們揮手,做手勢告訴他們他很快就會回來,然後很快翻過丘脊,準備對任何一個正在撤退的水手大叫。
厄文越過丘脊朝東北方走了約二十英呎,看到某個東西而停了下來。
一塊巨大石頭上高高地堆了一些脫下的衣服,一個全身赤裸(除了靴子外)的小矮人在旁邊跳舞。
愛爾蘭矮妖精,厄文想,他記起克羅茲說過的一些故事。厄文無法理解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圖像。今天他實在看到許多怪異的景象。
他走近一點才發現那不是愛爾蘭矮妖精在跳舞,而是副船縫填塞匠。他在跳舞並且利用單腳趾尖旋轉時,嘴裡還哼著水手們喜歡唱的小曲。厄文很難不去注意這個矮小的人像蛆一樣白的皮膚、一根根清晰的肋骨、皮膚上處處可見的雞皮疙瘩、已經割掉包皮的生殖器,以及在他趾尖旋轉時兩片異常蒼白的屁股。
厄文走向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一點也笑不出來,不過他的心還是因為發現提克誇等人而激動得怦怦跳。厄文說:「希吉先生,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希吉停下趾尖旋轉動作。他舉起一根乾瘦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好像要對中尉發出噓聲。接著他向厄文鞠了個躬,然後彎腰去拿放在石頭上的那堆外套與衣服,毫不在意讓厄文看見他的光屁股。
這個人瘋了,厄文心想。我不能讓提克誇等人看見他這模樣。他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讓這矮小子神智清醒點,叫他當信差去把法爾等人盡快帶過來。厄文有幾張紙以及一截可以寫字的石墨,但是它們放在山谷裡的背包裡。
「看這裡,希吉先生……」他嚴肅地說。
副船縫填塞匠的一隻手完全伸開,再次快速地擺動及轉身,以至於在前一兩秒鐘內,厄文認為他又要開始跳舞了。
但是,他伸直的手裡拿著一把銳利的船刀。
厄文感到喉嚨一陣刺痛。他想再說話,卻發現說不出話。他用兩手摸喉嚨,然後低頭看。
血像小瀑布一樣灑在厄文的手上,流到他的胸部,再滴到他的皮靴上。
希吉再次惡狠狠地甩動刀子,劃出一個大圓弧。
這次攻擊重創中尉的氣管。他跪倒在地,舉起右手指著希吉,視野突然間變成狹窄的黑暗隧道。約翰·厄文吃驚到根本沒時間憤怒。
希吉又向前走一步,仍然是全身赤裸。接著他蹲了下來,雙膝彎成銳角、大腿與肌腱消瘦如柴,像極了蒼白、骨感的地底矮人。但是厄文已經側躺在冰冷的沙礫地上,吐出的血量難以想像。在哥尼流剝開中尉的衣服,開始用刀子猛刺之前,他已經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