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培格勒

  北緯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經九十八度四十分五十八秒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霧慢慢散開,有個像特大人腦的東西正從冰凍的地面上升起:灰白色、捲曲著、盤繞著,因表面結了冰而閃閃發亮。

  哈利·培格勒正在看著約翰·厄文的內臟。「就是在這裡。」湯馬士·法爾說了不需要說的話。

  船長要求他也一起到謀殺現場來,培格勒有點驚訝。這位前桅台班長並不是昨天出事的兩隊人當中一員。培格勒看了一下被選來參與黎明前調查任務的人:第一中尉愛德華·利鐸、湯姆·強森(克羅茲的副水手長,也是他到南極探險時的同船夥伴)、昨天就到過這裡的主桅台班長法爾、古德瑟醫生、幽冥號的維思康提中尉、大副羅伯·湯馬士,以及四個帶著武器的陸戰隊護衛:哈普魁、希裡、皮金登與帶隊的下士皮爾森。

  培格勒希望他不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以為克羅茲船長是刻意選他最信任的人來參與任務,把心術不正或沒有能力的人全留在驚恐營。海上律師希吉則負責帶一小隊人去挖厄文中尉的墳墓,好讓下午的葬禮可以順利舉行。

  克羅茲這隊人在黎明前幾小時就出發了。他們提著燈,跟隨昨天那些人的足跡以及載著中尉屍體回營地的愛斯基摩雪橇轍痕,往東南方走。當足跡在多石的棱線上消失時,他們很輕易在積雪的谷底再次發現它們。夜裡溫度上升了至少五十五度,使空氣的溫度到達零度或更高,也因而產生了一片濃霧。哈利·培格勒對地球上大多數海域的天氣都不陌生,但他無法想像,方圓數百英里內沒有半片未結凍水域,怎麼可能會出現這麼濃的霧。或許這些只是掠過海上堆冰表面的低矮雲層,剛好被風吹到被上帝遺棄的荒島上。島的最高處比海平面高不了幾碼。隨後的日出一點也不像日出,只不過是在包圍他們不斷翻攪的雲霧中,出現一片似乎來自四面八方的模糊黃光罷了。

  十幾個人在謀殺現場靜靜站了幾分鐘。沒有太多可看的東西。約翰·厄文的帽子被風吹到一塊大石頭附近,法爾撿了回來。在結凍的砂石地上有結凍的血,一堆人體內臟被棄置在暗色血跡旁邊。此外只有幾塊被撕裂的衣服碎片。

  「哈吉森中尉,法爾先生,」克羅茲說,「希吉先生帶你們到這裡時,你們有沒有看到愛斯基摩人到過這裡的跡象?」

  哈吉森似乎被這問題弄糊塗了。法爾說:「除了他們幹的這件好事外,沒有,長官。我們當時趴在地上匐匍爬上丘脊,然後探頭用哈吉森先生的望遠鏡看向山谷,而他們就在那裡,還在爭奪約翰的望遠鏡及其他戰利品。」

  「你看到他們打成一團?」克羅茲嚴厲地問。

  培格勒從沒見過他的船長,或任何一位曾經共事的船長看起來這麼累。在過去這幾天或幾個星期裡,克羅茲的眼睛已經明顯深陷在眼窩裡。克羅茲向來低沉有力的口令聲,現在聽起來只像沙啞的叫聲。他的眼睛好像就要流血了。

  這些天來,培格勒對流血也有一些新體驗。他還沒讓他的朋友約翰·布瑞金知道,但是他已經深刻感覺到壞血病的可怕。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肌肉正在萎縮,皮肉到處是淤青的斑塊。過去十天裡,他掉了兩顆牙。每次他刷那沒剩幾顆的牙齒時,牙刷都會變紅;每次蹲下來解大便時,都會排出血來。

  「我真的看到那些愛斯基摩人打成一團?」法爾重複了一次,「也不算是,長官。他們其實是彼此推擠、笑鬧。其中兩個人在拉扯約翰那隻很棒的銅製望遠鏡。」

  克羅茲點頭。「我們下到山谷去,各位。」

  培格勒被血跡嚇倒了。他從沒上過戰場,連現在這樣的小規模戰鬥也沒見過。雖然他已經有心理準備會看到死屍,但他萬萬沒想到灑在雪上的血會是那麼紅。

  「有人到過這裡。」哈吉森中尉說。

  「什麼意思?」克羅茲問。

  「有些屍體已經被動過了。」年輕的中尉邊說邊指著一具男屍,接著另一具男屍,然後指著一個老女人的屍體。「而且他們的外套,像沉默女士穿的那種毛皮外衣不見了,連一些手套和靴子也不見了。還有他們的武器……魚叉和短矛。您看,雪地上還有昨天掉落在這裡的痕跡,但是現在全不見了。」

  「紀念品?」克羅茲很快問,「我們的人是不是……」

  「不可能,長官。」法爾快且肯定地回答,「我們把雪橇上的一些籃子、鍋子及其他東西丟掉以增加空間,然後把雪橇拉上山丘去裝載厄文中尉的屍體。在回到驚恐營之前,我們都一起行動。沒有人在後面逗留。」

  「有些籃子和鍋子也不見了。」哈吉森說。

  「這裡好像有一些新腳印,不過很難說,因為昨天晚上風颳得很厲害。」副水手長約翰森說。

  克羅茲船長一個一個檢視屍體,並且把臉朝下的屍體翻過來。他似乎是在研究每具屍體的臉。培格勒注意到死的並不全是男人,有一個是男孩,還有一個老女人,她的嘴巴開得很大,彷彿被死神凍結住,永遠無聲地哀號著,就像一個黑色的洞。地上有許多血,其中一個原住民顯然被霰彈槍從近距離射了一槍,後半邊的頭不見了。他有可能先被毛瑟槍或步槍射倒,然後才承受致命的一擊。

  克羅茲檢查每一張臉,似乎想從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然後他停住腳步。也在仔細觀察死屍的船醫古德瑟,把自己及船長的保暖巾拉低,然後在船長耳邊輕聲說話。克羅茲後退了一步,看著古德瑟,彷彿嚇了一大跳,接著他點了點頭。

  船醫走到一具愛斯基摩屍體旁邊,單腳跪在地上,然後從醫藥袋裡拿出一些手術用具,包括一把有點彎曲、上面有鋸齒的長刀,這讓培格勒想起他們在驚恐號底艙的鐵製水槽裡切割冰塊時使用的冰鋸。

  「古德瑟醫生需要檢查幾個野蠻人的胃。」克羅茲說。

  培格勒猜想其他九個人也和他一樣納悶,不過沒有人開口問。矮小的船醫把屍體上的毛皮或獸皮衣扯開,開始在第一具屍體的肚子上鋸起來。幾個容易嘔吐的人,包括三個陸戰隊員趕緊把頭轉開。鋸子鋸在凍得硬邦邦的屍體上發出的聲音,讓培格勒覺得很像在鋸木頭。

  「船長,您覺得是誰把他們的武器及衣服拿走的?」大副湯馬士問,「是兩個逃走的人當中一個嗎?」

  克羅茲心不在焉地點頭。「或是從他們村落裡來的人,雖然我實在很難想像在這被上帝遺棄的島上會有村落。或許他們有一支大一點的狩獵隊就在附近紮營。」

  「這一群人的雪橇上載了很多食物。」維思康提中尉說,「可想而知,那支主要狩獵隊有多少食物啊,也許足夠讓我們一百零五人全部吃飽。」

  利鐸中尉呼出的濕氣在外套的衣領上凍成圓框,衣領上方的臉正在微笑。

  「你願意擔任我們的使者,到他們的村落或較大的狩獵隊那裡,很有禮貌地請他們給我們一些食物,或提供我們一些打獵的建議嗎?現在?發生了這件事以後?」利鐸示意他看看雪地上那幾具四肢攤開、被凍硬的屍體,以及一片片的血跡。

  「我認為我們得離開驚恐營及這座島,現在。」第二中尉哈吉森說,聲音在發抖。「他們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把我們殺死。看他們對約翰做了什麼事。」他停了下來,顯然覺得有點羞愧。

  培格勒注意到這名中尉的身體狀況。哈吉森顯然非常飢餓,也非常疲憊,但是他的壞血病症狀並沒有其他人嚴重。培格勒在想,如果他也看到哈吉森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目睹的場面,也會變得沒有男子氣概嗎?

  「湯馬士,」克羅茲輕聲對他的副水手長說,「你可不可以到下一個丘脊那裡,看看能看到什麼?特別注意地上有沒有他們離開的腳印。如果有的話,有多!少?是什麼樣子?」

  「是的,長官。」這位身材高大的副手穿過很深的雪地往上坡跑,爬上對面儘是沙礫的黑暗丘脊。

  培格勒正看著古德瑟。船醫已經剖開第一個愛斯基摩人稍微鼓起的暗粉紅色肚腹,接著又繼續到老女人及男孩那裡。這種事看起來很恐怖。古德瑟沒戴手套,使用一枝小型手術工具把胃劃開,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然後搓揉凍成一團團、一口口的東西,好像在尋找什麼寶物。有時候他會把胃裡原本凍成一塊的東西直接扳成幾小塊,弄出清脆的聲響。古德瑟處理完三具屍體後,面無表情地把手放在雪地上抹了幾把,然後套上連指手套,再次在克羅茲的耳邊輕聲細語。

  「你可以告訴大家。」克羅茲大聲說,「我要每一個人都聽到。」

  矮小的船醫舔了舔他裂開且流血的嘴唇。「今天早上我解剖厄文中尉的胃……」

  「為什麼?」哈吉森大叫,「那是約翰少數沒被可惡野蠻人破壞的器官!你怎麼可以?」

  「安靜!」克羅茲吼著。培格勒注意到,在這聲口令裡,船長昔日具有權威的聲音又回來了。克羅茲向船醫點了點頭。「請繼續說,古德瑟醫生。」

  「厄文中尉吃了很多海豹肉與脂肪,肚裡塞滿食物。」船醫說,「他這一餐吃得比我們任何一個人幾個月來吃的任何一餐都多。那些食物很顯然是雪橇上的存糧。我很好奇那些愛斯基摩人是不是和他一起吃,如果他們胃裡的東西顯示出他們臨死前也吃了海豹脂肪的話。從這三具屍體來看,他們顯然也吃了。」

  「他們和他一起擘餅……和他一起吃肉……然後在他要離開時將他殺死?」大副湯馬士說,顯然他對自己剛聽到的信息深感困惑。

  培格勒也同樣困惑。這完全說不通……除非野蠻人的性情極其善變及叛逆,就和他在老舊的小獵犬號上服役的那五年裡,在南方海域遇見的土著一樣。前桅台班長很希望能聽到約翰·布瑞金對這件事的看法。

  「各位,」克羅茲說。很顯然他把幾個陸戰隊員也算了進去。「我要你們一起聽,因為將來我可能需要你們為我作證,但是我不希望其他人也知道,至少在我將事情公開之前,而且有可能我永遠也不會公開。如果你們中間哪個人告訴其他人,只要這件事被你最親密的室友聽到,即使只是在睡夢中喃喃自語,那麼,我指著耶穌起誓,我會查出誰違背了我要求保密的命令,然後把他留在冰上,而且連一個大便的空便器也不留給他。我的意思夠清楚了吧,各位?」

  所有人都喃喃應和。

  這時湯馬士·強森回來了。他從山丘上走下來,氣喘吁吁。他停下腳步,看著這群默不作聲的人,好像想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看到了什麼,強森先生?」克羅茲很有興趣地問。

  「腳印,船長,」副水手長說,「不過是舊的,朝西南方去。昨天逃走的兩個人,以及回到山谷取走毛皮外衣、武器、鍋子等東西的人,如果有這些人的話,一定是順著這些腳印跑走的。我沒看見新的腳印。」

  「謝謝你,湯馬士。」克羅茲說。

  霧在四周翻攪著。培格勒聽到東方有類似海戰的大炮聲,不過,在過去的兩個夏天裡,他已經聽過無數次了。那是遠方的雷聲。在四月,溫度還是低於冰點二十度!

  「各位,」船長說,「我們得去參加葬禮。該回頭了吧?」

  在回程的漫長路程上,哈利·培格勒反覆思索他所見:他喜愛的軍官被凍成硬塊的內臟;雪地上的屍體;依然鮮豔的血跡;消失了的毛皮外衣、武器及工具;古德瑟醫生類似盜墓行徑的驗屍動作;克羅茲船長奇怪的說法:「將來我可能需要你們為我作證」,好像他們得要有心理準備,將來要在軍事法庭或調查庭上當陪審員。

  培格勒打算將一切都記到已經陪伴他很久的備忘錄上。而且他希望在葬禮結束後,在兩艘船上的各組人回到各自帳篷、用餐區、雪橇隊之前,有機會跟約翰·布瑞金談談。他想聽聽看,他那充滿智能的愛人布瑞金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