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布蘭吉

  緯度不詳,經度不詳

  一八四八年六月十八日

  當湯姆·布蘭吉的第三隻、也是最後一隻義肢折斷時,他知道他的人生已到達終點。

  他的第一隻義肢看起來非常完美,那是驚恐號的木匠高手哈尼先生用一整塊結實的英格蘭橡木製成的,他還親自一刀一刀削出優美的弧線。那是件藝術品,布蘭吉喜歡到處秀給別人看。這位冰雪專家像個幽默的海盜,靠著義肢在船上走來走去。必須下船到海冰上走時,他會在義肢底部裝上一隻形狀設計得很理想、剛好可以插進義肢凹槽的木腳。木腳底部有許多根釘子與螺絲,在海冰上的抓地性甚至比船員冬季皮靴上的平頭鞋釘還好。這個獨腳人雖然沒辦法和大家一起靠人力拉小船,但是在棄船走向驚恐營的路上,在隨後向南長途跋涉的途中,以至於目前向東行的路上,他都能輕易地跟上大家的腳步。

  但是,現在狀況不再了。

  他們離開驚恐營後的第十九天,就在埋葬了可憐的皮金登與哈利·維思康提後不久,他的第一隻義肢的膝蓋下緣折斷了。

  那一天,湯姆·布蘭吉和哈尼先生(當天他獲特准不用拉雪橇)兩人一起坐在一艘綁在雪橇上、由二十個人辛苦拖拉的偵察船上。木匠哈尼利用一截多出來的帆桁,為冰雪專家做了一副新的腿與腳。

  布蘭吉跟在幾艘小船及流著汗、罵著髒話的船員旁邊,一跛一跛地走著,他從來就對該不該把木腳裝上去沒把握。剛開始在海冰上行走的幾天,他們就跨越了驚恐營南方的冰凍海灣,後來又越過海豹灣,在埋葬維思康提的峽角北方,穿越一個寬闊的海灣。他那隻裝有螺絲釘及防滑釘的木腳在冰上走得不錯。後來他們往南行進,接著往西沿著一個大峽角走,繞過它又回頭往東走,這一路上,大多是走陸地。

  因為岩石地上的冰雪已經開始融化,而且今年夏天比一八四七年消失的夏天要溫暖許多,冰雪融化得特別快,湯姆·布蘭吉略呈卵形的木腳常會在光滑的岩石上踩滑,或是卡在冰縫而脫落,只要扭轉不當,木腳就會在插槽中劈啪作響。

  在海冰上的時候,布蘭吉會和拉雪橇的船員們一起來回走,以表現他和同伴們團結一致。當船員們使盡力氣、汗流浹背地分兩次拉雪橇前進時,他都跟在旁邊,儘可能幫忙拿一些小東西,偶爾還自願幫快累倒的人拉一下雪橇。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連和自己一樣重的東西都拉不動。

  到第六個星期,大夥兒已經走了四十七英里,到達可憐的費茲堅船長死得相當辛苦的安慰海灣。那時布蘭吉已經換上第三隻義肢,比第二隻更陽春、更脆弱。但他還是很有男子氣概地用他的義肢一跛一跛地走過岩石、水流及水窪。不過,他已經不再跟大家回頭去拉下午第二批討人厭的小船了。

  湯姆·布蘭吉知道,對累得要命而且病痛纏身的存活者來說——不包括布蘭吉在內,現在只剩九十五人,他會成為沉重的負擔,如果他們得用雪橇拉著他向南走的話。

  當他的第三隻義肢也開始裂開時,已經沒有多餘的帆桁可以用來再做第四隻了,讓布蘭吉繼續前進的動力是,他愈來愈覺得等他們登上小船,冰雪專家的專業技能就可以派上用場。

  不過,雖然岩石及光禿的海岸線上的冰在白天時已經開始融化——根據利鐸中尉的測量,溫度有時可以上升到四十度,沿岸冰山卻沒有一點崩裂的跡象。布蘭吉試著保持耐性。他比探險隊中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緯度,很可能到七月中或更晚都還不會出現未結凍水道,即使今年的夏天「比較正常」。

  不僅他的有用程度取決於冰況,他能否活下來也由冰況決定。如果他們很快能坐進小船中,他可能可以活下來。靠船航行時,他不需要用到腳。克羅茲很早以前就指派湯馬士·布蘭吉擔任他自己那艘偵察船的船長,他手下有八個人。只要冰雪專家再次進到海裡,他就能活下來。運氣好的話,還可以駕著由船身略有裂縫、中間挖出凹槽的十艘小船構成的船隊,直接航行到貝克河的大魚河河口,在河口處重新整修船隻,準備進入河中航行,船員們搖著槳、得助一點點西北風,就可以快速地往上游航行。布蘭吉知道,在水道之間搬運船隻與貨物會非常辛苦,對他而言尤其辛苦,因為他只能靠著脆弱的第三隻義肢搬運很輕的東西,不過跟過去八個星期靠人力來拉雪橇的夢魘相比,這算很輕鬆了。

  如果他能撐到坐進小船的時候,湯馬士·布蘭吉就能活下去。

  但是布蘭吉知道某個秘密,會讓向來個性樂觀的他也不免意志消沉:冰原上的那隻東西,也就是「驚恐」,還是不願意放過他。

  使盡力氣拖著小船行進的隊伍繞過巨大的峽角,轉頭沿著海岸線往東走,沿途每隔一兩天就會有人看見它一次。每天午後他們回頭去拉被留在後面的五部小船時,以及每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天色昏黃、他們倒在濕冷的荷蘭帳篷準備睡幾個鐘頭時,都有可能看到它。

  那東西還潛伏在附近。軍官們用望遠鏡看海時,有時候會看見它的身影。克羅茲、利鐸、哈吉森或任何一個還活著的軍官,都沒告訴拉小船的船員他們已經看到那隻野獸了。布蘭吉比其他人有更多時間可以觀察與思考,他看到他們在交換意見,就知道狀況了。

  另外還有幾次,拉最後幾艘小船的人可以用肉眼清楚看見野獸。有時它就在後面一英里或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跟蹤他們,像白色冰中的一塊黑斑,或是黑色岩石中的一塊白斑。

  「那只是一隻北極熊。」幽冥號那位紅鬍子的冰雪專家,也是布蘭吉現在最要好的朋友詹姆士·瑞德這麼說過。「有機會的話它們可能會把你吃掉,不過大致上它們算是蠻安全的動物,用子彈就可以殺死。我們應該希望它再靠近一點,我們很需要新鮮的肉。」

  但是布蘭吉當時就知道,那並不是偶爾射殺來當食物的白熊。這只動物就是它。雖然長途行軍的人都很怕它,尤其在夜裡,或是勉強算「夜」的兩小時的昏暗時段。但是只有湯馬士·布蘭吉知道,它第一個要來找的人就是他。

  這趟行軍讓每個人都累壞或病倒了,布蘭吉卻持續極度疼痛:不是壞血病在作祟,他的壞血病症狀比大多數人輕,而是小腿被冰上那隻東西弄斷後,剩下那截腿讓他疼痛。

  對他來說,不管是在冰上或在沿岸岩石地上走路都相當困難。在每天十六到十八小時的行軍中,上午才過一半,那截斷腿就會開始流血,血會流到罩住斷腿的木杯以及將木杯固定的皮帶上。血也會浸濕他的厚帆布褲,然後流到木製小腿上,在他走過的路上留下血跡。血甚至會往上沾濕他的長內衣、外褲以及襯衫。

  在行軍前幾個星期,天氣還很冷,血會凍住,所以情況還可以。但是現在,白天已經熱到超過零度,有時還高過冰點,所以布蘭吉就像頭被殺的豬一樣鮮血直流。

  他的防水長外套與毛質大衣原本有些幫助,可以遮掩布蘭吉嚴重的出血狀況,不讓船長與其他人看到。但是到了六月中,天氣溫暖,拉雪橇時不需要穿大衣,好幾噸被汗水浸濕的外衣與羊毛衣就堆棧在小船上。白天最熱的時候,船員們都只穿著長袖襯衫拉雪橇,等到下午天氣轉涼到將近零度時,才再多穿上幾層衣服。船員們問布蘭吉他為什麼老是穿著長外套,他開玩笑地說:「我可是個冷血的人哪,小夥子,」他邊說邊笑。「我的木腿把地上的寒冷傳到我的身體。我可不希望被你們看見我在發抖。」

  他終究得脫掉大外套。因為布蘭吉必須一跛一跛、非常辛苦地走著才能跟上大家,而且疼痛難堪的斷腿讓他光是站著不動也會流汗,好幾層衣服不斷結凍、融化、結凍、融化,讓他無法再忍受。

  看到他流了那麼多血,船員們卻沒說半句話。大家都有各自的問題,大多數都是因為壞血病而出血。

  克羅茲和利鐸經常會把布蘭吉和詹姆士·瑞德拉到一旁,詢問兩位冰雪專家目前冰海裡的冰況。當他們繞過從安慰峽灣朝西南方突出的巨大峽角一一或許害他們多走了二十英里路——再次沿著峽角南岸往東走的時候,瑞德認為在威廉王陸塊與北美大陸之間的冰(不論威廉王陸塊到底有沒有和大陸連在一起)會比西北方的堆冰融化得更慢,因為在夏季雪融時,那裡的冰況變化較大。

  布蘭吉比較樂觀。他認為,堆累在峽角南岸的冰山已經愈來愈小了。由冰山構成的牆曾經是分隔沿岸陸地與海上堆冰的高大阻礙,現在卻已經算不上阻礙,只不過是一些低矮的冰塔。原因在於:威廉王陸塊的峽角遮住了海域及海岸,或者是這片海灣與海岸,所以當冰河般的冰從西北方無情地擠向幽冥號與驚恐號,甚至擠到驚恐營附近的海岸時,這裡卻不會受到影響。布蘭吉這麼告訴克羅茲,而瑞德也同意。布蘭吉還指出,不斷擠壓下來的冰的源頭正是北極點。在威廉王陸塊西南方的峽角南邊受到較多遮蔽,也許這裡的冰會融化得比較快。

  布蘭吉發表看法時,瑞德用怪異的眼光看著他。布蘭吉知道這位冰雪專家在想什麼。不管是海灣,或是通往錢特尼峽灣與貝克河河口的海峽,被包圍住的冰通常最晚才融化。

  瑞德其實是對的,就看他要不要將他的想法告訴克羅茲船長。不過他沒有,很顯然他並不想與朋友、也是冰雪專家的布蘭吉意見相左。不過,布蘭吉還是相當樂觀。事實上,前一年冬天十二月五日的黑暗夜裡,冰原上那隻東西從驚恐號一路追著他進入冰塔林,讓他幾乎認為自己死定了。從那天起,湯馬士·布蘭吉的心思與靈魂每天就非常樂觀。

  那隻動物兩度想要殺死他。而那兩次,布蘭吉都只失去腿的某部分。

  他一跛一跛地走,把鼓勵與歡笑帶給筋疲力盡的船員,偶爾也拿一些菸草碎片或凍成硬塊的牛肉條給他們吃。他知道跟他同帳篷的人都很珍惜在一起的時光。在愈來愈短的夜裡,他輪值擔任守衛;早晨他則是痛苦地、步履蹣跚地跟在運小船的雪橇隊旁邊走,拿著霰彈槍擔任守衛。但是他比任何一個還活著的人更清楚,當「驚恐」終於靠近他們、要攫取下一個受害者時,光靠霰彈槍是阻止不了。

  長途行軍的折磨一日更甚一日。不僅船員慢慢死於飢餓、壞血病與日曬,還多了兩起奪走費茲堅船長性命的可怕毒物致死案例。約翰·考威——三月九日那東西侵入幽冥號時倖存的爐工——在六月十日當天先是痙攣、痛苦地大叫,接著全身癱瘓,然後沉默地死去。六月十二日,幽冥號三十八歲的補給士丹尼爾·亞瑟因為腹部疼痛而倒下,僅僅八個小時之後因肺部麻痺而死。他們的屍體並沒有真的被埋葬,行軍隊伍只是停下一段時間,用剩下的一點帆布將屍體包裹並縫起來,然後再用石塊堆蓋在屍體上面。

  在費茲堅船長死後,受到不少質疑的理查·艾爾摩幾乎沒有任何生病的跡象。傳言說,其他人被禁吃加熱罐頭食物結果壞血病惡化時,艾爾摩卻被克羅茲船長命令要將他的罐頭食物與考威及亞瑟分享。除了「主動且刻意下毒」這個最明顯的答案外,沒有人想得通為什麼葛德納的罐頭會恐怖地毒死三個人,卻讓艾爾摩毫髮無傷。不過,雖然每個人都知道艾爾摩討厭費茲堅船長與克羅茲船長,卻沒有人想得出這位彈藥士有什麼道理要毒死他另外兩位同伴。

  除非他希望在他們死後,自己可以吃多出來的兩份食物。

  亨利·羅伊德,古德瑟醫生的病床區助手,這幾天也被放在小船上拖著走,他因為壞血病而吐出血和鬆掉牙齒,所以布蘭吉就開始幫這位好醫生做些差事,因為布蘭吉是狄葛及沃爾以外,少數幾個可以在早上那批小船到達後就隨船留下的人。

  奇怪的是,天氣已經相當溫暖,卻有更多人被凍傷。汗流浹背的船員們把外套與手套脫掉後,繼續拉小船直到漫長的傍晚,太陽到午夜還掛在南方的天空,但是天氣再次變涼,他們驚訝地發現,在他們使勁拉雪橇時,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五度了。古德瑟必須不斷治療因凍傷而變白、或因組織壞死而變黑的手指和皮膚。

  長時間曝曬在陽光下引起的暫時性失明,或是讓人叫苦連天的頭痛,正困擾著一半的人。每天早上,克羅茲船長和古德瑟醫生都會在隊伍中前後視察,哄大家戴上護目鏡,但是船員們討厭戴怪模怪樣的網格護目鏡。幽冥號的底艙班長喬伊·安德魯斯,也是湯姆·布蘭吉的老友,就曾經說過,戴上可惡的網格護目鏡看東西,難度和透過女人的黑絲襯褲看她的軀體有得比,趣味性卻少很多。

  雪盲與頭痛已經成為行軍的嚴重問題。有些船員在頭痛發作時,請求古德瑟給他們鴉片酊劑,但是船醫告訴他們已經沒有鴉片了。經常幫忙從上鎖的醫藥箱拿藥的布蘭吉,知道古德瑟在說謊。箱子裡還有一小瓶鴉片酊劑,上面沒有任何標示。冰雪專家知道船醫要把它留給更可怕的時機——減輕克羅茲船長臨終前的苦楚?或是船醫自己的?

  還有一些人因為曬傷而忍受地獄般的折磨。他們的手、臉、脖子都起了紅色水泡,但是有些人在白天熱到難以忍受、溫度高過冰點的時候,還是會把襯衫脫掉,即使時間不長,到當天晚上就會發現,經過三年的黑暗與包裹而變白的肌膚巳被曬紅,而且很快就轉成化膿的水泡。

  古德瑟醫生用柳葉刀刺破水泡,然後再用某種布蘭吉聞起來像是輪軸潤滑油的藥膏來治療傷口。

  六月中旬,九十五個存活者沿著峽角南岸辛苦地向東跋涉,每個人幾乎要崩潰了。只要還有足夠人力拉動載著小船的沉重雪橇,以及幾艘滿載的捕鯨船,那麼其他人就可以短暫搭一下便車,略微恢復精力,然後在幾小時或幾天後再次加入拉雪橇的行列。但是布蘭吉知道,一旦生病或受傷的人過多,他們的脫困之旅就會結束。

  就目前來說,船員們一直很口渴,每碰到一條小溪或小水流,他們都會停下來,四腳著地、像狗一樣舔水。布蘭吉知道,要不是三個星期前突然冰融,他們早就都渴死了。酒精爐也幾乎沒有燃料。剛開始,把雪放在口中讓它融化似乎能紓解口渴,事實上只會消耗更多熱量,讓人更渴。每次他們拖著小船及腳步越過小溪時一一現在比較常碰到流動的小溪與小河——每個人都會停下來將水罐裝滿水。水罐現在已經不再需要貼身攜帶以防結凍了。

  雖然口渴在短期內不至於威脅性命,布蘭吉還是看到船員們因為上百種其他原因出狀況。飢餓不會讓船員們好過,飢餓讓累壞的船員們在克羅茲准許他們睡覺的四小時昏暗中睡不著,如果他們剛好不用輪值擔任守衛的話。

  兩個月前在驚恐營時,搭、拆荷蘭帳篷的簡單動作只要二十分鐘就可以完成,現在每天早晚都各要花上兩小時才行。而且每天花的時間都比前一天更長,因為他們手指腫脹、凍傷、不聽使喚,程度一天比一天嚴重。

  很少有船員的頭腦真正清楚,布蘭吉也一樣。通常克羅茲看起來是所有人當中警覺性最高的,但是有時候,當他以為沒人在看他時,船長的臉就會變成儘是疲態與恍惚的死人面具。

  曾經在暴風雨夜裡、在麥哲倫海峽外面臨颶風侵襲時,沿著甲板上方兩百英呎高的帆桁往外爬五十英呎,在嘯聲四起的黑暗中熟練解開繁複的索具與支桅索結的船員,現在卻連在大白天裡綁好自己的鞋帶都有困難。因為在三百英里內沒有任何木頭,布蘭吉的義肢、一路拉來的小船、船桅與雪橇,以及北方一百英里遠處的幽冥號與驚恐號的遺骸除外,也因為地表一英吋以下的陸地都還凍得硬邦邦。所以在每個停駐點,船員們都得去找一大堆石頭來壓住帳篷邊緣,並且把帳篷的繩子綁在石頭上,以免被夜裡常刮的強風吹走。

  這種簡單小事往往也要花他們許多時間。船員們常常在午夜昏暗的日光下,兩手還各拿著一個石頭就站著睡著了。他們的同伴有時候也沒叫醒他們,讓他們繼續睡下去。

  然後,在一八四八年六月十八日傍晚,船員們正在拉第二批小船時,布蘭吉的第三隻義肢折斷了,斷在他還流血的膝蓋殘肢下方。他認為這是個預兆。

  那天下午古德瑟醫生沒有太多事需要布蘭吉幫忙,所以布蘭吉就和船員一起調頭回去。在他們漫長的一天裡把第二批小船拉過來時,他就一跛一跛跟在最後幾艘船旁邊。結果他的木腳與木腿卡在兩塊移動不了的岩石中間而折斷,而且義肢彈得很高。他把「義肢彈得半天高」以及「他異於尋常地走在行軍隊伍尾巴」這兩件事,也看成是從諸神來的預兆。

  他在旁邊找到一顆大石頭,以最舒服的姿勢坐著,拿出煙斗,把存了好幾個星期的最後一些菸草放進去。

  一些船員停下拉雪橇,問布蘭吉在幹什麼,布蘭吉回答:「只是想在這裡坐一會兒,我想。讓我的斷腿休息一下。」

  在這晴朗的日子裡,負責指揮陸戰隊後段守衛隊的是中士妥茲。他停下腳步,讓行軍隊伍從他身旁走過,然後疲倦地問布蘭吉在做什麼。布蘭吉回答:「不需要你操心,所羅門。」他向來很喜歡直呼這個笨中士的教名來激怒他,「你現在可以跟剩下幾隻『紅龍蝦』繼續往前散步,讓我自己留在這裡。」

  一個半小時後,最後幾艘小船已經走到布蘭吉南方幾百碼處,克羅茲船長和木匠哈尼先生一起回來找他。

  「你這該死的傢伙,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布蘭吉先生?」克羅茲斥責他。

  「只是休息一下,船長。我想今天我可能得在這裡過夜了。」

  「別傻了。」克羅茲說。他看著那根斷裂的義肢,然後轉向木匠問道:「你可以修好嗎,哈尼先生?在明天下午以前幫他做好新的義肢,在那之前我們可以先將布蘭吉先生放到一艘小船上?」

  「喔,是的,長官。」哈尼說。他斜眼盯著那根破裂的義肢。看到他親手做的工藝品報銷了,或者被誤用了,他露出工匠特有的不悅眼神。「我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木材了,不過我們多帶了一根快活艇的槳,準備用來當偵察船的備用槳,我可以用它製作新的義肢。」

  「你有沒有聽到,布蘭吉?」克羅茲問,「現在就起來,哈尼先生會扶你向前走,去趕上走在最後面那艘哈吉森先生的小船。動作快一點,我們明天中午前就會把你搞定。」

  布蘭吉露出微笑。「哈尼先生能修好這個嗎,船長?」他把罩在斷腿上的木杯拿掉,將那團用皮革與銅製成的皮帶拆掉。

  「喔,該死。」克羅茲說。他開始仔細觀察還在流血傷口附近的生肉,白骨周圍有許多黑色的肉。不過他很快就因為聞到傷口的惡臭而把臉抽了回來。

  「是的,長官。」布蘭吉說,「我很驚訝古德瑟醫生到現在都還沒聞到這味道。我在病床區幫忙他的時候,都刻意站在他的下風處。我帳篷裡的那些男孩們都知道,長官。這是沒有救的。」

  「胡說。」克羅茲說,「古德瑟會……」他停了下來。

  布蘭吉面露微笑。不是嘲諷的笑或悲傷的笑,而是輕鬆的笑,充滿真正的幽默。「會怎麼樣,長官?從我的屁股將整隻腿截肢?那些黑色斑塊與紅色血線一直向上通到我的屁股及生殖器,長官,抱歉我描述得太具體了。如果他真的為我動截肢手術,我要在小船裡躺多少天?要像年紀不小的二兵海勒一樣——願這可憐的傢伙安息一讓跟我一樣累的船員拖行?」

  克羅茲沒有說話。

  「不要這樣。」布蘭吉繼續說,悠然地抽著煙斗。「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讓我在這裡休息一下,純粹放鬆一下,想一些事情。我有很美好的一生,我希望在痛苦及惡臭讓我分心之前好好再回憶一遍。」

  克羅茲嘆了一口氣,看看他的木匠,再看看他的冰雪專家,然後嘆了口氣。他從大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瓶水來。「拿著吧!」

  「謝謝您,長官。我會喝的。多謝了。」布蘭吉說。

  克羅茲摸了摸另一個口袋,「我身上沒帶食物,哈尼先生,你呢?」

  木匠拿出一塊發霉的比斯吉及一條比鞣皮革還綠、可能是牛肉的東西。

  「不,謝謝你,約翰。」布蘭吉說,「我真的一點都不餓。不過船長,可不可請您幫我一個大忙?」

  「什麼事,布蘭吉先生?」

  「我的家人住在肯特郡,長官,就在坦布里奇威爾斯北邊的伊珊莫特附近,至少,我當初到海上航行時,我的貝蒂、麥可及老母親住在那裡,長官。我在想,船長,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的運氣比較好,而且之後還有時間的話……」

  「如果我能回到英格蘭,我發誓會去找到他們,並且告訴他們,我最後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像個慵懶的大地主,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塊大石塊上抽著煙,臉上帶著微笑。」克羅茲說。他從口袋拿出手槍。「利鐸中尉已經用望遠鏡看到那東西,它一整個早上都在跟蹤我們。它現在應該就在這附近。你應該拿著這個。」

  「不了,謝謝您,船長。」

  「你確定嗎,布蘭吉先生?我的意思,留在這裡?」克羅茲船長說,「就算你只是……多陪我們……一個星期,你的冰況專業知識還是對我們很有幫助。誰曉得在東邊二十英里外的堆冰會是什麼狀況?」

  布蘭吉微笑著。「如果瑞德先生沒跟你們在一起了,那麼我會考慮,船長。我很確定我會。他是你能找到最棒的冰雪專家。我的意思是,就替代人選來說。」

  克羅茲和哈尼跟他握手。接著他們轉身快步走,要趕上正消失在南方遠處某個丘脊後面的最後一艘小船。

  它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

  布蘭吉的煙在幾個小時前就抽完了,他隨手放在身旁石頭上的水也已經結成冰了。他感覺身體有些疼痛,但他並不想睡覺。

  微亮的天空出現了一些星星。西北方吹來的風變大了,就像平常的夜裡,溫度比正午的最高溫低了四十度。

  布蘭吉把斷裂的義肢、木杯以及皮繩放在身旁。雖然組織壞死的腿在折磨他,飢餓也在體內扒抓他,但是今夜最可怕的痛來自膝蓋下面的腿、小腿肚及腳,他的幻想肢。

  突然,那隻東西出現。

  它在離他不到三十步的地方,直接從冰上升起。

  它一定是從冰上某個看不見的洞裡爬上來的,布蘭吉想。他回想起小時候在坦布里奇威爾斯時,曾經去過某個帳篷市集。那裡有個搖搖晃晃的木製舞台,以及一位魔術師,他穿著紫色絲質衣、戴著一頂粗略畫了一些行星與恆星圖案的高筒錐形帽。魔術師就是從舞台上的活動地板突然冒出來,讓鄉下觀眾們「喔」、「嘩」地不斷驚呼。

  「歡迎你回來。」湯馬士·布蘭吉對著冰上那陰暗的身影說。

  那東西用後腳站起來。布蘭吉非常確定,那團暗色的毛皮與肌肉、那幾根被染成夕陽色的爪子,以及隱約閃現光芒的牙齒,絕對不曾出現在人類對掠食者的記憶中。布蘭吉猜它身高超過十二英呎,也許有十四英呎。

  它的眼睛比它黑色的身影還黑,沒有反射出落日餘光。

  「你來晚了。」布蘭吉說。他的牙齒忍不住一直打戰。「我等你很久了。」他把義肢及颼颼作響的皮帶丟向那身影。

  那東西並沒有躲開這粗製的投擲武器。它聳立在那裡一分鐘,接著像幽靈一樣向前衝,怪獸般的巨大身軀穿過岩石地與冰快速滑向他,布蘭吉甚至看不見它的腳在推進。那黑暗、可怕的實體終於張開手臂,擋住冰雪專家的視野。

  湯馬士·布蘭吉露齒狂笑,牙齒狠狠咬住他冷冰冰的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