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克羅茲

  緯度不詳,經度不詳

  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

  讓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堅持繼續第十週行軍的,是他胸中那把藍色火焰。他的身體愈疲累、愈空虛、愈生病、愈受損,火就燒得愈熱也愈烈。他知道,那不是象徵決心的隱喻,也不是象徵樂觀的態度。他胸中的藍色火焰就像有個外物挖了洞進入他心中,又像疾病盤踞在心底,並且幾乎與他的意願相違背地成為他整個人的核心,逼他付出一切代價來求生存。

  有時克羅茲想要禱告,請求上帝直接消滅那把藍色火焰,他就可以向現實投降,躺下來,把整片凍原拉起來覆蓋在身上,就像躺在毛毯下準備要睡午覺的小孩。

  今天他們停下來。這一個月來,他們頭次不用拉雪橇及小船。他們打開病房帳篷,笨拙地搭起來,但是還沒有搭起大型的餐房帳篷。船員們將這位在威廉王陸塊南岸小峽灣裡毫不起眼的地方,稱為「醫護營」。

  在原本以為會往西南方無止境突出去的峽角南方,有個切入峽角底部的峽灣,過去這兩個星期,他們就在穿越這裡的崎嶇海冰。現在他們又開始和峽角底部平行,朝東南方走,然後會更往東邊走,前往貝克河的方向。

  克羅茲帶了六分儀及經緯儀,利鐸中尉也帶了六分儀,並且帶著已故船長費茲堅的儀器備用。這兩位軍官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觀測星象及太陽方位了,因為那並不重要。如果威廉王陸塊是個半島,正如大多數極地探險家,包括克羅茲的老長官詹姆士·克拉克·羅斯在內都認為,這裡的海岸線會帶領他們到達貝克河的河口。如果是個島——這是郭爾中尉的猜測,也是克羅茲的直覺——他們很快就會看到大陸出現在南方,在橫越過一個狹窄的海峽後,就可以往貝克河的河口走去。

  不論是何者,克羅茲一直很滿意地順著海岸線走,因為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目前只能靠推測定位法來決定方向,估計現在距離貝克河的河口還有大約九十英里的路程。

  在這次行軍中,他們平均一天只走多過一英里一點的路。有幾天他們走了三四英里,這讓克羅茲回想起他們順著事先在海冰上開通的大道,從兩艘棄船走到驚恐營的情形。但是在另一些日子,當雪橇滑板下面的岩石比冰還多時,當他必須渡過突然橫在面前的小溪流時,有一次他們還碰上一條真正的河,當沿岸岩石地過於崎嶇、被迫走到起起伏伏的海冰上時,當天氣狀況很差時,當比平常多的船員因生病而無法拉雪橇得躺到雪橇上、讓同伴拉更重的重量時,這些得讓他們先花十六個小時用人力拉四艘捕鯨船及一艘快艇,再回頭來拉另外三艘快艇及兩艘偵察船,只能從前一夜的紮營地往前推進數百碼。

  七月一日,經過連續幾個星期的溫暖天氣,寒風與大雪突然猛烈來襲。一陣暴風雪從東南方掃來,正對著傾身拉小船的船員的眼睛。船員們把禦寒外衣從船上捆好的貨物堆中抽出來,也紛紛從背包及包裹中拿出威爾斯假髮。積雪讓雪橇及上面的小船重量增加了好幾百磅。小船上躺在補給品及摺疊起來的帳篷上、讓其他人拉的病重船員,都鑽到帆布罩底下尋求遮蔽。

  從東方及東南方連續三天吹來大雪,船員們繼續拉著小船前進。夜裡閃電來襲,船員把身體放低,蜷縮在帳篷內鋪著帆布的地面上。

  今天他們停止前進,因為有太多船員生病,需要古德瑟開藥給他們服用,也因為克羅茲希望派幾組人到前面去偵察,並且派幾支人數較多的狩獵隊往北進入內陸,或往南到海冰上去打獵。

  他們非常需要食物。

  好消息——同時也是壞消息是,葛德納的罐頭食物終於吃完了。大家發現,一直遵照船長命令繼續吃罐頭食物而且變胖的彈藥士艾爾摩還活得好好的,並沒有出現將費茲堅船長被折磨死的可怕症狀,雖然另外兩個原本不該吃這些食物的船員已經病死了。於是大家回頭開始吃罐頭食物,以彌補所剩不多的醃豬肉、鱈魚及比斯吉等。

  二十八歲的水兵比爾·柯羅森去世之前,一直在無聲地哀號,並且因為體內器官的疼痛及癱瘓而嚴重痙攣。但是古德瑟醫生完全猜不出他是中了什麼毒而死。直到他的助手湯姆·麥康維向他坦承,這位死者偷了一罐葛德納的桃子罐頭,並且一個人把它吃完。

  柯羅森的身體躺在堆得並不密實的石塊堆下,連裹尸的帆布也沒有,因為制帆匠老莫瑞早就因為壞血病而過世,他們也沒有多餘的帆布了。在歷時極短的葬禮裡,克羅茲船長並沒有引用船員們熟悉的《聖經》,而是引用他那本傳說中的《利維坦書》。

  「生命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船長朗誦著,「那些偷取同伴東西的人,生命會更短。」

  這段追悼辭在船員中引起迴響。雖然放在雪橇上拖拉前進的十艘小船早在幽冥號及驚恐號還在海上航行時就有各自的名字,但是拉雪橇的船員很快就為那三艘快艇及兩艘偵察船取了新名字。命名的時間總是在下午及傍晚,因為那是他們一天中最討厭的時段,那意味著一整個早上用汗水征服的土地,現在又要重新徵服一次。五艘小船現在被正式命名為:「孤獨」、「可憐」、「險惡」、「粗暴」與「短暫」。

  克羅茲對此露齒微笑。這表示船員們還沒有陷入極度飢餓和極度絕望,這些英格蘭水手們的黑色幽默還是相當高明。

  抗命終於發生了,聲音竟出自於法蘭西斯·克羅茲萬萬想不到會反抗他命令的人口中。

  大約是在中午,船長正打算小睡片刻,當時多數人都離開營地去偵察或打獵。克羅茲聽到帳篷外傳來鞋底裝了螺絲的皮靴緩步走在雪地上的聲音,他馬上就知道帳篷外出了麻煩,絕不只是平常的緊急事件。他在淺睡中被這偷偷摸摸的腳步聲吵醒,對即將發生的反抗事件有了警覺。

  克羅茲穿上大衣。大衣的右口袋裡平常就都放著一把裝好子彈的手槍,但是最近他開始在左邊口袋裡也放了一把可以發射兩發子彈的小手槍。

  在克羅茲的帳篷與兩個大型病房帳篷之間的空地上,聚集了大約二十五個人。大風雪、厚圍巾以及骯髒的威爾斯假髮,讓克羅茲無法一眼就認出全部的人。不過他看到哥尼流·希吉、馬格納·門森、理查·艾爾摩,和另外五六個敢表達意見的人站在第二排,克羅茲一點也不驚訝。

  讓克羅茲感到意外的,是站在第一排的人。

  大多數軍官此刻都還在營外,負責指揮克羅茲當天早上派出去的狩獵隊或偵察隊。克羅茲太晚發現自己的失策:他把他最忠誠的軍官們,包括利鐸中尉、二副羅伯·湯馬士、忠實的副水手長湯姆·強森、哈利·培格勒以及其他人一次全派出去,只留下身體較虛弱的人在醫護營——年輕的哈吉森中尉此時卻站在這群人前面。看到水手艙班長魯本·梅爾以及幽冥號的前桅台班長羅伯·辛克烈也出現在人群裡,克羅茲相當震驚。梅爾及辛克烈向來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克羅茲快步走向這群人,哈吉森很自然地向後退了兩步,撞在大塊頭白痴門森身上。

  「你們這些人想要什麼?」克羅茲粗聲問。他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會太過嘶啞,所以儘可能將最大的音量及權威放進話裡。「這裡到底發生什麼情況?」

  「我們需要跟您談談,船長。」哈吉森說。這個年輕人的聲音緊張到發抖。

  「談什麼?」克羅茲的右手一直放在口袋裡。他看到古德瑟醫生走到病房帳篷開口處,吃驚地向外看著這一幫人。克羅茲略為算了一下,這群人有二十三人,雖然他們的威爾斯假髮都拉得低低的,圍巾往上拉得很高,他還是把每個人都記起來了。他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談回去的事。」哈吉森說。他後面那群人開始喃喃出聲,表示贊同,表示抗命者集體意識的聲音向來是這樣。

  克羅茲沒有馬上反應。一個好消息是,如果他們真的要抗命,如果包括哈吉森、梅爾及辛克烈在內的人已經全都同意要用武力來掌控探險隊,克羅茲是不可能活到現在。他們會趁著半夜,在昏暗的晨曦中動手。另一個,也是僅存的好消息是,這裡有兩三個船員拿著霰彈槍,但是其他武器都被出去打獵的六十六個人帶走了。

  克羅茲又在心上記下一件事:以後千萬不要再讓所有陸戰隊同時離開營地。妥茲和幾個陸戰隊士兵非常想去打獵。當時船長太累了,沒多考慮就讓他們出去了。

  船長的目光不斷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人群中比較心虛的人馬上低頭將目光往下移,羞於遇上船長的盯視。比較大膽的人,例如梅爾與辛克烈則以目光回敬。希吉則是用一雙半開半閉、冰冷的眼睛看著他,眼神像極了他們碰到的北極熊,甚至就像冰原上那隻東西的眼神。

  「回到哪裡?」克羅茲口氣嚴厲地問。

  「回到驚、驚恐營。」哈吉森結巴地說,「那裡還有罐頭食物、煤炭及火爐,也還有另外幾艘留在那裡的小船。」

  「別傻了。」克羅茲說,「我們現在離驚恐營少說也有六十五英里。等你們到達那裡,早就是十月,真正的冬天了。如果你們到得了的話。」

  哈吉森聽到他的話就氣餒了,但是幽冥號的前桅台班長說:「比起我們要賠上生命拉著小船過去的那條河,我們離驚恐營近多了。」

  「你說得不對,辛克烈先生。」克羅茲粗聲說,「根據利鐸中尉和我的估計,通往貝克河的峽灣,距離這裡不到五十英里。」

  「峽灣!」一位名叫喬治·湯普森的水兵冷笑著說。這個人是有名的酒鬼與懶惰蟲。雖然克羅茲不能因為他好酒而定他的罪,但是他鄙視這個人的懶惰。

  「要到貝克河的河口,還要從那峽灣再往南走五十英里,」湯普森繼續說,「離這裡超過一百英里。」

  「注意你說話的口氣,湯普森。」克羅茲用低沉且威脅性十足的口氣說,讓這粗鄙的人也不由得眨了眨眼,把頭低了下去。克羅茲再一次掃視這群人,並向所有人喊話。「不管貝克河的河口是在峽灣南方四十英里還是五十英里,那裡的水很可能沒結凍……我們是坐在小船裡航行,而不是拉著它們。現在回到你們各自的工作崗位,忘記那個荒唐的想法。」

  一些船員開始移動腳步。但是馬格納·門森還是站在原地,像一座寬大的水壩,將一波反抗的湖水支撐在原處。魯本·梅爾說:「我們要回到船艦那裡。我們認為在那裡的存活機會比較高。」

  這次輪到克羅茲眨眼了。「回到驚恐號?我的耶穌啊,魯本,從這裡回到那裡超過九十英里,不僅要回頭走之前走過的崎嶇陸地,還要越過海上的堆冰哪。我們不可能帶著小船與雪橇回去。」

  「我們只會帶走一艘小船。」哈吉森說。他身後的船員們再次喃喃出聲表示贊同。

  「你們在說什麼啊,只帶一艘小船?」

  「一艘小船。」哈吉森堅持,「用一部雪橇載一艘小船。」

  「我們已經受不了用人力拉雪橇這種鳥事了。」在嘉年華中受重傷的水兵約翰·莫芬說。

  克羅茲沒去理會莫芬,他對哈吉森說:「中尉,你打算怎麼將二十三個人放到一艘船上?即使你們偷走的是一艘捕鯨船,也只能搭載+或十二個人,而且只能帶很少的補給品。還是你們早就算好了,在回到營地前你們當中有十個或更多人死掉?確實會有這麼多人死掉,但你知道死亡數會更甚於此。」

  「在驚恐營還有一些小一點的船。」辛克烈說完向前走近了一點,擺出咄咄逼人的姿態。「我們帶一艘捕鯨船回去,然後使用它和那裡的快活艇及駁船載我們回驚恐號去。」

  克羅茲睜大眼睛一陣子,然後笑出聲來。「你們認為威廉王陸塊西北方的冰已經融化了?這就是你們這群笨蛋在想的事嗎?」

  「我們相信。」哈吉森中尉說,「船上有食物,還有許多罐頭留在那裡,而且我們可以駕著它航行……」

  克羅茲再次笑出來。「你們願意賭上性命相信那裡的冰在今年夏天終於融化了,而驚恐號就浮在原地,等你們劃著便艇回去?而且我們先前往南航行下來時經過的水道也都融化了?長達三百英里的未結凍水道?而且,請記得你們到達那裡時已經是冬天了,如果你們當中真的有人到得了!」

  「至少我們認為,那和目前的處境比起來是比較好的賭注。」彈藥士艾爾摩大叫。這位膚色黯淡、身材矮小的人,因為怒氣、恐懼、怨恨以及像要宣告他的時代終於來臨的高亢情緒,臉孔因此扭曲變形。

  「我很想跟你們一起去……」克羅茲開始說。

  哈吉森的眼睛眨得厲害。好幾個人彼此互望著。

  「只是想在賭局結果揭曉時看看你們的表情。你們辛苦越過冰海及冰脊,才發現驚恐號已經像幽冥號在三月時那樣被冰擠成碎片了。」

  他停了幾秒,讓這圖像效果深人他們心裡,然後才輕聲說:「看在耶穌的分上,去問哈尼先生、威爾森先生、哥達爾先生或利鐸中尉,看驚恐號的隅撐現在是什麼形狀,它的舵是什麼形狀。去問大副湯馬士,早在四月時它的船縫就已經鬆動得多厲害……現在是七月了,你們這些笨蛋。只要周圍的冰融化一點點,沉船的機會就會比浮著的機會大。即使沒沉下去,你們這二十三個人可不可以誠實告訴我,駕著它在水道迷宮中航行時,你們還有人力把水抽到船外嗎?即使你們回去時只花了先前從驚恐營過來的一半時間,你們到達時冰寒的冬天已經回來了。那時要怎麼在冰雪中找到路?如果那艘船可以浮起來,如果它還沒沉下去,如果你們還沒因為日夜不停抽水而累死?」

  克羅茲又掃視了這群人一遍。

  「我沒在你們當中看到瑞德先生,他和利鐸中尉去探察我們往南走的路。沒有冰雪專家同行,你們得花很多時間在圓形薄冰、小冰山、堆冰及許多座冰山中找路。」克羅茲為這荒唐的事而猛搖頭,並且咯咯地笑,彷彿這些人是來跟他說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而不是醞釀要抗命。

  「回去做正事……現在就去!」他斥責他們,「我不會忘記你們曾經笨到向我提出這主意,但是我會試著忘掉你們說話時的口氣,以及你們的舉止看起來不像是想跟船長說話的女王陛下皇家海軍的忠誠成員,反倒像是一群抗命之徒。現在回去幹各自的活。」

  「不。」哥尼流·希吉從第二排發出聲音。他的聲音高而尖銳,足以讓舉棋不定的船員停下腳步來。「瑞德先生會和我們一起去,其他人也一樣。」

  「他們有什麼理由?」克羅茲瞪著這只「白鼬」。

  「他們不會有別的選擇。」希吉說。他拉了一下馬格納·門森的袖子,然後兩個人一起往前走,經過看起來很焦慮的哈吉森。

  克羅茲決定要先開槍射希吉。他把手握在口袋中的手槍上,開第一槍時甚至不需要把槍從口袋裡拿出來。等希吉再靠近三英呎,他就會開槍射他的肚子,接著再把手槍拿出口袋,試著射那巨人額頭正中央。子彈射在這個人的身體上,他可不見得會倒下來。

  他正在想開槍的事,槍就真的發射了。海岸邊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

  除了克羅茲和副船縫填塞匠之外,每個人都轉身去看。克羅茲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希吉的眼睛。有人開始大叫時,他們兩個人才轉頭去看。

  「發現開放水域了!」利鐸中尉一隊的人正從堆冰上回來。冰雪專家瑞德、水手長約翰·雷恩、哈利·培格勒以及另外五六個人,全都帶著霰彈槍或毛瑟槍。

  「發現開放水域了!」利鐸又高聲喊了一次。在越過沿岸的岩石與積冰時,他揮舞著雙臂,顯然不知道船長帳篷前正在上演著抗命戲碼。「在不到兩英里遠的南方!融化的水道寬到能讓小船航行,而且水道向東延伸好幾英里!開放的水域啊!」

  希吉和門森向後退到歡呼慶賀的人群中。在三十秒前,這裡站著的還是一幫抗命分子哪。有些人開始和人擁抱,魯本·梅爾看來已經放棄原先提議回驚恐號的想法了,而羅伯·辛克烈坐在一塊低矮的石頭上,彷彿雙腳的力氣全都流失了。一度氣焰頂盛的前桅台班長,用他骯髒的雙手矇住臉哭了起來。

  「回到各自的帳篷去做自己的事。」克羅茲說,「再過不到一小船,並且檢查船桅及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