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高汀

  解救營

  一八四八年八月十七日

  八月十七日星期四日落後不久,二十二歲的羅伯·高汀非常激動地衝進解救營,發著抖,幾乎亢奮到說不出話來。大副羅伯·湯馬士在克羅茲的帳篷外將他攔截下來。

  「高汀,我想你應該要和德沃斯先生那一隊人一起在海冰上吧。」

  「是的,長官,我是。湯馬士先生,我原本是。」

  「德沃斯回來了嗎?」

  「還沒,湯馬士先生。德沃斯先生派我帶信息回來給船長。」

  「你可以跟我說。」

  「是的,長官,喔,不,我的意思是,我不能,長官。德沃斯先生說我只能向船長回報。船長本人,對不起,長官。謝謝您,長官。」

  「你們在外面吵什麼?」克羅茲一面問,一面從帳篷裡爬出來。

  高汀結結巴巴地把大副吩咐他只能向船長報告的事再說了一次,跟船長道了歉,然後就被帶離圍成一圈的帳篷。「現在,告訴我發生什麼事,高汀。你為什麼沒和德沃斯先生在一起?他和偵察隊發生了什麼事?」

  「是,長官,不,我的意思是……不是,船長,我是說,發生了一件事,長官,就在冰上。發生的時候我並不在那裡。昨天,德沃斯先生和羅伯·強斯、比爾·馬克、湯姆·泰德曼和其他人繼續往南走,而我們幾個人,就是法蘭西斯·珀克、約瑟法·古雷特和我被留下來獵海豹,長官。但是,今天晚上他們回來了,只有德沃斯先生和幾個人而已,我的意思是,我們聽到霰彈槍聲之後大約一個小時,他們回來了。」

  「鎮定一點,小子。」克羅茲說,他手按壓在這男孩發抖的肩上。「你先告訴我德沃斯先生要你傳的信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再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他們兩個都死了,長官。兩個。我只看到一個。德沃斯把那個女的屍體放在毛毯上,長官,整個被撕裂了。不過我還沒有看到另一個。」

  「哪兩個人都死了,高汀?」克羅茲口氣急促地問,雖然「那個女的」已經讓他知道了部分真相。

  「沉默女士和那隻東西,船長。那個愛斯基摩女巫和冰原上的那隻東西。我看到那個女人的屍體,但是還沒看到那隻東西的屍體。德沃斯說它的屍體就在離我們獵捕海豹地方一英里遠的一個冰靴,我就是來帶您和醫生一起去看它的屍體的,長官?」

  「冰靴?」克羅茲問,「你是說冰穴?在結凍的海冰中的一小池未結凍的海水?」

  「是的,船長。我也還沒看到冰穴,不過照德沃斯先生和胖威爾森的說法,那隻東西的屍體就躺在那裡。胖威爾森跟德沃斯先生在一起,像拉雪橇一樣拖拉著那張毛毯回來,長官。沉默女士就躺在毛毯上,您知道嗎,全身被撕裂而且死了。德沃斯先生叫我只帶您和醫生過去,而且不要告訴其他人,不然的話,他回來後就會叫強森先生用鞭子抽打我。」

  「為什麼要帶醫生?」克羅茲問,「有人受傷了嗎?」

  「我猜是,船長。我不太確定。他們都還在那個冰……冰中的洞那裡,長官。珀克和古雷特照著德沃斯先生的吩咐,跟著他和胖威爾森一起向南走了。不過德沃斯先生要我回來,只帶您和醫生兩個人過去。也不要告訴其他任何人。先不要講。哦……還有請船醫帶著他的工具和刀子之類的東西,也帶一把大一點的刀子來把那隻東西的屍體切塊。您有沒有聽到今天傍晚的霰彈槍聲,船長?珀克、古雷特和我聽到了,而且我們離那個冰靴至少一英里遠。」

  「我沒聽到。那些可惡的冰不斷在崩裂、劈啪作響,我們不可能分辨得出兩英里之外的霰彈槍響。」克羅茲說,「你好好想一下,高汀。德沃斯先生為什麼會說,只要找古德瑟醫生和我去看那個……管他是什麼東西的東西?」

  「他說,他非常確定那隻東西已經死了,但是德沃斯先生說,它和我們原先以為的東西不一樣,船長。他說,它是……我忘了他用哪個詞了。但是德沃斯先生說它改變很多,長官。他希望在帳篷這裡的人聽到之前,您和醫生能先去看一下,並且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克羅茲追問。

  高汀搖搖頭。「我不知道,船長。珀克、古雷特和我當時在獵海豹,長官……我們射到一隻,船長,但是它從冰上留的洞溜回海裡去,所以我們抓不到它。對不起,長官。接著我們就聽到南方的霰彈槍聲。過了不久,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德沃斯先生就和臉上在流血的喬治·凱恩,還有胖威爾森一起出現,威爾森拉著那條毛毯,上面放著沉默的屍體,而且她的身體已經被撕碎,只是……我們應該要趕快回去,船長。趁著現在還有月光。」

  的確,那是個難得晴朗的夜晚,就緊接在一場難得晴朗的紅色日落之後。克羅茲聽到騷動聲時,還想從盒子裡拿出他的六分儀來,鎖定一顆星觀察呢。一輪巨大、藍白色的明月從東南方冰山及雜冰原後面升起。

  「為什麼要在今天夜裡出發?」克羅茲問,「難道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嗎?」

  「德沃斯先生說不行,船長。他要我跟您問好,並且拜託您帶著古德瑟醫生離開營地走大約兩英里路,去看看冰屑旁邊的東西。雖然有些冰牆,但是這段路不需要花兩個小時就可以走完。」

  「好吧。」克羅茲說,「你去告訴古德瑟醫生說我找他,請他帶著他的醫療工具袋,並且告訴他衣服穿暖和點。我會在小船附近和你們會合。」

  高汀領著四個人下到海冰上。克羅茲沒有照著德沃斯的口信只帶著船醫過去。他反而命令水手長約翰·雷恩和底艙班長威廉·哥達爾兩個人帶著霰彈槍跟著一起去,接著進到冰山與大冰岩構成的亂冰堆裡,然後翻越三座相當高的冰脊,最後穿越一片冰塔林。在冰塔間的積雪上還看得見高汀先前的靴印,雪地上也插了一些一路從驚恐號運來的細竹竿,標示著高汀回營地時走的路。兩天前,德沃斯這群人就帶著一些竹竿過來,用來標示回程的路;在發現開放水域、想叫其他人拉小船過來時,這些竹竿也可以用來標示穿越冰原的最佳路徑。月光明亮,在冰上看得見竹竿的影子。即使是最細的竹竿也像月晷一樣,將一條條陰影投射在藍白色的冰地上。

  第一個小時只有沉重的呼吸聲、皮靴踩在冰雪上的嘎吱聲,以及週遭海冰的破裂聲與呻吟聲。後來克羅茲問:「你確定那個女人已經死了,高汀?」

  「誰,長官?」

  船長有點洩氣地吐了一口氣,馬上成為一小團冰晶雲,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這裡有多少個女人?你這笨蛋,當然是沉默女士。」

  「喔,是的,長官。」男孩竊笑著,「她的乳房都被撕掉了。」

  船長和高汀越過另一座低矮的冰脊,走到一座散發藍光的高大冰山陰影中,他瞪了高汀一眼。「不過你確定那是沉默女士嗎?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原住民女子?」

  高汀似乎被這個問題考倒了。「這裡還有其他的愛斯基摩女人嗎,船長?」克羅茲搖了搖頭,用手勢叫高汀繼續帶路。

  在他們離開營地約一個半小時後,他們到達了那個「冰屑」——高汀現在這麼稱呼它。

  「我記得你說的是更遠一點的地方。」克羅茲說。

  「我之前也沒到這麼遠的地方。」高汀說,「德沃斯先生發現那隻東西時,我是在後面那裡獵海豹。」他們現在就站在冰中池水的旁邊,而他邊說邊用手勢大略指向他們左後方。

  「你說我們有些人受傷了?」古德瑟醫生問。

  「是的,胖艾力克斯·威爾森臉上有血。」

  「我記得你說的是喬治·凱恩臉上有血。」克羅茲問。

  高汀搖頭強調他現在說的才對。「啊,啊,船長,是胖艾力克斯在流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其他人或其他東西的血?」古德瑟問。

  「我不知道,」高汀回答,他的聲音幾乎有些不悅。「德沃斯先生只是告訴我叫你帶你的醫療用具。如果德沃斯先生需要你去治療他,那我猜總是有人受傷了。」

  「好吧,這裡並沒有人。」水手長約翰·雷恩說,他沿著直徑還不到二十五英呎的冰穴邊緣,小心地走了一圈,先是向下盯著比冰層低八英呎的黑色海水,接著望向四周的冰塔林。「他們在哪裡?德沃斯先生離營的時候,除了你以外,還有八個人跟他在一起,高汀。」

  「我不知道,雷恩先生。這就是他叫我帶你們來的地方。」

  底艙班長哥達爾用兩隻手在嘴邊搭成杯狀,然後大喊:「哈?德沃斯先生?哈?」

  從他們右邊傳來響應的喊聲。聲音並不是很清晰,有點被矇住,但是聽起來很興奮。

  克羅茲打手勢叫高汀回來,然後自己領著幾個人穿過十二英呎高的冰塔林。風吹過像是雕刻出來的冰塔時,發出呻吟及輕哼的聲音。他們都知道冰塔的邊緣就和刀鋒一樣銳利,而且比大多數船刀還堅硬。

  在前方的月光下、冰塔之間一小片平坦的空地中央,一個人的黑色身影單獨站在那裡。

  「如果那是德沃斯,」雷斯輕聲跟船長說,「他就是把八個人搞丟了。」

  克羅茲點頭。「約翰、威廉,你們兩個人走向前,慢慢地,把霰彈槍準備好,將擊鐵扳到一半。古德瑟醫生,你和我跟在他們後面。高汀,你在這裡等。」

  「是的,長官。」威廉·高達爾說。他和約翰·雷恩用牙齒咬掉連指手套,以便使用還戴著內層手套的手指。他們把槍舉起來,將雙膛槍其中一塊沉重的擊鐵扳到一半,然後小心地朝在冰塔林外被月光照亮的空地走去。

  這時有個巨大的陰影從最後一個冰塔後面走出來,猛力將雷恩和高達爾兩個人的頭顱撞在一起。兩個人就像被屠宰場重槌擊打的牛一樣,直接倒了下去。

  另一個陰影擊打克羅茲的後腦,克羅茲試著要爬起來時,這人將他的兩隻手臂壓背後,用一把刀子抵住他的脖子。

  羅伯·高汀抓住古德瑟,拿一把長刀抵在他的喉嚨上。「不要動,醫生。」這個男孩低聲說,「不然就換我在你身上動手術了。」

  巨大的身影抓住高達爾和雷恩的大衣後領,把他們拉到冰上的空地。他們的皮靴前緣在雪地上刮出幾條溝。第三個人從冰塔後面出來,撿起高達爾和雷恩的霰彈槍,將其中一把交給高汀,自己拿著另一把。

  「到空地這裡來。」理查·艾爾摩說,同時用霰彈槍的槍管比劃著。

  克羅茲的喉嚨還被那黑色身影用刀抵著,但是他現在已經從那人身上的味道辨認出他就是懶散的喬治·湯普森。船長站著,腳步不穩地被他從冰塔的陰影下往前推,朝著站在月光下等他們的人走過去。

  馬格納·門森把雷恩和高達爾的身體丟在他的主子哥尼流·希吉前面。

  「他們還活著嗎?」克羅茲粗聲問。船長的手還是被湯普森壓在身後。不過現在有兩枝霰彈槍的槍口對準,所以已經沒被刀子抵住他的喉嚨了。

  希吉俯身看那兩個人,就像在查看傷勢一樣,卻輕鬆利落地動了兩下,就用手中突然冒出來的刀子將兩人的喉嚨割斷。

  「啊,現在他們已經沒活著了,至高無上又偉大的克羅茲先生。」副船縫填塞匠說。

  在月光下,流到冰上的血看起來是黑色的。

  「你就是用這招殺死約翰·厄文的嗎?」克羅茲問,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

  「去死啦,你!」希吉說。

  克羅茲瞪著羅伯·高汀說:「我希望你可以拿到出賣耶穌的三十塊銀錢的報酬。」

  高汀竊笑著。

  「喬治,」副船縫填塞匠對站在克羅茲身後的湯普森說,「克羅茲大衣的右口袋裡有一把手槍。把它拿出來。狄克,將那把手槍帶過來給我。如果克羅茲敢動一下,就把他殺了。」

  湯普森把手槍拿出來,艾爾摩則繼續用他偷來的霰彈槍對準克羅茲。接著,艾爾摩走過去拿手槍,以及湯普森找到的一盒彈藥,然後退回來,把霰彈槍再對著克羅茲。他穿越過被月光照亮的一小片空地,把手槍交給希吉。

  「大自然給我們的折磨已經夠多了,」古德瑟醫生突然說,「你們這些人為什麼還要再加增呢?我們人類為什麼總是要如數承受上帝給我們的苦難、驚恐及死亡,然後再把情況弄得更糟?你可以回答我嗎,希吉先生?」

  副船縫填塞匠、門森、艾爾摩、湯普森及高汀都盯著船醫看,彷彿他突然說起亞拉姆語來了。

  法蘭西斯·克羅茲,也看著他。

  「你要什麼,希吉?」克羅茲問,「除了殺死更多好人來當你們旅途上的食物之外?」

  「我要你閉上你他媽的那張嘴,然後慢慢地、痛苦地死掉。」希吉說。

  羅伯·高汀笑得像個精神錯亂的男孩。他用手上霰彈槍的槍管拍打古德瑟脖子後面的刺青。

  「希吉先生,」古德瑟說,「你知道的,不是嗎?我是不會順你們的意去幫你們肢解同船夥伴。」

  希吉在月光下露出他的小牙齒。「你會的,船醫先生,我跟你保證。不然的話,你就要看著我們把你自己的肉一片片割下來餵給你吃。」

  古德瑟沒有說話。

  「湯姆·強森和其他人會找到你們。」克羅茲說,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哥尼流·希吉的臉。

  副船縫填塞匠大笑。「強森已經找到我們了,克羅茲。或者說,我們已經找到他了。」

  說完他伸手到身後,從雪地上拖了一個粗麻布袋過來。「你通常私下是怎麼稱呼強森的,克羅茲國王?你那強壯的右手?這裡。」他把一隻沒戴手套、沾滿血跡的右手臂扔到空中,然後看著它落在克羅茲腳前。那隻手臂從手肘正上方被切斷,白骨在月光下閃爍著。

  克羅茲沒有低頭去看它。「你這可悲的一小灘賤口水。你根本向來就不值得理會。」

  希吉的臉扭曲著,好像月光已經將他轉變成非人生物。他的薄嘴唇向後張開,離兩排小牙齒非常遠,在場其他人過去只有在壞血病患臨死前幾小時看過這景象。他的眼睛不只透露出瘋狂,更不只是憎恨。

  「馬格納,」希吉說,「把船長勒死,慢慢地。」

  「是的,哥尼流。」馬格納·門森說著移步向前。

  古德瑟試圖往前衝,但是男孩高汀的一隻手緊抓住他,另一隻手用霰彈槍抵著他的頭。

  那巨人緩緩走向他時,克羅茲的肌肉連動都沒動。當門森的影子籠罩在船長和抓著他的喬治·湯普森身上時,湯普森畏縮了一下,而克羅茲身體向後沉了一下,然後猛然向前衝,將左手臂掙脫開來,並且馬上把左手伸進他大衣的左口袋裡。

  船長的外套口袋冒出火花,兩聲沉悶的槍響經過他們身旁,在冰塔之間產生回音。高汀吃了一驚,差一點就扣下扳機,也因此差一點就意外地把古德瑟的腦袋轟掉。

  「哎喲。」馬格納·門森慢慢把手舉起來摸他的肚子。

  「可惡!」克羅茲鎮靜地說。他不小心把雙膛槍的兩發子彈發射出去了。

  「馬格納!」希吉大叫著衝向巨人。

  「我想船長對我開了槍,哥尼流。」門森說。這個大塊頭聽起來還搞不清楚狀況,並且有點茫然。

  「古德瑟!」克羅茲在混亂中喊著。船長轉了一圈,用膝蓋撞湯普森的胯下,然後掙脫他的掌握,「快跑!」

  船醫試圖逃跑。他拉扯、扭身,幾乎要脫身了,卻又被年輕的高汀絆倒,整個人趴在地上,高汀還用膝蓋壓在古德瑟的背上,把雙膛霰彈槍的槍管頂住古德瑟的後腦勺。

  克羅茲大步跑向冰塔林。

  希吉從容地從理查·艾爾摩手中抓起一枝霰彈槍、瞄準,並且把兩發子彈都發射出去。一座冰塔的頂部碎裂、倒下,克羅茲臉同時朝前飛了出去,在冰上滑了一下,最後趴在自己的血灘中。

  希吉把霰彈槍交還給艾爾摩,解開門森的外套和背心,把大塊頭的襯衫和骯髒的內衣撕開。「把那該死的船醫帶過來。」他對著高汀大喊。

  「傷口不太會痛,哥尼流。」馬格納·門森低沉地說,「像是在搔癢。」

  高汀推著、戳著、拖著古德瑟走過來。船醫戴起他的眼鏡,檢查那兩個傷口。「我不確定,不過我不認為這兩顆小口徑的子彈已經射穿門森先生的皮下脂肪,更別說射入他的肌肉層了。我認為這只是兩個不嚴重的小孔罷了。現在我可以去照顧克羅茲船長了嗎,希吉先生?」

  希吉放聲大笑。

  「哥尼流!」艾爾摩大喊。

  身後留下一條血路及一些外衣碎片的克羅茲已經跪起來,並且開始爬向冰塔和冰塔的陰影。現在他正痛苦地站起來,像酒醉的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向冰柱。

  高汀咯咯地笑著,並且舉起霰彈槍。

  「別開槍!」希吉大叫。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克羅茲的大型雷管手槍,仔細地瞄準克羅茲。

  離冰塔還有二十英呎時,克羅茲轉頭,目光從他受傷的肩膀上方瞥向這群人。

  希吉扣下扳機。

  子彈讓克羅茲轉了一圈後又跪了下去。他的身體癱下來,但是他舉起並且伸出一隻手撐在地上,試圖再站起來。

  希吉向前走五步,再開了一槍。

  克羅茲整個人向後仰,背躺在地上,只有兩隻膝蓋還保持在空中。

  希吉再度向前走兩步,瞄準,又開了一槍。克羅茲的一隻腿被射向一側倒了下去。子彈應該射穿了他的膝蓋或是膝蓋下方的肌肉。船長沒有出聲。

  「哥尼流,親愛的。」馬格納·門森帶著受傷小孩撒嬌的口氣說,「我的肚子開始有點痛了。」

  希吉轉身。「古德瑟,給他一些止痛藥。」

  船醫點頭。他說話的聲音相當小,有點緊繃,但沒有起伏。「我帶了一整瓶多佛粉,大多是從古柯葉提煉出來的,又叫做古柯鹼。可以給他用。一整瓶都給他,如果你要的話。再加上一點曼陀羅花、鴉片與嗎啡。這樣他應該不會痛了。」他伸手到醫藥袋裡。

  希吉舉起手槍對準船醫的左眼。「只要你敢讓馬格納吃什麼讓肚子不舒服的東西,更別說你敢從袋子裡拿出一把手術刀或其他利器,我對著他媽的基督耶穌發誓,我就會開槍射下你的卵蛋,並且讓你活著吃下肚。聽得懂了嗎,船醫?」

  「我知道。」古德瑟說,「但是,我是因為遵守醫師宣言才做的。」他拿出一個瓶子和一根湯匙,倒了一些液態嗎啡。「喝下。」他對那巨人說。

  「謝謝你,醫生。」馬格納·門森說。吸的時候還發出聲音。

  「哥尼流!」湯普森大叫,指著冰地。

  克羅茲不見了。血跡通到冰塔林裡。

  「該死,」副船縫填塞匠嘆了口氣,「這個賤傢伙還真是會給我添麻煩。狄克,你已經重新裝好子彈了嗎?」希吉一面問,一面為手槍裝子彈。

  「是的。」艾爾摩說著把霰彈槍舉起來。

  「湯普森,拿著我多帶來的那把霰彈槍,留在這裡陪馬格納和船醫。如果這位好醫生做了什麼你不喜歡的事,即使只是放個屁,你就把他的生殖器打掉。」

  湯普森點頭。高汀再次咯咯笑。於是希吉拿著手槍,高汀與艾爾摩帶著他們的霰彈槍,慢慢穿越月光下的空地,然後小心翼翼地排成一列,進到冰塔林及冰塔的陰影裡。

  「他躲在這裡可能不容易找到。」走進月光與陰影交錯的冰地時,艾爾摩輕聲說。

  「我不這麼認為。」希吉說。他指著正前方從冰柱之間穿過的一道寬血痕,看起來就像是寫在陰影之間一道由點與短線構成的電報密碼。

  「他身上還帶著一把小手槍。」艾爾摩輕聲說,然後很謹慎地從一個冰塔走向一個冰塔。

  「去他的,去他的手槍。」希吉說著大步向前走,靴子在血及冰地上有點踩滑。

  高汀咯咯笑得很大聲。「去他,去他的小手槍。」他用單調的聲音說著,繼續竊笑。

  那道血跡在冰塔林中延伸了四十英呎之後,停在黑色的冰穴。希吉衝向前,看著水平的血跡變成垂直的血跡,沿著八英呎厚的冰層側面往下延伸,已經進到水中了。

  「這該死的傢伙,下到該死的地獄裡。」希吉大叫著來回踱步,「我要當著這至高無上的偉大國王的面,把最後一顆子彈射到他臉上,這該受上帝詛咒的傢伙。他搶了我多少東西!」

  「請看,希吉先生,長官。」高汀還是咯咯地笑,指著黑色水裡一個看似浮屍的東西,浮屍的臉部朝下。

  「那只是他那件可惡的外套。」剛剛才戒慎舉著槍從冰塔陰影中走出來的艾爾摩說。

  「只是他那件可惡的外套。」羅伯·高汀重複他的話。

  「所以他已經死在裡面了。」艾爾摩說,「我們可以在德沃斯或其他人聽見槍聲趕過來之前離開嗎?要回去與其他人會合還有兩天路程,而且我們還要先肢解一些屍體才能離開。」

  「我們還不能離開,」副船縫填塞匠說,「克羅茲有可能還活著。」

  「他已經被射成那樣子,又沒有穿外套?」艾爾摩問,「而且你看他那件大衣,哥尼流。霰彈槍已經把它射爛了。」

  「他有可能還活著。我們要去確定他已經死了。也許不久後,屍體會浮出水面。」

  「你要怎麼做?」艾爾摩問,「開槍射他的屍體嗎?」

  希吉轉過身看艾爾摩,瞪了他一眼,讓比他高大不少的艾爾摩向後退了一步。「沒錯。」哥尼流·希吉說,「這就是我的打算。」他對著高汀大吼。「去把湯普森、馬格納和那個船醫帶過來。我們要先把醫生牢牢綁在冰塔上,接著艾爾摩、湯普森和我去找克羅茲,而你必須一面照顧馬格納,一面把雷恩與高達爾的身體切成小塊,讓我們方便帶著走。」

  「由我來肢解他們?」高汀大叫,「你告訴過我,我們抓古德瑟就是要他來做。應該是他負責動刀,不是我。」

  「古德瑟將來會幫忙我們肢解屍體,巴比。」希吉說,「不過今天晚上你得自己解決。我們現在還不能信任古德瑟醫生……在我們把他帶到幾英里外的同伴那裡之前。做個好孩子,去把醫生帶回來,用你最擅長的結把他牢牢綁到一個冰塔上,叫馬格納把那兩個人的屍體帶過來讓你切割。到古德瑟的工具袋去找刀子,也到我帶過來的袋子裡去找些大型刀子和木匠鋸。」

  「喔,好吧。」高汀說,「不過我還是寧願和你們一起去。」他辛苦地找路走出冰塔原。

  「從你開槍射他的地方走到這裡,船長少說也流掉身上一半的血,哥尼流。」艾爾摩說,「除了掉進水裡,他不可能躲在任何地方而不留下痕跡。」

  「你說得完全沒錯,我親愛的狄克,」希吉帶著詭異的笑容說,「如果他不是在水裡,或許他可以勉強爬行,但是他傷得那麼重,不可能停止流血。我們要繼續搜尋,直到確定他既不在水裡,也不是縮著身體躲藏在冰塔後面,最終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你們從冰穴南邊開始搜尋,我來負責北邊。我們順著時針找。如果看見任何跡象,即使只是一滴血,或是冰上的刮痕,就大叫並且停下來,我就會過來。要小心哪!我們可不希望這個快死的賤貨現在從陰影中跳出來搶走我們的槍,對吧?」

  艾爾摩很驚訝,並且開始警覺。「你真的認為他這麼強壯?我的意思是,他被手槍打中三次,而且身上還有那麼多霰彈槍碎片?不過他身上沒穿外套,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死掉。現在天氣比先前冷很多,而且風也變強了。你真的認為他正躺在某個地方等我們,哥尼流?」

  希吉露出微笑,並且朝著黑色池塘點了個頭。「不,我認為他死了,是淹死的,而且就在那池子裡。但是我們要百分之百確定這件該死的事。我們還沒確定之前不會離開,即使得一直搜尋到該死的太陽再次出現。」

  月升月落,他們在月光下搜尋了三個小時。在冰穴附近、冰塔林內、冰塔林外、在朝各個方向延伸的空曠冰原裡;在北方、南方及東方的高聳冰脊上,都沒有克羅茲走過的跡象:沒有血跡、沒有腳印,也沒有身體拖行的痕跡。

  羅伯·高汀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才把約翰·雷恩和威廉·高達爾的身體劈砍成希吉想要的大小。不過這個男孩把現場弄得一團糟。肋骨、頭、手、腳、一段段脊椎,全散放在四周,好像屠宰場裡剛發生了一場爆炸。年輕的高汀身上也沾滿了血,希吉和其他人回來時,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全身塗黑反串黑人的白人。艾爾摩、湯普森,甚至馬格納·門森看到這位年輕學徒的外貌時,都嚇得退了幾步。希吉卻大笑了很久。

  粗麻布袋裡裝著的肉塊,已經用他們事先帶來的油布包裹起來。不過那些麻布袋會漏血。

  他們將古德瑟解開,他因為寒冷或震驚而不斷發抖。

  「我們該走了,船醫。」希吉說,「其他人在西邊十英里外的冰原上,等著歡迎你回家。」

  古德瑟說:「德沃斯先生和其他人不會放過你。」

  「不!」哥尼流·希吉的聲音透露出十足信心,「在他們知道我們現在至少有三把霰槍及一把手槍後,他們就不會。而且前提是,他們得發現我們曾經到過這裡,而我認為他們根本就不會發現。」接著他對高汀說,「請我們的新成員也扛一袋肉吧!」

  古德瑟拒絕從高汀手中接下鼓鼓的麻布袋,馬格納·門森就把古德瑟打倒在地,幾乎把船醫的肋骨打斷了。高汀第四次要把滴著血的布袋交給古德瑟,也就是在他又被更猛力地揍了兩回之後,他接下了袋子。

  「走吧!」希吉說,「這裡的事辦完了。」

  ---

  Aramaic屬閃族語系,舊約聖經後期書寫使用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