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德沃斯

  解救營

  一八四八年八月十九日

  八月十九日星期六早上,大副查爾斯·德沃斯和他的八個人回到解救營時,忍不住露齒微笑。事情終於有了轉機,他有好消息要帶給船長和營地的人。

  海峽中的堆冰已經成為零散的浮冰和可航行的水道,離這裡只有四英里遠,而且德沃斯和手下還多花了一天的時間去探勘水道,直到看見海峽後來成為一整片開放水域,直通阿德雷半島,而且幾乎可以肯定會繼續向東繞過半島,延伸到通往貝克河的峽灣。他們沿著堆冰走到最南端,還爬上一座冰山往南看。德沃斯親眼隔著十二英里的未結凍海水看到阿德雷半島上的低矮丘脊。他們因為沒有小船,所以無法繼續往南。當時大副德沃斯笑得合不攏嘴,現在又讓他露齒微笑。

  每個人都可以離開解救營,現在還在這裡的人都有存活的機會。

  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他們花了兩天的時間,在海峽中新形成的未結凍水域邊緣的浮冰上獵殺海豹。一連兩天兩夜,德沃斯和手下狼吞虎嚥地吃了許多海豹肉和皮下脂肪。他們的身體非常渴望脂肪,好幾個星期都只吃船上的比斯吉和陳年醃豬肉條後,油膩的食物讓他們不斷嘔吐,他們卻愈吐愈餓,還邊吐邊大笑,而且又馬上大吃起來。

  他們照著竹竿的標示穿過最後一英里岸冰回到營地,德沃斯手下八個人身後都拖著一隻海豹屍體。解救營裡四十六個人今晚都可以吃得相當飽,幾個凱旋而歸的偵察隊員也可以再飽餐一次。

  他們走過幾艘小船,爬上鋪滿石粒的海灘高聲歡呼,向營地的人問候,德沃斯心裡想的是:除了年少的高汀因為肚子痛而在第一天自己先回營地之外,這趟探索任務幾乎可說是完美。幾個月來,甚至是幾年來,克羅茲船長和其他人第一次有值得慶祝的好消息。

  他們全都可以回家了。如果今天就出發,身體健康的人將生病的人放在小船裡,沿著德沃斯小心做好標記的蜿蜒路,穿過冰脊走僅僅四英里路,三或四天內小船就可以在海裡浮起來,接著在一個星期內到達貝克的大魚河河口。而且,有可能開放的水道現在又比兩三天前更接近這裡的岸邊!

  骯髒、衣衫破舊、無精打采的「動物」從帳篷裡冒了出來,他們放下手邊的例行瑣事,盯著德沃斯這群人。

  德沃斯這些人——胖艾力克斯·威爾森、法蘭西斯·珀克、約瑟法·古雷特、喬治·凱恩、羅伯·強斯、湯馬士·泰德曼、湯馬士·麥康維,以及威廉·馬克,看到眼前這些人陰沉、沒有變化、面色凝重的表情,頓時停止歡呼 地裡的人也都看到他們拖了一些海豹回來,依然沒有反應。

  二副考區和大副湯馬士從帳篷裡出來,走下碎石海灘,站在解救營這群活似幽靈的人前面。

  「誰死了?」查爾斯·費垂克·德沃斯問。

  二副愛德華·考區、大副羅伯·湯馬士、大副查爾斯·德沃斯、幽冥號的底艙班長約瑟·安德魯斯,以及驚恐號的主桅台班長湯馬士·法爾,擠在原本當成古德瑟醫生醫護站的大型帳篷裡。他們告訴德沃斯,被截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已經被送到別的小帳篷裡去和其他病患同住。

  這天早晨在帳篷裡的五個人,就是整支約翰·富蘭克林探險隊最後幾個還有一點指揮權的軍士官——至少他們還在解救營裡、還能走路。他們所剩的菸草剛好只夠四個人抽菸斗,法爾不抽菸。帳篷裡瀰漫著藍色的煙霧。

  「你們確定冰原上那場大屠殺不是冰上那隻東西幹的?」德沃斯問。

  考區搖頭。「我們剛開始也是這麼以為,事實上那是我們最初的假設。但是我們發現了骨頭、頭顱及殘留的肉塊……」他停了下來,並且狠狠咬了一下煙斗柄。

  「上面有刀子的切痕。」羅伯·湯馬士幫他把話說完,「雷恩和高達爾被人分屍了。」

  「不是人,」湯馬士·法爾說,「只是長得像人的卑劣生物。」

  「希吉。」德沃斯說。

  其他人點點頭。

  「我們必須去追他以及跟他在一起的凶手。」德沃斯說。

  大家有一陣子沒有說話。接著羅伯·湯馬士問:「為什麼?」

  「讓他們受審判。」

  五個人當中四個人面面相覷。「他們現在有三把霰彈槍了,」考區說,「而且船長的雷管手槍肯定也在他們那裡。」

  「我們的人數……槍支……火藥、子彈以及霰彈槍的彈藥都比他們多。」德沃斯說。

  「沒錯,」湯馬士·法爾說,「但是,其中有多少人會在與希吉和他十五個食人族對幹時死掉?湯馬士·強森沒有再回來過,你知道的。他去跟蹤希吉那夥人,確定他們真的照他們所說的離開了。」

  「我無法相信。」德沃斯從嘴裡把煙斗拿出來,攪動了一下菸草,「克羅茲船長和古德瑟醫生呢?你們難道打算放棄他們,讓哥尼流·希吉隨他高興處置?」

  「船長已經死了。」底艙班長安德魯斯說,「希吉沒有任何理由要留克羅茲活命……除非是把他留下來折磨、拷打。」

  「所以我們更該派一支解救隊去追。」德沃斯堅持。

  其他人一時之間沒有響應,藍色煙霧在周圍盤旋。湯馬士·法爾解開帳篷門上的繩索,將門再打開些,讓外面的空氣進來,裡面的煙霧出去。

  「外面冰原上的慘事已經發生兩天了,我們派出去的追擊隊要找到希吉那群人並且和他們作戰,少說也會是好幾天後,更何況我們有可能根本找不到。那個惡魔只需要往海中或往內陸稍微移一點,就可以把我們甩掉。風在幾個小時內就可以模糊足跡,甚至是雪橇痕跡。假設法蘭西斯·克羅茲還活著,雖然我很懷疑這點——你真的認為他在五天或一個星期後還可能活著或還成人樣,等我們去救他嗎?」

  德沃斯嚼著煙斗柄。「那麼,談古德瑟醫生好了。我們需要船醫。照常理判斷,希吉會讓他活著。古德瑟醫生很可能就是希吉和那群共犯回來的主要原因。」

  羅伯·湯馬士搖搖頭。「哥尼流可能會因為自己是個食人魔而需要古德瑟醫生,但是我們已經不需要他了。」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的這位好醫生大多數藥品及醫療器具都還留在這裡,他只帶走了隨身工具袋。」法爾說,「而他先前的助手湯馬士·哈特內知道什麼病要用什麼藥,也知道份量要多少。」

  「真正要動手術時怎麼辦?」德沃斯問。

  考區悲哀地笑了笑。「老兄,我們的旅行都已經到這地步了,今後如果還有人需要動任何手術,你真的以為他們會有存活的機會嗎?」

  德沃斯沒有回答。

  「萬一希吉和他的人根本就沒有離開附近?」安德魯斯問,「而且從來就沒打算要離開?他回來殺死船長,擄走古德瑟,並且把約翰·雷恩和比爾·高達爾像動物一樣肢解,根本就是把我們看成他的牲口。如果他藏身在丘脊或冰脊後面,等著要來攻擊我們的營地,那要怎麼辦?」

  「你把這位副船縫填塞匠說成妖怪了。」德沃斯說。

  「是他自己變成那樣的。」安德魯說,「但他不是妖怪,是惡魔,真正的惡魔,他和他那隻被馴服的怪獸馬格納·門森都是。他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因而得到了黑暗的力量,可惡!大家要牢記我的話。」

  「我還以為任何一支北極探險隊碰上一隻怪獸就已經夠倒霉了。」羅伯·湯馬士說。

  沒人笑得出來。

  「其實全都是同一隻怪獸。」愛德華,考區終於說話了,「而不是我們當中出現了一隻新怪獸。」

  「那麼你們的建議是什麼?」在大夥兒沉默一陣子之後,德沃斯問,「是不是要我們逃離那五英呎高的惡魔副船縫填塞匠,而且明天就帶著小船往南走?」

  「我認為我們今天就出發。」約瑟·安德魯斯說,「把想要帶走的東西裝到船上後就出發,連夜在冰上拖著小船走。運氣好的話,等到月亮上升,就會有足夠的月光讓我們看見路。即使沒有月光,也可以用事先保留起來的燃料來點亮提燈。是你自己說的,查爾斯,當路標的細竹竿還留在那裡。等到來了一場真正的暴風雪,可就不見得還在了。」

  考區搖頭。「德沃斯幾個人已經很累了,營地的人則是士氣低迷。我們今天晚上大吃一頓吧,查爾斯,把你帶回來的八頭海豹都吃掉,接著在明天早上出發。用海豹油烹煮食物,並將燈火點亮,飽餐一頓並且好好睡一覺之後,我們會覺得比較有希望。」

  「但是夜裡還是要有人擔任守衛。」安德魯斯說。

  「哦,當然。」考區說,「我會自己擔任守衛。反正我沒那麼餓。」

  「還有指揮權的問題。」湯馬士·法爾說。在穿過帆布滲入帳篷的微光中,他的目光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

  當中幾個人在嘆氣。

  「查爾斯是總指揮。」大副羅伯·湯馬士說,「在羅伯·沙金被殺之後,約翰爵士親自把他升成旗艦的大副,所以他是資深軍官。」

  「但是你是驚恐號上的大副,羅伯。」法爾對著湯馬士說,「你也是資深軍官。」

  湯馬士堅決地搖頭。「幽冥號是指揮艦。沙金還活著的時候,大家都知道他可以在我之上指揮整支探險隊。查爾斯現在接下了沙金的工作,所以他是總指揮,我一點也不介意。德沃斯先生是比我優秀的領導者,而且我們真的需要有人負責全權指揮。」

  「我真不敢相信克羅茲船長就這麼走了。」安德魯斯說。

  五個人當中四個人更用力地抽菸。沒有人說話。他們聽到外面有人在談論海豹,有人在笑。更遠的地方還傳來冰層裂開發出的破裂聲及類似槍響的爆裂聲。

  「理論上,」湯馬士·法爾說,「探險隊現在的總指揮應該是喬治·亨利·哈吉森中尉。」

  「哦,我應該用一根燒紅的撥火棒插進喬治·亨利·哈吉森中尉的屁眼裡。」約瑟·安德魯斯說,「如果那隻小黃鼠狼現在還敢偷偷爬回來,我會親手掐死他,並且在他的屍體上撒尿。」

  「我非常懷疑哈吉森中尉還活著。」德沃斯輕聲地說,「我們是不是已經達成共識,現在我是探險隊的總指揮,羅伯是副指揮官,而愛德華第三?」

  「是的。」帳篷裡的另外四個人回答。

  「那麼,請記住,我還會持續徵詢你們四位的意見,因為我們必須做一些決定。」德沃斯說,「我一直很希望成為自己的船艦的船長……但並不是在今天這種他媽的狀況下。我很需要你們的協助。」

  每個人都在各自的煙幕後面點頭。

  「在我們出去告訴船員們開始為今天豐盛晚餐及明天的出發預備之前,我有一個問題。」考區說。

  因為帳篷內的高溫而脫下帽子的德沃斯,這時眉毛往上揚。

  「那些病患怎麼辦?哈特內跟我說了六個人的狀況:即使知道不走路就是死路一條,他們也無法走路;壞血病已經到最末期了,克羅茲船長的侍從喬帕森就是一例。黑帕門和工程師湯普森已經死了,喬帕森還在苟延殘喘。哈特內說他連仰頭喝水都沒辦法,他需要別人幫忙,但是他還活著。我們要帶他走嗎?」

  德沃斯看著考區,接著又看了看另外三個人的臉,希望得到他們沒說出口的答案。但是他們的表情沒告訴他答案。

  「即使我們真的帶著喬帕森和其他垂死的人走,」考區說,「我們是把他們當成什麼?」

  德沃斯並不需要問這位二副。他的意思是:我們是將他們當成同伴,還是當成食物,才拉著他們走?

  「如果把他們留下來,」德沃斯說,「他們注定會成為食物,如果希吉果真如你們預期回來的話。」

  考區搖頭說:「這不是我在問的問題。」

  「我知道。」德沃斯說。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因為吸進煙斗的濃煙而幾乎咳了出來。「好吧,」他說,「這是我成為富蘭克林探險隊的新總指揮後做的第一個決定。明天早上我們把小船拉到冰原上,每個能自己走到小船那裡背起挽具,或是爬進其中一艘小船裡的人,都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如果他死在半路上,我們再來決定要不要繼續拖著他的屍體走。我會決定。但是,明天只有能走到小船旁邊的人可以離開解救營。」

  其他人都沒說話,但是有人在點頭。沒有人的目光和德沃斯的相遇。

  「我會在大家吃過晚餐後告訴他們。」德沃斯說,「你們四個人各自選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和你們一起擔任今夜的守衛,愛德華會排出值班表。別讓那些人吃到把事情都忘了。我們需要保持清醒,至少有些人得清醒著,直到我們平安進入開放水域。」

  四個人都點頭表示同意。

  「好了,去告訴你們的人今天晚上要吃大餐吧!」德沃斯說,「這裡的討論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