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希吉

  威廉王島的西南峽角

  一八四八年十月十八日

  從過去幾天或幾個星期某一刻開始,哥尼流·希吉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國王了。

  他現在是個神。

  事實上——他懷疑,但還不確定,不過他強烈懷疑,幾乎到了可以確定的地步一哥尼流·希吉已經變成神了。

  他身旁的人一個個死去,但他還活著。他不再感到冷,也不再感到餓或渴,當然也就不需要去克制食慾。當夜愈來愈長、逐漸邁向永夜時,他還是可以在不斷向他進逼的黑暗中看到東西。狂吹的雪與呼嘯的風,對他靈敏的感官也沒有任何妨礙。

  帳篷被風撕破且吹走之後,平凡的人需要靠小船及雪橇上的防水帆布來遮蔽身體,大夥兒彷彿一群把毛茸茸屁股對著風、然後慢慢死去的羊,彼此擠在一起。但是希吉卻還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偵察船船尾的寶座上。

  在他們因為大雪、狂風,以及陡降的氣溫而有三個星期無法前進之後,那幾隻拉車的動物已經虛弱無力,一直跟希吉討食物,希吉這才像神一樣從小船來到他們當中,把「五餅二魚」分給他們吃。

  他射殺史崔蘭來餵席立。

  他射殺丹恩來餵布朗。

  他射殺吉伯森來餵傑瑞。

  他射殺貝斯特來餵史密斯。

  他射殺莫芬來餵奧瑞恩……或者全都倒過來。希吉已經不想去記這些細節了。

  但是,現在吃了他所給的充裕食物的人也都死掉了,在毛毯睡袋裡被凍成硬塊,或者身體因為最終的劇痛而扭曲成恐怖的爪形。不過也有可能他已經對這些人感到厭煩,而把他們全部射死。他隱約記得,在過去這一兩個星期裡,他切下來吃的頂級人肉部位的數量,比他射殺來餵其他人的人數還多一他那時還需要吃東西。不過,也許他只是一時興起。他已經不記得細節了,那一點都不重要。

  當暴風雪結束時——現在希吉知道,他隨時都可以命令它止息,只要他想——他也許會叫幾個人從死裡復活,叫他們將馬格納和他拉到驚恐營去。

  那該死的船醫死了,他飲毒自盡,躺在離偵察船及公共墳場只有幾碼遠的小防水帆布篷裡,身體被凍成硬塊。不過希吉選擇不去理會,這只是件不盡如他意的小事。即使是神,也會有害怕的東西,而哥尼流·希吉向來就很害怕毒藥或毒物污染。他先看了一眼,並且從帆布篷的入口對著屍體開了一槍,以確定船醫不是在裝死,之後新神希吉就離開了,不想和中毒的傢伙和已經受毒物污染的遮蔽篷有任何接觸。

  幾個星期以來,馬格納經常從他最喜歡的船首特區發出喵喵的呻吟及抱怨,但是這一兩天卻異常安靜。在暴風雪稍緩時,一道了無生氣的冬日陽光照亮了偵察船、旁邊被雪埋住的帆布篷、他們所在的矮丘、西邊的結冰海岸,以及再過去那片無盡的冰原。那時門森做了最後一個動作——他張開嘴巴,像是要向他的愛人和神請求。

  但是他沒有把話說出來,連再發一聲抱怨也沒有,熱血就充滿他的嘴巴,並且像間歇噴泉一樣湧出,沿著他長滿鬍鬚的下巴往下流,染紅他的肚子及輕輕合起的手掌,最後就在他皮靴旁邊的船底彙集成一灘血。那些血還在,不過已經成為結凍的波浪與漣漪,就像《聖經》中某個先知的波浪形褐色鬍子,但是覆蓋著冰。馬格納從那天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伴侶短暫的沉睡並沒帶給希吉太大的困擾。他知道,他隨時可以再叫醒他。但是過了一兩天之後,門森那兩顆不斷盯著他的眼睛、大開的嘴巴及那道結冰的血流,開始讓這位神不好受了。每次醒來就是看到這幅景象,讓他特別難以忍受,而且門森的眼睛還結了霜,成為白色、冰冷、不會眨動的兩顆圓球。

  於是希吉從他船尾的寶座上起身,向前爬,經過斜靠在船舷的霰彈槍及彈藥袋,經過幾袋個別包好的巧克力——如果餓的感覺還會再回來,他可能會將就著吃;經過鋸子、釘子和幾卷薄鉛板;翻越過小船中間的橫板,然後踩跨過整齊堆放在馬格納浴血雙腳旁的毛巾與絲質手帕;最後再把他這位朋友放在身邊、像矮牆般隔在希吉與他之間的幾本《聖經》踢開。

  但是馬格納的嘴巴無法閉起來。希吉連把那道結凍的血流折斷或打碎都辦不到。他的白色眼睛也閉不起來。

  「對不起,我的愛人。」他輕聲說,「但是你該知道我不喜歡一直被人盯著看。」

  他用船刀把那兩顆結凍的眼球挖出來,遠遠丟到呼嘯的黑暗裡。等到他叫馬格納從死裡復活後,他會再把眼球裝回去。

  最後,暴風雪遵照他的命令逐漸變小,然後完全止息,呼嘯聲也停了。在這艘被雪橇架高的偵察船西側,也就是迎風面,堆積了五英呎高的雪;在背風面,那死人篷幕下方的空間也被雪填滿。

  天氣非常寒冷,而希吉的超自然視力能看見更多黑雲正從北方逼近,但是今天晚上會很寧靜。他看到太陽在南方落下,並且知道再過十六或十八個小時,太陽才會再次在南方升起。而且再過不久,太陽就不會再升起了。那時就是黑暗的世代,一萬年的黑暗。不過,這剛好如哥尼流·希吉的願。

  但是今天夜裡,天氣寒冷而沒有風雪,星星相當明亮。有人教過希吉幾個夜空上冬日星座的名字,但是現在他連找出北斗七星都有困難。他很滿意地坐在小船的船尾,厚呢大衣和望帽讓他相當溫暖,他把戴著手套的手扶在船舷上,目光移往驚恐營,甚至鎖定更遠處的船艦方向,等到他決定要讓那幾隻拉雪橇的動物及他的王妃復活時,他就可以到那裡去。他回想過去幾個月及幾年間發生的事,覺得最終將自己變成神的奇蹟實在非常奇妙。

  希吉對先前身為人類時那段人生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沒有絲毫後悔,他做了他該做的事。他已經跟曾經瞧不起他的自大惡棍算過賬了,並且讓其他人稍微見識到他的神性光輝。

  突然間,他感覺西邊有東西移動。天氣實在太冷了,希吉頭轉得有點辛苦,然後望向那片冰凍的海。

  有東西朝他走來。或許是他的聽覺最先偵測到它走在裂冰上的聲音。現在他的聽覺不但異於常人,而且有超自然的力量。

  某個體型巨大的東西用兩隻腳站立,朝他走來。

  希吉看到星光照射在它藍白色的毛皮上。他露出微笑,歡迎它的造訪。

  冰原上那隻東西已經不足為懼了。希吉知道,它現在不是以掠食者的身份,而是以崇拜者的身份到來。此刻,他和那隻動物的地位甚至不對等。哥尼流·希吉可以下令叫它消失,或者是用他帶著手套的手輕輕一揮,把他放逐到宇宙中最遙遠的地方。

  它繼續走過來,有時候放低身體、四腳並用地大步向前走,更多時候像人一樣,用兩隻巨大的後腿站立起來走路,即使走路的動作一點也不像人。

  希吉感覺到原本深植在他心裡的宇宙和平,被莫名的不安驚擾了。

  在快要接近偵察船及雪橇時,那隻東西突然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希吉可以聽見它在帆布篷附近走動,在布篷底下用它的長爪撕裂裡面幾具冰凍的屍體。刀子般大小的利牙不斷喀嚓咬合,不時大口呼出氣息。但是他看不見它。他發現自己很害怕轉頭去看。

  他直視前方,和馬格納少了兩顆眼球的眼眶彼此對望。

  接著那隻東西的身體突然浮現在船舷上方,它的上半身比小船高出六英呎以上,而這艘放在雪橇上的小船本身就已經比地面高六英呎了。

  希吉覺得他的氣卡在胸中。

  在星光下,擁有絕佳嶄新視力的希吉,發現這隻野獸比他從前所見到的還恐怖,也比任何他所能想像到的還恐怖。正如他,哥尼流·希吉經歷過一場美妙且可怕的轉變,這只動物也轉變了。

  它巨大的上半身從船舷上方俯身下來,在希吉與船首之間吐出一片冰晶霧。副船縫填塞匠聞到了腐肉味,那是上千世紀以來,善於處理死屍的動物口中慣有的氣味。

  當時如果希吉還能動,他一定馬上雙膝跪地,上前去敬拜,但是他根本已經凍僵在原處了,連頭都沒辦法轉動。

  那隻東西聞了聞馬格納·門森的身體,它那長又大得難以想像的口鼻,反覆嗅聞著覆蓋在馬格納身體前方的一片褐血冰瀑布,巨大的舌頭輕輕舔著那道已經結凍的褐色血流。希吉想要跟它解釋,這是他愛妃的身體,必須保存下來,讓他——不是副船縫填塞匠希吉,而是已經變成全新的「它」——可以在某天把愛人的眼睛裝回去,將生命的氣息再吹進他體內。

  突然間,幾乎是不經意地,那隻東西把馬格納的頭咬了下來。

  頭骨被咬碎的聲音非常恐怖,如果希吉能將他兩隻戴著手套、靠在船舷上的手舉起來的話,他一定會摀住耳朵。不過,他無法移動他的手。

  那隻東西甩動一隻更甚於馬格納粗腿的毛茸茸前臂,把死人的胸部打凹,他的脊椎及圍成籠狀的肋骨,頓時變成白骨碎片炸散開來。希吉曾經看過馬格納將好幾個比他弱小的人的背部或肋骨打斷,但是希吉知道,這只東西打斷馬格納骨頭的方式不一樣。它打碎馬格納身體的方式,比較像人將一個瓶子或瓷偶打碎。

  想要找個人的靈魂來吃,希吉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念頭。

  希吉的頭現在連一英吋也移動不了,所以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眼睜睜看著從冰原來的那隻東西把馬格納·門森身體裡的各部位挖出來吃掉,並且像希吉從前嚼冰塊那樣,用大牙齒咬碎。那隻東西接著從馬格納冰凍的骨頭上撕下結凍的肉來吃,並將吃剩的骨頭散棄在偵察船船首。不過每根骨頭都被咬裂,骨髓也被吸光。風開始颳起,在小船及雪橇四周呼嘯著,產生很獨特的樂音。希吉想像有個從地獄上來的發瘋神怪,穿著一件白色毛皮外套在吹奏骨笛。

  接著,它要找上門了。

  它先是回覆四腳著地的姿勢,讓希吉看不見它——這比看得見它更令希吉覺得恐怖。接著,它像冰脊上升一樣,垂直挺身出現在船舷邊,遮住希吉全部的視野。那雙黑色、不眨眼、非人類、完全不帶情感的眼睛,距離副船縫填塞匠圓睜的雙眼不到幾英吋。它呼出的熱氣包圍著它。

  「哦。」哥尼流·希吉說。

  這是希吉這一生說的最後一個字。與其說是一個字,不如說是一小段受驚、說不出話來、拖長的吐氣聲。希吉覺得自己最後的一股溫暖氣息正從身上流出,從他的胸部出來,上升到喉嚨,經過張開而緊繃的口,穿過斷裂的兩排牙齒中間,發著嘶聲出到他體外。不過他馬上就明白,正要永遠離開他的不是他的氣息,而是他的精神、他的靈魂。

  那隻東西把他這股氣吸進體內。

  但是,接著那隻動物哼哼哎哎地用力把氣吐出來,向後退開,搖擺著它巨大的頭,好像被某種髒東西污染了。它再次四腳著地,永遠離開希吉的視野。

  所有東西都永遠離開了希吉的視野。星星從天空走下來,像冰晶一樣附在他還注視著前方的眼睛上。大烏鴉化身為一片黑暗,落在他身上,吞噬了他那具連通拔克(Tuunbaq)也不願意去碰觸的身軀。最後,希吉的瞎眼因為寒冷而粉碎,不過他還是沒有眨眼。

  他的身體還是僵硬地端坐在船尾,雙腿張開,皮靴牢牢踩在那一堆他掠奪來的金表和一疊他從死人身上搜刮來的衣物旁邊。兩隻戴著手套的手被凍結在兩側船舷上,右手幾根手指距離裝好子彈的霰彈槍槍管只有幾英吋。

  隔天早上天還沒亮,暴風雪的前沿抵達,天空開始呼嘯,接下來整天整夜,雪開始堆積在副船縫填塞匠緊繃而張開的嘴巴裡,並且在他深藍色厚呢大衣、望帽、驚恐僵凝的臉,以及碎裂但仍張開的眼睛上,蓋上一層雪白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