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知道了,死亡的美好在於沒有疼痛,也沒有自我意識。
他現在知道了,死亡的不幸在於裡面會有夢——他先前多次考慮自殺,後來卻又打消念頭,就是因為害怕這點。
不幸中的大幸是:這些夢不是自己的。
克羅茲漂浮在一個溫暖、浮力很強的非自我意識之海裡,聆聽不屬於他的夢。
如果過渡到愉快的死後漂浮狀態,他仍然擁有生前肉身的自我分析能力,那麼老法蘭西斯·克羅茲可能會質疑自己,正在「聆聽夢」的想法本身就不合常理。事實上這些夢比較像是在聽另一個人詠唱,雖然其中不牽涉語言,沒有文字,沒有音樂,也沒有實際的詠唱,而不像生前那樣「看見夢」。雖然在「聆聽夢」之中,還是會出現一些視覺影像,但是它們的形狀及顏色,克羅茲在死亡簾幕另一面的世界裡不曾經歷過。而正是這種既無聲音、也非詠唱的敘事方式,充斥他的死後之夢。
有個美麗的愛斯基摩女孩叫席德娜,她和父親一起住在一間遠比其他愛斯基摩村落更北邊的雪屋裡。關於這女孩美貌的傳言傳開了,許多年輕男子長途跋涉、越過浮冰及荒瘠的土地,來向她灰髮的父親致意,並向席德娜獻慇勤。
但女孩並沒有因為任何一個追求者的甜言蜜語、英俊面貌或強健體格而動心。在那一年晚春,冰雪開始融化時,她獨自一人出發,走向更遠的浮冰,以避免隔年又出現新一批圓臉追求者。
這件事發生在動物們與人類還能對話的年代,所以一隻飛過正在融化冰海的鳥,用歌聲來追求席德娜。「和我一起到眾鳥棲息地吧,那裡每件東西都和我的歌聲一樣美麗。」那隻鳥唱著,「和我一起到眾鳥棲息地吧,那裡食物不虞匱乏;你的帳篷一定用最美麗的馴鹿皮製成;你只會睡臥在用最細最柔的熊皮與馴鹿皮製成的毯子上;你的油燈裡永遠裝滿油。我的朋友和我會把你想要的任何一件東西帶來給你,而且從那天起,你穿戴的一定是我們最美麗、最鮮豔的羽毛。」
席德娜相信這只求婚鳥的話,並且照著真人民族的傳統跟它結婚,然後和它一起在海上及冰上長途旅行,到達鳥民族居住的地方。
但那隻鳥欺騙了她。
它們的家並不是用最棒的馴鹿皮製成,而是用腐敗魚皮拼搭成的悲慘窩。寒冷的風隨意吹進屋子裡,並且用呼嘯聲嘲笑她天真、容易上當。
她並不是睡臥在最細柔的熊皮上,而是躺在令人不敢領教的海象皮上。她的油燈裡也沒有油。其他的鳥不把她放在眼裡,而且她穿的還是結婚時穿的那套衣服。她的新郎只帶回冰冷的魚給她吃。
席德娜不斷跟她冷漠的丈夫說,她非常想念父親。終於,鳥同意讓她的父親來看她。為了要來看她,那老人必須駕著脆弱的小船航行好幾星期。
當她的父親到達時,席德娜假裝過得很快樂。直到兩人單獨待在黑暗、充滿魚腥味的帳篷裡,才向父親哭訴她的丈夫如何惡待她,以及她失去了多少東西——青春、美貌、幸福——只因為當初嫁給鳥,而不是嫁給真人的年輕男子。
席德娜的父親聽了嚇壞了,於是幫她想出一個殺夫計畫。隔天早晨,當鳥丈夫帶冰冷的魚回來給她當早餐時,女孩和她父親撲到它身上,取出從她父親那艘小皮艇上拿來的魚叉與槳,把它殺掉。接著父女兩人逃離了鳥民族的居住地。
他們向南,朝真人的居住地航行了好幾天。但是,鳥丈夫的家人與朋友非常氣憤,開始奮力振翅往南飛,聲音大到連幾千英里外的真人也聽得見。
席德娜和她父親在海上花了一個星期航行的距離,數千隻飛鳥只消幾分鐘就飛越了。他們俯衝向那艘小船,宛如一片由鳥嘴、利爪及羽毛構成的發怒烏雲籠罩在他們頭上。他們拍翅的動作激盪起一陣可怕的暴風,在海上吹起一波波大浪,幾乎要將小船淹沒。
父親決定讓女兒當祭品送還給鳥,於是把她丟出船外。
但席德娜死命抓住船舷,手抓得非常緊。
於是父親拿出刀子將她手指的第一指節切掉。指節落入海中,變成第一批鯨魚。指甲則變成海灘上常見的白色鯨鬚。
不過席德娜還是攀在船邊。她的父親從她的第二指節把手指切斷。
指節落入海中,成為海豹。
席德娜還是攀在船邊。當這嚇壞的父親將她最後一節手指也切斷時,它們落入海中或落在漂過的浮冰上,變成了海象。
沒有指頭,手上只剩幾根彎起的手指殘肢,就像她死去的鳥丈夫的爪子。席德娜終於落入海中,沉到海底。她待在那裡直到今日。
這就是席德娜,所有鯨魚、海象及海豹女主人的故事。如果真人讓她心情好,她就派動物到他們那裡,讓海豹、海象和鯨魚被他們抓到殺死。如果真人讓她不快樂,她就要鯨魚、海象、海豹和她一起待在漆黑的深海裡,讓真人受苦、挨餓。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故事啊?法蘭西斯·克羅茲想。是他自己的聲音打斷了這緩慢、沒有自我、純粹在聆聽夢境的意識流。
好像受到召喚一般,疼痛衝回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