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克羅茲

  我的手下!他喊著。但是他累得喊不出聲,累得沒辦法大聲說出這幾個字。他累得連這幾個字的意思也不記得。我的手下!他再次喊,聽起來就像是一聲呻吟。

  她在折磨他。

  克羅茲沒有一次醒過來,而是經過一連串痛苦掙扎,才得以將眼睛睜開,把分散在幾小時、甚至幾天中的片斷意識——這些意識總是被疼痛及四個無聲字「我的手下!」排除在死亡睡眠之外——縫綴在一起,直到意識終於清晰到能夠想起自己是誰,並且瞭解自己身在何處、和誰在一起。

  她在折磨他。被他稱為沉默女士的愛斯基摩女孩不斷用一把銳利、發燙的刀割他的胸部、手臂、身側、後背,以及腿部。疼痛沒有間斷,而且難以忍受。

  他躺在她旁邊,在一個狹小的地方。並不是厄文跟克羅茲描述過的雪屋,而是將毛皮撐在彎曲棍棒或骨頭上搭成的帳篷。帳篷裡幾盞小油燈發出搖曳的火光,照亮女孩赤裸的上半身,以及他自己。當他往下看時,看見赤裸、撕裂、還在流血的胸部、手臂及肚子。他想她一定打算把他割成一條條小肉條。

  克羅茲想尖叫,卻再次發現自己虛弱到無法尖叫。他試著用手把她正在折磨他的手臂與拿刀的手撥開,但是他虛弱到連手臂都舉不起來,更別說去阻擋那女孩的手臂了。

  她的褐色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注意到他又活了過來。接著就回頭繼續去研究她的刀子在切、割及折磨他時產生了什麼效應。

  克羅茲終於發出最細微的呻吟。隨後他又落入黑暗中,不過這次他並不是進入「聆聽夢」及愉快的無我狀態——其中細節他現在已經有點忘了——只是落入疼痛之海的黑色巨浪中。

  她用一個想必是從驚恐號上偷來的葛德納空罐頭,盛了某種稀湯餵他吃。稀湯嘗起來像是某種海洋動物的血。接著她用一支象牙柄的古怪彎刀切下幾條海豹肉與皮下脂肪,用牙齒咬住海豹肉切片,將刀子接近嘴唇往下切,然後把肉嚼碎,最後才塞進克羅茲龜裂、受傷的嘴唇。他想要吐出來,不想讓人像餵小鳥一樣對待,但是她接住每一小坨肥肉,再塞回他的嘴裡。克羅茲敵不過她,只好花力氣去嚼肉,吞下去。

  接著,在呼嘯的風哼唱的催眠曲中,他再度入睡,但是很快又醒來。他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毛茸茸的毛皮毯上,他的衣服,那許多層的衣物全都不在這狹小的帳篷裡,而且她已經替他翻身,讓他腹部朝下,並在他身體下面鋪上一層海豹皮之類的東西,以免從他裂傷胸部滲出的血,弄髒了鋪在帳篷地面上的柔軟皮革與毛皮。

  克羅茲已經虛弱到無法反抗或自己翻身,他唯一能做的是呻吟。他想像對方正把他切成一片片的肉,並且煮來吃。他感覺她正把某種濕黏東西貼在他背部的許多傷口上,或者直接壓進傷口裡。

  被折磨殆盡時,他再次睡著了。

  我的手下!

  一連許多天經歷疼痛,不斷失去意識、恢復意識、又失去意識,並且一直以為沉默在將他切成一片一片後,克羅茲才記起他被射了好幾槍。

  他醒來時帳篷裡幾乎全黑,只有些許月光或星光透過繃緊的皮革滲人帳篷。愛斯基摩女孩睡在他身邊,借他的體溫取暖,就像他借她的體溫取暖一樣,而且兩人都光著身子。克羅茲心中沒有一絲激情或肉體上的需求,除了需要溫暖的動物基本需求之外。他實在痛得太厲害了。

  我的手下!我必須回到我的手下那裡!去警告他們!

  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希吉、那夜的月光,還有那幾槍。

  克羅茲勉強自己將原本橫放在胸前的手臂往上伸,去摸他被霰彈槍小彈丸射中的胸部與肩膀。他上半身的左側有一整片彈痕與傷口,感覺上霰彈槍的小彈丸或任何跟著被射入皮肉裡的衣物碎片,都已經被細心挖出來了。較大的傷口裡塞了些柔軟、類似潮濕苔蘚或海草的東西。克羅茲有把它挖出來丟掉的衝動,但是他沒力氣去做。

  背部上半部比他裂傷的前胸更痛。克羅茲想起沉默用刀子在那裡割挖時受到的折磨。他也回想起希吉扣下扳機、彈藥卻還沒爆炸前,霰彈槍發出的微弱嘎吱聲。因為火藥老舊且潮濕,兩發彈藥擊發時可能都沒有完全爆炸。不過他仍然記得,那團逐漸散開的彈丸雲外圍撞到他身上時,還是讓他整個人轉了一圈,跌到冰上。他被霰彈槍從背後遠距離射了一槍,另一發則射在正面。

  愛斯基摩女孩已經把每一顆小彈丸都挖出來了?還有每一片被射進我皮肉裡的髒衣服片?

  克羅茲在昏暗的光中眨眼。他回想起自己曾經到古德瑟醫生的病床區,聽他解釋病人的狀況,當時他說,不論是海戰中受的傷,或是這次探險任務中船員們受的大多數傷,最終奪走船員性命的通常不是起初的傷勢,而是傷口後來受污、感染所引發的敗血症。

  他緩緩把手從胸部移到肩膀。他現在已經記得他被霰彈槍擊中後,希吉又用他的手槍朝他開了好幾槍,而第一發子彈就是射在……這裡。克羅茲的手指在二頭肌上方的肉裡摸到一個很深的凹槽,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凹槽裡同樣填滿了濕濕黏黏的東西。碰觸這傷口引起的疼痛,讓他感到暈眩與不適。

  在他左側肋旁還有另一道子彈劃過產生的凹槽。光是把手伸去碰觸那傷口,就讓他筋疲力盡——他大聲喘氣,甚至一時失去意識。

  等恢復部分意識後,克羅茲才發現沉默已經將一顆子彈從他腋下的肉中挖走,並且把她使用在他身上其他部位的異邦藥膏貼在傷口上。從他呼吸時感受到的痛苦,以及背部疼痛與腫脹的狀況來判斷,他猜這顆子彈至少打斷他左側一根肋骨,接著方向偏轉,最後停在他左側肩胛骨附近的皮膚底下。沉默應該是從那裡取出子彈的。

  他使用他所剩不多的力氣,花了好一陣子才將手往下移,去摸讓他痛得最厲害的傷口。

  克羅茲不記得左腿曾被子彈射中,但是從膝蓋上方與下方的肌肉傳來疼痛,讓他確信有第三顆子彈射穿,他幾根發抖的手指可以摸到子彈射入及射出的孔。子彈只要再射高兩英吋,就會射中他的膝蓋,這等於奪走了他的腿;而且可以肯定,沒有腿他不可能活得下去。那地方也同樣用藥膏包起來,雖然他可以感覺到那裡已經結痂,但是血似乎沒有流到那裡。

  怪不得我好像快被高燒燒死了。我即將死於敗血症。

  接著他發現,他感受到的高溫有可能不是身體發燒所致。毛皮毯的保暖效果極佳,而且睡在他身旁的沉默女士的赤裸胴體傾瀉出大量的熱,讓他在……多久了?幾個月?幾年?……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完全的溫暖。

  克羅茲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將蓋住他們兩人的毛皮毯最上端推開,讓一些冷空氣進來。

  沉默稍微動了一下,不過並沒有醒來。在帳篷內昏暗的光線下,他盯著她看。她看起來像個小孩,也許像他表弟艾伯特幾個才十幾歲女兒當中的一位。心中這麼認定後,他還想起曾經和她們在都柏林的一片青草地上玩槌球。之後克羅茲再度進入夢鄉。

  她穿著毛皮外衣跪在他面前,兩手張開相隔約有一英呎,一條用動物肌腱或腸胃製成的細繩,正在她張開的手指與大拇指之間舞動。她以肌腱為細繩,用手指在玩「貓之搖籃」的兒童遊戲。

  克羅茲沒表情地看著她。

  在肌腱細繩繁複交叉的過程中,有兩個圖案反覆浮現。第一個由三圈繩帶組成,在上方構成兩個三角形,就在她兩根拇指內側,不過這圖案中央下半部有個雙重環圈,呈現出一個尖形圓頂。第二幅圖案——她的右手往外拉得更遠,幾乎只有兩條細繩延伸到左手,而且在那裡的繩圈只纏繞過拇指和小指——是個由兩條細繩形成的複雜環路,看起來像個卡通人物,有四隻卵形的腿或鰭狀肢,以及一個由繩圈表示的頭。

  克羅茲完全不知道這兩個圖形的意義。他緩慢地搖頭,讓她知道他並不想跟她玩。

  沉默女士靜靜盯著他看了幾秒,深色的眼睛正對著他的眼睛。接著她動作優雅地將兩隻小手合起來,讓圖案消失,並把細繩放進他喝湯的象牙碗裡。一秒鐘後,她就穿過蓋在帳篷出口處的幾層帳篷垂門爬了出去。

  克羅茲被那幾秒鐘內吹進帳篷的冷空氣嚇了一大跳。他試著爬向開口,他必須看看自己到底在哪裡。週遭的呻吟及迸裂聲似乎在告訴他,他們還在冰原上,也許很靠近他被槍擊的地方。克羅茲完全不知道希吉埋伏偷襲他們四人那件事是發生在多久以前,但是他很希望那只是幾小時前,頂多一兩天前。如果他現在離開,可能還來得及在希吉、門森、湯普森及艾爾摩出現在解救營並傷害更多人之前,回去警告他們。

  克羅茲的頭和肩膀可以移動幾英吋,但還是沒有力氣從毛皮睡毯下面抽身,更別說是爬到出口、穿過馴鹿皮製的帳篷垂門往外看了。他再次人睡。

  稍晚沉默女士把他叫醒,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天,或者沉默女士是不是在他睡覺時進出帳篷好幾次。穿過馴鹿皮射進帳篷的光還是一樣昏暗,帳篷還是靠那幾盞燃燒皮下脂肪的油燈照明。地上用來當儲藏區的冰雪凹槽裡,有一片新鮮的海豹肉。克羅茲看到她把厚重的毛皮外衣脫掉,只穿著一件短褲。褲子有茸毛的那一面朝內,外面那層柔軟皮的顏色比沉默女士的褐色皮膚淡一點。當她再次跪到克羅茲面前時,她的乳房晃動著。

  突然間,細繩之舞再次在她手指間跳起。這次靠近她左手的小動物圖案先出現,接著她放鬆細繩,重新糾扭,然後在她兩手中央又出現了略尖的卵形圓頂。

  克羅茲搖頭。他還是看不懂。

  沉默女士把細繩丟到碗裡,拿出她短小的半圓形刀子,開始切海豹肉,那象牙制的刀把看起來和碼頭工人常用的鐵鉤把手很類似。

  「我必須去找我的手下。」克羅茲喃喃地說,「你得幫忙我找到我的手下。」

  沉默女士看著他。

  船長並不知道從他第一次醒過來後,已經又過了多少天。他大多時間都在睡覺。偶爾清醒過來時,都花在喝湯、吃沉默女士已經不需要幫他事先嚼過的海豹肉與皮下脂肪,不過她還是會幫他把肉送到嘴邊,並且幫他換藥及清洗身體。他躺的毛皮毯中間有一道裂縫,下面的雪地裡裝了一個葛德納罐頭。他基本的排泄必須在那裡解決,並且由這女孩每隔一段時間把罐頭裡的東西拿到外面浮冰上倒掉,這讓他感到相當屈辱。雖然罐頭裡的排泄物很快就會結凍,而且在這充滿強烈魚腥味、海豹味以及人味與汗味的小帳篷裡,根本聞不出罐頭裡東西的味道,克羅茲還是沒有因此覺得好過些。

  「我需要你協助我回到我手下那裡。」他再次用粗啞的聲音說。他覺得他的手下很有可能目前仍然相當靠近希吉當初偷襲他們的地方,也就是離解救營不超過兩英里的冰原上的冰穴附近。

  他需要去警告其他人。

  他困惑的是,不論什麼時候醒來,透過馴鹿皮帳篷射進來的光線都是同樣昏暗。或許是因為某種只有古德瑟醫生知道的生理作用,他總是在夜裡醒來。也有可能是沉默女士在她的海豹血湯下了藥,讓他白天一直睡覺,以防他逃走。

  「拜託你。」他輕聲說。他只能希望這個野蠻人在皇家海軍驚恐號上待過那麼多月後學會了一點點英語,雖然她無法說話。古德瑟醫生已經確認沉默女士的聽力沒有問題,雖然她沒有用來說話的舌頭。當她還在他們船上時,克羅茲見過她被突然而來的大聲響嚇倒。

  沉默女士繼續盯著他看。

  她不僅是野蠻人,還是個白痴,克羅茲想。如果他再開口乞求這個異邦原住民幫忙,他就是自取其辱。他現在該做的是繼續吃,繼續康復,並且積存體力,然後某天一把將她推開,自己走回營地去。

  沉默女士眨了眨眼,然後轉身用以皮下脂肪為燃料的小火爐去烤一片海豹肉。

  他在另一天——或者是另一夜,因為光線還是一樣昏暗——醒來,發現沉默女士跪在他面前,又在玩細繩遊戲。

  第一個在她手指間出現的圖案又是略尖的小圓頂。她的手指舞動著,接著出現兩道垂直圈形,不過這次只有兩隻腿或鰭狀肢,而不是先前的四隻。她把手張得更開,圖案看起來真的在動,從她的右手滑向左手,兩圈氣球形的腿在移動。她的手指飛舞著,圖案就消失了,但卵形圓頂隨即再次出現在她兩手中間。不過,克羅茲慢慢發覺,它並不完全是同樣的圖案。圓頂尖端不見了,現在它是一條標準的懸鏈線。他還是准尉時,曾經花心思研究幾何學與三角學的圖形,所以對這種形狀並不陌生。

  他搖搖頭。「我還是不懂。」他粗聲說,「我不知道這該死的遊戲有什麼意義。」

  沉默女士看著他,眨眼,把細繩丟到一個獸皮製的袋子裡,然後開始將他從毛皮毯裡拖出來。

  克羅茲還是沒力氣抵抗,不過也沒有用他已經恢復的一點力氣去配合。沉默女士將他扶起來,在他的上半身套上一件馴鹿皮製的薄襯衣,接著再為他穿上一件很厚的毛皮外套。克羅茲非常訝異這兩件衣服竟然如此輕盈。過去三年來,他到船外做事時穿的許多層棉質與毛質衣物,合起來就超過三十磅重,而且難免因為被汗水和水汽浸濕而結冰,讓衣服變得更沉重。但是他估計,現在他身上穿的愛斯基摩上衣重量還不到八磅。他感覺這兩層衣服在上半身非常寬鬆,但是脖子與手腕部位卻非常合身,每一個可能散熱的地方都束得緊緊的。

  克羅茲有點難為情,這次相當配合地幫她把一條很輕的馴鹿皮長褲拉起來,蓋住自己裸露的下半身,長褲的材質和沉默女士在帳篷裡僅穿著的短褲完全一樣,只是比較大些。接著再穿上馴鹿皮製的高筒長襪,不過他的手指還是不太聽使喚,甚至是幫倒忙。沉默把他的手推開,然後動作乾淨利落、不帶任何感覺地幫他把衣物打點好,大概只有母親和護士為人穿衣服的效率能相比。

  克羅茲看著沉默女士將兩隻用草編成的皮靴內襯套在他腳上,然後往上拉緊,罩住他的腳及腳踝。這些內襯的主要功用應該是隔冷,他很難想像她或其他女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乾草編織成長又密實的襪子。沉默女士為他穿在草襪外的毛皮靴長度足以蓋住他先前穿好的部分毛皮褲。他注意到,皮靴的靴底是用衣物中最厚的皮革製成的。

  最初在帳篷裡醒來的時候,克羅茲很驚訝帳篷裡有這麼多毛皮毯、毛皮外衣、毛皮、馴鹿皮、鍋子、肌腱、看似皂石製成的海豹油燈,以及彎刀和其他工具。接著他就發現答案其實很簡單:掠奪八個被哈吉森中尉與法爾殺死的愛斯基摩人屍體及財物的人,就是沉默女士。至於剩下的物品——葛德納罐頭、湯匙、刀子、鯨魚肋骨、木材、象牙,甚至是現在成為帳篷骨架一部分的舊木桶板條,一定是從驚恐號上或被棄置的驚恐營裡蒐羅來的,再不然就是沉默女士這幾個月來單獨在冰原中生活時撿到的。

  克羅茲穿好衣服後,趴倒在地上,用一隻手肘撐著身體,喘著氣。「你現在要帶我回到我的手下那裡嗎?」他問。

  沉默女士為他戴上連指手套,把他那頂有白熊毛飾邊的連衣帽翻起來,蓋住他的頭,然後牢牢抓住他下面的熊皮,拖著他穿過帳篷的垂門走到帳篷外。

  冷空氣襲擊克羅茲的肺,他開始咳嗽,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身體非常溫暖。他可以感覺到,在這身不透氣衣物包住的密閉但寬鬆的空間裡,體熱正在其中流竄。沉默女士在他身旁忙了一分鐘,然後把他拉起來,讓他坐在摺疊成一堆的毛皮上。他猜她並不希望他躺在冰上,即使下面還有一層熊皮,因為穿著怪異的愛斯基摩服裝時如果坐著,被體熱加溫的空氣會在衣服裡循環,流經他的皮膚,讓他覺得更溫暖。

  彷彿是要證實他的理論沒錯似的,沉默女士突然把冰上那張熊皮抽起來,折好,放在他正坐著的那疊毛皮旁邊的另一疊毛皮上。令人難以置信,不論是冰原的寒意或週遭濕氣,似乎都無法穿透他穿的厚皮靴底以及內襯的軟草靴。相較之下,在過去三年裡,克羅茲每次上到甲板或到外面冰原時,他的腳都是冰冷的,而且在他離開驚恐號後,他的腳甚至是每分鐘都是又濕又冷。

  沉默女士開始動作熟練地把帳篷拆下來,克羅茲環顧四周。

  現在是夜裡。她為什麼要在夜裡把我帶到外面?事情有這麼緊急嗎?從週遭的聲響判斷,正被她快速拆下的馴鹿皮帳篷應該位在堆冰上,四圍的冰塔、冰山與冰脊反射著從雪層間隙射下來的幾許星光。克羅茲看到一池黑色海水——在一個冰穴裡,離他原先在帳篷裡躺臥的位置不到三十英呎。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我們並沒有離希吉伏襲的地方太遠,這裡離解救營還不到兩英里。我認得從這裡回去的路。

  接著他發現這冰穴比羅伯·高汀領他們過去看的那個要小得多。這一池未結凍的黑水還不到八英呎長、四英呎寬。週遭被凍結在堆冰上的冰山,看起來也不太對勁,比他被希吉伏襲之地的冰山還要高得多,數目也多得多。而且這裡的冰脊也比較高。

  克羅茲眯著眼看向天空,只看到少許星星。如果雲能散去,而他有六分儀、對照表及地圖,也許就能算出他的所在地。

  如果……如果……那。

  他唯一能辨識的幾顆星,比較像是屬於冬日的星座,而不該在八月中旬或下旬出現在這裡的北極星空。他知道自己是在八月十七日夜裡被槍擊的;在羅伯·高汀跑回營地之前,他已經記錄好當天的航海日誌了。他無法想像從那次偷襲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多天。

  他急忙朝各個方向的海平面望去,希望在雜亂冰原後面看到日頭剛落下或即將升起的一些微光,而那個方向就會是南方。不過,這裡只有黑夜、嘯風、矮雲,以及一些顫抖的星星。

  親愛的基督啊……太陽到底在哪裡?

  克羅茲仍然不覺得冷,但是他顫抖搖晃得很厲害,得用他僅有的力氣抓著摺疊在一起的毛皮,免得整個人翻倒。

  沉默女士正在做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她很有效率地卸下用獸皮與骨頭搭成的帳篷。即使在昏暗光線下,克羅茲也看得出最外層的帳篷罩是用海豹皮做的。她現在正跪在其中一張海豹皮帳篷罩上,用她那把半月形刀子從中間將它切成兩半。

  接著她把兩個半張的海豹皮拖到冰穴,用一根彎曲的棍子把兩張皮放入水中,讓它們完全浸濕。然後她回到幾分鐘前帳篷所在的位置,從帳篷原本的冰槽儲藏區裡拿出一些冰凍的魚來,然後敏捷地沿著即將結凍的兩片帳篷罩各一側,把魚頭尾相接地排成一列。

  克羅茲完全不知道這姑娘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看起來她很像是在愈刮愈大的夜風中、星光下、在外面進行瘋狂的異教儀式。但問題是,克羅茲想,她把他們的海豹皮帳篷罩割破了。即使她還能用散落一地的彎曲棍子、肋骨與獸骨,把馴鹿皮的帳篷搭起來,新的帳篷也無法抵擋住強風和冰雪了。

  沉默女士沒理他,逕自將兩個半張海豹皮帳篷罩捲起來,把兩列魚包裹在裡面。她一面卷一面拉扯,使海豹皮卷更緊實。克羅茲覺得有趣的是她讓兩根海豹皮卷的一端各突出半條魚,而她現在正忙著把突在外面的兩個魚頭稍微向上扳。

  兩分鐘後,她已經把兩根七英呎長、包著魚的海豹皮卷抬起來。它們被凍得硬邦邦,像是兩根細長的橡木柱,頂端各有一條頭往上揚的魚。她把它們平行放在冰上。

  現在她把一小塊獸皮放在她的雙膝下面,然後跪上去,用一些肌腱與皮繩把幾根中等長度的鹿角和象牙(帳篷原先的框架)綁在兩根長七英呎、包著魚的長柱上,成為兩者間的橫樑。

  「我的老天。」法蘭西斯·克羅茲的聲音沙啞。包著魚、被凍成柱子的海豹皮卷是滑板,鹿角是中間的橫樑。「原來你在製造一個他媽的雪橇啊!」他喃喃地說。

  他呼出的氣變成冰晶,懸浮在夜裡空氣中,但他的興奮卻突然變成驚惶。在八月十七日之前,天氣並沒有這麼冷!而且溫度差得很遠,即使是半夜也沒這麼冷!

  克羅茲估計沉默女士頂多只花了半小時,就做好那部「魚串海豹皮滑板馴鹿角支架雪橇」。之後他卻坐在那疊毛皮上等了一個半小時,甚至更久,看她進一步整理雪橇的滑板。他手中沒有懷錶,很難測量時間的流逝,更何況他坐在那裡邊等還邊打盹。

  首先,她從驚恐號的一個帆布袋裡拿出一些類似泥巴與苔蘚混合物的東西。她用空的葛德納罐頭從冰穴盛了幾罐水過來,把泥巴苔蘚揉成拳頭大小的球形,接著把泥塊放到臨時趕製出來的滑板上,徒手拍打,並且均勻地塗在滑板上。克羅茲很納悶她的手為什麼不會結凍?雖然她經常停下片刻,將手伸到毛皮外衣裡,貼著沒穿任何衣服的肚子取暖。

  沉默女士用刀子將冰冷的泥巴刮平滑,像個雕刻師在雕刻黏土模型修飾著。接著她從冰穴裡拿來更多水,倒在已經結凍的泥巴上,製造出一層覆蓋在泥巴上的冰衣。最後她把一口水噴灑在一張熊皮上,然後用這張濕毛皮順著兩根滑板的走向,上下摩擦結凍的泥巴,直到最外面那層冰變得非常光滑。克羅茲在星光下看著那部已經被翻過來的雪橇,那兩根滑板在兩小時前還只是幾條魚及兩張海豹皮而已,現在卻像極了兩根閃亮的玻璃柱。

  沉默女士把雪橇翻正,檢查皮繩與繩結有沒有系好,然後整個人站到綁得很牢靠的馴鹿角及短木條上,將最後兩根鹿角——長而彎的鹿角原本是帳篷主要支柱——立在雪橇後方綁好,當成簡便的扶手。

  接著她鋪了幾層海豹皮與熊皮在橫跨雪橇的鹿角上,然後扶起克羅茲,協助他走近雪橇。

  他甩開她的手,試著自己走路。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倒在地上、臉直接撞到雪裡,不過,當沉默扶他到雪橇上、將他的腳拉直、讓他的背穩穩靠在一疊堆放在鹿角把手前方的毛皮上、並在他身上蓋了幾層厚毛毯時,他已經恢復視力和聽力了。

  他看到她在雪橇前繫上幾條長皮帶,並且把它們的另一端編織成可以套在腰上的挽具。他想起她的「指頭細繩」遊戲,終於明白她一直想表達的事:帳篷(尖尖的卵形)要拆下來;他們兩個人要離開(細繩上兩個在移動、像是在走路的圖形,雖然這天夜裡克羅茲顯然沒在走路);到另一個卵形卻沒有尖頂的圓頂建築。(另一個半球形的帳篷?一間雪屋?)

  克羅茲周圍堆了更多毛皮、帆布袋,以及用皮革包起來的鍋子與海豹油提燈。每件東西都裝上雪橇後,沉默女士就套上挽具,開始拉著雪橇穿越冰原。

  雪橇滑板滑得相當有效率,比從驚恐號與幽冥號載運小船過來的雪橇要平順得多,而且幾乎沒發出聲響。克羅茲很驚訝他到現在還覺得溫暖;兩個多小時來枯坐在浮冰上,並沒有讓他感到寒冷——除了鼻尖以外。

  頭頂上的雲層非常厚實。任何一個方向的海平面上都沒有日出的跡象。克羅茲完全不知道這女人要把他帶去哪裡。回到威廉王島?向南朝阿德雷半島走?往貝克河?走向更遠的海冰?

  「我的手下。」他聲音粗嘎地對她說。他想盡辦法提高音量,好讓對方在風咽、雪嘶以及腳下厚冰呻吟的干擾下還能聽見。「我必須回到我的手下那裡,他們正在找我。小姐……女士……沉默女士,拜託你。看在上帝慈愛的份上,請你帶我回解救營去。」

  沉默女士沒有轉頭看他。他只看見她連衣帽後半部及白色的環狀熊毛領正在昏暗的星光下閃著微光。他完全不清楚她如何在黑暗中前進,也不明白這個小女孩怎能如此輕易地拉動雪橇和他的重量。

  他們無聲地滑行著,進到前方黑暗雜亂的冰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