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茲醒來時頭痛欲裂。
這幾天早上醒來時,他幾乎都是頭痛欲裂。他的背部、胸部、手臂、肩膀都被霰彈槍的彈丸打得千瘡百孔,身上至少被子彈射傷三處,他醒來時應該會注意到才對。但是事實上,他身上的傷痛已經舒緩許多,所以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可怕的頭痛。
這讓克羅茲回想起他每天晚上喝威士忌、隔天早晨才後悔的那些年月。
他有時醒來時會像這天早晨,疼痛不堪的頭顱裡迴響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字符串與音節。那些字聽起來喀喀答答,就像孩童為了找出能配合跳繩歌的正確音節數,發出帶有重元音的咯咯聲。不過,在他完全清醒前那痛苦的幾秒鐘裡,這些聲音似乎有某種意義。這些天來,克羅茲在心理上一直很疲倦,好像他每天都在熬夜讀荷馬的希臘文原著。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一生從來沒試著去讀希臘文,他也不想。他總覺得這種事該留給學者,或像老助理布瑞金那樣的可憐書痴。
在這黑暗的早晨,他在雪屋裡被沉默叫醒。她用在她手指間移動的細繩圖形告訴他,他們又該出去獵海豹了。她已經穿好她的毛皮外衣。跟他傳達完信息後,她馬上就消失在雪屋的入口信道之外。
知道今天不會有早餐,昨天晚餐也沒剩下什麼冰冷的海豹皮下脂肪,克羅茲有點不高興。他穿好衣服,並把他的毛皮外套與連指手套穿上,然後順著面向南方的背風入口信道,往下爬到雪屋外。
在外面的黑暗中,克羅茲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有時他的左腳在早晨還是會拒絕承載他的重量——四處觀望。他們的雪屋微微發亮,因為在離開雪屋時,他們會留下一盞皮下脂肪油燈燃燒,以維持屋內溫度。克羅茲還清楚記得那趟長途雪橇之旅。他也記得好幾個星期前,當時還非常虛弱的他坐在雪橇上的毛皮堆中,帶著近乎敬畏的心情,看著沉默女士花幾個小時的時間把雪挖出來,建造這間雪屋。
雪屋蓋好後的前幾個小時,克羅茲心中的數學家就待在這舒適的小空間裡、躺在毛皮毯下,欣賞雪屋優美的懸鏈線弧度,並且暗自誇讚這位先前在星光下切割雪磚、堆砌出逐漸內傾雪牆的女子所達到的精準度。
不過,當他在那漫長的夜(或暗無天日的白天)裡,躺在毛皮毯下欣賞雪屋時,他心裡想:我就和公豬的乳頭一樣沒用。還忍不住擔心:這間雪屋會垮下來。雪屋頂端的雪磚幾乎是水平靠在一起。她最後切割的幾塊雪磚是梯形,而最後一塊雪磚(關鍵磚)甚至被她先從裡面往外推擠出去,修邊之後,再從裡面拉到定點。後來沉默還走到雪屋外面,爬到呈懸鏈線狀、近似圓頂建築的雪磚上,攀爬至頂部,然後在上面蹦跳幾次,才再順著側邊滑下來。
克羅茲剛開始以為她只是像小孩一樣在玩耍——她有時候看起來就只是個小孩。但是接著就發現,她是在測試新家的強度與穩固性。
隔天,另一個沒有陽光的日子,那個愛斯基摩女人用油燈將雪屋內牆表面融化,然後讓它自行結凍,使牆面上多了一層薄薄卻非常堅硬的光亮冰面。接著她把原本是帳篷罩、後來被當成雪橇滑板的兩張海豹皮上的冰融掉,然後在內牆及天花板上鑽孔,將幾條筋腱穿進去,再利用它們將海豹皮懸掛在離內牆表面幾英吋的地方,成為雪屋的內襯。克羅茲馬上就注意到,這樣可以讓雪屋內部不至於因為溫度升高而滴水。
克羅茲很驚訝雪屋竟然能讓他感到這麼溫暖,他估計溫度至少比外面高上五十度,而且兩人從毛皮毯底下出來時,經常只穿著馴鹿皮短褲。入口處右側的雪棚架上有個煮食區,那裡有個用鹿角與木頭製成的框架,不僅可以架起各種鍋具,在海豹油火爐上方加熱,也可以充當曬衣架。克羅茲能自己爬行,並和她一起到雪屋外面之後,沉默就利用她的細繩語言及手勢告訴他,從外面進到雪屋裡,一定要記得先將外衣弄乾。
除了入口處右側的煮食平台,以及左側可以當長椅的雪棚外,雪屋後半部還有個可供他們睡臥的寬闊平台。平台邊緣是用沉默帶來的一點點木材圍成的。這些被冰凍在平台裡的木材讓平台不至變形。沉默女士接著就從帆布袋裡拿出最後的一些苔蘚鋪在雪棚上,或許是當成隔熱材料,然後細心地將馴鹿皮及白熊皮鋪在雪棚上。然後,她讓他知道他們該頭朝著門睡覺,並且把已經乾了的衣服摺疊起來當枕頭。他們所有的衣服。
剛開始的幾天或幾個星期,克羅茲堅持要穿著馴鹿皮短褲躺在毛皮毯下睡覺,雖然沉默女士每天晚上都光著身體睡。但他很快就發現,那樣會讓他溫暖得不舒服。還好他身上的傷勢仍讓他相當虛弱,情慾對他而言根本不構成試探,所以他很快就習慣光著身體鑽進毛皮毯裡睡覺,早上起床時才穿上沒有汗味的短褲及衣服。
每次克羅茲在夜裡醒來,發現自己光著身體、溫暖地躺在沉默女士旁邊,他就會試著回想在驚恐號的日子。那時他總是覺得又濕又冷,主艙裡也一直都是昏昏暗暗,不時滴水,到處結著冰框,還瀰漫著煤油與尿液的臭味。住在荷蘭帳篷的光景就更可悲了。
到了外面,他把帶有茸毛邊圈的連衣帽往前拉,將臉與外面的嚴寒隔離,然後四處張望。
當然,外面一片黑暗。克羅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願意接受以下事實:從被槍擊到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沉默女士在一起,他已經昏迷了(或是死了?)好幾個星期。在他們長途跋涉地拉乘雪橇來到這裡的旅程中,只有些許非常短暫、非常微弱的陽光出現在南方,所以這時至少已經是十一月了。他們來到雪屋後,克羅茲開始試著數算日子。但是屋外一直是黑漆漆的,而在屋內,他們睡覺與醒來的週期又相當怪異。他猜他們有時一次就睡上十二個小時、甚至更長,他不太能確定到這裡之後,又過了多少個星期。何況外面的暴風雪經常將他們困在屋裡不知幾天幾夜,讓他們只能靠冰藏在屋裡的魚肉與海豹肉維生。
今天的天空非常清朗,也因此,天氣相當寒冷。在天空中移動的星座是冬天的星座。空氣很冷,星星在天空中舞動搖擺,和克羅茲這些年來從驚恐號(或他曾經搭乘到北極的任一艘船)甲板上看到的一樣。
現在唯一的差別是:他不覺得冷,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克羅茲跟隨沉默女士的足跡繞過雪屋,走向冰岸與冰海。他其實並不需要跟她的腳蹤走,因為他知道,那道被冰雪覆蓋住的海岸就在雪屋北邊一百碼左右,而她向來都是到那裡去獵海豹。
雖然他知道這裡的一些基本方向,還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不論是對解救營,或是對他們沿威廉王島南岸搭建的營地來說,那道結凍的海峽總是在他們的南方。所以,他和沉默現在有可能是在威廉王島南方的阿德雷半島上,隔著一道海峽與威廉王島對望;也有可能仍然在威廉王島上,只不過位在沒有任何白人到過的東岸或東北岸。
克羅茲完全不記得他中彈之後,沉默女士如何將他送到帳篷裡。也不記得在他回到活人世界之前,她的帳篷搬移過多少次。在她搭建雪屋之前,那趟用海豹皮包裹魚來當滑板的雪橇之旅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他也只有非常模糊的記憶。
他們現在有可能是在任何一個地方。
即使她是帶著他往北走,也沒有什麼道理可以推斷出他們目前是在威廉王島上。也有可能是位在威廉王島北邊的詹姆士·羅斯海峽裡的某個小島上,或是在布西亞半島的西岸或東岸外、某個從來沒人到過的島。在有月光的夜裡,克羅茲可以從雪屋看到內陸的山丘一一不是山嶺,但是比這位船長先前在威廉王島上所看過的都來得高大。而且,與他及手下曾經找到的任何營地(包括驚恐營在內)比較起來,這裡的地形屏障遮擋風雪的效果最為理想。
克羅茲踩過海灘的雪地及沙礫地,走到雜亂的海冰上,他想到過去這幾個星期,他曾經數百次試著告訴沉默女士,他需要離開這裡,找到他的手下,並且回到他們那裡。
她總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現在相信她其實知道他的意思。即使聽不懂他的英語,至少能感受到隱藏在他請求背後的情緒。不過,她從來沒有用表情或細繩圖案來回答。
克羅茲認為,她對事物的瞭解幾乎是超自然的,他也愈來愈能瞭解在她兩手手指間舞動的細繩圖案代表的複雜概念。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這奇怪的原住民小女孩非常接近,甚至當他夜裡醒來時,會一時分不清哪個身體才是他的。還有些時候,他可以聽到她隔著黑暗的冰原叫他快一點到她那邊,或者是要他多帶一根魚叉或繩索或工具……雖然她沒有舌頭,而且從來沒在他面前發出過聲音。她懂很多,有時候克羅茲甚至認為,他現在每天夜裡所做的其實都是她的夢,並且懷疑她每晚也在分享他的夢,夢到他要領受聖餐時,穿白色法衣的祭師突然浮現在他面前。
但是她不會將他帶回他手下那裡。
克羅茲曾經三次趁著她在睡覺(或只是假裝在睡覺)時,自己爬出雪屋的通道,身上只帶了一袋海豹的皮下脂肪當食物,以及一把刀子防身,然後離開。不過三次他都迷了路,兩次在內陸迷路,另一次則是在海冰中走失。這三次,克羅茲都是走到無法再走下去,也許走了好幾天才停下來,昏倒在地上,並且準備接受他應得、既公正又恰當的懲罰(身為船長的他竟然任由手下們自生自滅!)——死亡。
每一次,他都被沉默女士找到。每一次,她都把他捆在一張熊皮上,在他身上蓋上一些毛皮,然後默默地拖著他,在寒冬中走許多英里路回到雪屋。在雪屋裡,她會和他一起躺在毛皮毯底下,用她赤裸的腹部讓受凍的手腳再次溫暖。在他啜泣時,她的眼睛總是看著別的地方。
現在,他發現她就在離他幾百碼的海冰上,彎腰注視著一個海豹換氣孔。
克羅茲曾經想試著自己去找那些可惡的換氣孔,卻從來沒找到半個。他猜想,他即使在夏季的白天裡也找不到,更別說是在月光下,或是像沉默女士現在這樣在完全的黑暗中。這些臭海豹很聰明,而且很狡猾。他和他的手下在冰原上待了這麼多個月,卻只獵殺了幾隻海豹,而且沒有一隻是在它的換氣孔裡被捉到的,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透過沉默女士的細繩語言,克羅茲已經知道,海豹在水面下只能屏息七八分鐘,或者頂多十五分鐘(沉默女士是以心跳為單位來跟他解釋,但是克羅茲認為他已經成功地把它換算成分鐘)。如果他對沉默女士的細繩圖案的解讀沒錯的話,海豹也有地盤的概念,就和狗或狼或白熊一樣。即使在冬天,海豹也必須捍衛自己的地盤,以確保位於冰層下的國度裡有足夠的空氣。海豹會找一個冰層最薄的地方,從那裡的冰層下方往上挖,挖出一個足以容納它整個身體的圓罩形換氣區,最後才在圓罩的最頂端——附近的冰已經被刮得很薄——真正鑿出一個非常小的孔,讓自己可以換氣。沉默女士曾經指著一隻死海豹鰭狀肢上的幾根利爪給他看,並且拿它們刮冰,讓他見識到海豹爪子多麼適合刮冰。
沉默女士用細繩告訴克羅茲,一隻海豹的地盤裡可能會有數十個換氣孔。克羅茲相信她,但是他很生氣自己竟連一個也找不到。她用細繩圖案清楚呈現換氣孔的圓頂,她也真的輕易地在雜亂的冰原中找到它們;但是對克羅茲來說,它們卻不露痕跡地隱藏在冰塔、冰脊、大冰塊、小冰山以及冰隙之間。他很確定,他已經從這可惡的東西上面走過上百次了,從來沒發現它們,只以為它們是冰上常見的小坑洞。
沉默女士這時就蹲在一個換氣孔旁邊。克羅茲離她十幾碼時,她用手勢叫他不要出聲。
根據沉默女士的細繩圖案,海豹是最小心謹慎的動物之一,所以獵海豹時,保持沉默非常重要,而且必須要偷偷摸摸地。在這裡,沉默女士真的是人如其名。
她怎麼會知道它們在那裡?在接近換氣孔之前,沉默女士把幾塊方形的馴鹿皮放在冰上,兩隻穿著厚靴的腳就踩在毛皮上前進。每走一步就把前一片撿起來,以免靴子在冰雪上產生任何聲響。等摸黑走到圓頂形換氣孔旁邊,她就用慢動作把幾根分叉的鹿角輕輕插在雪地上,再把她的刀子、魚叉、繩索及其他打獵用的小玩意放在上面,這樣當她要拿東西時就不會發出聲響。
在離開雪屋前,克羅茲照著沉默女士先前示範過的,用筋腱纏綁手臂與腿,以免衣服被風吹得颼颼響。但是他知道,再靠近那個洞一點,他這笨手笨腳的白人肯定會發出聲音,而且對下面那隻海豹來說(假設下面真的有海豹),聽起來就像是堆棧很高的錫罐塔垮了下來,所以他費力地盯著腳下的冰雪表面,找出沉默女士事先為他鋪在那裡的二英呎見方的厚馴鹿皮,然後緩慢小心地用膝蓋跪在毛皮上。
克羅茲知道,在沉默女士發現換氣孔之後到他到達前,她已經小心緩慢地用刀子將洞上面的積雪移開,並且用裝在魚叉桿身底部的骨制鑿子將洞弄得更大。接著她檢查那個洞,確定它剛好是在一條很深的冰中隧道正上方。否則,他現在已經知道,魚叉很難完美地戳剌進海豹的身體裡。接著她在換氣孔上方重新堆起一個小雪冢。因為風雪正刮著,她在洞上面鋪了一片窄而薄的獸皮,以免洞被雪填塞住。然後她用一條很長的細腸線,將一個非常薄的骨制尖片牢牢系綁在另一根骨頭的尖端。她讓這根當作海豹現身指針的細棍滑進換氣孔裡,再將它的另一端架放在分叉的鹿角上。
現在她在等待,克羅茲在觀看。
幾個小時過去了。
風愈來愈大。雲開始遮住星星,雪從他們身後的內陸越過冰地吹刮過來。沉默女士站在那裡,彎著背,低頭注視著換氣孔。她的毛皮外衣和連衣帽上面漸漸蓋上一層雪。她用右手拿著有像牙矛尖的魚叉,魚叉後端就架在雪地上的叉狀鹿角上。
克羅茲還見過她用別的方式獵捕海豹。其中一種是,她先在冰中鑿兩個洞,接著想辦法將海豹誘騙到她那裡,克羅茲則負責拿著另一根魚叉在一旁幫忙。她跟他提過,海豹很可能是動物王國中最謹慎的動物,但是它有個致命的弱點:它很好奇。克羅茲那根特別設計的魚叉前端靠近沉默女士的冰洞時,只要輕微地上下襬動魚叉,兩小塊裝著分叉羽毛桿的骨頭就會在魚叉前端振動。最後,海豹敵不過它的好奇心,會冒出頭來查看。
月光充足時,克羅茲常會瞪大眼睛看著沉默女士佯裝成一隻海豹,肚子貼著冰面在冰上移動,並且雙手模仿鰭狀肢的動作。往往在他還沒注意到海豹從冰洞中探出頭之前,沉默女士的手臂就猛地動了一下,接著那根用長繩系在她手腕上的魚叉就被她拉回來。繩子另一端拖回來的,幾乎都是一隻已死的海豹。
但是,在這黑暗的「夜日」,他只需要留意海豹換氣孔。克羅茲在他那塊皮毛上待了好幾個小時,看沉默女士弓著背站在幾乎無法識別的冰中圓罩旁邊。大約每過半個小時,她就緩緩地把手伸到幾根鹿角枝上,去拿一樣奇怪的小工具——一根長約十英吋、上面裝了三根鳥爪的彎浮木,輕輕地搔刮換氣孔上方的冰,力道小到在幾英呎外的他也聽不見。但是海豹一定聽得相當清楚。即使它是在另一個換氣孔那裡(或許離這裡好幾百碼),終究會被為它帶來厄運的好奇心打敗。
另一方面,克羅茲不知道沉默女士是如何發現海豹並射中它。在盛夏、晚春或初秋的陽光下,或許她看得見冰洞裡的海豹身影,也看得見它的鼻子出現在小換氣孔下方……但是,在星光下呢?等到她特製的警示棒開始晃動時,海豹可能早就轉身潛到冰層下面了。或者,她可以在它游上來時聞到它的味道?或者她有別的方式偵測?
沉默女士那根用骨頭與羽毛製成的偵測器想必已經晃動過了,只不過那時他快被凍僵了——他躺在馴鹿皮上,而不是將身體坐正的後果——而且正在打瞌睡。
她突然採取行動,他馬上醒了過來。在克羅茲還沒來得及眨眼讓自己完全清醒前,她就已經把魚叉尾端從鹿角架上提起來,並將魚叉直接往下射進換氣孔裡。
克羅茲掙紮著站起來,並且盡他所能跛行到她身邊。他的左腿痛得不得了,一點也不想支撐他的體重。他知道這是獵海豹時最難處理的地方,如果它只是受了傷,必須在它掙紮著從有倒勾的象牙制魚叉尖端脫逃之前拉上來,或者它已經死了,要在它卡在冰裡或滑落深水裡之前,將它拉上來。這印證了皇家海軍從不厭其煩反覆告訴他的:速度最重要。
他們倆合力與那隻大傢伙奮戰。沉默女士用一隻出奇有力的手臂拉繩子,另一隻手拿著刀砍冰,要把洞弄得更大。
那隻海豹已經死了,但它的身體比克羅茲所見過的東西都還滑。他將戴著連指手套的手伸到海豹鰭狀肢底部,小心避開鰭狀肢尾端的利爪,利用槓桿原理將動物的死屍撬到冰上。他邊喘氣、邊罵髒話,邊大笑,終於不用再保持沉默了。不過沉默女士還是沉默,只是偶爾發出輕柔的喘息聲。
等到海豹安全地放在冰上,克羅茲退後幾步站著,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低矮的雲層疾掠而過,只有幾絲星光穿過雲朵間的縫隙射下,在這微弱的光線下,克羅茲隱約看到海豹躺在地上,黑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隱約露出些苛求意味,一道看似黑色的血從它張著的嘴流到藍白色的雪上。
還在因為剛才劇烈動作而喘氣的沉默女士,這時跪到冰上,接著四肢著地,最後整個人趴在冰上,臉剛好就在死海豹旁邊。
克羅茲又默默向後退了一步。奇怪的是,他現在的感覺,和兒時在梅摩·摩伊若的教堂的感覺幾乎完全一樣。
沉默女士伸手從毛皮外衣下面拿出一個塞住的小巧象牙制扁瓶,喝了一口水,並把水含在嘴裡。那小瓶子一直貼放在她的胸部,藏在毛皮下面,所以裡面的水還保持液態。
她傾身向前,將自己的嘴唇對著海豹的嘴唇,做出類似親吻的怪異動作,甚至像妓女與男人接吻時那樣將嘴巴張開。
但是她沒有舌頭啊。他提醒自己。
她把液態的水從自己嘴裡送進海豹嘴裡。
克羅茲知道,如果那還活著、尚未離開身體的海豹靈魂,覺得殺死它的魚叉及有倒勾的象牙矛尖造型很美、工藝水準很高,而且對沉默女士的耐心、隱蔽工夫和打獵技巧也感到滿意,特別是也非常享受從她口中喝到的水,它就會去告訴其他的海豹靈魂,叫它們來這獵人這裡,讓自己有機會喝到這麼新鮮清純的水。
克羅茲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知道,沉默女士從來沒有用細繩圖案或手勢告訴他。但他知道這是真的,這知識彷彿來自每天早晨纏擾著他的劇烈頭痛。
儀式結束後,沉默女士站起來,把她那些古怪寶貝的儀器與魚叉收起來,然後兩個人一起拖著海豹屍體,走兩百碼左右的路程回到雪屋。
整個晚上他們都在吃東西。對於肥肉與皮下脂肪,克羅茲似乎怎樣也吃不飽。到後來,兩個人的臉都油膩得像個沾滿油污的豬屁股。克羅茲指著自己的臉,又指著沉默女士同樣油膩膩的臉,放聲大笑。
當然,沉默女士從來不會笑出聲音,但是克羅茲認為,在她從入口通道爬到雪屋外之前,他確實看到了一絲絲微笑,回來的時候也是。她只穿了一條馴鹿皮短褲,兩手抓著一些雪。他們先用雪把臉上的脂油抹去,最後才用軟馴鹿皮把臉擦乾淨。
他們喝冰水,烘烤並吃下更多海豹肉,再喝水,然後到雪屋外各自找地方上大號,把濕衣服披在晾衣架上,用皮下脂肪燒小火來烘乾,再次洗手和臉,用手指及纏繞著細繩子的細枝條刷牙,然後光著身體爬進毛皮毯裡。
克羅茲快要睡著時,感覺到沉默女士的小手正摸在他的鼠蹊部及生殖器上,突然醒了過來。
他的生殖器當下有了反應,勃起且變硬。其實他並沒有忘記先前身體上的疼痛,以及不該與這愛斯基摩女孩發生關係的種種顧慮。但是,當她短小卻帶著激情的手指握住他的陰莖時,這些細節一下子被他拋到腦外。
他們的呼吸都很急促。她將一條腿跨過他的大腿,然後上下摩擦。他用雙手捧起她的乳房——實在非常溫暖——接著雙手在她背後往下伸,用力抓著她的臀部下方往上拉,讓她的胯部緊緊靠在他的大腿上。
沉默女士把他們身上那張毛皮毯甩開,騎坐在他身上,將他滑進她的身體裡。
「喔,耶穌啊……」當他們兩人成為一體時,他喘著氣。他可以感覺到他繃緊的陰莖受到阻擋,但是那阻力卻在他們兩人的劇烈動作下投降了。他還知道——非常震驚地——是和一個處女同床。或者說,一個處女和他同床。「喔,上帝啊!」當他們的動作開始更劇烈時,他大喊著。
他把她的肩膀往下拉,試著去親吻她,但是她把臉轉開,用臉貼著他的臉頰、脖子。克羅茲已經忘記:愛斯基摩女人不知道怎麼接吻……這是每一位英國極地探險隊員聽老前輩們傳授的第一課。
但這並不重要。
一分鐘後,甚至還不到一分鐘,他就在她的身體裡爆發了。但感覺上已經過了很久。
沉默女士還繼續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她兩個汗水淋漓的乳房平壓在他滿是汗水的胸膛上。他可以感覺到她快速的心跳,也知道她感覺得到他的。
當他可以思考時,他才開始想床上會不會有血。他不希望漂亮的白毛皮毯被弄髒。
不過,沉默女士又開始移動臀部。她又直起身來,還是坐在他身上,黑色的眼睛盯著他。她的深色乳頭就像另一對不眨眼的眼睛在盯著他。他在她體內的那部分還是硬的,而她的動作竟然不可思議地——不論是在英格蘭、澳大利亞、紐西蘭、南美洲及其他地方,在法蘭西斯·克羅茲與妓女們接觸的經驗裡,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讓他又復甦過來,變得更硬,開始移動臀部來配合她在他身上的緩慢碾磨。
她把頭往後仰,將她強而有力的手壓上他的胸膛。
他們做了幾個小時的愛。她曾經一度離開睡覺的平台,不過只是去拿懸置在烘衣火爐上方的小葛德納罐頭裡的融雪水回來讓他們兩個人喝。兩人喝完水後,她約略把大腿內側的一小抹血清理掉。
接著她仰躺著,兩腿張開,用強壯的手抓著他的肩頭,把他拉向她。
因為沒有日出,所以克羅茲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那漫長的北極夜裡一直在做愛,也許他們做了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到他們睡覺時,他確實有這種感覺)。不過最終他們還是躺下來睡覺。他們的汗水與呼吸形成的熱氣,在雪屋內牆表面凝結,然後垂滴下來。屋內非常溫暖,在他們剛入睡的前半個小時,他們根本沒蓋毛皮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