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克羅茲

  經過好幾個月後,太陽終於再次在正午時分略顯遲疑地在南方地平線上出現短短幾分鐘。之後不久,他們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另一趟長途雪橇之旅。

  不過克羅茲知道,真正決定他們的動身時機也逼他盡速做出最後決定的,並不是太陽終於回來了。真正讓沉默女士認為時候已到,是一天中剩下的二十三小時半的時間裡不斷閃現於天際的奇異景象。當他們駕著雪橇、要永遠離開雪屋時,他們頭上天空裡搖曳閃爍著各式彩色光束,時而蜷曲、時而伸張地舞動,就像原本握成拳狀的手指忽然張開又急速閉合。每日每夜,在黑暗的天空裡,北極光的活動愈來愈劇烈。

  為這次更長的長途旅程製作的雪橇,比前一個更講究。前一次他還無法走路,沉默女士為了載送他而用海豹皮卷魚當滑板臨時打造的雪橇只有六英呎長。現在這部雪橇幾乎是它的兩倍。這部雪橇的滑板是他們用心地將一些短小木材切割成適當的形狀,再利用海象的象牙連接起來製成。滑板表面包覆著鯨魚骨和扁平的象牙,不是只貼上一層泥炭。不過,沉默女士和克羅茲還是一天好幾次去為滑板加上一層冰衣。雪橇的橫板是用鹿角和最後一點木材(支撐睡臥平台的木板)做的,雪橇後方的立柱則是由幾根牢牢綁好的鹿角及海象牙構成。

  這一次,雪橇的挽具被設計成兩個人可以一起拉,除非當中有一人受傷或生病,否則不會有人坐在雪橇上。但是克羅茲知道,沉默女士用心打造這個雪橇,其實是希望在這年結束之前,雪橇可以改由雪犬隊來拉。

  她懷孕了。她並沒有用細繩、用眼神或其他視覺圖像告訴克羅茲。但是他知道,而且她也知道他知道。如果一切順利,他估計嬰兒應該會出生在他過去稱為「七月」的月份。

  雪橇上載著所有的毛皮毯、獸皮、煮食器具、工具,以及幾個用皮封起來、盛裝著融化雪水的葛德納罐頭,以及一些冰凍的魚、海豹、海象、狐狸、野兔與松雞。但是克羅茲知道,其中某些食物其實是為了可能根本不會到來的時候預備的——至少對他而言。而且另一些可能會用來當禮物,一切都取決於未來的冰況及他將來的決定。他知道——就看他做出何種決定——他們兩個人可能很快就會開始禁食。雖然照他的估算,真正必須禁食的只有他一個人。但是沉默女士一定也會和他一起禁食,因為她現在是他的妻子,只要他不吃東西,她也不會吃。不過,如果他死了,她就會帶著食物和雪橇回陸地上去過自己的生活,並且繼續盡她該盡的職責。

  一連好幾天,他們沿著海岸線往北旅行,繞過懸崖及陡峭的山丘。有好幾次,崎嶇的地形逼著他們下到冰海,不過他們並不想長時間待在冰海裡。至少目前還不想。

  有些地方的海冰已經開始裂開,不過只形成很窄的水道。他們沒有停下來,在水道旁捕魚或在冰穴旁駐足。他們只是繼續向前走,一天拉至少十小時的雪橇,而且一有可能就把雪橇拉回陸地上,並且留在陸地上,即使這意味著包覆在雪橇滑板上的幾層冰衣會磨損得更快,更常需要翻修。

  第八天晚上,他們停在一個山丘上,俯視著由一些發光圓頂雪屋構成的聚落。

  在接近小村落時,沉默女士非常謹慎,刻意選擇走在下風側,不過,還是有一隻系在冰上木樁上的狗開始狂吠。還好,其他狗沒有隨之起鬨。

  克羅茲看著發光的建築物,其中一座是由一間大雪屋與四間小雪屋(雪屋之間有信道相連)構成的多重圓頂。光是想到這樣的社區,就讓克羅茲感到心酸,更別說是親眼見到了。

  人的笑聲穿過雪磚與馴鹿皮,從他下方遠處的村落傳到他耳中。

  他知道可以現在走下去,請這群人幫他找回解救營的路,接著找到他的手下;克羅茲知道,他們在威廉王島的另一面屠殺八個愛斯基摩人時,有個巫師逃脫了,而這就是那個巫師族人的村落。廣義來說,沉默女士和八個被殺的男人與女人一樣,也是這家族的成員。

  他可以下去請求幫忙,而且他知道沉默會跟他一起去,並且會用細繩圖案為他翻譯。她是他的妻子。他也知道,除非他在冰上照著他們的要求去做,否則不管他是不是沉默女士的丈夫,也不管這些人是多麼尊敬、畏懼或喜愛沉默女士,這些愛斯基摩人非常可能會先用微笑、點頭甚至是歡笑迎接他,然後趁他吃東西、睡覺或沒有防備時,突然用繩索緊緊捆住他的手腕,並且用獸皮袋罩住他的頭,然後不斷用刀刺他,女人也會和獵人一起刺他,直到他斷氣為止。他曾經夢見他鮮紅的血流在白雪上。

  也有可能不會。或許沉默女士還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即使她也曾夢見那樣的未來,至少她沒有用細繩告訴他結局,也沒有和他分享那樣的夢境。

  反正他現在也不想知道未來會如何。這村落、這一夜、明天,在他還沒決定另外一件事之前,都不是他最立即的未來,不論他的未來及命運到底如何。

  在黑暗中他向她點了個頭,然後他們轉身離開村落,繼續拖著雪橇沿著海岸往北走。

  在這趟旅程的日間與夜裡,他們兩人蜷縮在毛皮毯下睡覺的幾個小時裡,只有一大張從雪橇後側鹿角立柱上懸垂下來的馴鹿皮,能充當他們的保護帳。在這些時刻,克羅茲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

  過去幾個月裡,也許是因為沒人可以講話——至少沒有一個可以發出真正言語來響應他的對話者——他已經學會讓自己的心思與心靈在他裡面說話,就好像有幾個帶著各自論點的靈魂一同住在他心裡。其中一個靈魂,一個較老、較累的靈魂,知道他是個十足的失敗者。一個男人可能接受的任何考驗,他都沒有通過。他的手下,那些相信他能帶領他們到達安全之地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分散在各地。在腦袋裡,他希望有些人還活著;但是在他心裡,在他心中的靈魂裡,他知道那些四散在通拔克所居之地的人全都死了,他們的骨頭已經將某個不知名海灘、或將某塊空無一物的浮冰塊漂白了。他對不起他們每一位。

  不過最起碼,可以去找他們。

  克羅茲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過他愈來愈懷疑他們是在威廉王島東北方某塊大島嶼西岸的某個峽角上過冬,那裡的緯度和驚恐營及驚恐號所在地差不多,雖然那兩個地點在他們西邊一百多英里外。如果他想要回驚恐號,就必須往西越過一大片結凍的冰海,或許還要越過更多島嶼,然後再穿過威廉王島的北部,最後再在海冰上走二十五英里,才能到達十個多月前他棄置在冰海上的船。

  只是,他並不想回驚恐號。

  在過去幾個月裡,克羅茲學會很多生存技能,他認為可以自己找到路回解救營。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甚至可以走到貝克河,沿途打獵維生,當無法避免的暴風雪來襲時,可以搭建雪屋或皮帳篷充當庇護所。他可以在今年夏天、在船員們被他拋棄十個月後,出發去找他失散的手下,並且真正找出他們的蹤跡,即使要花上好幾年。

  沉默女士會跟他一起去,只要是他選擇的路,即使意味著她將會失去她的自我,也得放棄原先生活在這裡所背負的使命。他知道她會。

  但是他不會要求她。如果要往南去找船員,他會自己一個人去。雖然他已經學會許多新的生存知識與技能,他還是覺得會在尋找的途中死亡。即使沒死在海冰上,也會在沿著那條河往南走的路上受傷。即使途中沒有因為那條河、外傷或疾病而死亡,還是很可能會遇上帶有敵意的愛斯基摩人,甚至是住在更南邊、行徑更野蠻的印第安人。英格蘭人——尤其是極地老手——喜歡告訴別人:愛斯基摩人雖然很原始,但他們是愛好和平的民族,不容易生氣,總是儘量避免戰事與爭吵。但是克羅茲已經在他的夢中看到真相:他們也是人類,和其他種族一樣行為難以預測,而且經常讓事情最後結束於戰爭及殘殺;在最糟的情況下,甚至會有食人的行為。

  與往南走比較起來,路程較短、風險也較低的獲救方法,就是在夏天堆冰融化之前(如果真的會融化的話),從這裡往東越過冰海,沿途打獵或設陷阱捕捉動物維生,接著翻越布西亞半島到東岸去,再往北前進到怒氣海灘或先前的探險隊搭營的舊址。一旦到了怒氣海灘,就只要在那裡等待捕鯨船或搜救船就行了。往這方向走,存活下來並且獲救的機會非常大。

  如果他真的能回到文明世界……回到英格蘭?自己一個人?他永遠會被稱為「讓手下全部死掉的船長」。受軍事法庭審判會無可避免,而且結果可想而知。不論法庭最後給他什麼判決,他的羞愧就是一個終身刑罰。

  不過,這並不是讓他決定不向東或向南走的原因。

  他身旁的女人懷著他的骨肉。

  在他的所有失敗之中,讓他受傷最深、也最令他揮之不去的,就屬他身為法蘭西斯·克羅茲的失敗。

  他將近五十三歲,之前只戀愛過一次,向一個被寵壞的小孩、刻薄的女孩求婚,而對方卻戲弄他,像他手下的水手們利用碼頭邊的妓女那樣利用他。不,他想,就像我利用那些妓女。

  現在,他每天早上(經常也在夜裡)分享沉默女士的夢,並且知道她也分享了他的夢。之後醒過來時,沉默女士都睡在他身旁。他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溫暖,也感覺到自己對那溫暖有反應。每天他們都到寒冷的冰上,一同為生存而奮鬥,使用她的技藝及知識去獵捕其他靈魂、吃其他靈魂,好讓他們兩人的今世靈魂能共同生活得久一點。

  她正懷著我們的孩子。我的孩子。

  這和他接下來幾天必須做的決定,還是沒有關係。

  他已經快五十三歲了,現在卻得相信某件荒謬透頂的事,光是想到就會發笑。如果他對細繩圖案及夢的解讀沒錯(而且他確信,幾經波折後,自己終於弄懂了其中意思),他被要求去做某件非常可怕且痛苦的事。即便那經驗沒將他弄死,至少也會讓他發瘋。

  他必須相信他該去做這件違背常理的蠢事。他必須相信他的夢一隻是夢而已——而且相信他對這女人的愛應該足以讓他放棄一生堅持的理性,而成為……

  成為什麼?

  成為另一個人,另一種東西。

  天空滿佈狂野的色彩,他在沉默身旁拉著雪橇。他提醒自己,法蘭西斯·羅登·摩伊若·克羅茲不相信任何事。

  如果他相信任何事的話,那就是霍布斯的《利維坦書》。

  人生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

  沒有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會否認。雖然法蘭西斯·克羅茲作過許多夢、經常頭痛欲裂,現在還異常決意要去相信某件事,但他還有理性。

  如果一個穿著便服抽菸、待在他倫敦大宅的圖書室裡享受煤炭火爐帶給他溫暖的人,都知道人生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那麼,一個在北極夜裡、在近乎瘋狂的彩色天空下拉著一部堆滿冰凍的肉及毛皮、要穿越一個不知名的島、朝著一片方圓一千英里內沒有任何文明人居住的冰海而去的人,當然更不可能會去否認。

  擺在他前面的命運,可怕到令他不敢想像。

  在沿著海岸拉雪橇的第五天,他們到達了島的盡頭,沉默領他們朝東北方走到海冰上。在這裡,他們的速度變慢了,因為這裡有許多冰脊和漂移的浮冰,而且得更費力地拉。他們放慢速度的另一個用意是避免把雪橇撞壞。他們用燃燒皮下脂肪的火爐將雪融化來喝,不過沒有停下來獵捕海豹,雖然沉默發現了許多個換氣孔圓罩。

  太陽現在每天升起三十分鐘左右。克羅茲還是不太能確定時間。在他被希吉槍傷、然後被沉默救起……不管她是怎麼辦到的……之後,他的表就和他的衣服一起消失了。沉默女士從來沒告訴他,他是如何被救活的。

  那是我第一次死亡。他心想。

  現在他被要求再死一次——讓過去的自己死掉,以便成為別的東西。

  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樣有第二次機會?有多少個船長在看著他們的探險隊的一百二十五個人死亡或消失之後,還會希望自己有第二次機會?

  我可以選擇讓自己消失。

  克羅茲每天晚上脫光衣服、爬進毛皮毯睡覺前,都會看到手臂、胸膛、肚腹及腿上許多疤痕,他也感覺並且想像得到,在他背部的子彈及霰彈槍彈丸的傷疤也同樣嚴重。這些傷疤可以當成他從此絕口不提過去的好理由與藉口。

  他可以向東走,越過布西亞半島,然後在東岸較溫暖、生意盎然的水裡打獵與捕魚,他必須要留心不要被皇家海軍及英國搜救船發現,一心只等待美國的捕鯨船經過。即使要等上兩三年才會有美國捕鯨船,他也能活到那時候。這點他現在很有把握。

  接著,他不會選擇回英格蘭。英格蘭曾經算是他的家嗎?他可以跟救他的美國朋友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自己先前屬於哪一艘船,他還可以讓他們看他身上那些可怕的傷痕來佐證,最後,在捕鯨季結束後,他會和他們一起回美國。他可以在那裡展開新人生。

  有多少人到他這年紀還有機會展開新人生?應該會有很多人很羨慕。

  沉默女士會和他一起去嗎?她能忍受船員們的打量與嘲笑嗎?她能忍受紐約或新英格蘭都市裡「文明的」美國人用更尖銳的目光打量她,並在她背後說些閒言閒語嗎?她會用毛皮去交換棉布洋裝和鯨骨束腹嗎?她很清楚,在那塊終究是異鄉的土地上,她永遠會是個異鄉人。

  她會跟他一起去。

  克羅茲對這點比其他事都確定。

  她會跟他去,也會很快就死在那裡。她會因悲淒而死,因隔閡而死,也會因不斷湧人她體內的惡意、卑劣、孤立及不受管束的思想而死,就像葛德納罐頭裡那些看不見、惡劣、致命的毒物被倒進費茲堅的體內使他喪命一樣。

  這點他也很清楚。

  不過,克羅茲可以在美國獨力將他的兒子扶養長大,並且在這幾近文明的國家展開新人生,也許可以在一艘私人帆船上當船長。身為皇家海軍及皇家探索團的船長、身為軍官,甚至身為紳士——好吧,他從來就不是個紳士——他都可說是失敗透頂,但是美國人不需要知道。

  不行,不行。只要他指揮的是一艘有點規模的帆船,就會到可能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及港口。如果他被任何一位英國海軍軍官認出來,他就會被當成逃兵而絞死。不過,如果只是一艘小捕魚船……或許只是在某個新英格蘭小漁村的外海捕魚,而且有個美國妻子在漁港等他……在沉默女士死後,他們兩人可以一起把他的小孩扶養長大。

  一個美國妻子?

  克羅茲看了正在他右邊和他一起賣力拉雪橇的沉默女士一眼。暗紅、鮮紅、紫色、白色的北極光,從天空伸下畫筆,在她的毛皮連衣帽及雙肩上肆意彩繪。她並沒有轉頭看他。但是他很確定,她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即使她現在還不知道,等到夜裡他們蜷曲在一起睡覺並且做夢時,她肯定會知道。

  他不能回英格蘭。他也不能到美國去。

  但是,另外一個選擇……

  他想到就開始發抖,不自覺地將連衣帽往前拉,讓臉兩側的北極熊毛皮將更多體溫及熱氣留在身上。

  法蘭西斯·克羅茲不相信任何事。人生是孤獨、可憐、險惡、粗暴且短暫。在無疑是悲慘、陳腐無奇的世事背後,沒有任何計畫、目的,也沒有任何隱藏的奧秘。過去這六個月來他學到的事,也沒有任何一件能讓他改變自己的想法。

  是這樣嗎?

  他們兩個人一起拉著雪橇,要到更遠的堆冰上。

  在第八天,他們停了下來。

  這地方看起來和前一個星期越過的堆冰大同小異。也許較平坦些,也許較少大型冰丘與冰脊,不過基本上都只是堆冰。克羅茲看得見遠處有幾個小冰穴,冰穴中的黑水看起來就像是整片白冰中的小污塊,而且多處的冰已經裂開,形成幾道暫時開放的小水道。如果今年春天的雪融並非提早兩個月到來,卻至少看起來很像。不過,在過去的極地探險經驗裡,克羅茲已經看過很多次偽春融了。他知道,至少要等到四月底或更晚,堆冰才會真正散裂開。

  現在他們看見好幾攤未結凍的水和許多海豹換氣孔,甚至很有機會獵捕到海象或獨角鯨,但是沉默女士沒有興趣打獵。

  將近中午時,南方天際出現了一道短暫曙光,日光暫時露出臉。他們把雪橇停下來,兩人從挽具下走出來四處張望。

  沉默女士走到克羅茲面前,脫下他的連指手套,接著把她自己的也脫掉。風非常冷,手不能暴露在外面超過一分鐘,但是在這一分鐘裡,她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裡,雙眼注視著他。她先看向東方,再看向南方,然後再回來看著他。

  克羅茲很清楚她所問的問題。克羅茲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在他印象中,長大成人後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麼害怕——當然不會是希吉埋伏襲擊他的那一刻。

  「是的。」他回答。

  沉默女士把她的連指手套戴上,然後開始把雪橇上的東西拆卸下來。

  克羅茲幫她把東西卸到冰上,接著把雪橇某些部分也拆下來,同時心裡再次尋思:她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他知道她雖然有時候會利用星星與月亮來導航,但大多數她都只是用心地觀察地形。即使在看似光禿一片的雪原上,也會準確地計算被風吹刮形成的雪脊與雪冢數目,並且留意丘脊的走向。克羅茲也開始不再用天數,而是用算睡眠的次數來測量時間。只注意他們停下來睡了幾次,而不管到底過了幾天幾夜。

  在這裡的冰海上,他比以前更能體會小冰丘、舊冬冰、新冰脊、厚堆冰及危險的新成冰等等,各有其微妙的特性,或者說,他分享了沉默的體會。現在他可以在幾英里外就發現一條水道,只因為他看到它上方的雲朵略呈黑色。他現在也能很自然地避開表面上幾乎看不出來的危險龜裂冰及鬆軟冰,而且不需刻意提醒自己要小心。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選擇這地方?她怎麼會知道該到這地方來做他們即將要做的事?

  我就要做了。他明白現在的狀況,而且心跳得更厲害了。

  但是時間還沒到。

  在很快又開始變暗的昏光下,他們將雪橇上的一些板條與幾根垂直立柱拆下來,接連在一起,構成一個小帳篷的粗略框架。他們只會在這裡待幾天——除非克羅茲要永遠留在這裡——所以他們沒去找雪堆搭建雪屋,也沒花太多力氣將帳篷搭得很華麗。只要能遮風蔽雪就夠了。

  一些獸皮被架設起來當帳篷的外牆,大部分獸皮還放在帳篷裡。

  克羅茲在帳篷內鋪設要當地毯及睡毯的毛皮時,沉默女士在外面快速且有效率地從附近的一座大冰岩上切割下一些冰磚,在帳篷的迎風面築了一道矮牆。這多少能擋掉一些風。

  進到帳篷裡後,沉默女士就到鋪了馴鹿皮的玄關去幫忙克羅茲,把可以用來烹煮食物的皮下脂肪油燈及鹿角框架裝設好,並且融雪來喝。他們還可以用框架與火焰把外衣烘乾。強風將雪吹來,開始堆積到下面幾乎僅剩兩條滑板的廢棄雪橇四周。

  接下來三天,他們兩個人禁食。什麼都沒吃,只是偶爾喝水,讓肚子不會一直咕嚕咕嚕叫。他們每天花很長的時間到帳篷外活動筋骨及釋放壓力,即使下雪也不例外。

  克羅茲輪流將兩支魚叉及兩支魚標射到一座冰雪岩塊上。魚叉和魚標是沉默從幾位死於大屠殺的家族成員身上取回來的,幾個月前她才為他們兩人各自整理出一支沉重、繫上長繩的魚叉,以及一支較輕、適合投擲的魚標。

  現在,他用極大的力道射魚叉,魚叉可以沒入冰岩中達十英吋深。

  沉默女士走近他,翻開她的連衣帽,在瞬息萬變的北極光中盯著他。

  他搖搖頭,試著要擠出微笑。

  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手勢來表達,你們不就是這樣對付你們的敵人嗎?於是他用一個笨拙的擁抱來向她保證他不會離開她,也不計畫在短期內就使用魚叉來對付任何東西或任何人。

  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北極光。

  不論日夜,瀑布般連綿不絕的彩色簾幕,從海平面一側舞動到另一側,頭上的天空正是這場絢爛表演的中央舞台。克羅茲在北極與南極探險這麼多年,從來沒看過足以與眼前北極光迸裂四射的炫目景象相媲美的景象。每天中午出現長約一小時的虛弱日光,絲毫不影響這場空中極光秀的精彩度。

  除了視覺上的煙火秀,還有充足的音效配合演出。

  在他們四周,冰海受到各種壓力發出咆哮、斷裂、呻吟、碾磨的聲音。此外,還有一長串爆裂聲從冰海下面傳來,一開始只像是零星的火炮聲,但很快就演變成停不下來的隆隆轟炸聲了。

  一直在期待某件事而心神不安的克羅茲,因為腳下的堆冰在移動並且發出聲音而受到嚴重干擾。他現在都穿著毛皮外衣睡覺,而且睡眠期間都要離開帳篷到海冰上五六次,滿心以為他們所在的浮冰就要裂開了。

  雖然在距離帳篷五十碼內的海冰上確實出現不少裂縫,而且縫隙延伸的速度比人在看似結實的冰上跑步的速度還來得快,但是浮冰並沒裂開。裂縫很快就會合起來,並且完全消失。不過,爆裂聲持續不斷,天空中的激烈極光秀也持續上演。

  在他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夜裡,克羅茲睡得斷斷續續。禁食帶來的飢餓,讓他感到極度寒冷,連沉默女士的體溫也無濟於事。他夢到沉默女士在唱歌。

  冰的爆裂聲最後演變成規律的鼓聲,來為她高亢、甜美、哀傷、迷失的歌聲伴奏:

  阿雅,雅,雅帕皮!

  阿雅,雅,雅帕皮!

  亞加—加,亞加—加—加……

  亞吉,傑,加……

  告訴我,大地上的生命非常美好嗎?

  我在這裡充滿喜樂,

  每當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

  每當偉大的太陽

  滑升到天空。

  但是,就在你所在的地方

  我全身顫抖地躺著,害怕

  成群的蛆和許多害蟲

  或是沒有靈魂的海中生物

  會將我鎖骨凹洞裡的肉全吃光

  並且把我的眼睛挖出來。

  亞吉,傑,加……

  亞加—加,亞加—加—加……

  阿雅,雅,雅帕皮!

  阿雅,雅,雅帕皮!

  克羅茲顫抖著醒來。他看到沉默女士已經醒了,用她深色、不眨動的眼睛盯著他。在這一刻,他被一種比驚恐更深植入骨的「純粹驚恐」攫住,他發現,為他唱「死者之歌」的——照字面解讀,是一首已死之人唱給生前自我聽的歌——其實不是她的聲音,而是來自他尚未出生的兒子。

  克羅茲和他的妻子起身,默默穿上衣服,準備共赴某個典禮。帳篷外也許已經是早晨了,但還是像夜裡一樣。只不過這是個特別的夜,上千條倏然劃過天際的彩色光束,交織在繁星抖動的夜空裡。

  冰的破裂聲聽起來還是很像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