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中醒來時,房間一片黑暗,李以誠張開眼看著天花版,伸手摸過枕頭邊的手機,19:35,手機的光微微照亮了室內,他聽著窗外傳來的雨聲,許久之後才艱難的爬下床,走出房門,邱天正坐在沙發上對他搖了搖尾巴,「親愛的,醒啦。」
「欸。」李以誠走進浴室梳洗,鏡子裏的臉有著長途跋涉後的疲憊。臉部的線條在長期旅行中慢慢變的削瘦分明,膚色黝黑,他有一雙好看的單鳳眼,邱天常取笑他長的像兵馬俑。但是因為缺乏睡眠,單鳳眼已經腫成了雙鳳眼,他用食指戳了戳,最後失望的放棄。
上午十一點多回到臺灣,下午兩點多回到臺北住處,總共睡了不到五小時,身體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依然充滿疲累,雨聲伴隨著漫生的孤獨感,持續的傳入黑暗的室內。
放棄跟雙鳳眼的鬥爭,李以誠把長久未剪的頭髮紮成馬尾,洗完臉後走回客廳,在邱天身邊坐了下來。
「親愛的~咦?你割雙眼皮了?」
「美吧。」
「禮物。」邱天把手伸到李以誠眼前。
李以誠又晃步回房間,18公斤重的登山背包被丟在一旁,他解開主包的扣件,把裏面的東西大批撈出來丟在房間地上,65升的容量裝的是他這三個月來的行李,他找在裏面撈出一隻熊貓玩偶,走回客廳把它塞給邱天,邱天高興的揪著熊貓的臉揉呀揉,又拿到臉旁蹭呀蹭。
「走,吃飯,等你醒來等的快餓死了。」
兩人穿著夾腳拖鞋,撐著傘,沿著巷子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選中一間賣簡餐的咖啡館,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窗上水珠映著街上的光影。
兩人閒扯了一陣,李以誠才想起,「你說的八卦怎麽回事。」
昨天李以誠在香港過境時,收到邱天的電話,大聲嚷著卦親愛的快回來有個八卦我憋了一個多月了我想你了,當時李以誠白眼一翻,按掉了邱天的電話。
「嘿,」邱天停了一下,才小心的說,「武大郎的八卦。」
李以誠在心裏嘆了口氣,武大郎啊武大郎。
武大郎是李以誠生命裏的一枚書簽,夾在了2005年,那個章節裏有許多字句他不懂,後來的時間裏,他常常往回翻到那個章節,慢慢的讀懂了,他也不再往回翻看,但書簽始終夾在那裏,他沒有將它抽出來。
「前幾天我才在網路上遇到他。」兩年多來無聯繫的人,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話題裏。
邱天很驚訝,「怎麽回事?」伸手拿過筷子。
「你先說吧。」李以誠拿起筷子從邱天的盤內夾走一塊肉。
「我的肉肉肉....好吧,我想武大郎跟阿左應該分了。」邱天撇了撇嘴,語帶不屑,「我猜的,阿左這麽的潘金蓮,還不分的話,武大郎就可以報和平獎了。」
李以誠臉上的表情徹底的娛樂了邱天。
「哈哈我就知道,聽到他們分手還是會忍不住開心吧。」邱天嘴巴塞著肉,一臉得意。
「也不是開心,就是有點驚訝,我以為他們這次會走久一點的。」
「阿左劈腿的事搞太大了。」邱天拿著吸管攪了攪飲料。
「劈腿?」
「這是三月我跟小馬喝酒時他跟我講的,閒聊而已,那時聽過就算了,你那時已經出發去玩了,喔,小馬你知道吧?」邱天問。李以誠點頭,「賣酒那個。」
「對,小馬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是律師,去年底接了個通姦案....」
「你們gay圈的關係都可以扯好遠。」
「裏面只有我跟小馬是gay好嗎,而且就是因為扯得遠,聽到時才覺得勁爆啊親愛的!總之,去年底,律師弟弟接了個通姦案。某男跟有夫之婦搞外遇,兩人還拍了甜蜜的裸照,被女方的老公發現,告了通姦,那姦夫找的律師就是小馬的姐姐的男朋友的弟弟....」
李以誠一言不發喝著奇異果冰砂,心裏隱隱有些明白。
「總之,最後判了,姦夫要付150萬給女方老公,那女的有情有意,離婚了,誓言跟姦夫同進退,一起還債,感人吧。」
「姦夫就是阿左吧?」
「正解!」邱天接著說,「律師費是姦夫的男友出的,律師小弟覺得一個男人幫劈腿女人的男友出律師費這事實在太可歌可泣了,於是跟他哥講,他哥又跟小馬姐講,小馬姐又跟小馬....」
「停,我知道了,不過你怎麽確定是他們?」律師可以把案件裏的人名四處宣揚嗎?
「原本我聽小馬講這故事,用的也都是男友啊姦夫啊的代號,誰知道主角是誰啊,後來四月時,小馬姐跟男朋友各自帶了弟弟,就是小馬跟律師啦,四個人到我公司旁邊那間七福宮殿看結婚場地,後來四人要去吃飯,小馬叫了我一起去,我們過馬路時,律師弟指著對街某個人跟他哥說『啊那就是之前我跟你說幫男友出錢打通姦官司的人』,我跟小馬一聽,再一看,唉~呀呀~,這不是武大郎同學嗎~」邱天拉長了語氣,一臉幸災樂禍。
「夠八卦。」李以誠被邱天逗的大笑。
「這事真的太扯了,不過阿左本來就有劈腿的黑歷史.....」邱天突然停頓了下來,楞楞看著李以誠,好一陣子才說「唉」了一聲。
「唉個屁啊。」李以誠說,「都光緒年間的事了,我不唉你唉什麽。」
「你在網路上遇到他是怎麽回事?」邱天快速的夾走李以誠盤子裏的鹵豆腐。
「在成都的時候,我貼的文被他看見了,他丟了訊息過來。」
三月初,李以誠到上海探望以前工作上的指導,然後從上海出發,一路往西到了拉薩,接著走川藏南路到成都,當時已經是五月,他打算在成都多留一陣子,爬爬青城山,看看熊貓,吃吃麻辣火鍋,過過成都人口中的巴適生活。
事情發生的那天,他正在小麵館外的露天座吃著肥腸粉當遲來的午餐,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在地震帶長大的經驗讓他在一秒內快速得出兩個結論,一是這個地震很大,二是四周的房子都倒了也壓不到他。
臺灣人最大的特點之一就是不怕地震。他想著網路上的笑話,地震來時怎麽辦?標準回答是立刻上恨版發文說「幹,有地震!」搶頭香,然後該做什麽繼續做什麽。於是他無視四周尖叫逃竄的店老闆和客人,繼續吃他的肥腸粉,吃完還優雅招來驚恐的老闆付錢。
回到青年旅舍看電視,他才知道這次事情大條了。兩天後他找到網路,連上了他最常上的PGG站,上面全是對地震的討論,他極少在這個站發言,但是身曆其境的感受太過強烈,於是他回了一篇文,大略的說了他所看到的成都狀況。貼完文章沒幾分鐘,他收到一個訊息。
★BigFive:小誠?
李以誠盯著那個訊息,BigFive,大武,2005年後他再也沒看過的ID。
To BigFive:我是,怎麽認出我的?
當年李以誠的ID是NoNight,來到PGG後,他把ID簡化成NoNite。
★BigFive:我看到你發的文,ID長的很像,還有字裏行間的感覺
To BigFive:呵呵,沒想到我這麽好認
★BigFive:你還好吧?那裏安全嗎?什麽時候回臺北?
To BigFive:還可以,可能還要過一陣子吧,現在想回去也找不到機票
To BigFive:網路不穩,隨時會斷,等下我突然不見了別介意
★BigFive:嗯,我也沒什麽事,一時衝動就丟你了,想打個招呼而已
To BigFive:呵呵,看到你很高興 :)
笑臉才送過去,網路就應景的斷了。斷的好不如斷的巧,李以誠心想。散步回青年旅舍的路上,李以誠回想著看到武大郎訊息的瞬間,心裏浮出的是高興,遇見失聯許多的朋友的高興,那些深深淺淺的愛恨,都在大山大水裏走了出來。我好了,李以誠心想,三年了,再大的傷也都該好了。
隔天他再度連上PGG,第一件事就是將ID設成隱身。我好了,但不代表我想跟你閒話家常,這是李以誠的想法。
又隔了七天,李以誠才回到臺北,成都所有的對外交通都一票難求,他也不急,四處晃著,最後找到一張飛廣州的機票,他從廣州坐火車進香港,又在香港吃吃喝喝兩天,今天早上十一點才回到臺灣。
「這還真有點張愛玲...」邱天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李以誠一陣笑,「你是想說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一場地震成全了我跟他重遇,對吧。」其實是張愛玲成全了愛,但沒有人成全他。「天天,這比喻不好,多去念點書。」重遇又如何,他們的心境都已不復當年。即使現在楊肖文願意成全他,他也不需要成全了。
「欸,李以誠,」邱天想起什麽似的,「我警告你,不要跟他聯絡,上次他拿你當救生圈,這次你別蠢到又自己送上去。」
「我知道在你心中一直當我是白癡。」
其實他知道武大郎不會再主動靠近了,也沒有再度拿他當救生圈的企圖,那次傳訊只是武大郎的一時衝動,他心中存了對李以誠的遺憾和歉意,所以才會在看到他的貼文、知道他在災區、發現他在站上的三種衝擊下,一時忍不住傳訊給他。他瞭解這個人,他能準確的捕捉到武大郎所有細微的心思,所以當年才會落得那樣的結果。
「你懂的。」邱天一陣幸災樂禍,想了一會又問,「他傳訊給你的事你怎麽看?」
「沒怎樣,他一時手滑而己。」李以誠想了想,「現在想起來就覺得還好....」
「還好?」
「嗯,還好沒有在一起。」李以誠說,「我根本不是同性戀,如果當年真的跟他在一起,搞不好故事裏的姦夫就是我了。」李以誠無意識的摸著手腕上的佛珠,「你也知道,我越來越相信因果。如果當年我跟他在一起,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很喜歡我現在的樣子,所以就是還好沒有在一起。」
邱天想了想,覺得李以誠說的好像有道理,但又有哪里不對。「我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
「也不是對不對手的事,」李以誠想了想,「我跟他的時間不對,兩個重傷的人互相扶持只會更快的死在路邊。他只是做了正確的判斷,然後當機立斷去實行而已。」
「嗯,他讓阿左回來救走他,然後丟下你一個人等死。」
「....人總要為了自己活下去,這點我後來才想明白。」李以誠拿著佛珠,無意識的一顆一顆撥弄。「而且我也沒有死啊,反而活的很好。」
曾經武大郎的溫柔像砂紙,在他心裏某毎部份慢慢磨啊磨的,把殼都磨透了,然後往裏吹口氣,又像一陣無心的穿堂風離去,留下一個不知如何修補的空洞。很久之後,當他開始旅行,他才明白了其實不用補,人生總得有些缺憾,就像很久以前武大郎跟他說的,「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
兩人沉默了半刻,「臺北真他媽小,對吧。」邱天下了結論。
「網路也很小。」
臺北那麽小,網路那麽小,這個城裏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在這些複雜的關係裏,總有人要被炮灰掉。李以誠心想,例如我,一個活生生的炮灰。
兩人聊到十一點咖啡館打烊,雨已經停了,邱天和李以誠緩緩踱步回住處,四周沉寂,五月的天氣已有些悶熱,邱天背著光,遠處高架上的車影流動,旁邊鵝肉攤的霓虹燈映著邱天的臉忽明忽暗,李以誠忽然想起三年前和武大郎在一起時,也常這樣並肩在巷子裏漫步,恍如隔世啊,李以誠心想,恍如隔世。
回到了住處,兩人各自回房,李以誠想起上午背著十多公斤的行李準備登機回臺灣時,就開始想念他的床、他的小沙發、他貼滿照片的牆,可是回到家將房門打開後,迎面而來的只有三個月毫無人煙清冷,他拖著背包走進房間,瞬間失去了力氣,倒頭就睡。
他的房間是被遺棄的荒城,他是被荒城遺棄的兵馬俑。
在架上找出一張CD塞進音響裏,李以誠攤在床上,慢慢琢磨剛才邱天提到的八卦。他知道武大郎付律師費的原因,阿左大概把所有的錢都拿去付賠償金了,所以武大郎付律師費只是求個速戰速決。在一起時乾淨俐落,分的時候也不拖泥帶水。
音箱裏,一個慵懶沙啞的女聲開始吟唱,Billie Holiday的Lady in Satin,這是武大郎送給他和邱天的聖誕禮物,那時是2004年,他2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