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2003

李以誠跟邱天是高中同學,沒什麽特別的認識過程,單純隔壁坐久就熟了。邱天的性格開朗主動,跟誰都能處的好。李以誠看起來也很開朗,跟人也都處的不錯。差別是邱天由裏到外真材實料,而李以誠的真材實料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層,再往裏去就只剩淡漠。

李以誠不冷漠,他只是不主動。需要他幫忙,只要開口他都會盡力,想要跟他做朋友,只要主動靠近他並且不踩到底線,他都能當你是朋友,相處時也風趣幽默,但他從來不和人主動保持聯絡,對方不來找他,他也不會特意去聯絡,最後就默默消失,不爭不求,他的朋友就這樣來了又去,除了邱天。

他對這個世界永遠有一種隔閡感,他是個異鄉人,待在一個不屬於他的地方。

高三下學期時,兩人上臺北看書展,順便去行天宮拜拜,拜完後邱天拉了李以誠進地下道算考運,當時李以誠心中已有明確的學校和科系,算命的說他「心想事成」,而邱天則是「仍需努力」,邱天哀嚎了一陣,又嚷著說要算感情,算出來的結果很簡單,「幾多波折,一路順遂」,意思就是會經歷過數次沒什麽波折的戀愛跟分手,最終會找到長相廝守的人。邱天對這結果不是很滿意,又哀嚎了。

那時他們才18歲,不懂平淡的幸福,幻想談一場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戀愛。

不理邱天的哀聲嘆氣,算命對李以誠招手,「今天買一送一,也幫你算算。」這回算出的結果只有四個字:分薄緣慳。

「你是個緣份淺薄的人,不光是愛情,親情、友情都一樣,你這一生對任何人都沒辦法太親近。」算命的停了停,又仔細的看了李以誠的手,「你的俗緣輕,姻緣是有,但35歲之前沒遇到的話,你就會走修行的路。」

在一旁的邱天聽到算命的這樣說,顯的有些不知所措,李以誠卻一臉平靜,「我知道,小時候剛生出來,我媽就去幫我算過了,講的也差不多。」所以父母將他取名以誠,待人以誠。希望他能以誠心待人,那麽不論緣份深淺,至少會有好的回報。

後來台中的車上,邱天跟李以誠說,「你俗緣那麽少,我竟然能分到一些,看來我運氣不錯。」

李以誠白了他一眼,「那我還是收回來好了,要多留些配額給那個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

邱天嘿嘿的笑,說:「我們一起上臺北念書吧。」說完神神秘秘的倒頭睡去。

大考放榜了,李以誠如願考上了應用美術系。他喜歡畫畫,高中幫校刊做編排,替社團畫海報,他早就決定走設計的路。邱天則是看天意,分數將他帶到了西班牙語系,他也就開心的去了。「重點不是科系,而是大學生活!」邱天認真的說。

兩人一起上了臺北,分隔在城市的兩端,依然用電話保持聯絡,週末有空時就見個面。邱天的科系還真的曚對了,有次他打電話給李以誠,得意洋洋的說,「我天生就該學西班牙語的,因為我竟然會彈舌!」說完馬上「得得得得得...」的示範給李以誠聽。

李以誠「啪」的按掉了電話。

大一上學期的某天,李以誠在看不到盡頭的作業中接到了邱天的電話。

「欸,你在幹嘛?」邱天聽起來一派輕鬆。

「畫圖。」他已經熬夜兩天了,他開始懷疑選應美系是個錯誤。

「欸,跟你說件事。」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喔...」電話傳來邱天深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我談戀愛了,我交了個男朋友,我是同性戀。」邱天以極快的語速連珠炮的講完了。

「喔,好,我知道了,還有什麽事嗎?」

邱天沉默了,「為什麽你這麽平靜?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勇氣才跟你come out嗎?!你幹嘛不捧場一下!你不能表示點驚訝或是大喊一聲哩貢蝦嗎?」邱天再度以極快的語速連珠炮的提出問題。

李以誠不耐煩了,「幹,拎北圖都畫不完了,你賣來鬧,你知道我這個科系裏有多少個同性戀嗎!」

同性戀真的頗有藝術天份,大一剛進來時,李以誠就有了這個體認,家聚那天,直屬學長拉著同系的學長跟他介紹,「這我男朋友,一樣叫學長就行了。」末了還上演一場火辣辣的熱吻,此後他的生活就圍繞大量的同性戀,只是沒想到最後連邱天都來湊熱鬧,掛了電話之後,李以誠哀傷的想,「我是世上最後一個異性戀。」

李以誠不支持同性戀,並不是他反同,而是他根本不覺得同性戀跟異性戀有什麽差別,異性戀不需要支持或接受,所以同性戀也不需要。

他的見解被學長引為知己,並且招來往後四年學長的苦毒,不只被拉去做同志社團的活動海報,還要幫忙編刊物、做傳單,同志遊行時得幫忙做道具、當攝影,遇到需要掛名的場合,他就說自己叫「顧詩多」,於是校內校外都知道應美系有個合作耐操好說話配合度高的直同志小顧。

李以誠並不是懷抱著為同志運動盡一分心力的想法,因為學長開口要他幫,他就幫,只是如此而已,就像幫忙買便當或倒垃圾。

對於李以誠如此「正面」的態度,邱天高興了,隔沒幾天就拖著男友現寶似的送到李以誠面前求鑒定,李以誠看著邱天兩眼放光的樣子,心裏亂感動一把,心想兄弟找到真愛了,於是發表你們很適合一定要幸福之類的感言。

結果下個月,邱天又拖了新的真愛過來,然後下下個月,又拖了更新的真愛,於是對於邱天和邱天的愛情,李以誠再也想不出什麽話發表,因為每次邱天說要跟誰在一起時,就好像在說「喂我決定中午吃賣當勞你要祝福我買到份量足夠的大薯」的感覺,李以誠不明白為何邱天跌的頭破血流之後還能拍拍灰塵迅速站起,笑笑的說這沒什麽。

對這個疑問,邱天自有一套說辭,「有失敗的經驗才能造就手到擒來的技巧,有痛不欲生的過往才能珍惜永浴愛河的幸福。」

「...你痛不欲生的次數也太多了吧。」

直到大一下學期,李以誠才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是上面那個還是下面那個?」

邱天沉默了,有點害羞的說:「看對方怎麽出招,我就怎麽接招。」

「怎麽說?」

「開始我是上面那個,後來有人比我更想當上面那個,我只好當下面那個,總之就是見招拆招。」邱天想了想,又繼續說,「其實在上在下各有不同的爽度...」

「停,我知道了。」李以誠打斷了邱天分享男男性愛之樂的企圖。「我再問你,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有。」邱天回答的爽快直接,「大概喜歡了兩小時吧。」

「......」

「就上臺北算命那次,你記不記得?」

「嗯哼。」

「回台中的車上,我想你俗緣薄,我跟你一定是有緣才能當朋友,也許是命中註定啊之類的。可是後來下車看到你睡腫發泡的單鳳眼,我就斷念了。」

「......」

「跟你說啊,如果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男的,那我就去當異性戀。」

「天天~」

「欸,小的在。」

「去死吧。」

他的大學就這樣圍繞著一群同性戀,偶而出入些同志場所,也有男生對他示好,他拒絕的原因不是性別,而是沒感覺。他想過,如果哪天出現個能讓他心動的男人,也可以試著交往。

當時邱天跟學長們都常在一個叫《彩虹夢》的同志網站上混,李以誠也以圍觀路人的身份註冊,用的ID是《NoNight》,這ID來自金城武的電影《不夜城》,李以誠第一次看到這個片名心裏一陣激動:「這不就是在說我嗎,不夜誠,我就是天天不夜在趕作業的小誠啊。」這個ID讓李以誠相當滿意,文藝又自憐。

大學四年,也讓李以誠明白分薄緣慳這四個字就是他的人生寫照。他諸多涉獵,卻毫不入心。

他聽電音,跟著朋友去搖頭吧;他聽搖滾,常買些不知名的地下樂團CD;他看電影,新浪潮楚浮發條橘子朗朗上口;他看動漫,對人類補完計劃自有見解;他讀村上春樹戀人絮語張愛玲,寫些不成詩不成句的網路體。他甚至認真的讀了大量同志書籍,從小說到社會現況到性別研究。

在他人眼中,李以誠是個文藝青年,只是他們不知道,在那層華麗的文藝外皮之下,其實什麽都沒有。他是一座活生生的兵馬俑,外表驚人細緻,裏面都是空的。他不是有意做戲,他只是感受不到熱情。

直到大三那年,李以誠談了戀愛,對方是同科系隔壁班的女同學。那女孩特立獨行,爽朗大方,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更重要的是,她對喜歡的事物有純粹的、巨大的熱情,李以誠碰觸著他沒擁有過的熱情,從開始的羡慕到逐漸的被吸引,最後毫無抵抗能力的滅頂,轟轟烈烈的愛了。巨大的情感波動,幾乎要把他焚燒怠盡,他恨不得剖開自己切割自己,把自己的心肝肺全掏出來給她看。

他明白了他也是有熱情的,只是跟俗緣一樣少,他決定把熱情和俗緣的所有配額都進貢給她。他同時也在期望著,期望那個女孩的熱情可以透過滲透壓轉移一些到他身上。

邱天對這事的評價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後來又補了一句,「你別把給我的配額拿去給她,跟你翻臉喔。」那時邱天痛不欲生的次數已經即將突破個位數。

兩個人在各自的愛情裏迎來了畢業,邱天和李以誠在城市邊緣租了一層公寓,開始同居生活。照邱天的說法是,跟男友同居大概每三個月就要搬一次家,而李以誠的女友是臺北原住民,所以他倆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註定要同居的,每個月還能一起回台中承歡父母膝下。李以誠對這種說法基本上不表示任何意見。

畢業後,李以誠在學長的介紹下,進了有名的廣告公司當設計助理。雖然說是設計助理,其實只是最底層的雜工,學長曾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念書時成績再好、拿了再多的獎,再這裏也只是屁,所以只要閉嘴邊做邊學,有天份的熬個一年升上設計,沒天份就早早轉行,而且,只要能擠進來,沒薪水也沒關係,在這裏鍍個金,出去後的薪水是以倍數在跳的,這句話在5年後獲得實踐。最後他被選上的原因,一是因為學長介紹,二是因為他要的薪水極低,三是因為他是乙等體位,只要當12天的兵。

邱天和他是難兄難弟,也得了個乙等體位,還找了跟彈舌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工作:企劃助理。

於是2003年的夏天,像其他人一樣,他們每天早上越過那座橋,悄悄投入臺北的繁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