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血中花

跟邱天同居之後,李以誠的生活圈沒什麽改變,還是圍繞著一群同性戀。邱天愛熱鬧,人緣又好,來串門子或借住的人只能用絡繹不絕來形容,偶而逢到週末假日,邱天還會在家裏辦『一人一菜』或『催淚日劇欣賞』的聚會,除了和女友約會或是工作太忙,每場聚會李以誠都會留在家裏當半個稱職的主人。李以誠也持續在懷疑,他是這世上唯一活著的異性戀,算上他女友的話,是兩個。

邱天的男友依然以三個月為一期的進度在輪換,李以誠也不甚在意,邱天從不把人帶回家,也不會把人帶到他面前求鑒定然後自取其辱,李以誠雖然個性淡漠,但嘴巴像開過光似的挖苦人不償命。

邱天常和李以誠去一間叫《Blood Flowers》的gay bar,李以誠喜歡這個名字,他認識的每個同志都是血裏長出的花,他們的美麗來自不畏世俗的浴血勇敢。「而且簡寫剛好是BF,男朋友。」邱天眨著眼說。

BF就開在他們回家必經之路旁邊的巷子裏,音樂好聽,安靜低調,低調到不知情的人進來後根本不會發現這裏是gay bar,一瓶啤酒只要90元,跟其他gay bar動輒三四百以上的入場費比起來,便宜到掉渣。邱天說BF的老闆還有另一間知名gay bar,這間是單純開爽的,店內沒什麽裝飾,牆壁畫滿了客人的塗鴨,簡單的桌椅,簡單的吧枱,簡單的啤酒。

李以誠和邱天下班後會約在BF碰頭,一起喝杯啤酒再回家,根據邱天的說法是「白天在外沾染太多異性戀病毒,先來消毒一下再回家。」

「你再消毒也沒用,你室友我就是個活活的病毒啊。」李以誠心想。李以誠到BF當然不是為了消毒,他單純把BF當成自家客廳的某個部份,一個下班後和朋友喝酒聊天、放鬆心情的地方。

BF的常客除了他和邱天的兩人小組,比較常見的還有另外三群人馬,邱天說那些客人很多是混《彩虹夢》的。這時他已經在《彩虹夢》混到一個冷門小版當版主,邱天的說法是「重點不是版的大小,而是版主身份!」李以誠心想,「你進大學時也是這麽說的。」而李以誠依然是在龜在角落從不發文的路人。

版主身份讓邱天認識了不少網路上的知名人物,站長們和其他版主的愛恨情仇他如數家珍,連別站站長的八卦他都略有涉獵,各種版聚或活動他也會隱藏身份在旁邊大方圍觀。「六度分離理論你聽過吧,」邱天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你在路上隨便指個同志給我,我保證在六個人內跟他連上關係。」

「那你圍觀時為什麽要隱藏身份?」

「六度分離理論你聽過吧,」邱天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圈子那~摸~小,來來去去就那些人,我只想八卦別人的破事,但不想我的破事被別人八卦。」

總之,邱天常湊在李以誠耳邊輕聲講這些人的破事,李以誠知道這姿勢在他人眼裏要多曖昧就有多曖昧,店裏的人大概都以為他們是一對,不過好處沒人會來對他的單鳳眼進行搭訕。

那天照例喝著啤西,邱天微指著坐在吧枱旁的那兩個人,「鐵灰色T恤那個叫武大郎,彩虹夢的現任技術站長,旁邊穿格子襯衫那個是他男朋友,阿左。」

「武大郎的男友不是應該叫西門慶嗎...」

邱天一口酒嗆住,笑聲引得附近那群人往這邊看了一眼。

「武大郎是歷任站長裏年資最久的一個,不過他只管系統的事,平常不會出現在枱面上,他跟阿左好像很久了,我大一上站時他們就在一起了。」

無視於邱天彙報的同志八卦,李以誠的注意力都在那件鐵灰色T恤上,他認得那件衣服,上星期才在東區看過,老闆每月去日本帶貨,每個size都只有一件。

他特別喜歡黑灰色系,沒太多裝飾圖案的衣服,那件鐵灰色有深藍色車胎印痕的T恤一眼就被他看上,他的size還沒賣出去,沒想到等他領個錢吃個飯再回店裏時,衣服已經賣掉了,誰叫他沒跟老闆交待要幫他留衣服,他心中那個悔那個恨啊,在此刻看到那件衣服時又熊熊的燃了起來,他目測武大郎跟他的身形差不多,更加確定衣服就是被武大郎搶走。此後一年多的時間,武大郎在李以誠的心中定位,就是個搶他衣服的壞人。

「穿白衣服的是公子,他前男友是最近才結婚的那個新聞主播。」

「穿西裝那個是阿維,他之前跟窗邊那群裏面穿黑色那個是一對,兩人常來這喝酒,最後他就跟吧枱喝成一對了。」

「穿黑色那個叫東東,跟阿維分了後迅速跟一個很有名的已婚作家在一起。」

「那是心情版版主,跟動漫版主據說是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兩人就這樣在臺北的繁華中來回,平靜無波過到了2004年10月。

然後李以誠在生日前夕被甩了。

李以誠和女友在一起三年多以來,他的愛從來沒有減少過,可是,他愛她,因為她對事物充滿熱情,而她甩他,也是因為她對事物充滿熱情。

她是一團火,她需要的是另一團火和她一起燃燒;或是一截木頭,成為她的養份,讓她燒的更旺;也可以是一塊冰,降低她的溫度,讓她不至燒的太快而失控。而李以誠只是座兵馬俑,她最後也發現了這個秘密。「我還是愛你,只是再下去我會熄滅。」她留下一句話就瀟灑的揮手走了。

李以誠知道她說的都對,他明白,可是他受不起,他整個懵懂的青春心心念念的事就是愛她,他可以為她死,為她離散自己,可是那些一往無回的傾注都已經被迫結束了。

邱天在此時還不忘落井下石,「她只是想省下生日禮物吧。」

對於邱天的幸災樂禍,李以誠無力反擊,諷刺的是,他領到的痛苦配額是熱情的百萬倍,還來不及自嘲投胎時沒抓好比例,他就在崩潰邊緣迎來了24歲生日,他陷入沮喪的回圈裏,巨大的痛徹心肺的失落感就像半夜永不停止的雨聲。

四周的一切都引起他的燥鬱,他夜夜失眠,頭莫名其妙的痛,手不自覺的抖,等紅綠燈時,就覺得寬廣的馬路好像要把他的心臟撕裂,好幾次他瑟縮的蹲在路邊,死命打電話給邱天,跟邱天說來救我來救我。有時候他會打開整個房子的燈,讓悲傷像光一樣四溢八方,有時候躲在自己的房間抽著香煙,抽很多煙,讓溫度燒焦他的發梢,嘩啦嘩啦的薰出眼淚。

邱天慌了,他終於想起算命說過的,李以誠要是錯過了姻緣,會走修行的路,他一點也不想看見李以誠剔個光頭或穿著道袍。他陪伴著李以誠,帶著他去看憂鬱症門診,宣揚著人生何處無芳草,不時拖李以誠去BF聊天散心,鼓勵他把心情寫出來畫出來。

「你不是喜歡畫畫嗎?啊?你也喜歡寫寫東西不是?藝術是治療情緒的良藥啊!」邱天哀求著李以誠。

李以誠聽進去了,他開始寫,把所有的傷跟痛都化成黑暗沉重卻豔麗冷冽的文字,他將自己一寸寸剖開然後全塞進文字裏,這篇是他的腸,這篇是他的胃,這篇是他的下水。他每天喝著紅酒,一篇一篇的寫,然後全都貼在了《彩虹夢》。他心理想,「反正我是個異性戀病毒,我是世界上唯一的異性戀,反正我也沒地方去了,我要毒害你們。」這下換邱天想哭了。

紅酒是李以誠的新愛好,邱天的朋友小馬在賣酒的橡腿桶上班,有次拿了瓶黑色瓶身、印有白色英文字的紅酒參加他們家的『同志關係圖連連看大賽』,李以誠才喝了一口,瞬間就迷上那種甜甜的口感,小馬說這叫酒叫黛華波特,現今特價一瓶600,大家朋友再給你打個九折,他隔天就去抱了一箱,酒的產地年份什麽的他都不在意,好喝就好。一箱喝完又一箱,空酒瓶都被他沿著陽臺排成了一圈,下雨時就能聽見雨水落進酒瓶的空洞聲。

11月時,NoNight這個ID在《彩虹夢》已經頗有小名,許多人因為文章裏的傷痛寫的深刻絕望而寄站內信給他,有的來搭訕,有的來稱讚,李以誠覺得荒謬,那些都是他的痛啊,他幾乎要死在痛裏了,有什麽好搭訕好稱讚的?看別人的悲別人的哀別人的傷這麽有趣?

「人都是嗜血的,血裏開出的花特別美。」Blood Flowers,邱天說。

眾多來信裏還包括了武大郎。信裏只有一句話:「人生總是得上演些失戀戲碼,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

李以誠想了想,回了信,也只有一句話:「你搶了我的T恤。」

當天晚上,李以誠跟邱天講起武大郎寫給他的信,邱天馬上諂媚的抱大腿,「皇上的才華連武大郎也難以扺抗啊。」

李以誠牽動了嘴角,又不知說些什麽,最後把目光移回電腦上。

「用鹹魚下飯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