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李以誠的生活有些小變化。
小桐的住處離邱天上班的地方較遠,於是週一到週四,小桐來和他們同住,週五到周日,邱天則到小桐家過兩人世界。小桐個性成熟,性格穩重,偶而和邱天爭吵,他會理性的跑去武大郎家裏避難,等邱天情緒冷靜了再回來。小桐說激動時容易說出無心卻傷害人的話,相愛的人不該互相折磨。他的理性慢慢改變了邱天孩子氣的性格,李以誠現在覺得邱天有那麼點大人的味道。
李以誠和邱天的BF兩人小組升級為四人天團,現在他們坐的是吧枱旁的位子,李以誠說這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楊肖文開始盤踞在他們家,李以誠知道楊肖文只是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才會逃過來,有時到他們家集合一起去BF,有時來找小桐閒聊,有時到他們家搭夥吃火鍋,有時就只是來看電視,剛開始時李以誠和邱天還會特別招呼他,慢慢的就將他視為客廳的陳列物,人來時開門,人走時關門,連寒暄都省下,家裏還準備了武大郎專用的杯子跟餐具。
李以誠對楊肖文突然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依然有著違和感,上個月之前這人還只是BF裏的一個活雕像,現在竟然佔據他家沙發一角,和他們一起吃小菜喝啤酒看CSI,偶而還會用手肘撞他,示意他把小菜上的薑絲夾走。
「分工合作,你家才不會有剩菜。」當楊肖文的無恥上升到一種地步時,李以誠很想叫他把剩菜留著跟遺憾一起下飯。
偶而李以誠也懷疑,當初楊肖文寄那句「人生總是得上演些失戀戲碼,老了才有遺憾的鹹味可供下飯。」給他時,和阿左已進入分手階段,他只是借著寫信給陌生人來安慰自己。
只是,楊肖文從來沒有提起過阿左,他們也就不問。
聖誕夜,四個人又約在了BF喝酒,李以誠工作忙,十點多才到BF,其它三人已經入座,坐的依然是楊肖文以前跟阿左專屬的吧枱旁的位子,李以誠想起去年他跟邱天兩人坐在離吧枱最遠的角落,瞬間有一代新人換舊人的錯覺。那天楊肖文從包裏拿出一張CD遞給李以誠,「行憲紀念日禮物,送你們家的,下次去才有音樂聽。」
李以誠拿過CD,封面是一個女生的側臉,「Billie Holiday,應該就是上次你提過聲音很慵懶滄桑的女聲。」楊肖文說,「黑夜裏最強大的治癒系。」
那個晚上,李以誠讓Billie Holiday的歌聲充滿他的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又好了一點。於是他連上了彩虹夢,並吃了一顆安眠藥。
「我會好起來的。」那晚NoNight只寫了一句話。
「我也會好起來的。」那晚楊肖文在心裏回了NoNight的文。
過完了行憲紀念日,2005年就擺在眼前,四人在聖誕夜時早已約好一起在BF喝酒倒數。BF一如往常低調,連跨年的大日子也只坐了八分滿,店裏比平常吵鬧些,來的都是熟客,大家都有點興奮,吧枱擺上了一台臨時的電視,無聲的播著某台的跨年節目。
四個人隨意聊著,偶而會有別桌的過來跟楊肖文打招呼,楊肖文也會順勢的互相介紹大家認識。認識的人越多,能圍觀的範圍更廣,李以誠知道邱天心裏的八卦魂正搧著小翅膀噗噗的飛。
離十二點還有兩分鐘時,吧枱停了店裏的音樂,電視的聲音被打開,店裏開始有人發出歡呼聲,然後所有人跟著電視裏的主持人倒數,5、4、3、2、1,新年快樂!店裏所有的人大喊。
新年快樂。李以誠閉上眼,把逝去的2004年在心底從頭到尾過了一遍,那些愛啊,那些分別啊,那些痛啊。再見,再見,再見。
邱天跟小桐結束了熱烈的新年之吻,「乾瓶!」邱天拿起酒瓶說。
楊肖文抬起頭來,對上了李以誠的眼睛,笑了一下。「乾!」
四人互敲了酒瓶,新年快樂。
2005年,李以誠終於升上了設計,可以參與動腦會議,可以進攝影棚跟拍,可以小量的提出自己的意見,甚至在拍廣告片時可以到場圍觀明星,更重要的是,薪水跳升到了三萬二,負責帶他的藝術指導是個大咧咧的台客型帥哥,有個最台的名字:阿榮。阿榮大他七歲,滿肚子整人的惡劣主意,李以誠被迫學著和他鬥法。阿榮不藏私的教李以誠,還偷偷帶著他接阿魯。
阿魯指的是私下接的案子,李以誠不知道這名詞哪來的,反正大家都這麼說。只是「私下」的範圍很糊模,有時甚至是創意總監帶著整組人馬明著來接,於是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收入越來越多。
他的痛好了四分之一,但他幾乎不再寫文章,只有在痛突然猛烈爆發時才會上彩虹夢去毒害同性戀。在痛苦和幸福中才能有創造力,李以誠明白這點,幸福遙不可及,但痛苦活生生血淋淋的就在身邊,他拿痛來折磨自己,越是折磨,他的腦袋運轉越快,創意的爆發力越強,他沉浸在自虐的快樂裏。
他停了藥,他已經把痛內化成為身體的一部份,並且找到和平共存的方法,精神不再失控,夜裏睡不著沒關係,反正工作常通宵,他可以早上睡。
他喜歡上了爵士樂,單純的喜歡,不像以前聽電音或搖滾,硬給自己塞些知識,他覺得這樣很好,不用假裝自己有熱情。他漸漸明白了人的本質無法靠著滲透壓就改變,兵馬俑就是兵馬俑,好歹也是世界遺產,偽裝自己不如依本性生活,人的價值來自於他的品性,而不是他的學歷、外表、看了多少書或賺多少錢,滿嘴的詩文電影藝術並不代表水平,買很多書也只是在填書架的空位而已。
楊肖文平時就聽爵士樂,他在楊肖文的介紹下買了幾張CD,他認識了Chet Baker、Ella Fitzgerald、Miles Davis,但最能治癒他的還是Billie Holiday,當他身體的痛又要滿溢出來時,他就靜靜的聽Billie Holiday,然後喝很多紅酒,讓歌聲在他心底下著雨。
一月初的週末,接連著通宵幾天,李以誠終於在週五晚上忙完了提案,週六淩晨一點多回到住處,停在巷口附近的便利店打算買飲料,車還沒停好,就看到楊肖文從店裏晃出來,兩人打了招呼。
「買煙啊?」李以誠朝著楊肖文揚了揚手。
「嗯,你才下班啊?」楊肖文想了一下才說。「小顧,要去吃宵夜嗎?」
李以誠知道楊肖文不餓,他只是不想在週末淩晨回去空蕩的房子裏,自己又剛好在這時送上門來。在他們面前,楊肖文始終藏的很好,可是和前女友那一段,讓李以誠知道楊肖文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有著不停從身體深處蔓生出的痛。
「上來吧,」李以誠重新發動剛停好的摩托車,「帶你去吃神秘麵攤。」
楊肖文得救似的跳上車,讓李以誠載著他在巷子裏東拐西彎。
「謝謝。」楊肖文突然迎著風在李以誠耳旁輕聲的說。
「欸,不客氣。」李以誠突然想起,這是他們第一次兩人單獨相處。
「你還在痛嗎?」又隔了一陣,楊肖文才問。
「痛的咧。」李以誠說的氣定神閑,「你呢?」
「好了一點。」楊肖文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段極小極小的距離。「差不多這麼一點。」
「總長度是多少?」李以誠有點啼笑皆非。
「大概從新店到北投。」
「…你去坐捷運吧,很快的。」李以誠低低的笑聲散在寒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