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誠將摩托車停在路邊的一個麵攤,路不大,四周只有這裏亮著光,雖然已是半夜一點多,但生意不錯,七張桌子坐滿了六桌。李以誠叫了碗河粉,楊肖文叫的是黃麵,再切上一盤鯊魚煙跟粉肝,加很多薑絲。
「我不知道這裏有麵攤。」兩人坐下後,楊肖文有點驚訝的說。
「你們出門後都往市區的方向走吧,這裏是背向市區的方向,而且這裏晚上十一點才開,來吃的大多是運將。」
「你怎麽發現的?」
「有次半夜下班,太餓了,又不想吃便利店,四處找就找到了。他們的河粉很好吃,我跟天天都很喜歡。」李以誠突然停下,看著楊肖文,「不過你不能帶其他人來吃。」
「為什麽?」
「因為這是個詛咒,」李以誠很認真,「每次我跟天天發現了好吃的小店,只要帶人來吃,那人又帶別人來吃,沒多久那家店就會紅,然後不是漲價就是爆滿到沒有位子坐。」
「喔,好。我自己偷偷來吃。」這次換楊肖文啼笑皆非了。
老闆把他們點的東西一一上桌,李以誠把所有的薑絲都夾到自己碗裏。
「欸欸小顧...」楊肖文拉開了一雙筷子遞給他。
「還是叫我小誠吧,我很久不當小顧了。」小顧這名字代表著大學四年的苦力生活。
「好,小誠,你工作時間都這麽長嗎?」
「嗯,責任制,不過很好玩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麽。」廣告公司就是一間精神病院,李以誠想起昨天有人戴了藍色爆炸頭假髮來上班,上周台客阿榮把老大的位置全用報紙包起來還打上漂亮的蝴蝶結,再上上周隔壁組的人全打扮成僵屍來上班....高壓的環境和過長的上班時間,讓他們想盡辦法作弄別人或惡搞自己,只求哈哈一笑舒壓解悶。「有時候突然可以早點下班,反而會不知道要幹嘛。」
「那你週六不去加班?」楊肖文夾過一塊鯊魚煙,把上面殘存的薑絲挑掉。
「不用,剛好都忙完了,我要睡到做夢自然醒,先去吃烤布蕾,再去看北極特快車,然後晚上回家染發。」李以誠在回家的路上已經滿心期待的行程都計劃好了。
「北極特快車?3D那個?我也想看,一起去嗎?」楊肖文講的很隨意,似是無心。
李以誠想了想,楊肖文的語氣太隨意,所以他可以假裝沒有聽出對方語氣裏的期盼,隨便找個理由拒絕,他想要的是自己陪伴自己的週末啊!可是他想起楊肖文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的那段距離。
「好啊,看七點那場,我們直接美麗華門口見。」反正電影院很暗,就當我是一個人去的就好。李以誠喝了一口麵湯。
他不討厭楊肖文,兩人相處也很愉快。他的猶豫來自於他和楊肖文的友情發展過度快速,而且這種友情完全建立邱天和小桐的愛情之上,快速起飛的友情尾隨著快速的降落,就像夜晚天空短暫開過的煙花一樣,他不想和這個人太過接近。
楊肖文為了李以誠的回答而高興,完全不知道在這個瞬間,李以誠心裏轉過多少念頭,「那烤布蕾跟染發是怎麽回事?」
「敦化那有家咖啡館的烤布蕾很好吃,上面會有一層脆脆的焦糖,這禮拜一直很想吃,結果每次去每次都賣光。」李以誠想起烤布蕾那個香那個甜啊,忍不住往肚子吞了口水。
「染頭髮是跟我的變態指導打了個愚蠢的賭,輸了,只好把頭髮染成金色。」李以誠恨恨的一口吃下兩塊粉肝。「那個賭根本是個陷阱,他早就知道客戶會選哪個提案,還在裝無辜,變態。」
「所以職場暴力之類的嗎?」
「不是不是,只是一群神精病在鬥法,互相惡搞求進步。」我總有一天會討回來的,李以誠在心裏補上一句。
「你要怎麽染?」
「我查過了,直接買頭髮用的漂白水把黑色漂掉,再染金色,去髮廊至少要3000以上,買回來自己動手只要500。」李以誠非常務實的計算,「還好我皮膚算白,五官立體,染起來應該還不錯看。」
「你對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我這叫苦中做樂!反正都賭輸了,忍一星期就能染回來了。」李以誠再度恨恨的吃了一大口河粉。
「要我幫忙你染嗎?不然你後腦勺那裏看不到。」楊肖文自告奮勇。
李以誠再度快速的把腦中才剛播過的關於友情的起飛啊降落啊又播了一邊,「好啊,看完電影就回來染。」這與那串內心戲無關,染發需要幫手終究是現實層面的問題。
週六那天,李以誠如願的睡到做夢自然醒,吃到了烤布蕾,心裏的痛被壓制的很好,加上楊肖文是個絕佳的電影友,看電影時不說話不亂動,該笑就笑非常投入,讓李以誠對這個週末非常滿意。
兩人漫步走出美麗華,臺北的空氣冰凍,摩天輪的燈光映照出地磚乾裂出細縫,再一個多月就是春節了,夜色已經開始有張燈結采的味道,路上行人如織,李以誠陪著楊肖文坐在花圃前抽煙,炫麗的燈光讓李以誠的視線又出現了偏差,對焦不清,他搖了搖頭,看來還是得去看醫生了。
「怎麽了?」楊肖文問。
「沒,有點冷。走吧,買個鹹酥雞回家染發。」
拎著50元鹹酥雞、50元魷魚腳跟30元的地瓜條,兩人回到李以誠住處,把鹹酥雞配了啤酒吃掉大半包,李以誠才找條大毛巾圍在肩上,拉過椅子坐在客廳裏,腳下鋪滿報紙,開始了漂發工程,李以誠低頭讓楊肖文在他頭上刷著漂白劑,心裏想著在3D電影裏看到的恍若真實的雪景。
「剛才的雪景真美。」楊肖文突然說。
「呵呵,我也正在想那個雪,我沒看過下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那個樣子。」李以誠只看過合歡山已經下在地上的雪。
「我也是,我只看過合歡山地上髒髒的雪。」楊肖文說。
「你在我腦裏裝竊聽器嗎,怎麽我才想完你就講出來。」
楊肖文悶悶的笑,隔了一陣,突然輕聲的說,「你這個人啊,看來熱情好相處,其實骨子裏是生人勿近,就在眼前,卻很遙遠。」李以誠沒有回答他,靜靜讓他的手指穿過發際。
「跟水墨畫一樣,就算畫的筆觸很重,但往水裏一丟,就整張沒了。」楊肖文又補了一句。
「你果然是個飛碟紅豆餅。」等楊肖文幾乎把漂白劑都刷完了,李以誠才說。「為什麽你都在我看不到你的臉時,才跟我講這種話。」
「因為你的眼睛好像會把人吃掉一樣,看到就說不出來。」楊肖文坦白回答。
「我是梅杜莎之類的嗎......」
「應該比她恐怖。」
李以誠一言不發低著頭,楊肖文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因為太漂亮了,所以我很好奇小藍說的令人驚恐的發泡雙鳳眼長怎麽樣,可是等這麽久都沒看見過...」
李以誠抬起右腳,拿起腳上的藍白拖往後面一丟,「哎呀~」楊肖文發出做作的哎嚎聲。
鬧了一會,李以誠起身到浴室洗掉漂白劑,頭髮的黑色素已經完全褪去,李以誠對鏡子照了半天,覺得頭髮就像被除草劑噴灑過後枯萎的雜草。
「來吧,上金色!」李以誠回到客廳,原位坐下。
楊肖文拿過染發劑,在李以誠的頭髮上慢慢的塗著。李以誠想了下,現在看不到臉,「你和前任怎麽回事?」李以誠小心翼翼的開口。
「嗯....就是被甩了。」
李以誠覺得那個嗯的拖長音,拉出了埋在身體底層很深很深的東西,空氣裏有強大的壓抑和寒冷,他覺得身後那個人不停在眨眼,好像隨時會有淚滴落在他的脖子隨著滑入衣襟。
「我們在一起六年多,」楊肖文默默刷了半瓶的染發劑,才開口繼續說,「他一進大學我們就認識了,那時候我大二,一見鍾情,他的心性純淨,幾乎沒有半點雜質,把我當成他的全世界,然後我帶他看更廣大的世界....」
李以誠嗯了一聲。
「那個人....那個人啊....」楊肖文有點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
「那個人?佛地魔嗎。」李以誠低著頭,悶著聲說。
楊肖文停了片刻,突然開始大笑,邊抖著手刷染發邊笑,差點刷到李以誠耳朵上,他敢緊用拇指和食指輕輕磨蹭李以誠的耳朵,把沾上的染劑擦掉,小心翼翼的不觸碰到其他地方,他的手指很冷,李以誠的臉頰卻微微發燙著。
「我大一進圈子時玩的很凶,大二遇到他後,就收了心,打算跟佛地魔過一輩子。」楊肖文收住了笑,繼續說,「我跟家裏出了櫃,還好家人都很開明,過年過節也都帶他回家吃飯,我那房子是我爸媽買給我和他住的。可是愛的激情褪去後,就只剩下生活。我很滿足生活的部份,但他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天他說我只是他年少時的純情,人都是要長大的,他現在找到真愛了,他要走了,我不肯分手,他說真愛不死,我阻止也沒用。」
染發劑已經全部塗完了,楊肖文把染發道具收拾好丟到垃圾筒,然後走到李以誠面對,正對他坐下,「我那時就想,真愛不死是嗎,那我去死。」
「你不是說看到我的眼睛就說不出來嗎?」李以誠一陣不自在,開始顧左右而言它,他不擅長背負他人的情緒,也學不會安慰人。
「我想看你能不能把我石化,好讓我直接死掉。」楊肖文笑著說,「像我們這種人呀…」
楊肖文停了很久,沉默在擴大。
「像我們這種人,極度自溺,又太過相信愛情,註定死無葬身之地。」楊肖文一口氣說完,表情比哭還難看。
「行天宮地下道的算命說我將來會出家修行,你要記得到廟裏來探望我。」李以誠突然換了話題。
楊肖文呆住了,「啊?」了一聲。
「我這輩子的姻緣看來已經錯過了,所以我會出家修行。」李以誠表情無比認真。
楊肖文表情奇怪的看了李以誠半晌,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真的是生人勿近。」
楊肖文明白李以誠用插科打渾的方法來化解他沉重的情緒,並不是體貼他,而是李以誠不想靠近別人的情緒,也不想別人的情緒靠近他。而那句生人勿近,也讓李以誠明白了楊肖文的明白。這人級數很高,李以誠心想。非常高。
「我知道你在說天天是僵屍,我會轉告他的。」李以誠繼續瞎扯,心想這個人還是笑著比較好看,同時起身去浴室沖洗,臨進門前又探頭出來:「你叫他小天吧,小藍是他在圈子裏用的,我聽了不習慣。」
楊肖文知道李以誠的意思,他是個異性戀,是個圈外人。
李以誠沖掉了頭上的染劑,沒多久一個金髮兵馬俑出現在鏡子裏。「其實還是不錯看的。」李以誠喃喃的自我催眠。
楊肖文的評語只有兩個字:「痞子。」
當晚痞子李以誠連上許久未登入的彩虹夢,楊肖文說著「註定死無葬身之地」的語氣深深的擊中他心中殘存的痛,佛地魔想看新世界,前女友想要熱情,他們的離開沒有錯,沒有必要為了成全別人的愛情而犧牲自己,即使那個別人幾乎要為自己而死。萬千紅塵,能相遇一段已是萬幸,雖然明白,卻止不了痛。
「我還在因為我們終成陌路而悲傷,我還在因為你不愛我而悲傷。」NoNight說。
「我也是。」武大郎在心裏回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