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誠睡了一下又醒,晚上十點二十分,溫度極低,世界安靜,聽得見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好像做了一個來不及悲傷就忘記的夢,房裏都是藥水的味道,他將楊肖文握過的右手舉到眼前,望了許久,想著他擦拭時的細膩動作與溫柔的神情,而掌心裏手紋複雜。
楊肖文的溫柔像砂紙,在兵馬俑身上慢慢磨啊磨的。他在微亮的病房中,細細的把事情分開來梳理。
他和楊肖文的差別在於他想等到止痛後才再愛,楊肖文卻是用新的愛來止痛。楊肖文要的,他給的起嗎?楊肖文給的,他收的下嗎?是不是就這樣互相蹲踞下去?就像楞在門檻上不知該不該抽身的尷尬,他連跨一步都沒有的力氣。
晚上十一點,手機傳來短信的震動。「我在吃神秘麵攤,老闆加了很多薑絲,快點出院來救我」
我救你,那誰來救我。如果所有種類的感情都有一條清清楚楚的線,如果對彼此的感覺可以用比例來衡量,那他就不會那麽困頓,他想。如果生命在這時要給他什麽,或者要他付出什麽,他會非常非常地倉惶失措。
第二天李以誠再度被實習醫生叫醒,拆了紗布,交待了注意事項,中午前就結帳離開醫院回到家,他乖乖的把冰箱裏的豬腳麵線取出弄熱,平時看起來是他壓制著邱天,其實邱天才是真正撐起他們友情的人。命運終究待我不薄,他想,所以別惹邱天生氣。
吃完了麵線,李以誠只能發呆,他不想臉上貼著紗布去逛街,也不能做任何需要長時間用眼的事,最後他開始掃地、拖地、洗碗,然後攤在沙發上聽音樂。有沒有那麽慘啊,他的心在哀嚎。
下午三點多,邱天來了電話,說今晚小桐有兩堂課,要到十點多才回來,晚餐他會買火鍋料在家裏煮,末了警告李以誠別頂著紗布亂跑嚇人。電話才掛掉,楊肖文的電話跟著響起,約他晚上吃飯。
「我剛跟邱天約好在家煮火鍋,一起來吧。」
「別吧,我以後不敢去你們家了。」
「怎麽說。」
「昨天小桐打給我,說邱天要他轉告我,叫我離你遠一點,他說從沒看過邱天那個樣子,好像隨時會拿刀來殺了我。」楊肖文苦笑,「他知道了吧。」
「嗯。」李以誠心想。我也覺得我會被他殺掉。
楊肖文停了一下,「他是擔心我把你拐跑,還是擔心我不把你拐跑?」
「他只是擔心我出家。」李以誠不做正面回應。
楊肖文在電話那頭呵呵呵的笑了起來。
「明天週五他們又會消失了,晚上我載你去吃飯。」
李以誠掛了電話後把自己埋在沙發裏。
到了週五晚上,李以誠拿掉眼上的紗布,左眼有點紅腫,名符其實的發泡雙鳳眼。楊肖文看到後就趴在摩托車的龍頭上笑的直不起身,李以誠恨恨的咬牙,「你是要不要出發啊?」他戴著全罩式的安全帽坐在後座,攬著楊肖文的腰,聽著前座安全帽裏傳出的笑聲揚長過整座高架橋。
楊肖文帶著李以誠去吃義大利麵,開在某個學區附近的小巷裏,只有四張小桌子,兩人等了一下才有位子,「你想吃奶油培根麵對吧。」楊肖文說,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李以誠看了他,「你要吃青醬麵對吧。」楊肖文笑了下,點了奶油培根麵跟青醬麵。
「你喜歡吃甜的,奶味重的,還有培根,」楊肖文低聲的說,「每次早上都說要吃培根蛋土司。」
李以誠白了他『一眼』。「為什麽猜我吃青醬麵?」楊肖文又問。
「因為你喜歡九層塔,青醬裏的味道很接近。」楊肖文聽了,突然捉過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放掉。
吃完了麵,楊肖文帶李以誠去看夜景,「就在這附近,來了就去看看,讓眼睛看點漂亮的才好的快。」他騎車載著李以誠,在巷子裏左彎右繞,最後停在一條陰暗的巷子,巷子盡頭是一道水泥牆,牆的另一頭傳來巨大的車流聲,旁邊有個天橋,楊肖文在前頭領路,拉著李以誠走上天橋。
寬廣的夜景瞬間在李以誠眼前鋪展開,天橋下是快速道路,白色跟紅色的車燈連接成兩道炫人彩帶,前方是一片黑暗的河濱,微弱的路燈隱約照出河的輪廓,連接著天橋的另一端,更遠處則是浮在紅塵裏的萬家燈火。
李以誠靠在天橋的欄杆邊呆呆看著,「我在這一帶住這麽久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燈火輝煌刺痛他的眼。楊肖文走近他身邊,點起了菸,菸頭也成了黑暗裏漂浮的亮點。「這是我的秘密基地。」楊肖文說。
「小誠,我們在一起吧,好不好。」默默看著遠方,過了半根菸的時間,楊肖文才開口。
「什麽叫在一起。」在一起是什麽?電話問候、吃飯、看電影、上床,不就是我們現在在做的事。你還想要什麽。愛嗎?李以誠的心揪緊了一秒,長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一秒。
即使愛這個字被說到又浮爛又矯情又虛偽,你還是想要愛嗎?
楊肖文默默抽完了剩的半根菸,沒有回答。
「你是因為喜歡我才想跟我在一起的嗎?」李以誠看著橋下的車流,靜靜的開口發問。車燈映照在楊肖文臉上,他始終只看著遠方,一句話都不說。你連我的臉都不敢看。他想。
楊肖文把手撐在欄杆上,二月的寒風把他的大衣吹的咧咧做響,隔了許久,他才轉過身來,定定的看著李以誠的眼睛,「我喜歡你。」
李以誠笑著回答,「我知道,我也喜歡你。」但你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想和我一起,你只是因為痛,至今還在你身體裏蔓生的痛,痛伴隨著傷,傷又尾隨著對愛的索求。你只是需要有人愛你,是誰都可以。
***是一回事,談戀愛是另一回事,即使對像是同一人,他不是做個愛就把自己全部丟進去的人。
「我眼睛痛,回去吧。」他把眼睛閉了起來,朝楊肖文伸出手去,楊肖文拉過他的手,小心扶著他下樓梯,幫他戴上安全帽時輕輕吻了他。
車子再度行過高架橋時,邱天說過的話在李以誠心裏響起極大的回音,然後回歸平靜,像大樓被炸毀後的塵煙散飛的萬籟俱寂。
「你最後被他拖下水了都不會曉得,他會等你爛在水裏了再自己浮起來。」
後來他們回到李以誠住處,也許是吹到風的緣故,李以誠的左眼嚴重發紅流淚,楊肖文慌張的幫他上藥換紗布。
「邱天不會真的殺了你。」李以誠看他急的亂竄,不忘挖苦他。
「如果邱天氣的牽怒小桐,那小桐會來殺我。」
楊肖文不讓李以誠上網、看電視、看書,紅酒也喝完了,於是他們蓋著棉被聊天,聊過去一個多月來從不曾觸及的事,楊肖文說佛地魔的善良和純淨如何震盪他的心靈,說佛地魔如何以真愛之名淩遲著他,說佛地魔跟隨真愛拋棄一切遠赴英國。李以誠說他薄如紙的俗緣,他對事物的分薄緣慳,他和女友的相遇分離,他告訴楊肖文,他只是一座兵馬俑。
「你是世界遺產耶。」楊肖文很開心,抱著他做了整晚的愛。
清晨時分,他醒來後再也睡不著,他仔細看著楊肖文熟睡的臉,然後起身連上了彩虹夢,停在進站畫面許久,最後往後靠著椅背,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發呆,他餘下的痛混合了恐懼和閃躲,在夜裏反覆發酵,最終成長為巨大的獸,將他推回癈墟裏。
「我沒辦法再愛誰了,」李以誠跟自己說,「再來一次我一定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