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點了咖啡,李以誠另外加點一個麵包,店裏都是很小的圓桌,入座後兩人靠的很近,李以誠藉著店裏昏暗的燈光打量楊肖文,對方的外表幾乎不曾有什麽改變,只是多了點成年男子才會有的韻味,穿著打扮略為成熟了點,但還是以前的日系風格。
李以誠猜想楊肖文應該還是坐辦公室,過著平穩的生活,才能保養的這麽好。不像他穿著路邊買的T恤破爛的牛仔褲陳舊的登山鞋紮著打結的馬尾四處流浪餐風露宿拋頭露臉四海為家還落魄的坐在街邊吃蛋撻....
「你變了。」楊肖文的聲音打斷李以誠的腦內劇場。
這幾年李以誠的腦內劇場有越發嚴重的趨勢,而且會瞬間展開的非常廣,他說這表示他想像力豐富,有創造力,是好事。
「你沒變。」李以誠笑著說。你外表沒變,可是你看起來像個陌生人,那種陌生感從記憶深處湧上來,我都快要忘了你的長相,我已經想不起你頭髮的觸感,你嘴唇的碰觸時的柔軟,還有你手指的溫度。
「來玩?來出差?第一次來?還是你住在這?待多久了?」李以誠瞬間拋出許多問題,「一次問完比較省事,你可以慢慢講,我吃麵包,晚上還沒吃。」
楊肖文呼了一口氣,仔細看著李以誠吃麵包的樣子,「我來出差的,第三次來,今天事情已經忙完了,就出來逛逛,星期日下午的飛機回去。」
「你呢?」楊肖文的問題很簡短。
「偶喔,」李以誠把嘴裏的麵包吞了下去,「我喔,朋友在這開公司,我偶而過來住一兩個月幫他。」
「離開廣告公司了?」
「嗯,看開了,把自己累死不值得。」
「是啊,那工作真的太累了,以前看你總是忙到半夜....」提起以前的事,楊肖文有點語頓,「所以你這工作是暫時的?」
李以誠笑了笑,對於所有提到以前的話題他都不打算接著回應。「也不是,我自己接案子做,所以這也算案子的一種,做完就回臺北,繼續下一個案子,等這邊有需要我幫忙的,價格可以的話,就過來。」
「所以你這次在上海要待到什麽時候?」
「六月底。」但會繼續去別的地方玩,李以誠的腦內劇場瞬間被無邊的大山大水填滿。
「真不可思議,臺北那麽小遇不到,竟然在這裏遇到,四年了吧,都三十多了。」楊肖文話裏是標準的剛入中年的感傷。
「是啊,都三字頭了。」而且也沒什麽好遇的,遇了幹嘛?打一架嗎?把咖啡潑在你臉上嗎?把你塞進薑絲裏關上三天嗎?嘲笑你男友去劈腿女人你還大方的付律師費嗎?哈哈哈....
「來第三次了?有去什麽地方玩嗎?」李以誠決定拿出最官方的話題,天氣、觀光、食物。
楊肖文還沒回答,李以誠的口袋裏傳出一陣歌聲:「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巔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他連忙把手機掏出來,營幕上閃著「親愛的」。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他把身子轉向另一邊,略為避開楊肖文,壓低了聲音。
「喂,親愛的~」電話裏傳來邱天的聲音。
李以誠再度想起貢丸,臉上又堆滿笑,「親愛的,怎樣?」
「剛忘了說,我還要一隻海寶。」邱天要起禮物來完全不手軟。
「海寶?那東西....好好好....我怎麽敢不買....好啦....吃了麵包墊一下,等下再去吃別的....知道啦,好~Bye~」這幾年他跟邱天的對話有朝噁心的方向前進一點,以前是邱天對著他噁心,現在他也學會噁心回去,大有看誰先把對方噁心死的架勢。他的人格跟個性越來越扭曲,邱天跟阿瑞克絕對要負很大的責任。
李以誠隨手把手機放在桌上,轉回身對著楊肖文說:「怎樣,有去哪里逛逛嗎?上海蠻多地方很有趣的。」臉上被貢丸打的笑還沒完全收住。
「你看起來很開心。」楊肖文語氣沉穩,像是做完簡報後的總結。
「人生嘛,開心點總是好的。」他知道楊肖文聽到他跟邱天的對話,他也不想解釋,你哪位?為什麽要對你解釋。
「我也沒去哪,每次來的空閒時間不多,就逛逛淮海或是南京西、外灘之類的....」
「周邊的水鄉去了沒?有看到石庫門嗎?梧桐樹呢?蘇州河....」李以誠問一句,楊肖文就搖一次頭,問到最後楊肖文的頭搖的跟波浪鼓一樣。
「你好可憐。」李以誠用一種同情的語氣下了結論。楊肖文不知該搖頭或點頭。
「那你明天要幹嘛?」李以誠已經把麵包吃完,手不由自主往蛋撻盒子伸去。
「明天沒事,本來要回去的,我把機票延了一天,就是想四處去逛逛。」楊肖文說完,看著李以誠把之前吃剩的半個蛋撻塞進嘴裏。「你還是喜歡吃甜的有奶味的東西。」
李以誠瞬間嗆到,喝了半杯水才止住。「也不一定,有得吃就吃啊。」李以誠輕輕帶過。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巔溫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後歸來的孤雁....」手機在小小的圓桌上發著亮光,上面大大閃現著刺眼的「親愛的」三個字。
李以誠迅速拿起手機接聽,「親愛的....ONIQLU?要哪件?....那我隨便買羅.... 阿瑞克週一會回臺北,我叫他帶給你....好啦,連海寶一起....嗯,我回臺北後一定要把海寶塞進你喉嚨裏....呵呵呵,好啦,bye。」邱天可以更無恥一點。
李以誠掛掉電話,看著楊肖文在對面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恍如隔世啊,他瞬間感慨萬千。這個人曾經這麽貼近他的心,能在異鄉的街上相遇,自是有緣,又何苦用笑容拒人於千里之外,李以誠想起佛家的偈語,由愛生憂,由憂生怖,若離於愛,不憂不怖。
若離於愛,不憂不怖....
「如果明天沒事,那我帶你去看我的上海,好嗎?」李以誠綻開一個笑容,「不是旅遊書上或旅行團的上海,是我的上海。」楊肖文略感訝異。
「不過可能很無聊。」他又立刻補了一句。
「好。」楊肖文爽快的回答。
李以誠把路線在腦裏規劃了一下,「明天早上先帶你去朱家角吧,讓你看看江南水鄉,還蠻近的,雖然很人工,但聊勝於無,下午再回上海....你住哪?」
「世紀大道那附近的飯店。」
「不是吧,完全反方向,也太遠了。」其實李以誠的上海根本不包括浦東,他總覺得橋那邊是另一個世界,他對於開車過橋有些奇怪的抗拒,「不然這樣好了,你晚上住我那裏,有客房,徐滙區靠近南站那附近,這樣可以省下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在李以誠心裏完全不存在著跟前***同處一屋的尷尬,他真心的把楊肖文當成好久不見的朋友招呼,他問心無愧的邀請,楊肖文心理怎麽想他不在乎。問心無愧,他只要求自己這四個字。
楊肖文似乎也在腦裏補完著一些事,「好是好,可是我的相機跟充電器什麽的都放在飯店裏,不然我回去拿?」
「嗯....你晚餐吃了沒?沒?那我們去吃火鍋吧,就在這附近,吃完我開車載你逛逛,然後去你飯店拿行李。如何?」他把頭往門外一偏,綻開真心的笑,「走吧。」
生命中,有人來,有人去,往往不在預期之間。李以誠帶著楊肖文漫步在淮海中路,街上車流奔湧,霓虹繁華,他沿路指點。
「這條路一直走左轉有間很漂亮的白色教堂,傍晚時在外面站著心情都會變好。」
「這條直走有家戲院,不是放電影的,是劇場,我上次在那裏看昆曲,亂感動一把。」
「那邊那條過去有個公園,裏面的大水池很漂亮,白天陽光照的水波盪漾。」
「啊你看你看,這個郵筒很大吧,我第一張從上海寄出的明信片就是丟進這裏。」
「這裏直走就是新天地,去過吧,你們這種觀光客一定會去的。」
不論李以誠說什麽,楊肖文的回答不外乎「嗯。」「哦?」「真的啊。」「對啊。」
李以誠說的都是他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一點小故事,他喜歡在街上閒晃,在不經意間***這個城市的些微表情,這些都是藏在心中、老了要拿出來回味的瑣事,他不在乎楊肖文是不是聽進去,他只是很開心的講,像在講著他所珍愛的事物。
有時人潮擁擠,他會伸手拉過楊肖文的衣袖;或是輕拍楊肖文的肩,指著一旁的事物細細解釋;有時他轉頭太快,馬尾會刷過楊肖文的手臂,留下一絲絲泛紅的印。
兩人慢慢走過一間ONIQLU,李以誠考慮了一下,說:「我買幾件衣服,很快,不用十分鐘。」說完就往店裏走去。他不確定周日有沒有空來買邱天要的衣服,既然現在順路經過,快速買完就是。
李以誠拿起提籃,快速的在男裝區裏移動,拿的都是不同圖案的T恤,沒多久楊肖文自動接過提籃,默默的跟在李以誠身後。
「買這麽多?」當提籃裏的衣服超過十件時,楊肖文才略感驚訝的開口。
「嗯,現在打折,多幫他買幾件。」說完就往內衣區移動,手一揮拿了5包內褲往籃子裏丟去。「好了,收工。」李以誠看了表,耗時9分鐘。
等待結帳時,李以誠看著默默跟在身後的楊肖文,他會不會在心裏幹譙娘的我千里迢迢在上海遇見前***本想和他共嘆前塵往事結果他就像看見隔壁老王一樣毫不在意若無其事還拉著我當苦力提著籃子看他給別的男人買內褲....
「哈哈哈....」李以誠一笑出聲就察覺自己這次真的在腦裏演太大了,「欸沒事沒事,輪到我們結了。」無視於楊肖文的一頭霧水,他往收銀台走去。
結完帳,衣服被折好放在紙袋裏,李以誠作勢要提,果然楊肖文馬上開口說:「我來提吧。」
李以誠也不客氣,隨口說句:「上吧皮卡丘。」他看到楊肖文明顯停了一下才把袋子提起,兩人推門出店,回到街上。
「抱歉,跟朋友開玩笑慣了,別介意。」
「呵呵,不會啊,你講話很有趣。」楊肖文整個晚上第一次笑出聲。
他的笑容還是一樣好看啊。李以誠在心裏嘆口氣,不過怎麽這麽不好玩,邱天跟阿瑞克都會回一聲「皮卡」的,他以前就這麽沒有幽默感嗎?還是因為驚嚇過度?我那時是瞎了哪只眼會看上他....
我那時是瞎了哪只眼會看上他....
瞎了哪只眼....
「喔幹!」李以誠突然停在街上狠狠的罵了一聲。「幹!」
走在他身後的楊肖文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麽了?」
李以誠轉頭盯著楊肖文,馬尾刷的打了楊肖文一下,他盯了半天,又轉頭往前走,氣勢十足的說:「沒事,吃火鍋!」馬尾刷的又打了楊肖文一下。
我瞎了左眼,我瞎了左眼啊!不就是我左眼瞎掉的那天楊肖文來看我然後事情才變的一發不可收拾嗎!原來是我瞎了左眼才會搞成這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以誠的腦內悲嗚響徹整個淮海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