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往事如夢

石敏仁呆若木雞,指著牛四顫著唇,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眾人聽得此言也自是驚呆。

那牛四卻陰陰冷笑了一陣,猛然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方,你知我等這一天,等了有多久??哈哈哈哈……老天開眼!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啦!哈哈哈哈哈……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看看我到底是誰?!」

石敏仁聞言一震,死死盯住牛四的臉。亂髮之下,牛四的臉刀痕密佈,早已毀了,但那眉眼若是細細看了,卻又似曾相識……驀然間,記憶深處竟有一張臉與之徐徐重合,而那張臉……那個人……他是……他是……

「不可能!!你不是已經死了嗎?!」石敏仁失聲叫來。

牛四哈哈大笑,笑聲蒼涼嘶啞,猛地戛然而止:「如果我不是讓你以為我死了,我安能太平過了幾年?告訴你,何方,我就一直在你身邊,我一直跟著你呢!我就等著你今天!可歎你竟完全不知!我牛四……不!現在要用回我原來的名號了。」

「我石牛寨的土匪頭子李大,哪能那麼容易就死了?!」

喀拉!一聲炸雷,映出眾人瞠目神色。李大?!石牛寨的土匪頭子李大?!他不是死了嗎?!

那牛四,不,現在應該叫李大,抱著手銬緩緩地在石敏仁的面前轉了一圈,自得道:「你認不出了吧?想當年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時候,我也認不出自己了。是我嗎?是我李大嗎?!我的臉毀了,我的手腳都斷了,我滿身的箭紮得像刺蝟,我的身子被槍矛刺了個對穿!碰到這種事誰能活得下來?!可我李大活下來了!老天要我不死!要我等到今天……」他猛然伸出手直指石敏仁的鼻尖,厲聲喝道。「要我等到今天看著你死!!」

石敏仁癱軟在椅子上。面無人色。

而這一幕,早已將周圍包括後堂地眾人全都鎮住了。

「他果然是石牛山地土匪,」琉璃茫然地喃喃自語,忽又苦笑,「只是想不到,牛四居然就是李大……」

「四弟,這究竟是怎回事?」徐慶狐疑地看著蔣平。

蔣平搖首,亦是皺眉疑惑地望著大堂。

「你想不到有這一天吧?就如我也想不到。石牛寨的土匪軍師何方,居然有一日會在成為了安縣新任知縣石敏仁之後,立刻掉頭殺人滅口!」

「想不到啊!當初我在石牛山遇到你之時,你形容落魄,滿面塵灰,連雙像樣的鞋都沒有,還帶著一身的癆病!本想殺了你這黴書生,誰曾想你竟有膽子向我自薦為軍師!我歎你膽色過人。見識不凡,於是收下你,搶來郎中給你瞧病,治好了你。」

「你好了之後留在山寨。為我出謀劃策,多虧了你才讓我石牛寨在短短幾年中聲勢壯大。朝廷三次派兵圍剿,都是靠著你出的主意。把官兵給擋在了石牛山之外。那時候,我李大真是得意,直歎老天待我不薄!」

「只是想不到啊!朝廷派兵來剿,一次比一次厲害,你說如此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須得想一個萬全的法子。那日,弟兄們殺了個路過的書生,竟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卻是翻了他的行李。找出一道聖旨,一套官服。這才知道這書生竟是新上任地安縣知縣。你說殺了朝廷命官便是造反之罪,要株連九族,大傢伙都慌了神。」

「我看那書生模樣與你一樣,便想了個主意,要你假扮那書生上安縣赴任。起初你還不肯,說是怕露了餡,但經不住我勸說,到底應下了此事。====」李大說著,盯著「石敏仁」,卻是一歎,「那時想得簡單,只覺得你若成了安縣的知縣,一來有個內應,二來也掩了此事平安。卻怎麼也想不到你這傢伙竟敢反水?!」

「石敏仁」面如死灰,人反倒鎮靜了下來,望著李大卻是一哂:「那時候,我也沒想到我會反水……」

「他承認了?!」徐慶訝然望著蔣平,「他果然是石牛寨軍師?」

「閉嘴!聽下去!」盧芳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爆栗。徐慶捂著頭痛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出聲,只得安靜下來聽堂外繼續審案。

石敏仁,或者說,此時應該稱何方,緩緩地站起身,淡然望著李大,微微一笑:「那時我還與你一道將石敏仁的衣服剝了,將他埋在石牛山下臥牛石不遠處。本想穿了他的衣服前去赴任。誰曾想他的行李竟落了水,撈了上來,卻發覺泡了罌粟粟,好幾套衣服都染上了,我一碰就全身起疹子,於是索性只留下聖旨與官服,其餘的連帶包裹一併拋卻。卻沒想到那包裹最終被二牛撿了去,還借此發了一筆小財。」

「離開的時候,我是真心想幫你的。」何方凝望著臺階,淡然道,「但是到了縣衙就不同了。他們恭恭敬敬地管我叫大人,上任頭一天就有百姓拖家帶口地來求我主持公道。所有地一切都和在寨子裡全然不同。」

「在寨子裡,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頂多出出主意,卻什麼用也不成。但在這裡……」何方苦笑著仰頭望瞭望府衙的屋頂,轉了一圈,「對這裡的百姓而言,我是他們地青天!我十年寒窗苦,真正所求的,不正是這個麼?」

「只是想不到啊……卻要以這等方式、這等身份得來,回想往事,豈無感慨?」

「當初我名落孫山,落魄來到石牛山,又帶著一身病,要換成旁的書生,只怕真覺得不如死了好。但我就是不想死……」何方說著,口氣略顯激動起來,「我亦自認滿腹治世之才!要我就這般去了,我不甘心!所以那時候向你自薦,一是不想死,二是堵著一口氣,竟想要在你這裡大展拳腳!我本想得簡單,將來聲勢大了,朝廷勢必要來圍剿,打退了幾次之後,再說服你向朝廷投誠,只要再與那些官員予些好處,不愁朝廷不會封你我個官職。那時候,我便可大展拳腳。」

「但又如何?你們扛住了朝廷三次圍剿。許多弟兄卻也因此認定朝廷好欺負,而你甚至起了反意!我雖落身草莽,卻從未想過要造反!我勸你多次,你卻一意孤行,還讓我繼續幫你!我又能如何?!」

「但我早已孤身一人,就是想走又能去哪裡?!落身草莽,想要脫身又談何容易?!」何方愴然一笑,「那時我才真真有了悔意,當初不該心存僥倖,竟想到投身草莽!但那時,我已不能回頭了。」

「就在這時候,你來找我,說殺了新任地安縣知縣。我那時全身都涼了,也是不知所措。殺害朝廷命官,便是坐實了謀逆之罪,那是板上釘釘的死罪!那時候我忽然怕了,什麼投誠、什麼封官、什麼大展拳腳?!全都不可能了!能留得一條命下來只怕都難!一想到將來我成為欽命要犯,四處逃亡最終落魄而死,抑或被抓被殺,卻是以造反謀逆之名留於後世,我忽然怕了……」

「說實在,那時候我是真恨你!我勸了你多少回,劫財便罷,休要傷害人命,少造一些殺孽!但你從不放在心上,姦淫殺掠你無所不為!報應啊,我知道你一定會有報應,但我當時真是沒想到,這報應這麼快就來了!」

「我那時除了怕,就是不甘心!我在石牛寨那麼多年從未殺過一個人,整個石牛寨只有我的手是乾淨的,但即便如此,卻也終究和你一樣就此成為一條道上的草寇。我恨啊!」何方雙眼含淚,卻是怔怔地望著屋頂,「但我沒想到的是,那朝廷命官竟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且是獨自前來赴任,並無隨從。是以,你要我假冒他代為赴任,將此事暫時掩蓋。」

「想想那時,除了此計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但我卻忽然感到這或許是可以徹底脫離你們地唯一機會。赴任之後一段日子,我也再三思量,猶疑不定,但不久之後你派人暗中來尋我,說朝廷可能要第四次派兵圍剿,要我到時將行軍佈線圖給你,還要我湊齊五萬貫錢,五千石糧,說是要做弟兄們地軍費軍糧。那時候,我忽然發覺我已經不能再繼續猶疑了。」

「於是你修書一封,謊稱錢糧已經湊齊,事關重大,要我親自帶人在石牛山下接應。可歎那時我不知是計,竟當真以為你湊齊了錢糧,」李大苦笑一聲,「卻想不到來的不是錢糧,是你何方帶來地剿匪大軍,是你何方親手射來的當胸一箭……」

「當我倒下去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何方慨然一歎:「那一戰是我生平第一戰、亦是最後一戰。真是殺紅了眼啊!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和四周的人一道不停地舉刀、砍落、砍落、舉刀……一刀下去,就是一片血花。那些曾經熟識的臉,映在眼底也變得漠然。到最後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我環視四周,卻依舊恍然如夢。手中的刀,早已卷了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