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如何能將關於週遭事物的想法打包裝進腦子裡,又如何把事情都修改成他們自己所認為的真實版本,這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喀戎很久以前告訴過我這個。像平時那樣,我當時並沒有讚歎他的智慧,直到很久以後,我才醒悟過來。
根據洛杉磯的新聞報導,聖莫妮卡海灘上的爆炸事件是一個瘋狂的綁匪用霰彈獵槍朝一輛警車射擊而引起的。他意外地擊中了一根在地震中就已經破裂的主要輸油管道。
這個瘋狂的綁匪(又名阿瑞斯)就是在紐約綁架我和另外兩名未成年人的人,他綁架著我們跨越了一個州,進行了十天可怕的旅程。
可憐的小波西終究不是一個國際慣犯。他在新澤西的灰狗公交車上造成的那場騷動,其實是想從綁架他的犯罪者手中逃跑。(事後,目擊者們甚至發誓說他們的確看到了一個穿著皮衣的男子出現在那輛公交車上——「我最開始怎麼沒記得看到過他?」)這位瘋狂的男人也是聖路易斯拱門那場爆炸的罪魁禍首。畢竟,沒有小孩子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來自丹佛的一位熱心的女服務生表示,她曾看到過這個男人在她工作的餐館之外威脅他綁來的這幾個孩子,於是她找來了個朋友拍下照片,並通知了警方。最後,勇敢的波西·傑克遜(我開始喜歡上這個孩子了)在洛杉磯從綁架他的犯罪者那裡偷出了一把槍,然後在海邊真刀對真槍地和犯罪者進行搏鬥。警方及時到達了案發現場,但卻意外地發生了爆炸,共有五部警車被炸燬,而綁匪也趁機逃離現場。幸好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波西·傑克遜和他的兩個朋友目前正安全地待在警方的監護之下。
記者正在告訴我們全部的事情經過。我們只是點著頭,表現出熱淚盈眶和饑餓過度(這一點倒是絲毫不困難)的樣子,在攝像機前扮演起受害兒童的角色。
「我只有一個願望,」我一邊說一邊壓抑著就要流出來的眼淚,「就是我想再一次見到我親愛的繼父。每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他,他把我說成是流氓、廢物的時候,我就知道……無論如何……我們之間會沒事的。而且我知道,他一定會想答謝每一個住在洛杉磯這座美麗的城市裡的廣大市民,他一定會免費為大家提供他的商店裡最暢銷的商品的。這裡是他的電話。」在場的警察和記者們被我如此感動,以至於他們找了個帽子當容器,相互傳遞著開始為我們進行募捐,三張飛往紐約的機票錢很快就被湊出來了。
我知道自己現在別無選擇,只能飛著回去。我希望宙斯考慮一下現在的整體情勢,然後稍微放我一馬。然而,強迫自己登上飛機仍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光是起飛就已經是場噩夢了。每一次碰到亂流都比碰到一隻古希臘怪物還要恐怖得多。直到我們安全降落在紐約的拉瓜迪亞機場之前,我一直都沒有把手從坐椅的扶手上鬆開過。當地的各家媒體正在等著我們走出安檢門,不過我們成功地擺脫了他們。這一點要感謝安娜貝絲,她戴上她的隱身帽,在人群裡大喊著:「他們在那邊的凍酸奶店!快跟上!」之後她在行李領取處和我們成功會合。
我們從出租車站開始就分開行動了。我告訴安娜貝絲和格洛弗,讓他們先回到混血者之丘,告訴喀戎發生過的一切。他們堅決反對這個方案,而且,在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以後,讓他們離開我也是很難受的決定,但我知道,整個任務的最後這一部分,我必須獨立完成。假如事情出了什麼問題,假如諸神不相信我的話……我必須要安娜貝絲和格洛弗活下去,去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喀戎。
我跳上一輛出租車,朝著曼哈頓出發。
三十分鐘後,我走進了帝國大廈的一樓前廳。
我看上去肯定很像無家可歸的流浪小孩,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臉上也傷痕纍纍,而且我至少有二十四個小時沒有睡過覺了。
我朝著前台的保安走過去,對他說:「我要去第六百樓。」
他正在讀一本巨大的書,書的封面上有一張畫著巫師的圖。我不大懂奇幻小說,不過這本書一定很有意思,因為過了好久之後保安才抬頭看向我:「小孩,這裡沒有這一層樓。」
「我現在急需宙斯的接見。」
他朝我露出了一個茫然的笑容:「對不起,你在說什麼?」
「你聽到我的話了。」
我差一點就認為這個傢伙只是個普通凡人了,那樣的話,我最好在他把精神病院的巡查隊喊過來以前趕緊逃離這裡,然而他忽然開口說道:「小孩,沒有預約,就沒有接見。宙斯大人從不接見任何突然的訪客。」
「噢,我覺得這一次他應該會破例。」我從肩膀上卸下背包,拉開了拉鏈。
這個保安看到了我背包裡的金屬圓筒,幾秒鐘的時間後他認出了那是什麼,然後他的臉色就變得一片慘白:「那個不是……」
「是啊,就是這個,」我說,「你是要我把這東西帶走嗎,然後……」
「別!別!」他趕緊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在桌子抽屜裡摸索出一張電子出入卡,然後把卡交給我,「把這張卡插進安全門的插口裡。確定沒有其他的人和你一起進入電梯。」
我按他所說的去做了。當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把出入卡插進了插口。卡片消失不見了,在電梯的控制板上出現了一個新按鈕,紅色的按鍵,上面寫著:600層。
我按下按鈕,等待,再等待。
電子廣播的音樂響了起來:「雨滴不停地落在我頭上……」
最後,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我走了出去,眼前所見差點讓我心臟病發作。
我站在一條狹窄的石頭走道上,走道懸在半空之中。在我腳下是整個曼哈頓,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飛機才能飛到的高度。在我面前,白色大理石台階在雲頭的斜坡上盤旋著延伸,一直通往天空之上。我的眼睛已經沿著階梯看到了盡頭的樣子,但我的大腦還無法接受自己眼前所見。
再看看吧,我的腦子如此疑惑著。
我們正在看啊,我的眼睛堅持己見。的確是這裡。
在雲層的頂端升起的是一座巍峨的山峰,山頂覆蓋著積雪。十幾個高低錯落的宮殿沿著山勢矗立著,就好像一個高樓林立的城市一樣,所有房子都有著白色希臘圓柱門廊式的建築結構,鍍了金的露台,上千個青銅火盆中,火光熊熊燃燒著。道路以一種瘋狂的角度向上延伸,直達山頂,山頂上是最大的那座宮殿,與白雪相互掩映。花園處於很高的地勢,看上去有些危險,裡面種滿了橄欖樹和玫瑰叢。我還看到一個露天的集市,裡面搭滿了各種五顏六色的貨攤帳篷。一座石質的圓形露天劇場建在山的一側,另一側則是竟技場和大體育館等等其他建築。這是個古希臘的城市,只不過完全沒有成為廢墟的樣子。這裡新鮮乾淨而又色彩繽紛,兩千五百年前的雅典城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這地方不可能出現在這裡,我對自己說。這山頂像一個上億噸重的小行星一樣,怎麼可能就這麼懸在紐約城市的上空?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停留在帝國大廈的上空,就在上百萬人的眼皮底下,卻完全沒人注意到呢?
然而它的確存在,而我現在也來到了這裡。
我的奧林匹斯之旅簡直是一片茫然。我經過了幾個咯咯笑個不停的森林寧芙,她們從自己的花園裡向我丟橄欖過來。市場上沿途叫賣的小販想賣給我神食棒,一面嶄新的盾牌,甚至還有閃著金光的金羊毛複製品,和在赫菲斯托斯的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九個繆斯女神(希臘神話中掌管藝術和娛樂的女神,每個人各司其職,各自負責喜劇、悲劇、舞蹈、詩歌等等,經常被藝術家信仰和讚美——譯者注)正在為了花園音樂會而調試樂器,有一小群觀看者聚集在那周圍,主要都是半羊人和水澤女神那伊阿得們,還有一群英俊的青少年,估計可能是未成年的神祇。似乎沒有人擔心這場迫在眉睫的內戰。實際上,每個人似乎心情都很好,如同過節一樣。他們中有幾個轉過身注視著我經過,互相交頭接耳地低語著。
我走上主要幹道,朝著山頂上最大的宮殿走去。這座宮殿和冥界的那座完全相對應,如同翻版一般。
只不過,在冥界的任何事物都是黑色和青銅色的,而在這裡,一切都閃耀著白色和銀色的光輝。
我意識到哈迪斯一定是模仿這裡來建造他自己的宮殿的。除了冬至日那一天以外,他一直不被奧林匹斯所歡迎,所以他只好在地下自己建造一座他自己的奧林匹斯。儘管我對他印象很不好,但還是為這傢伙感到些許的遺憾。從這座宮殿裡被驅逐出去好像真的有些不公平。任何人都會覺得很痛苦吧?
此時我已經進入了中央的庭院。穿過庭院,就來到了王座廳。
用「廳」這個字來形容這裡是不大精確的。因為這個地方讓紐約中央車站看起來就像是個放掃帚的壁櫥。巨大的圓柱支撐著半球形的天花板,天花板的圓頂上鑲嵌著一個個正在緩緩移動中的星座。
有十二個王座,排列成倒著的U字形,就像混血大本營那裡各間小屋的位置,王座大小則是依照哈迪斯那樣高大的神祇尺寸所製作。大廳中心是一個巨大的火盆,火焰在裡面噼噼啪啪地燃燒著。除了盡頭的兩個王座外,其他的王座上面都是空的。有人坐著的一個是為首的王座,在正中央右手邊,另一個則緊挨在為首王座的左邊。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就知道坐在那裡正在等我走上前去的兩位神祇是誰。我朝他們走過去,雙腿瑟瑟發抖。
兩位神祇的外形看上去都像是高大的人類,就像哈迪斯那樣,但是我幾乎無法直視他們,看向他們,我的身體就好像開始灼燒起來一樣,感到一陣刺痛。眾神之王宙斯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細條紋套裝,坐在樣式簡單又堅固的純白金王座上。他那大理石一般的灰色和黑色鬍鬚,修剪得十分整齊,就像一片積雨雲。他的臉龐英俊驕傲,但十分冷酷。他的眼睛則是像下雨一般的灰色。
當我接近他時,聽到空氣傳來輕微的爆裂聲,還有雨後清新臭氧的味道。
坐在他旁邊的神祇是他的兄弟,這一點毫無疑問。不過他的打扮卻完全不同,讓我想起了基韋斯特港的海濱流浪者。他穿著皮革質的綁帶涼鞋,咔嘰布做的百慕達短褲,還有一件上面滿是椰子和鸚鵡圖案的巴哈馬襯衣。他的皮膚是深褐色的,雙手佈滿著疤痕,就如同古時候的漁夫一樣。他的頭髮是黑色的,和我的一樣。他臉上有種和我一樣的沉思著的表情,這一點讓我經常被人認做是叛逆的標誌。不過他的眼睛,是和我一樣的海綠色,現在環繞著陽光般的紋路,表明他現在在很開心地微笑著。
他的王座是深海漁夫的風格。上面只是簡單用螺紋和漩渦裝飾,擺著黑色的皮墊和一個放著釣魚竿的皮套。只不過皮套裡插著的不是釣魚竿,而是一支青銅三叉戟,尖端閃著綠色的光芒。
兩位神祇都沒有動作,也沒有出聲,但現場的氣氛很是緊張,就好像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爭執一樣。
我往前走到漁夫王座前,跪在他腳下。「父親。」我不敢抬頭看。我的心臟跳得很快。我可以感覺到兩位神祇所散發出的能量。如果我說錯了話,我確定他們能把我炸成灰燼。
在我左邊,宙斯開口說話了:「你不應該先向這間房子的主人致意嗎,小男孩?」
我依然低著頭,靜靜等待著。
「冷靜點,兄弟。」波塞冬最後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喚起了我那些最久遠的記憶:在我還是嬰兒時憶起的那種溫暖的光芒,這位神祇把他的手放在我前額上的感覺。他說:「這孩子遵從他的父親。這是對的。」
「你還是要堅持承認他嗎?」宙斯用威脅的口氣問道,「你宣稱這孩子是你的子嗣,也就是承認自己違背了我們之間神聖的誓言!」
「我承認我做了錯事。」波塞冬說,「現在我想聽他說說。」
做了錯事。
有什麼東西哽在了我的喉頭。難道這就是我的意義?一件錯事?一個神祇犯錯以後的結果?
「我已經饒過他一次了。」宙斯抱怨地說,「竟敢飛在我的領空中……啪!就衝他的冒失無禮,我也應該把他從空中擊落。」
「冒著會毀掉你自己的閃電權杖的危險嗎?」波塞冬平靜地反問道,「讓我們先聽聽聽他有什麼要說的,兄弟。」
宙斯又開始繼續抱怨。「我會聽的,」他決定說,「然後我再決定是否把這個小男孩從奧林匹斯扔出去。」
「珀修斯,」波塞冬說,「抬起頭看著我。」
我照做了,但我不確定從他臉上看到了什麼。他臉上沒有明顯的慈愛或讚許的神情,也沒有任何鼓勵我的表示。這感覺就像是看向大海般:雖然在有些日子裡,你能感覺出它的情緒,但在絶大多數時候,它總是神秘無比,難以理解。
我感覺到,波塞冬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我,他不知道該不該為有我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開心。然而奇怪的是,波塞冬和我如此的遙遠,我其實是感到比較高興的。如果他試圖道歉,或者是告訴我他愛我,甚至只是對我微笑,這些都顯得太虛假了。如果那樣的話,他就像個普通人類的爸爸一樣,為自己不在孩子身邊而編出許多弊腳的藉口。但是現在這樣,我倒是可以接受。畢竟,我也還不太確定自己對他應該是什麼感覺。
「孩子,向宙斯致意,」波塞冬對我說,「並告訴他你的故事。」
於是我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宙斯。我拿出了金屬圓柱體,它在天空之神面前開始火花四濺,我把它放在宙斯腳邊。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只能聽到爐火中細微的噼啪聲從空氣中傳來。
宙斯張開手掌,閃電權杖飛到他的掌心。當他握拳時,金屬尖端閃著電光,然後他手中的東西逐漸變成典型的閃電形狀:一支六米長的閃電標槍,噝噝作響的能量讓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
「我感覺這男孩說了實話。」宙斯喃喃說著,「可是阿瑞斯會做出這種事,實在……實在太不像他了。」
「他既驕傲又衝動,」波塞冬說,「我們整個家族都是這樣。」
「大人!」我說。
他們一起說:「什麼事?」
「阿瑞斯並不是一個人在策劃。還有另一個人……或者說另一個存在,在給他出謀劃策。」
我描述了我的夢境,以及在海邊時的那種感覺,那剎那間的邪惡氣息,似乎讓整個世界都停止運轉了,這也使阿瑞斯停手而沒有直接殺了我。
「在夢中,」我說:「那個聲音告訴我說,要我把閃電權杖帶到冥界去,阿瑞斯也提到過他在做夢。我覺得他和我一樣,都被利用了,好來引發戰爭。」
「也就是說,你在指控哈迪斯?」宙斯問。
「不是。」我說,「宙斯大人,我見過哈迪斯的,在海邊的感覺和他完全不同。海邊的感覺和我在接近冥界的深淵時是一樣的,那個深淵是塔爾塔羅斯的入口,不是嗎?那裡有股強大且邪惡的力量在深淵深處……某種比神祇們更加古老的……」
波塞冬和宙斯互相對望。他們用古希臘語激烈地討論著,我只聽懂了一個字:父親。
波塞冬提了某種建議,但宙斯打斷他。波塞冬想繼續爭論,宙斯生氣地舉起手。「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宙斯說,「我必須親自去用蘭姆諾斯島(愛琴海東北部的希臘島嶼——譯者注)的水淨化閃電權杖,將金屬上的人類氣味去掉。」
他站起身看著我,表情稍微緩和了一點點。「小男孩,你幫了我一個忙。很少有英雄能夠完成到這個程度。」
「大人,其實我有幫手。」我說,「格洛弗·安德伍德和安娜貝絲·蔡斯……」
「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我將饒你一命。我並不信任你,波西·傑克遜。我也不喜歡讓你的到來而影響奧林匹斯的未來,不過為了家族的和平,我會讓你活下去。」
「呃……謝謝您,大人。」
「不許再擅自飛行了。等我回來時,不要讓我發現你還留在這裡,否則你將嘗嘗閃電權杖的感覺,而那也會是你最後的知覺。」
雷聲撼動著宮殿。在一陣令人炫目的閃電強光之後,宙斯消失了。
我站在王座廳中,和我的父親獨處。
「你的叔叔,」波塞冬嘆了口氣,「他有種戲劇性退場的天賦。我覺得他如果去當戲劇之神估計會很不錯。」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
「父親,」我說,「深淵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波塞冬注視著我:「難道你還沒猜到嗎?」
「克洛諾斯,」我說:「泰坦巨魔之王。」
即使是在奧林匹斯王座廳,在這樣一個遠離塔爾塔羅斯的地方,克洛諾斯的名字仍然讓房間瞬間黯淡下來,連我身後的爐火似乎都沒那麼溫暖了。
波塞冬緊握住他的三叉戟:「波西,在第一次戰爭時,宙斯將我們的父親克洛諾斯切成上千片,就像克洛諾斯對他父親烏拉諾斯所做的一樣。宙斯將克洛諾斯的身體丟到塔爾塔羅斯最黑暗的深淵中。泰坦族的軍隊潰散,他們在埃特納山上的堡壘被摧毀了,他們那些巨大而扭曲的怪物盟友都躲到了地球最遠的角落去。然而泰坦族是不會死的,就算是神祇也無法殺死他們。不管克洛諾斯現在剩下的形體是什麼樣,他仍然活在某個隱蔽的地方,仍然能清楚感覺到他那永恆的痛苦,也仍然在渴求著力量。」
「他正在痊癒,」我說,「他正要回來。」
波塞冬搖著頭說:「一年又一年,跨越萬年的光陰,克洛諾斯一直在激起事端。他能進入人類的噩夢中,給人類灌輸各種邪惡的想法。並從地球深處喚起各種焦躁不安的怪物。但即使如此,要說他能從深淵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正是他想要做的,父親,他是這麼說的。」
波塞冬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這個問題上,宙斯大人已經結束了討論。他不允許任何關於克洛諾斯的討論。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孩子。你要做的已經足夠了。」
「可是……」我阻止了自己,爭論無法改變什麼,還可能會惹到唯一站在我這邊的神祇,「我……我會遵照您的意願的,父親。」
他的嘴邊露出一絲絲笑意。「對你而言,服從不是天性,對吧?」
「不是的,父親……」
「我想,對此我必須負點責任吧,大海最不喜歡受拘束了。」他以自己完全的身高站起身來,拿起三叉戟,然後在閃光中再變成普通人的身高,走到我面前,「孩子,你該走了,不過在那之前,你該知道你媽媽已經回家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完全呆住了。「媽媽?」
「你會在家裡看到她,在你把頭盔還給哈迪斯的時候,她就被送回家了,即使是死亡之神也要還個人情啊。」
我的心怦怦跳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您是不是……可不可以請您……」
我想問波塞冬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去看她,可是我隨即發現這個想法很荒謬。光是想像和海神一起坐上計程車,然後帶他到東部住宅區,我就覺得很誇張了。況且這些年來,假如他想看媽媽,他早就自己去了。而且,還有個臭蓋博在那裡需要解決。
波塞冬的眼睛流露出一點點悲傷。「波西,你回到家之後,必須作一個重要的抉擇。你的房間裡會有一個包裹在等你。」
「一個包裹?」
「你看到就會明白了,波西,沒有人可以為你決定未來的路,你必須自己選擇。」
我點點頭,雖然並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你的母親是人類女性中的女王。」波塞冬帶著眷戀說,「這一千年來,我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凡人女子。我還是要說……孩子,我很抱歉將你生下來,我帶給你的是英雄的命運,而英雄的命運從來就不是充滿幸福的。除了悲劇,別無所有。」
我努力不讓自己感到受傷。在我眼前的是我的爸爸,他告訴我說他很抱歉生下了我。「父親,我並不介意。」
「那麼,我先離開了,」我笨拙地對他一鞠躬,「我……我不會再打攪您。」
我轉身走了五步,這時他喊:「波西。」
我回頭。
他眼裡發出的光芒很不一樣,那是種熾烈的驕傲。「波西,你做得很好,別誤解我。不管你做什麼,你要明白你是屬於我的,你是海洋之神真正的兒子。」
回程時,我穿過神祇的城市。談話聲停止了,繆斯女神暫停音樂會,人群、半羊人、水澤女神們都看著我,他們的臉上充滿敬意和感謝的神情。當我經過時,他們全都跪了下來,好像我是個真正的英雄一樣。
十五分鐘後,仍處在恍惚狀態的我,已經回到曼哈頓街上。
我叫了計程車直奔媽媽的公寓,按下門鈴。她真的在那裡,我美麗的媽媽,散發著薄荷和甘草的香味,當她看到我時,疲倦和憂愁從她臉上瞬間消失。
「波西,哦,感謝上天!哦,我的寶貝。」
她緊緊抱住我。我們站在門廊上,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摸著我的頭髮。
我承認……我也有點淚眼迷濛,我在發抖。看到她的那一刻,我頓時放下心來。
她說她上午剛出現在公寓時,差點把蓋博嚇傻了。她不記得在見到米諾斯之後發生的事情。蓋博告訴她我是通緝犯,說我從東海岸跑到西海岸,還炸燬了國家的標誌紀念物時,她完全不能相信。她整天都擔心到快要瘋了,因為一直沒有我的消息。蓋博強迫她趕快去工作,要她趕快上工好補足少了一個月的薪水。
我吞下怒氣,告訴她發生的事。我努力讓過程聽起來沒那麼恐怖,不過這不太容易。當我說到和阿瑞斯打鬥時,蓋博的聲音從客廳裡傳出來:「嘿,薩莉!肉餅做好了沒?」
她閉上眼睛說:「波西,他不會太高興見到你,今天從洛杉磯打到店裡的電話大概有五十萬通吧,都是在講免費贈品的事。」
「哦,對啊,那個啊……」
她勉強擠出笑容:「別再惹他了好嗎?走吧。」
在我離開的這個月,公寓已經變成蓋博的領土。垃圾堆到有腳踝那麼高,沙發都變成啤酒罐坐墊了,臭襪子和內衣褲掛在燈罩上。
蓋博和他那三個討人厭的朋友正在桌子前玩撲克牌。
蓋博看到我時,雪茄從嘴巴裡掉出來,臉漲得比火山熔岩更紅。「你還有膽來這裡,你這個小兔崽子,我想警察……」
「他又不是逃犯。」媽媽打斷他,「蓋博,這樣不是很好嗎?」
蓋博來來回回看著我們,似乎一點都不覺得我回家是件很好的事。
「薩莉,這根本糟透了,我還得把你的保險賠償金還回保險公司。」他咆哮著,「快把電話給我,我要叫警察了。」
「蓋博,不要!」
他挑挑眉說:「你說不要就沒事了嗎?你以為我會再繼續忍受這個笨蛋嗎?我要將弄壞卡美羅汽車的這筆賬算在他頭上。」
「可是……」
他舉起手,我媽媽縮了一下身子。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蓋博會打我媽。我不知道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似乎我確定他一定有。或許當我不在她身邊時,這件事已經存在了很多年。
一股怒氣開始在我的胸膛膨脹,我走向蓋博,本能地從口袋拿出筆。
他笑了出來:「幹嗎,小笨蛋?你要在我身上寫字嗎?只要你碰我一下,你就會永遠待在監獄裡,懂了嗎?」
「嘿,蓋博,」他的朋友埃迪打斷他說,「他只是個孩子。」
蓋博憤怒地看著他,還用假音模仿他說:「只是個孩子。」
「兔崽子,本大爺對你大發慈悲吧。」蓋博露出被煙染黃的牙齒,「給你五分鐘,帶著你的東西滾出去,否則,我就叫警察。」
「蓋博!」媽媽哀求他。
「反正他離家出走過啊,」蓋博對她說,「讓他繼續失蹤就好了。」
我氣得很想將激流劍的筆帽拿掉,可是這樣做沒什麼用,這把劍傷不了人類,而蓋博呢,用最寬鬆的定義來說,他大概算是人類。
媽媽抓住我的手臂。「拜託,波西。來,我們先到你房間去。」
我讓她把我拉走,但仍然氣得整雙手在發抖。
我的房間完全堆滿了蓋博的垃圾,有一大堆用過的汽車電瓶,一把爛掉的慰問花束,上面還有張卡片,好像是看過芭芭拉·沃特斯專訪的人。
「寶貝,蓋博只是有點沮喪。」媽媽說,「晚一點我再跟他說,我確定事情可以解決的。」
「媽,事情不會解決的,只要蓋博在,就沒辦法解決。」
她緊張地絞著手指:「我可以……這個夏天,我工作時會把你帶在身邊,然後秋天時或許幫你找另一間寄宿學校……」
「媽。」
她垂下眼睛說:「波西,我會試試,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一個包裹出現在我的床上,我發誓剛剛這個東西並不在那裡。
這是個磨損的硬紙盒,大小可以裝下一個籃球,地址條上是我的字:
紐約州紐約市 帝國大廈 六百樓
奧林匹斯山 諸神 收
致以最美好的祝願
波西·傑克遜
頂端有用黑筆寫的工整筆跡,應該是男人的字,上面寫著我們公寓的地址,還有另外幾個字——退回寄件人。
此刻,我明白波塞冬在奧林匹斯說的話了。
一個包裹,一個選擇。
不管你做什麼,你要明白你是屬於我的,你是海洋之神真正的兒子。
我看著媽媽:「媽,你希望蓋博離開嗎?」
「波西,這不是件簡單的事,我……」
「媽,我只是要你老實告訴我,那個壞蛋一直這樣打你,你想不想要他離開或消失?」
她遲疑了,然後用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輕輕點頭。「波西,是的,我希望他離開,而且我正在努力鼓起勇氣告訴他。可是,你不可以為我做這件事,你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我看著盒子。
我能解決她的問題,我想將包裹打開,啪一聲丟到撲克牌桌上,然後取出裡面的東西。我可以開一間雕像花園,就在客廳裡。
那是希臘英雄在故事裡做的事,我想著,那是蓋博應得的。
可是英雄的故事總是以悲劇結束,波塞冬這樣告訴我。
我記起在冥界的事。我想蓋博的亡魂會永遠在長春花之地遊蕩,也可能會被判到鐵絲網裡的懲罰之地接受恐怖刑罰,像是永無止境地玩撲克,或是坐在及腰深的沸油中聽歌劇。但我有權力送誰去那裡嗎?就算是像蓋博這樣的人?
一個月前,我不會有半點遲疑,而現在……
「我做得到。」我告訴媽媽,「只要往這個盒子裡看一眼,他就永遠不會再煩你了。」
她看了包裹一眼,似乎馬上明白了。「波西,不行,」她邊說邊走開,「不可以這樣。」
「波塞冬說你是人類中的女王,」我告訴她,「他說這一千年來,從沒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子。」
她的臉頰緋紅:「波西……」
「媽,你該得到比現在更好的生活。你應該去上大學,取得學位。你可以寫小說,或許會再遇見一個好人,住在舒服的房子裡。你不用再為了保護我而勉強跟蓋博在一起,就讓我來幫你擺脫他吧。」
她拭去臉頰上的淚水。「你講話的樣子和你爸爸好像。」她說,「他曾經為我停止海浪,為我在海底建造宮殿,他覺得他揮個手就可以幫我解決所有問題。」
「出了什麼事嗎?」
她多彩的眼睛似乎在我的心裡搜尋著。「波西,我想你知道的,我想我跟你一樣已經足以明白這個道理了。如果我的生命有一點意義,我必須靠自己活出來。我不能讓神祇照顧我,也不能讓兒子照顧。我必須……自己找到勇氣,你的尋找任務點醒了我。」
我們聽著玩撲克牌的聲音、咒罵聲,還有客廳電視的ESPN頻道傳來的聲音。
「我會將這個盒子留下,」我說,「如果他威脅你……」
她臉色蒼白,可是她點點頭。「波西,你要去哪裡?」
「混血者之丘。」
「今年夏天,還是……永遠?」
「我想,看情況再決定。」
我們眼神交會,感覺已經達成共識。我們都明白這個夏天的尾聲要面對的是什麼。
她親吻我的額頭說:「波西,你將會是英雄,你是最偉大的。」
最後一次,我環顧我的臥室,我覺得不會再看到它了,然後我和媽媽一起走到大門口。
「兔崽子,走得可真快啊!」蓋博在我後面喊,「終於解脫了。」
最後這一刻,我還是有點懷疑,有點痛苦。我怎麼會拒絶這麼完美的報復機會?我正要離開這裡,而我沒有救出媽媽。
「嘿,薩莉,」他大吼,「我的肉餅呢?」
「親愛的,肉餅馬上來。」她告訴蓋博,「驚喜味的肉餅。」
她看著我,眨眨眼睛。
當門關上時,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媽媽凝視著蓋博,彷彿在盤算著要讓他變成什麼樣子的花園雕像。